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过去在北京旧书摊上曾买到过一本“牙牌酒令”的书,现在则因了众所周知的原因,早已没有了,但是我一直很思念它。昔人诗云:“亡书久似忆良朋”,可我虽然对这位“良朋”念念不忘,遗憾的是,却把书名忘记了。只记得的是书中印着:“同治某年,宣南家刻本”,作者是谁,也一股脑儿忘光了。现在想来,总是同治年间、寓居宣南的京官中,某一位好事者刻的了。刻印很精,是红、黑套印,全书共分两部分,三分之二是牙牌副子,三分之一是酒令曲子。一副牙牌,配一句唐诗。唐诗印在右上方,下面并排三张牙牌。也就是每半页一图、一句诗,四周加细线,都是用白棉纸印的,雪白、朱红、墨黑,颜色分明,印制素雅。这种冷门小本书,家刻本印数不多,是可遇而不可求,很难得到的。当时我于无意中得到,亦颇有一种“至快也”的感觉。
牙牌配副子,首先是两张一副,因为天、地、人、娥、版、五、长以及“皇上”、花五、花七、花九等都是两张一对的。但在过去玩骨牌“打天九”及“过五关”时,都是三张一副,三张一副,按数学中“排列”、“组合”的公式计算,变化自然更多。第四十回《金鸳鸯三宣牙牌令》,说的那些牙牌副子,都是三张一副的,我旧藏失落的这本“牙牌酒令”的书,也正是鸳鸯所宣的这种牙牌副子,每三张合一副,自然比鸳鸯所说的要多得多了。鸳鸯宣牙牌令,是每说一张牌,说一句诗,大部分是象形的,少部分是谐音的。如鸳鸯说:“当中是一个五合六。”贾母说:“六桥梅花香彻骨。”就是那张牌一头的“五”点,像一朵梅花,一头六点,用“六桥”代之。等到鸳鸯说:“左边是个大长五。”薛姨妈便说:“梅花朵朵风前舞。”两朵梅花,仍是象形。即至鸳鸯又说:“左边一个天”,黛玉说:“良辰美景奈何天”,那便是凑韵了。鸳鸯把三张合起来说的,也是象形的话。如与湘云合说的,左边“长幺”,右边“长幺”,中间“幺四”,鸳鸯说:“凑成一个‘樱桃九熟’”,因为九个都是红点,所以比喻得极为形象。
我那本失落的“牙牌酒令”的书,书名虽然忘记了,但内容还记得几则。它是每三张一副,用一句唐诗来标示,每副都极为形象,单就酒令论,自然是颇见慧心,较之红楼故事,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下面介绍几副看看。
比如右边一张“幺五”,中间一张“花九”,按四点在上、五点在下的位置摆着,右面又是一张“幺五”,这样下面一排都是白色五点,上面一排都是朱红点子,编者在右上角题着:“林花着雨胭脂湿。”十分神似,颇见匠心。
又如左面一张“人牌”,中间一张二、三“五点”,右面一张“长三”。“长三”斜看很像一条船,角上题着杜诗:“野航恰受两三人。”十分巧妙。
又如并列两张长三,再加一张三、六“花九”,一共五排斜列着的三点,好像一根链条,边上六点像是坠着一个重物,右上题着:“千寻铁索沉江底”,真是再形象也没有了。
又如中间一张“人牌”,左、右两面一边一张“金屏”,上面一排三张都是四个红点,十分仪容华赡,左右象征两扇屏风,好像是贵妇人坐在中间。因而这副牌便用象征性的手法题了一句诗:“只似人间富贵家。”
其他还有许多非常巧妙的副子,诗句题得极为形象,只是记不完全了。记得有一页题作“三月正当三十日”,当时朋友们看了,没有一个不拍案叫绝的,而现在却事隔多年,想来想去也想不齐全了。一本小书,得失之间,本来无所谓,而对于一个有点癖好的人说来,却老是念念不忘。一是可惜这样一册印刷精美的书,现在不知流落何所,或者早已变为灰烬了,真是可一而不可再,再想得到,那真有些老和尚看嫁妆之感了。二是失落了这样一本书,也不能在写“金鸳鸯三宣牙牌令”时,提供出生动的资料,更惋惜没有很好利用这本书了。说来说去还是书,正是稼轩词所谓“百药难医书史淫”了。
