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写到竹子的地方很多,不必举例,谁都知道林黛玉住的潇湘馆是以竹子闻名的。“忽抬头见前面一带粉垣,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所以众人都称赞道:“好个所在。”两三句话,很传神地就把潇湘馆的幽僻风光写出来了。前年春天,我请常熟钱夷斋先生画了一幅《潇湘秋思》图,钱先生用双钩加渲染的技法把潇湘馆的绿意画得极为传神。我带到北京,请俞平伯先生题了“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八个字,在《红楼梦学刊》一九八一年第一期发表了出来,印出来后,画面所传的情韵,仍有映人眉眼俱绿之感。林黛玉在这样的好地方,这正是曹雪芹着意安排的。北京冬日寒冷,种竹没有江南条件好。李慈铭《越缦堂日记补》咸丰十年三月二十九日记云:
定子斋前有竹数竿,尚饶碧韵,都中得此罕矣。北人种竹如种玉,洵然。
李越缦说话向来是不留分寸的,虽说“都中得此罕矣”,但还不得不称赞“尚饶碧韵”,这说明有竹即有绿意,有绿意即有韵。潇湘馆就是以韵胜的。不过北京种竹,一般只能种青竹,即江南所说的小竹。恭王府“天香庭院”直到今天,院中还是绿意葱笼,种的就是几丛小竹,长势还是很好的。至于毛竹,则在北京没有看见过,文献上也无记载,大概是种不出来吧。也许有人感到,像李越缦日记中说的,“竹数竿”或者几丛,那还容易,像潇湘馆那样一大片、一大片的竹子是否有呢?这也可以肯定说有。刘侗《帝京景物略》记“曲水园”道:
府第东入,石墙一遭,径迢迢皆竹,竹尽而西,迢迢皆水……
蒋一葵《长安客话》记碧云寺卓锡泉云:
前临荷沼,沼南修竹成林,疏疏潇碧,泉由竹间流出,岩下琢石为屋,正是竹林。
说也奇怪,北京不但有比较大面积的竹林,而且还有很名贵的品种:“黄金间碧玉。”文震亨《长物志》中记竹种云:“竹取长枝巨干,以毛竹为第一,然宜山不宜城,城中则护基笋最佳……又有木竹、黄菰竹、箬竹、方竹、黄金间碧玉、观音、凤尾、金银诸竹。”
这“黄金间碧玉”,又叫金镶玉竹,是绿的竹竿,有一根黄线,也是比较名贵的品种,在江南也不多见,而在北京却也长得很好。过去看谈迁《北游录》记卓锡泉云:
其园卓锡泉,自石罅龙吻出,下注飞涛……中堂艺竹,俗曰“黄金间碧玉”,大仅如指,北土固在乎少见也。
对谈迁的记载,我一直很神往。去年(一九八一)初秋,在北京有机会到潭柘寺游览,除看到千年古银杏外,还亲眼看到在流觞亭边那两片金镶玉竹竹林,虽不甚大,但长的十分葱茂,谈迁说:“大仅如指”,可能他看到的比较小,而潭柘寺中这两片金镶玉竹,粗的也还有婴儿臂膀粗,固然不能同杭州云溪竹径比,但比之手指,总是要粗一些的了。现在还长的很好,读者如有雅兴,不妨亲自去看看。
有竹就会生笋,不然清初的金镶玉竹,怎么能葱葱茂茂地长到现在呢?所以《红楼梦》中也写到笋。在五十六回《敏探春兴利除宿弊》中有几句道:
那片竹子单交给我,一年功夫,明年又是一片,除了家里吃的笋,一年还可以交些钱粮。
