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学刊》第一期在《红注集锦》中刊登了关于迷信品的一则短文,题为《“纸札”不应作“迷信用品”解》。文中谈到新校本征求意见稿第十四回注(二)“纸札”条云:
你们注为“迷信用品”,值得商榷,按“札”的本义,是古时写字用的木片,故“纸札”实际就是纸。《红楼梦》第十四回中所谓“领取呈文京榜纸札”,就是领取用作呈文和京榜的纸,按上下文,也似指纸。如下文有“命人按数取纸”,就明明指出是纸了。接着又写“来旺媳妇自己抱进去了”。如果是指“纸糊的车、马、楼、库等”一大堆“迷信用品”,她一个人哪能抱进去?显然她抱的仅是纸。又,来旺媳妇是荣府仆人,她请王熙凤批领的东西可能为荣府派用场,不一定是为秦氏办丧事用的。所以,不能用这回写的是办丧事,就把“纸札”理解为“迷信用品”。当否?请酌。
新校本征求意见稿我没有看过,我只是根据一九六四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所刊启功先生注释的《红楼梦》来谈谈。我想都是新刊《红楼梦》,文字上不会有大出入,据此则“纸札”注为“迷信用品”是不错的,只是笼统些,如果改成“此处纸札是迷信用品”就更确切了。因“纸札”二字的解释,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地来说,当时把一幅尺把高或几寸高,一尺阔或几尺长的纸,曲折地折叠起来,都可叫作“纸札”。“纸札”,俗写也可写成“纸扎”或“纸折”。狭义地来说,这种反复折叠起来的长幅纸,则各有各的用处,因之便有不同的纸札。如会试时,榜上有名的人参加殿试要写“大卷”,一种尺多高、四寸多阔,印有直行红格、宣纸裱的折叠多层的试卷。平时准备考试时,要练习写“白折子”,这就是“纸札”的一种。又如商业上用的折子,展开是一长条,折叠起来只一点点,蓝布套子一套,俗名“折子”,实际也是“纸札”的一种。旧式书房里,学生练小楷,开始用红格纸,写到一定程度,就写小一些的“白折子”,也是“纸札”。办丧事、上坟、祭祖,烧给死人的“烧纸”,即将一种尺许见方的很薄的白纸,先把左面向右一折,又把右面向左一折,折到三寸多阔的一个长条,叠起来放在灵前备用,这也叫“纸札”。所以狭义地说,这里注作“迷信用品”,是不完全错的。实际“纸札”、“纸扎”、“纸折”、“札子”、“折子”等等,都是宋以后的名称。即唐代的“卷子”。用卷起来的纸书写、阅读等等都不方便,五代以后,在实际生活中,想出了方便的办法,把纸折叠起来使用,这样便出现了“纸札”、“札子”等等名称;明、清而后,实际使用中,这样折叠起来的纸张越来越多,因而便出现了各种“纸札”。其实用不上引这些字的古义。如一定要引,也可以扯得上。如“札”字:
《尔雅·释器疏》:“古未有纸,载文于简,谓之简札。”这就可按使用来解释,和“奏札”、“画札”、“书札”、写“白折子”等都扯得上。
《释名》云:“札、栉也,编之如栉,齿相比也。”这就可从形状上来解释,同各种“纸札”都能扯得上。
所以解释“纸札”这一名称,倒不必扯上古义,因为它是近古的东西。而且“纸札”就是纸札,不能和“纸”划等号,这完全是不同的两个概念。宋人习惯用“札子”一词,明张自烈《正字通》解释“札”字道:
笺札用以奏事,非表非状者,谓之札子。
因而“纸扎”写成“纸札”,也不能算错。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六四年出版的《红楼梦》,第一五四页上印的就是“纸札”,注云:
纸札,成叠的剪刻有钱形的“烧纸”。纸糊的车、马、楼、库等焚烧的冥器,称为“纸扎”,也或写作“纸札”。
这个“纸札”注,是原文“这八个单管各处灯油、蜡烛、纸札”一句的注,而不是前面来旺媳妇一句的注。前面一句,在这个本子中是“只见来旺媳妇拿了对牌来领呈文经文榜纸”,第一没有“札”字,第二是“经文”,不是“京榜”。
关于这条注解,当初还和原注者启功先生结下一点文字缘。因为此注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老本子中,注作纸糊的车马等冥器,是完全注错了的。大约是一九六二年吧,曾把老本子中一些值得商榷的注解,写了一篇小文给《光明日报》,后来大概辗转寄到原注者的手中,荷蒙不弃,新版都照这篇小文有所改正了,“纸札”就是其中的一条。后来出版社还给我寄来一套精装本的书。可惜当时未能通讯识荆。一晃则已是十七八年过去了。今天又提到这条注,实在也是没有想到过的事。而《红注集锦》短文中提到一些问题,还要说说清楚,才能全部解决。因为旧时生活当中的一些风俗习惯十分琐碎,社会上早已没有,书上也很难找到,即使找到,也是隔阂的。去夏在谢刚主老师处,看到一部明万历版的重刻申阁老校正《朱文公家礼正衡》,载有旧时婚丧礼义,但一来简略,二来也不完全和清代北京的风俗习惯一样,即使找到这类书,一时也不得要领。比如给死人“烧纸”就是这样。
