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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儿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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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红楼梦》,每看到第三十七回,总爱看贾芸的那封信,觉得比探春那封信拟的好得多。单是这封信,在“庚辰本”中,就有好几条“脂批”,什么“直欲喷饭,真好新鲜文字”;又说什么“皆千古未有之奇文,初读令人不解,思之则喷饭”。看了这段批语,更有先得我心之感。因为越是这种人的信,越难拟稿,能拟得惟妙惟肖,吻合身份,的确够得上是大手笔,这比拟一封类似探春信札那种酸溜溜、文绉绉,貌似典雅的信,那要难多了。南宗禅语道:“以世眼观之,是雅皆俗;以法眼观之,是俗皆雅。”这是雅俗的辩证观。贾芸的信,以艺术的法眼观之,那正是神来之笔的大雅。不过这里不想多谈他的这封信,而只想就信中的几句谈谈。哪几句呢?就是:

前因买办花草,上托大人洪福,竟认得许多花儿匠,并认得许多名园。

这几句有关北京花事的话,是十分有意思的。首先“花儿匠”这一词,这就是地地道道的“京师音”、“京师风”,听见这轻巧的三个字,凡是对京华故事有感情的人,马上会想到那“十里栽花当种田”的丰台草桥的世世代代的花农,即“花儿匠”。是他们勤劳的手、智慧的心,种出了几百年来的烂漫的京华春色。不只是曹雪芹写到他们,有多少著名的大诗人都写到他们。查慎行《敬业堂诗集》所收“次韵杨次也卖花诗”云:

白白朱朱漫作堆,旧家亭馆记曾栽。

阅人最是花儿匠,及见园空长绿苔。

草木经年易长成,丰台美种一时并。

当初芍药原名贵,莫以花多便见轻。

原诗五首,我只引用两首,这两首也就作为贾芸这几句话的注解吧。一是注解花儿匠,说明这个名称,在贾芸信中,似乎被人认为是市井之言,不登大雅,而一入查慎行诗中,就感慨万千了。实际这还是北京的一句普通话。二是注解“认得许多名园”。老诗人写到丰台的地名,而贾芸信中未写到丰台。但信中虽未写到,在书中其他地方却是反映了这一点的。第二十四回写道:

翻身走到银库上领了银子……次日五更,贾芸先找了倪二还了银子,又拿了五十两银子,出西门找到花儿匠方椿家里去买树……

《红楼梦》是“假语村言”,但处处却反映了当时真实的社会生活面貌。这“出西门找到花儿匠”,不正是当年北京的真实情况吗?“西门”,是哪里呢?是右安门,俗名“南西门”,作者笔头轻轻一提,少写一个“南”字,就在真实的基础上,成为“假语村言”了。乾隆时俞蛟《春明丛说》云:

出南西门外数里,曰丰台,居民咸以种花为业,四时红白相间,芬芳袭人,而唯春夏之芍药为最盛,连畦接陇,一望无际,皆婪尾春也。

旧文献中,说到丰台花农的很多。但若说是出“右安门”,这便不合贾芸口吻,因而我先选了这则,这就是贾芸所出的“西门”。这里早在明代就是以种花著称的地区了。刘侗《帝京景物略》中就有记载:

京师右安门外十里,曰草桥。居人以花为业,都人卖花担,每辰千百,散入都门。

刘同人所说的情况,还远在《红楼梦》之前近百年。为什么这里种花特别出名呢?据刘同人在另一段中的记载,说是这里有泉水,土质好,而且冬天“蕴火暄之”,培育的好,所以“十月中旬,牡丹已进御矣”。大概这种情况,是具备了三方面的因素:一是这里土好、水好、技艺好,一年四季能培育出好花;二是明代宫廷奢侈,皇亲国戚也跟着竞相奢侈,冬天也讲究吃黄瓜、扁豆等鲜物,讲究摆鲜花,这样销售得快,不讲价钱,便大大刺激了丰台草桥一带的种花业,技术越来越精、培育越来越好;三是离城近,运输方便。而这三个因素,前两个是主要的,因为离城近的郊区很多,而种花好、以种花为业的却只有丰台草桥一带,即南西门外、广安门外等等,总之,都是西门外;东面、北面等等,则从未听说过与“花”有关。因之不要轻看贾芸出西门的“西门”二字,是有真实历史背景的。《红楼梦》时代,正是南西门外花儿匠生意最好的时代。在康熙时,冯勋写过一本小书,名《六街花事》,专讲北京养花的事。其中谈到当时的“花儿匠”云:

丰台种花人,都中目为“花儿匠”。每月初三、十三、二十三日,以车载杂花,至槐树斜街市之。桃有白者,梨有红者,杏有千叶者,索价恒浮十倍,日昳,则虽佳不得善价亦售矣。

“昳”,音垤,就是日落的意思。这条不但可以印证查慎行的诗:“阅人最是花儿匠”,互相作个注解,同时也可看出“花儿匠”的名称,在当时十分普遍,很自然地便写入诗文中了。所说“桃有白者,梨有红者”,正说明这些花儿匠艺花手段的高明,使“桃红李白”,变种为“白桃花”、“红梨花”,这就说是无奇不有了。这就联想起贾芸信中的话:“竟认得许多花儿匠……忽见有白海棠一种,不可多得”,等等。按,这里说的是“秋海棠”,一般只是开娇嫩的红花,谓之“海棠红”,白色秋海棠,的确是极少见的,所以贾芸以大观园花木管理人员的身份,也只弄到两盆。价钱多少,虽未写明,总之是很珍贵,“故变尽方法”去弄。是花钱买呢,还是巧取豪夺?那就不知道了。而抬花的小子,袭人还赏了六钱银子,可以抵得上半担米的价钱了。这和《六街花市》的记载两相印证,更可看出当年这些花匠的本事了。不过“海棠”一名,容易被人误会,把春天的木本海棠,如垂丝海棠、铁梗海棠等和草本的秋海棠混淆起来,这是要特别注意的。怡红院中的一树“女儿棠”,被宝玉誉为“有闺阁风度”,那只是春天开的,北京这种海棠最有名。我在另一篇专谈海棠的文章中曾着重介绍过,而“秋爽斋偶结海棠社”一回书所咏的“白海棠”,什么“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什么“秋阴捧出何方雪,雨渍添来隔宿痕”,等等,咏的都是地地道道的草本秋海棠,尤其“七节攒成”一句,说的更具体,因为秋海棠叶下的梗子和开花的花茎都是一节一节的。陈诏同志《红楼梦小考》第八一则(刊《红楼梦研究集刊》第四集)“白海棠”中,引的资料都是说木本海棠的,是把季节弄错了,忽略了这说的是草本秋海棠。

北京土话,把技术好的工匠,叫作“把式”,把外行的叫作“力把”。“把式”一词,是满洲话“巴克什”的音转,福格《听雨丛谈》中解释道:“巴克什,亦作‘榜式’,亦作‘把什’,乃清语文儒谙悉事体之称。”因而北京人习惯把赶车的称作“车把式”,养牲口的叫作“牲口把式”,花儿匠也习惯叫作“花儿把式”。不但丰台草桥一带的花儿匠、花把式几百年中,代有传人,一直到晚近还有名匠,如什么“扦子刘”,以善扦即种接枝菊花著名;“接手胡”,以嫁接各种果木树著名。这都是几十年前北京九城闻名的花儿匠、花把式。据《旧都文物略》记载:

清代宫中陈列鲜花,对午一换,勒为定制。各府邸及各宅第亦皆雇有花匠,四时养花。

大观园中,那么许多花,那么许多佣人,自然除了派贾芸找花儿匠补种树木之外,大观园本身,也必然要雇不少花把式,只是在文章中没有特地写花匠的故事。在第五十六回中写“敏探春兴利除宿弊”时,要把园中花木,包给管理,曾经谈起:

一则园子有专定之人修理花木,自然一年好似一年了……四则也可省了这些花儿匠、山子匠、并打扫人等的工费。

在这里顺便谈到了大观园雇佣的花儿匠。后来大观园的花果树木都包给园中的一些婆子们了,而按时还要给各房送折枝花卉,以供簪戴和插瓶之用。第五十九回:“柳叶渚边嗔莺叱燕”,通过莺儿的口说道:“自从分了地基之后,各房里每日皆有分例的。不用算,单算花草玩艺儿,谁管什么,每日谁就把各房里姑娘、丫头戴的,必要各色送些折枝去,另有插瓶的。”这都还是按照花儿匠的规矩办的。