这虽是小说家言,难免有些夸大,但北京有竹能生笋,总也该是实情。偶然读到一篇《论〈石头记〉的“旧稿”问题》(见《红楼梦研究集刊》第一辑)中说:“北京园子里手指粗的竹子,能产生供馔的笋子吗?”这个问题是不能简单回答的。一是凡竹都生笋,二是嫩笋皆可吃。当然其中又有冬笋、毛笋、竹笋等类。前二种是毛竹的笋,北京的确没有。后一种是青竹的笋,北京自有小片竹林,也便生产少量的竹笋。关于生产笋和入馔的笋,不妨引点前人的文献。当查慎行康熙四十八年住在宣武门西槐簃时,就写了好几首有关竹笋的诗。如《下直经澹宁居后见新竹出墙》、《种竹》、《从院长乞园中(指“自怡园”)新笋次昌黎和侯协律咏二十六韵》、《予昨作诗从院长乞争……今日大风遣人饷笋及菊酿》、《新竹次院长韵》、《六月杪庭前后种竹两丛入秋积雨忽生笋五株……》等等。单看这些诗题,就可以想见北京的确是有笋,而且是可以入馔的了。不妨再引几句诗中的句子,如《乞自怡园笋》一首中云:
及见初移植,清阴渐满轩。
万竿殊不恶,五亩遽为烦。
筿簜年将老,筼簜定有孙。
……
合充佳客馔,何待老饕言。
……
正使因风折,何如带土掀。
解馋胜嚼竹,劝醉抵留髡。
笋送到时,又送来了酒,所以其谢诗首二句云:“乞笋何当更致醪,笑余毋乃大贪饕”,这些诗不是都足以证明北京有足以入馔的笋吗?自怡园的笋可以入馔,为什么大观园潇湘馆的笋不可以入馔呢?不妨再举一个例子:乾隆时张泰开值南书房时,在圆明园直庐东自己买了一个园子,园内有一泉,号“乐泉”,嘉庆而后,园荒泉涸。道光时,祁寯藻、徐士芬等都在此园住过,淘泉种竹,又极一时之胜。其斋曰“食笋斋”,祁寯藻有《食笋斋十咏》,每首前均有“小序”,其“竹径”前言云:
斋南竹三丛,当涂手植,遂以名斋。东南隅两丛,西北墙下一丛,文瑞所补也。春夏雨足,笋迸地而出,交柯乱叶,款扉者披翠而乃入也。
像这样葱茂的竹林,又以“食笋”名其斋,这还能说北京没有入馔的笋子吗?应该肯定说是有的。但是必须下一转语,正应了孔乙己的话:“多乎哉?不多也!”北京是有可以入馔的笋,但是不多,只是王公贵戚的名园和著名禅寺中有,一般民间自是没有的。查慎行《人海记》所说:“北方无笋,惟冬笋用毛竹筒封贮,从江南马上贩鲜,十余日到京。”这只是指的一般的情况。而特殊的名园中,如皇家的畅春园、圆明园、澄怀园等,那都是大片大片种竹子,还能没笋吗?所以说:曹雪芹笔下的大观园,必然会长出可以入馔的笋,这是完全可以理解丝毫不值得奇怪的。
或问曰:笋有菱也有吗?回答更肯定:有。
《论〈石头记〉……》一文又说:“还有北京决不能生长而书中屡次叙及的水中的菱和园里的梧桐与芭蕉。”这个“决不能生长”,似乎说的过于主观和武断了。因为北京确实是有梧桐、芭蕉和菱的,当然也不多,但不多和“决不能生长”是两回事。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中好几则都提到他虎坊桥宅中的梧桐;再看《天咫偶闻》也记有驴市胡同刘文清故第有梧桐,文云:
刘文清公故第在驴市胡同西头,南北皆是。其街北一宅改为食肆,余幼时屡过之,屋宇不甚深邃。正房五楹,阶下青桐一株,传为公手植。街南墙上横石刻“刘石庵先生故居”七字。
刘石庵和曹雪芹是前后同时代人,他宅中能手植青桐,为什么曹雪芹写的大观园中就不能生长梧桐呢?记得故宫后花园中庄士敦住过的那所房子前,就有两棵小梧桐,只是不知现在还在不在,有心人去一看即知道了。再有芭蕉,过去在北京就更不希奇。芭蕉不是树,虽然可以长出大叶子,但还近乎宿根草本植物。即使在江浙二省,芭蕉一过冬至,叶子也全部光了。一个秃桩,用干草厚厚包上,根部多护些炉灰乱草等肥科,在北京户外朝南、背风的地方,是完全可以过冬的。北京过去东西庙名花厂中,养芭蕉的不知有多少。只是近年北京旧时风物,大多因种种原因没有了,以致使读《红楼梦》的人,感到这也没有,那也没有,这是对北京过去的风物民情早已茫然的缘故。就以菱角来说吧,那“北京的菱”更是使人永远怀念的,怎么可以说“决不能生长”呢?后面我再说说北京菱。
