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写到扇子的地方很多,其重要的如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第四十八回中“石呆子扇子”,这都是有关扇子的大回目、大关节。这里所写到的扇子,都是些什么样的扇子,有关的历史情况如何?为能够更具体地了解这些扇子,特作阐述如后。
第二十七回中,写到宝钗拍蝶云:
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
第三十一回中写到晴雯跌断扇子云:
偏偏晴雯上来换衣服,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掉在地下,将骨子跌折……
同一回中,写到晴雯撕扇云:
晴雯果然接过来,“嗤”的一声,撕了两半,接着又听“嗤、嗤”几声……
这里所写,一曰“向袖中取出”,二曰“将骨子跌折”,三曰“‘嗤’的一声,撕了两半”,四曰“又听‘嗤、嗤’几声”,这些特征,说明是什么扇子呢?一句话:是折扇,即有骨子(或称“股子”)的纸糊的折叠扇。合拢来便于放在袖中,骨子的轴很容易跌断,有的骨子如檀香木的、象牙的很容易跌折,但各种竹骨不会“跌折”,扇面都是几层棉料韧性很强的纸糊的,用力一撕,“嗤”的一声。根据这些条件可以看出,只有折扇能够符合这些要求,其他羽毛扇子、纨扇等,都是不可能的。至于第四十八回中写到的“石头呆子”的扇子,什么“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写画真迹”等等,则更是不言而喻,全部是折扇了。
我国的扇子,历史很悠久,最早只有羽毛扇、纨扇、蒲葵扇、竹篾扇等。据《晋书》“顾荣攻陈敏,挥以羽扇,其众溃散”,汉魏乐府中的《婕妤怨》,《晋书》“乡中有罢中宿县者,还诣安(谢安),安问其归资,答曰:有蒲葵扇五万”,以及王羲之为老姥题六角竹扇等等资料,均可证明这些种扇子很早就有了。至于折叠扇,相对说来,要晚的多。按,折扇,古名“折叠扇”,又名“聚头扇”,又或称为“聚骨扇”,最早在《南齐书》中就有记载了。《南齐书》中记“褚渊以腰扇障日”。《通鉴》引用时注云:“腰扇即折叠扇。”不过在其后很长一段时间,即隋、唐而后,直至五代,都很少人提到,可见其后已失传了。直到宋代,才又有人具体地提到,赵彦卫《云麓漫钞》中有“以蒸竹为骨,夹以绫罗,贵家或以象牙为骨,饰以金银”;《杂林志》中有“高丽叠纸为扇,铜兽压环,加以银饰”,亦有“画人物者”等记载,金章宗还有咏聚头扇的词。不过在宋时折扇仍未广泛流行起来,前人记载南宋杨妹子所写绢面扇、折痕尚存等等,还是比较个别的。真正广泛使用折扇,是在明代永乐之后,而且是朝鲜流传进来的。这在许多书中都有记载,不必一一征引。在《红楼梦》的时代中,折扇是非常讲究、非常流行的了。其他的扇子,不能说不用,但相对来说,是少得多的。清代曾经在官场中讲究过一个时期羽扇,如名贵的“截白雕”、“芝麻雕”等金镶、玉扣、牙柄的扇子;也曾讲究过一个时期绢地圆形、苹果形、圆方形等团扇,也是翰苑名流的书画,但这倒都是同、光之际的风气,而在康熙、雍正、乾隆之际,正是最讲究折扇的时候。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封建时代宫廷中的好恶,常常直接影响到贵族、仕宦家庭的。《红楼梦》中有“石呆子”为扇子家破人亡的故事。同时清宫中有《烟云宝笈成扇目录》的编辑张若霭《跋》云:
乾隆八年癸亥夏五月,皇上驻驿圆明园,维时雨旸应候,二麦丰登,秋稼盈畴,民气和乐,万几之暇,寄情翰墨,偶出内府所藏书画扇三百柄,命臣按其时代之远近而排叙之,入于《烟云宝笈》二函中,元、明以来,诸名家之墨妙脍炙人口者,约备于此。
张氏的跋很长,这里引用开头几句,以见其时代背景。一九三一年,前“故宫博物院”整理这一珍藏时,吴景洲氏又“识”云:
故宫养心殿藏元、明成扇三百柄,发箧启视,震眩心目,原附编目两函,颜曰:《烟云宝笈》。据清张若霭原跋,则清代乾隆八年五月,驻驿圆明园,若霭承旨之作。箧凡十八屉,屉各十六至十七柄不等,柄自有槽,槽各有目,磁青笺,泥金书,与《烟云宝笈》所录目次品名,纸色字体,无不相同,知为同时制也。