古人吃酒行酒令,谓之“觞政”。把它比作政治,可见是很不简单的。所以鸳鸯女说“酒令大如军令”,是颇有一点运筹帷幄的气概,实际也还是所谓的文人雅戏罢了。本来酒令、酒筹,在唐代就很时兴了。唐人传奇小说中有“春来无计遣春愁,醉折花枝当酒筹。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的诗句。诗中很形象地谈到了“酒筹”。又唐人笔记中曾记载薛涛与成都西川节度使高骈行酒令的故事。酒令规定:说令时要说一字,此字要形象所说之物,又要能押韵。于是骈自云:“口有似,没量斗。”
薛涛接着说:“川有似,三条椽。”
口、斗押韵,川、椽押韵。杨骈问薛涛:“川字的一笔弯曲怎么办?”意思是不像。这时薛涛便讽刺他道:“相公为西川节度使,尚使一没量斗;至于穷酒佐,三条椽只有一条曲,又何足怪?”这是有关酒令的一个很古老的小故事。至明清之后,酒令的花样越来越多,编出各样有关酒令的书。但是这些酒令,除去最普通的“拇战”,也就是俗名的“划拳”而外,其他总是文绉绉的,多少要有一点旧文化的基础,才能行酒令。不然真连薛蟠也不如了。由于这是一种近似文字游戏的事,所以行酒令也常常被编成嘲笑不读书的人的笑话。据说有一家三个女儿,找了三个女婿,大女婿、二女婿都是秀才,只有三女婿不大认识字,是个土财主。三女儿觉得很丢面子,不愿意女婿一同娘家去。这天丈人过寿,大家非去不可,便都去拜寿吃酒。丈人看着三个女婿、三个女儿团团坐定,十分高兴,便提意行个酒令,要说两句古书,句头句尾都是“人”字音,以象征小夫妻二人团团圆圆,说了吃杯酒,说不来罚酒三杯。大女婿先说:“仁能弘道,非道弘仁。”大女儿听丈夫说的很好,自然很得意。二女婿接着说:“仁者安人,智者利人。”也说得很好,二女儿也很得意。轮到三女婿说了,三女婿脸红脖子粗:“人人……”半天也说不上来。三女儿很难为情,狠狠地在她丈夫腿上拧了一把,三女婿又痛又急,不由地随口说道:“人不拧你,你偏拧人!”一下子引得大家哄堂大笑。好像是第二十八回所写薛蟠“登时急的眼睛铃铛一般”,说出“绣房钻出个大马猴”来了。
《红楼梦》中写到酒令的地方很多,最繁复的要数第六十二回湘云所要求说的酒底、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旧诗、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还要一句时宪书上的话,共总成一句话。黛玉替宝玉说的那则是:“落霞与孤鹜齐飞,风急江天过雁哀,却是一枝折脚雁,叫得人九回肠,——这是鸿雁来宾。”
众人听了,都说他的令比别人唠叨,倒也有些意思。一说一大串,的确是好玩的。对于现代读者来说,这似乎是很难的了。其实在当时,这种文字游戏,也还是很普通的。说的古文、唐诗,都是做小学生时书房读熟的。骨牌名,就是指三张一副的名称,曲牌就是明清人们常唱的。时宪书就是“皇历”,俗名“历本”,家家每年买一本,里面的一些话,也是人家口头记熟的。当时人们从小读书讲究背,养成特殊记忆力。这些平时都记在脑中,脱口而出,是不费力的,难得是说的这样圆满流畅。其实这样的酒令,也并非曹雪芹独创,在社会上也是常见的。下面引一则《清朝野史大观》中《清朝艺苑》内记陈眉公的故事:
陈眉公在王荆石家,遇一宦问荆石曰:“此位何人?”曰:“山人。”宦曰:“既是山人,何不到山里去?”盖讥其在贵人门下也。俄就席。宦出令曰:“首要鸟名,中要四书二句,末要曲子一句合意。”宦首举云:“十姊妹嫁了八哥儿,八口之家,可以无饥也;只是二女将谁靠?”眉公曰:“画眉儿嫁了白头翁,吾老矣,不能用也;辜负了青春年少。”合座称赞,宦遂订交焉。
把这两则,如湘云等说的比较一下,似乎更见巧思。看来如单从酒令评,陈眉公几乎又要胜过湘云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