骡车在清代是经历了一些演变的。如清代初年,前三门新修石板路,不许行车,所以京朝官坐轿的多。后来逐渐坐骡车,但开始还不大时兴,骡车最出风头的时期,则是在乾、嘉以后了。乾隆时汪启淑《水曹清暇录》云:
国朝京官及部属康熙年间尚乘肩舆……今骡车有极华者。
稍后戴璐《藤阴杂记》云:
京官向乘肩舆……嗣后皆有骡车。
这是符合《红楼梦》中所写的情况的。第十五回书中写凤姐、宝玉、秦钟三人给秦可卿送殡,到了郊外,宝玉原来骑着马,凤姐特地叫他,并对他说“别学他们猴在马上”,叫他下了马和她一起坐在车中,“二人说笑前进”。到下处休息时,宝玉命人去请秦钟,“那时秦钟正骑着马随他父亲的轿”。这段叙述写明凤姐坐车,宝玉、秦钟骑马,秦邦业坐轿。这时秦邦业的官职是营缮司郎中,是正五品或从五品,同修建陶然亭的江藻是同样的官职。
从这段叙述中,和从其他各回书所写的车马情况中,都可以看出,像宝玉、贾珍、贾琏、薛蟠、柳湘莲等人出门时,都是骑马。女眷中除去够品的外,一般都坐车,够品的坐轿。男人中的王公官员一般都坐轿。男人中坐车的时候很少。只是第十六回写宝玉看秦钟的病是坐车去的,有“到外面,车犹未备”等语。第二十四回写卜世仁对贾芸说贾芹领着小道士去家庙时,有“坐着好体面的车,又带着四五辆车”等语。这些都说明当时坐骡车的情况,就是主要是女眷们坐,一般人们坐。现任官吏和贵家公子等都是不大作兴乘坐骡车的。
嘉庆时杨懋建《京尘杂录》中道:
乾隆初年,尚以骡车为市侩代步。
光绪时魏元旷《蕉庵随笔》中对清代车制说明较清楚:
旧制,王、贝勒以下,年未六十,未免骑射者,皆须骑马。汉大臣虽准坐轿,惟都城广大,署宅相去辄远,北人不任肩负,必蓄舆夫两班,以大板车随后,载易班之夫,跟仆复须乘骡,非数千金不能蓄轿,故皆乘车。其车围下端,饰以红呢,广约一尺,谓之“红堕呢”,则与轿之用绿呢者等。小臣惟有书房差之翰林,及军机章京乃得用之,所以别等威也。王公多乘后档车。轮在车后,行不倾颇。福晋皆朱轮紫缰。
从这两则引文中可以看出,康熙、乾隆之际,旗人王孙公子是骑马的多,官吏是坐轿的多,认为骡车为市侩代步,坐骡车便要失身份。所以《红楼梦》中男人坐骡车的少。后来坐轿的官吏改坐骡车,还是为了省钱,因为乘轿子太贵了。像秦邦业那样的小小五品营缮司郎中,在康熙和乾隆初期,还坐轿子。在此之后,则只能坐一般骡车,坐红围子车的资格也是没有的。至于贾珍、贾蓉这一类人,在当时还按制度骑马,如果在乾、嘉之后,也必然改乘讲究的骡车,所谓“意气扬扬坐热车,逢人便碰势堪夸”,都是到南西门外去跑飞车的豪客了(见得硕亭《京都竹枝词》市井门)。
再有,同样是骡车,有大有小。第七十五回写尤氏回到宁国府,“因见自己门首两边狮子下,放着四五辆大车”。这里写车就特别加了个“大”字。又如第五十一回写袭人母亲生病,王夫人准许她回家去看视,凤姐为此吩咐周瑞家的道:
再将跟着出门的媳妇传一个,你们两个人,再带两个小丫头子,跟了袭人去。分头派四个有年纪的跟车。要一辆大的,你们带着坐;一辆小的,给丫头们坐。
这里所说的“大车”、“大的”,不是现在一般“大车”概念的大,而是“大鞍车”的大。杨懋建《京尘杂录》说:
惟以骡车为通用,官车用大鞍,市车用小鞍。
魏元旷《蕉庵随笔》说:
郎曹入署,旧皆乘大鞍车,其制较宽。