按,北京虽然地处北方,却也出产许许多多江南的东西,菱角是其中之一,而且这也是古已有之的。蒋一葵《长安客话》记西湖(即现在的昆明湖)的情况道:
近为南人兴水田之利,尽决诸窪,筑堤列塍,为菑为畬,菱、芡、莲、菰,靡不毕备。竹篱傍水,家鹭睡波,宛然江南风气。
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云:
七月中旬,则菱芡已登,沿街叫卖曰:“老鸡头,才上河。”皆御河中物也。
不必多举例,只此两则,一个明末的记载,一个清末的记载,便足以说明问题,证明北京的确有菱了。
北京在自然地理上,得天独厚,西山脚下,土质好,水脉好,到处涌现泉水,玉泉山的水,香山的水,许多清泉,汇成了昆明湖。又一片以海淀为中心小水网地区,名丹稜沜,这里棋田密布,大似江南。北京夏天又很热,有适宜的气候,只要有种子,又会种植,有什么困难不能种菱呢?北京从明代永乐起,建都几百年,南方流寓人口很多,除去做官的,劳动人民年年随着运粮船也来了不少,传来不少水生植物的种植技术。蒋一葵所说的“南人兴水田之利”,这都是真实的历史情况。菱的种类很多,三只角的、四只角的、两只角的,或大或小,颜色有绿、有红、有绿中带红,还有咖啡色的老菱,专名称有水红菱、雁来红、鹦哥青、馄饨菱、野菱、白沙角等等。缪荃孙等人编的《光绪顺天府志》云:
海淀今产菱,极小而三角,如南方之野菱,土人呼为菱角。生啖不甚甘脆,惟蒸曝亦可充粮。
几十年前,什刹海、德胜门外鸡头池、菱角坑(均地名)出产的菱角,并不是极小的。是比江南野菱、小红菱略大一些的两角小菱。生时绿中泛红,煮熟后褐色,吃起来十分鲜嫩,较之江南老菱,一咬满嘴干末子的好吃的多。什刹海荷花市场和会贤堂饭庄卖冰碗和莲子粥,用的鲜菱角,都是这种菱角,吃过的人,直到今天仍然是很多的。再有就是到街上卖菱角小贩,那更是充满诗意的。
立秋前后,菱角、鸡头上市叫卖。喊声:“唉——菱角哎,老鸡头 !”卖的小贩,斜着背着一个“腰圆”的木箱,上面有盖,盖下有湿布苫着。里面是方煮熟的鲜菱角,边上放着一叠裁好的鲜荷叶,和一把三四寸长的夹剪。买时论个买,记得一大枚可买五六个吧。有人买时,小贩放下箱子,打开盖,把半张荷叶摊在一边,右手拿夹剪,左手拿菱,先把两头的尖角“咔、咔”一剪,再拦腰剪一刀而不剪断,吃的人,一掰两半,十分便利。半个壳,只要用手一捏,那鲜嫩清香的菱角肉就出来了。剪起来,咔哒、咔哒,十分迅速,一会儿,那半张荷叶上就是一大堆,你就可以捧着吃去了。这样卖菱角、剪菱角的小贩,我在南京、上海、苏州、杭州以及这些城市的乡间,转悠了三十多年,这都是出产著名菱、芡的水乡,却都没有见过,直到今天,仍然把吃菱角的甜蜜的记忆,寄托在燕山脚下的北京,寄托在有些人写文认为“决不能生长”菱的地方,这也是颇使人惆怅的了。北京在巨大的、急烈的变化中,使一些老北京人惯吃的莲蓬、菱角、老鸡头之类,也消失多年了,这不能不说是可惜的。因而使得情况陌生者在研究《红楼梦》中,也真认为北京真的“决不能生长”菱,那就未免更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