丰台草桥的地方很大,嘉庆时麟庆《鸿雪因缘图记》中记云:

丰台在右安门外八里,前后十八村,泉甘土沃,养花最宜,故居民多以种花为业。

十八个村庄的人都种花为业,可以想见当时花儿匠的人数之多了。这些人大约可分为三类:一是小农经济,自己种上一二亩花,守着祖传的土地和手艺,在家做花农,冬天种“唐花”,俗名“花洞子”,春、夏、秋经营花田的花。种好的花,每天一大早,把从花畦中移入盆中盛开的花,车载担挑,带着晨露,迎着晓风,进右安门,到城里来卖。地方就是现在的下斜街,就是《六街花市》中说的“槐树斜街”,即查慎行诗中所说的风光:

先从槐树斜街过,旋到慈仁寺里来。

浅绿深红春四季,跨驴骑马月三回。

下斜街土地庙的花市,经历了王渔洋、朱彝尊、查慎行时代,经历了《红楼梦》时代,绵绵数百载,直到五十年前,下斜街土地庙的花市仍然十分著名。这里不但春、夏、秋三季,姹紫嫣红,芬芳不断,在冬天每逢会期也是很热闹的。腊梅、红梅、碧桃、水仙、山茶,虽说都是盆栽,但也足以点缀京华的岁时风光。查慎行《敬业堂诗集》中有两首题为《从庙市买梅花水仙二盆》的绝句,诗云:

取意原从冰雪间,水边林下总怡颜。

黄花过后无聊赖,又破先生一掬悭。

根株高下手亲栽,嫩蕊多凭火力催。

好与冷官添暖热,一房红日看花开。

读了查慎行的诗,马上会想起《红楼梦》第五十二回的故事:宝玉夸潇湘馆黛玉等人是“冬闺集艳图”,赞美摆着的单瓣水仙道:“好花,这屋子越暖,这花香香的越浓……”黛玉笑着说:“这是你家的大总管赖大奶奶送薛二姑娘的两盆水仙、两盆腊梅……”把这些情节和查慎行的诗对照着看,读者会觉得更活泼,更富有历史的真实感。似乎赖大的水仙、腊梅也真是从斜街庙市上买来的一样。

花儿匠的第二种是贫雇农,或者可以说是最早的园艺工人。他们有种花的手艺,但没有自己的土地和资本,便要受雇于人,或受雇于丰台一带的类似富农、地主一类的种花者,或者受雇于一些达官贵人的宅第,或者受雇于一些名园的主人,总之,他们是指身度日,靠耍手艺吃饭的。当时南西门内外的名园很多,如门里的刺梅园、小有余芳,门外的尺五庄、冯园等等,还有以花事著称的庙花之寺,这些以花著称的园林名胜,或在《红楼梦》之前,或在其后,总之都要人经营培育,这就都是祖祖辈辈花儿匠的辛劳成果了。

当然,那时的花儿匠在经济上也是不断向两极变化着,有沦为贫困,靠做花儿匠耍手艺度日的。也有成为富有,拥有大面积花田,在城里开着花厂,成为当时京师豪富的。邓之诚《骨董琐记》中记所见抄本《乾隆癸酉日记》(其人颜姓,事迹无可考)内,曾记录了当时京师富户的名单,其中有“缎铺王、炉头赵、炉头任、花匠刘、米铺祝”等数十家。缎铺卖绸缎,“炉头”是炉房的头儿,专门熔化白银、浇铸银锞的,这些自然都是阔生意。其中有“米铺祝”,这北京米祝家、和外馆(专门做蒙古生意的)沈家,一直到清末民初,还是北京的著名富户。而其中居然也有“花匠”,这“花匠刘”居然也是当时北京著名富户之一。可见《红楼梦》中所写的“金桂夏家”,也是非常生动地有其真实的历史背景了。当然,北京养桂花,只能在大盆中养,北京是绝对没有大桂花树的。这不免又是真真假假相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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