这就是所说的“大车”,即大鞍车,比较宽敞。“要一辆大的”,主要给袭人坐,周瑞家和“跟着出门的媳妇”带着坐,三个人,大车坐得下。“小的”就是小鞍车,给两个小丫头坐。“四个有年纪的跟车”,即每辆车由两个人来赶车,一个在里手拉缰绳、执鞭赶牲口,一个在外手扶车辕带牲口相帮照料。“百本张”俗曲《阔大奶奶出善会》有几句唱词道:
仆妇丫环搀扶上车,去两三个小厮搭车,穿上搭腰,套上骡子,赶车的拴好了夹板子,跟随的后面把小车儿上,赶车的拉着小拴儿带骡子,一边儿一个是个双飞燕,一炷香、风摆荷叶卧腿儿如飞,走的俏皮。
这基本上和袭人出门时乘车的情况一样。一边儿一个,是赶车和带骡子的。“一炷香”等是赶车人走路姿态的专名词,在当时是很时髦的。《道光都门纪略》道:
车夫,帽戴长缨,足登快鞋,身束短袄,御轮如飞,有“风摆荷叶”、“一炷香”之名。并有用“双飞燕”者。
袭人出门,两辆车,四个人跟车,每辆车两个人,就是所谓的“双飞燕”了。
老实说,坐骡车并不舒服。第一是要盘腿坐,不能活动,坐久了,很难受。第二如果坐两个人,只能一前一后地坐,不能并排坐,地方很小,车帘子如果放下来,那坐在后面的人就更感到闷气了。第三那时道路不平,车辙内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泥泞不堪,车轮上有铁钉,车本身又没有弹性,因此走起来自然十分震动了。所以方朔《骡车行》一诗的结句道:
我性南北虽俱调,摧残震动常嫌嚣。
这实在是经验之谈,在舒适程度上,和现在的小汽车比,那自然是望尘莫及了。
附记:
关于清代车制问题,近人夏枝巢老先生在《旧京琐记》中,有一段十分简要的说明,现全文录后,作为一个注释:
旧日乘坐皆骡车也,制分多种,最贵者府第之车,到门而卸,以小童推之而行。出则御者二,不跨辕,步行于两旁,健步若飞,名之曰“双飞燕”。次曰“大鞍车”,贵官乘之,京堂以上,障泥用红,曰“红拖泥”。其余皆绿色油布围之,曰“官车”,寻常仕宦乘之。曰“站口车”,陈于市口,以待雇。“跑海车”,沿途招揽坐客。车轮亦有别,曰“山西较子”(京语呼轮曰“较”),来自晋,轮皆有齿;曰“伏地较子”者(京语本地曰“伏地”),本地仿西轮为之,惟无齿曰“夯较”者,斯下矣。
枝巢老人这段文字简明扼要,对庚子(一九〇〇)年前,即距今八十几年前北京的“车制”各方面都写到了,不少地方和《红楼梦》中所描绘的乘车情况一样。清代北京在二百年中,骡车变化不大,因之乾隆时和光绪末叶的“车制”,并无很大差别。如枝巢子所说“府第之车”、“小童推车”、“御者二”等,不是都和《红楼梦》中所写邢夫人带黛玉坐车、凤姐带宝玉坐车、袭人出门坐车时的情况一样吗?
我前面三篇短文,都是写车制的,把枝巢老人这段文字作为附记,是对前文很重要的参考,足以补前面三篇短文之不足。尤其是关于“较子”的解释,我文中说的很不清楚,现引枝巢老人的著述,就十分清楚了。枝巢老人名夏仁虎,字蔚如,一字啸庵,江苏江宁人,庚子前以举人身份在北京作京官,后入邮传部。辛亥后,一直在北京各大学教书,对北京掌故,极为熟悉,所著《旧京琐记》一书,十分有文献价值,所惜者卷帙过少,而且印数少,流传少,现在很不容易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