张若霭编《烟云宝笈成扇目录》的时代,正是曹雪芹写《红楼梦》的时代。所写的“石呆子”的故事,虽不能说中间有必然的关系,但不能不说是有着明显的社会风尚的影响。清代宫廷中收藏的扇子自然不晓得有多少,但有一些特征则必须注意,即宋人的扇子都是团扇,过去在《故宫周刊》上影印出来的不少,尤其是崇宁以后,花鸟便面,更是一时风尚。明詹景凤《东图玄览》云:“政和间每御画扇,则六宫诸第,竞皆临仿,一样或至数百本,其间贵近,往往有求御宝者。”清宫中,道君御笔和宋画院所作的团扇都有,如单从书画艺术及历史文物而论,其价值远较《烟云宝笈》所收为高,因《烟云宝笈》所收,最早不过是元人的作品,即盛之昭、梅高士、王若水三扇,其他均为明人所作。可见不编辑宋扇而只编元、明之后的作品,不编辑团扇而编折扇,正是说明当时宫廷风尚是习惯于用折扇的。《烟云宝笈》藏扇,正是乾隆生前经常取用者。前故宫博物院一九三一年吴景洲氏编订时,注明原缺六柄,可能是当年经常取用时散失。这些正好证明《红楼梦》时代,仕宦之家日常使用是用折扇的。
《红楼梦》三十一回中写宝玉把麝月手中的扇子也夺了过来递给晴雯撕了,麝月争论,宝玉笑道:“你打开扇子匣子拣去,什么好东西。”这里也提到了“扇子匣子”。当然这个扇子匣子不见得如《烟云宝笈》所制那样考究,但起码要比旧时南纸店中的扇匣子华美些。过去北京南纸店中的扇匣子,一般都是蓝布裱的,一尺来长,和合盖,上贴红签,内中分槽子,一格一格地放扇子。每一格中可放三四把。宝玉所说的“扇子匣子”,如果华美些,可能是各种“锦”裱的锦匣吧?这就只能推测,无法确切地说了。
《烟云宝笈》所收及故宫所藏折扇,各种规格都有。据近人白文贵所编《蕉窗话扇》一书记载:明代曹子灵所绘《渔乐图》折扇,长八寸七分,扇面高四寸五分。清代宫廷画家意大利人郎世宁所画花鸟扇,则只长六寸七分,这也可以看出曹雪芹所写“宝钗拍蝶”的历史实物背景,所说“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自然是这种轻巧的小折扇了。
在所写“石呆子”的故事中,说到“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这说的是扇股子;说到“皆是古人写画真迹”,这说的是扇面子。按,做扇股子的材料很多,但除象牙、檀香木、乌木、紫檀、 木而外,最多还是竹制的。竹制分两大类,一是天然竹,即一般不经人功雕镂者,这是湘妃竹、棕竹、鹿竹(又称梅鹿竹)、斑竹、玉竹、芝麻竹等等。而其中湘妃、麋鹿等竹,实际皆系斑竹的不同种类,只是花纹、斑点大小不同而已。玉竹则本名“姜蕤”,又名萎 、姜香、地节,是山中质地坚硬的多年生草本。竹制扇股另一大类为“水磨刻竹”。据张岱《陶庵梦忆》、刘銮《五石瓠》、王应奎《柳南随笔》、王渔洋《池北偶谈》、杨复吉《梦兰琐笔》等书记载:自明宣德而后,以刻竹制扇名家者,如李昭、马勋、马福、濮仲谦、嘉定朱松邦、朱小松、朱三松祖孙,以及秦一姐、沈雨、刘永晖、沈少楼、柳玉台、蒋苏台等名家辈出,代有传人。在《红楼梦》当时,应该是最讲究刻竹扇股的时代,而谈到“石呆子”收藏的扇子时,却只列举“湘妃、棕竹、麋鹿、玉竹”四种。再看《烟云宝笈》所藏名扇,据记载:三把元人折扇,一为棕竹十六股方端,一为乌木十五股圆端,一为棕竹二十股方端,其他名人画扇,一百数十柄都是棕竹股子,其他湘妃竹、麋鹿竹多寡不等,再有象牙、乌木、檀香、漆竹等股子,而细工雕刻者反而极少。这些扇子现在都还在故宫博物院收藏着,如果把《红楼梦》所写的情况,同《烟云宝笈》的实物对照来分析,不是更清楚地看到作者所写的,即是在这些细小的地方,也是有其历史的真实性吗?《烟云宝笈》所收名扇,其书画作者,上起元代盛子昭,下迄清初孙岳颁,晚明名家如文衡山、仇十洲、董香光等人所作极多,单只唐伯虎,即有四十余柄之多。名作如仇十洲《春郊图》、沈石田《竹林书屋图》、唐伯虎《松林讲道图》、边景昭《秋林行旅图》、周东邨《扫叶烹茶图》、吴时《儿戏图》等。从这些名扇均可看出“皆是古人写画真迹”一语的具体内容,虽然不可能完全同,但是我们也可以想象得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