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芍药·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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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所反映的历史上的社会生活,可以说是真真假假;主要是真实社会生活的反映,但也不乏艺术的夸张与想象,因此就不能完全当成真事了。即以大观园的花事说吧,既有反映北京当时真的花事之处,也有艺术想象属于虚构描绘之处。最突出的例子,就是在另一篇小文中谈到的梅花,那完全是艺术的想象了。十月里头场雪就梅花怒放,不要说北京不可能有,即在江南也是不可能的。红学家总爱争大观园的地点问题,从清代袁子才开始,一直到今天,总有不少人一心想把大观园搬到南方去,“红梅花”也是一个搬迁大观园的理由,似乎说北京没有梅林,大观园有“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因而大观园肯定在江南。然而却未注意到,纵然在江南,农历十月间又到哪里去找盛开的梅林呢?因而这实际也不过是曹雪芹笔下的“桃花源”。照曹雪芹所写的时间条件,在江南也同样是找不到的啊。

这是虚构的。但在另外的地方,却又有非常真实、符合北京花事月令的描写。如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圃》,这就写的非常真实。在五十八回中写春天的风光,是写春光匆匆而去;惜春心情,十分传神。宝玉看到“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在此两三回之后,就写“红香圃”已是谷雨时候,春末初夏了。这正是“寿筵开处风光好”的时候,书中对话及叙事道:

都说:“芍药栏里预备下了,快去上席罢”……同到芍药栏中红香圃三间小敞厅内。

作者在此只说了个“芍药栏”、“红香圃”的名称,并没有作色彩的工笔描绘,但却把烂漫甜暖的色彩,留待写人与花的交织的热烈气氛。试看后面的描写:

果见湘云卧于山后僻处一个石磴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颈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花埋了,一群蜜蜂、蝴蝶闹嚷嚷的围着。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

这种花与人的交织的写法,是《红楼梦》所特有的。写花是为了写人,写人也是为了写花,人与花有机地结合起来,分不开了。这段描写中,突出了芍药的多,是用“栏”围起的,是用圃来栽种的,这就不是一株二株,而是一大片,因而才能落红狼藉,在地上铺一层,湘云才能用绢子包了作枕头。也许有人问:有这么多吗?这有真实背景吗?回答是肯定的,是有真实历史背景的。

旧时北京三春花事,芍药是一个大轴子,是烂漫登场的主角戏。丰台草桥种花,虽说各种花卉都有,但最多的是芍药。王渔洋《香祖笔记》云:

京师鬻花者,以丰台芍药为最。

乾隆时俞蛟《春明丛说》云:

出南西门外数里,曰丰台,居民咸以种花为业,四时红白相间,芬芳袭人,而惟春夏时之芍药为最盛,连畦接陇,一望无际,皆婪尾春也。

北京芍药开在谷雨后,芍药一过,三春花事已了,故曰“殿春”,又曰“婪尾春”。为什么芍药种得特别多呢?这里面有几个原因:一是芍药是宿根草木,便于培植,可以在园田大面积种。二是芍药花朵大,颜色艳丽,着花繁盛,品种变化多,由白到紫,各种颜色,各种瓣形都有,其中名品种如“金带围”,粉红中加黄瓣;御花黄,黄色;醉西施、南红、观音面,粉红色;白芍、傻白、香妃,白色;胭脂点玉,白色有红点;凝香英、瑞连红、紫都胜,紫色,品种之繁多,是数也数不清的。三是折枝便当,因是草本,施肥足,发得猛,着花多,一丛芍药,花时全部折光也不要紧,明年照样可以生长。木本就不同些,花时挠折过多,明年嫩枝全无,就不易生长了。四是社会上喜欢,牡丹是花中之王,芍药跟着牡丹开,着花又同牡丹一样,看完牡丹,就看芍药。所以人称牡丹为“木芍药”,芍药为“草牡丹”。再有芍药是重要的药材,即白芍、赤芍。

由于种的多,培育便利,着花多,所以价钱也便宜。康熙时黎士弘《燕京四月歌》云:“牡丹四月贱如荑,十五青铜买两枝。”(见《托素斋诗集》)牡丹尚且如此,那芍药自然就更不用说了。《京师地名对》注云:

京城四月间,芍药开时,卖花者到处成市。

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也说:

芍药乃丰台所产,一望弥涯,四月花含苞时,折枝售卖,遍历城坊。

可以想见,由清初到清末,芍药一直是北京春花中的主力。像大观园那样的名园,自然要大面积地栽种了。因之一曰“芍药栏”,二曰“红香圃”,均可以想见其繁盛烂漫也。在这样的春光中,在这样的花丛中,曹雪芹创造了这样一个“憨湘云醉眠芍药圃”的场景,其艺术上的巨大成功,固然是由于曹雪芹的非凡的天才、丰富的学识和辛勤的创作劳动,但也基于历史的真实背景,为他提供了写这个场景的丰富资料。他写在芍药栏边、红香圃排寿宴,是否受到什么启示,那是不能完全肯定的,但能给他一种启示的文献资料也是有的。明人刘若愚的《酌中志》中记云:

四月初四日,宫眷内臣,换穿纱衣,钦赐京官柄扇,牡丹盛后,即设席赏芍药花也。

芍药花畔摆筵席,原是宫廷韵事,不过这也是普通的事。曹雪芹写这回书,是否受到了一点《酌中志》的影响不敢说,但有一点值得注意:就是按一般习惯,看芍药的时候,还是穿夹衣的季节,即便热一些,也还未到拿扇子的时候。清代故事,端午节才赐扇。《燕京岁时记》说:“内廷王公大臣,至端阳时,皆得恩赐葛纱及画扇。”而曹雪芹写湘云憨眠芍药圃时,却有一句:

手中的扇子在地下……

四月末非执扇之时,五月初才有赐扇之制。而湘云手中却有扇子,当然不能说一定不可以,但与《酌中志》所写对看,似乎也多少有点关系了。

芍药而外,再有重彩描绘的,便是蔷薇。先看第三十回原文:

……忙进大观园来。只见赤日当天,树阴匝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刚刚到了蔷薇架,只听见有人哽噎之声……此时正是五月,那蔷薇花叶茂盛之际,宝玉悄悄的隔着药栏一看,只见一个女孩子蹲在花下,手里拿着根别头的簪子在地下簪土,一面悄悄地流泪。

……只见花外一个人叫他“不用写了”,一则宝玉脸面俊秀;二则花叶繁茂,上下俱被枝叶隐住,刚露着半边脸儿,那女孩子只当也是一个丫头……

这是“椿龄画蔷痴及局外”的绝妙好词,真可以同《庄子》、《史记》、少陵诗、易安词并驾齐驱,可惜没有被金圣叹看见,也可以说是千古憾事了。闲话少说,还是就花谈花。大观园内的花事,在曹雪芹笔下,都是以人写花、以花写人,芍药如此,蔷薇也如此。前人诗云:“鸳鸯绣罢凭君看,不把金针度与人。”写花这点,也可是说是曹雪芹的“金针”之一,所以有黛玉之葬花,刘姥姥之簪花,妍村照映,各饶奇趣,都是用的这种金针手法。

读这段文字,要注意到“花隐人面”这样的镜头,只能写在蔷薇架边。因为这样的花,娇嫩的红色,只有这样的架,不高不低,才好隐住人面,误认为也是女孩子。文震亨《长物志》“蔷薇木香”条下记云:

尝见人家园林中,必以竹为屏,牵五色蔷薇于上,架木为轩……二种非屏、架不堪植。或移着闺阁,供仕女采掇,差可。

这里说了蔷薇是非架不可的,但蔷薇只四五尺高,虽然引藤,非架不可,但又不比藤萝,很高的架,所以它的架正好挡住人脸。在植物学中,蔷薇只是蔷薇科的一种,蔷薇科中还有刺梅、玫瑰,牵藤着花,或红、或白、或黄,都和蔷薇类似。在花期上,刺梅最早,蔷薇次之,玫瑰最晚,大概是四月下旬到五月初罢,在篱落间次第开放,其情景自是极为艳丽的。《燕京岁时记》记“玫瑰”云:

玫瑰,其色紫润,甜香可人,闺阁多爱之。四月花开时,沿街唤卖,其韵悠扬,晨起听之,最为有味。

近人沈太侔《春明采风志》云:

玫瑰来自北山玫瑰沟,畏冬风,放种沟中……四月花开,沿街叫卖。

北京康、乾时,还有单以刺梅著称的名园,查慎行有《从刺梅园步至陶然亭》诗,戴璐《藤阴杂记》云:

城南刺梅园,士大夫休沐余暇,往往携壶榼……觞咏间作。

从这些记载中,可以想见北京春天花事中,蔷薇、玫瑰等类花架之烂熳,亦可领略到大观园的无边春色。但有一点必须说明:蔷薇开时,不是蝉鸣季节。“满耳蝉声,静无人语”,是盛暑风光,这一点,不能不说是曹公小小的漏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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