按,我国旧时给死人烧“纸钱”,从唐代就开始了。宋人王应麟《困学纪闻》记云:
欧阳子谓:五代礼坏,寒食野祭而焚纸钱。案纸钱始于开元二十六年,王玙为祠祭使,祈祷或焚纸钱,类巫觋,非自五代始也。
演变到后来,越来越繁复,到清代之后,烧给死人的“货币”类的迷信品有三种,一是锡箔元宝,俗名金银锞子;二是“纸钱”,有大张白纸切割成的连在一起的纸钱,也有完全切成茶碗大小,中间方空,一叠叠的纸钱;三是折叠起来的白纸,叫作“烧纸”,同敬神的“黄表”一样。这三种各有用处。锡箔折叠成的金银锞子、元宝等,清明上坟,十月一送寒衣,俗名“烧包袱”,以及办丧事,都要烧大量锡箔。纸钱也在同时烧,好像死人同活人一样,既用银子也用钱。出殡时,在仪仗最前专有扔纸钱的人,把一叠叠纸钱扔向空中,四面散开,据说是给野鬼、孤魂开赏。《道光都门纪略》中,还有类似焰火的东西,出殡起杠时一烧,弸弓一断,喷出无数纸钱(原文较长,这里不多引了)。烧纸则是在灵前、坟前、过年过节祭祖时神主前、影前,上供烧香时一定要烧的东西。一般祭神焚“黄表”,即黄色纸,祭鬼焚“纸札”,即白色纸。而且有“神三鬼四”的原则,焚“黄表”,每次三张;焚“烧纸”,每次四张。这大约完全是道教的规矩。如果是在灵前,有吊客来吊时要烧纸。如非开吊之日,本家也要按早、午、晚三次上供、上香、烧纸、奠酒。十四回在这段凤姐的话中,还有“戌初烧过黄昏纸”一句,后面还有“伺候烧纸”、“供茶烧纸”二句,都是指这个。大出丧不只是灵前上香烧纸,其他摆有供桌的地方还多,如做法事的和尚、道士、尼姑等的经坛上,到处都要祭神、祭鬼,所以前面有“这八个单管各处灯油、蜡烛、纸札”一句。
为了较为具体地理解这段文字,再把灵前即棺材前具体上供、烧纸的情况说一下。
灵前摆供桌,供桌后挂大灵幔、横幅等,中间只露出棺材头。阔气的两张供桌接在一起,供长明灯一盏,油灯盏,随时添油,昼夜不断。桌上供八大碗、十大碗供菜,及干鲜果品。另外摆筷子、羹匙、小碟,按早、中、晚三餐,随时供羹饭。即小碟内只放一点点饭,一点点席上吃的菜,按时供上,按时撤下。供桌最前面,摆铜、锡供器五事或七事,中间一大香炉,左右二烛插,斤数重的大蜡要整天点着。左右再是二香筒,插线香及插折好的整叠烧纸,便于取用。供桌前地上一大火盆,火盆后面地上铺毡及垫子。灵前照料的人在两旁站立侍班。
开吊时,亲友来上祭行礼,一进大门,吹鼓手奏乐,由负责招待吊客的人——叫做“知客”或“知宾”引进灵堂,站在供桌前,灵前照料的人马上一个上前,从香筒中抽出四根香,在烛台上点燃,交与吊客,吊客手捧线香,男人弯身一揖到地、女人蹲身拜拜,之后,把香上前插入香炉中。然后照料的人再抽出一份“烧纸”,很薄的白绵纸或竹纸四张一份折好的。在烛火上点燃一角,交与吊客,两手捧着跪在垫子上,看着它烧,快一半多时,把它扔在供桌前的火盆中,这时边上照料的人早把供桌边上的一小杯酒或茶送到吊客手中,接过来往火上轻轻洒两点,一缕青烟冒上来,这就表示亡人已经知道了。此谓之“奠酒”或“奠茶”,然后爬倒磕头,起来再一揖或一拜,这样“礼成”。女客近亲礼成后还要哭一场,叫作“举哀”。这就是本回后面所写凤姐上祭的情况:
凤姐款步入会芳园中登仙阁灵前……院中许多小厮垂手侍立,伺候烧纸。凤姐吩咐一声:“供茶烧纸。”只听一棒锣鸣,诸乐齐奏,早有人请过一张大圈椅来,放在灵前,凤姐坐下来放声大哭……
总之,“纸札”也好,“纸扎”也好,就是“伺候烧纸”、“供茶烧纸”用的纸。不能完全解释作“纸”,也不能说是“纸钱”,更不是冥器、纸糊的车、马、楼、库等“纸扎”。但这个“纸札”,的确是迷信用品,这样注解,虽然笼统些,却是不错的。
把灵前烧纸的情况大体说清楚,《红注集锦》短文中的问题,都可迎刃而解了。旧时办丧事,不论大小,都十分繁杂,但最起码也要烧张“纸”,这纸就是白纸札子。这在四五十年之前,都是不必注释的东西,现在却都很难理解了。而且这还只是“烧纸”一项,其他则还不知有多少。就只一个十四回,如果把生活风俗上的东西都注解出来,那也是注不胜注的。此条只注一个“迷信用品”,实际也解决不了多大问题,而注的详细些,则又太繁琐,实际也不可能。因此,深感在今天注解《红楼梦》,的确是很困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