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乾隆时汪启淑《水曹清暇录》,其中有一段记关东货云:
冬时关东来物,佳味甚多,如野鸭、鲟鳇鱼、风干鹿、野鸡、风羊、哈拉庆猪、风干兔、哈实蟇,遇善庖手,调其五味,洵可口也。其他石花鱼、滦河鲫、宝邸银鱼,更不胜缕指矣。
熟悉《红楼梦》故事的人,读到这段记载,便会很自然地想起第五十三回中所写的黑山村乌庄头的账单,真是何其相似乃尔。乌庄头的账单写的十分热闹,单中所列的东西是大鹿、獐子、狍子、暹猪、汤猪、龙猪、野猪、家腊猪、野羊、青羊、家汤羊、家风羊、鲟鳇鱼、杂鱼,活鸡、鸭、鹅,风鸡、鸭、鹅,野鸡、野猫、熊掌、鹿筋、海参、鹿舌、牛舌、蛏干,榛、松、桃、杏瓤,对虾、干虾、银霜炭、柴炭、御田胭脂米、碧糯等等。这许多品种,现在读者看来,好像目迷五色,以为是曹雪芹编出来的,而实际却是当年历史风俗的反映。这些在当时统称之曰“关东物”,同汪启淑所记载的一样,不过他又把它穿插在故事中,小说化了。而小说来源于生活,《红楼梦》所反映的,也正是当时的社会生活,在故事中也随时随地反映了当时北京的风俗面貌。从历史的角度看,《红楼梦》除了是小说而外,在某些地方,也可以作为风俗史来看。如果把乌庄头的账单和汪启淑的记载对照来看,就更感到像是来源于一处了。这倒不是写文章时谁抄谁,而是当时的社会情况确实是这样的。得硕亭《京都竹枝词》中有一首写关东货的诗云:
关东货始到京城,各处全开狍鹿棚。
鹿尾鳇鱼风味别,发祥水土想配京。
这诗的最后一句说的很清楚,就是清代入关之后,把东北的一些风俗,如吃鹿肉、吃野鸡、吃鲟鳇鱼等等习惯带到北京;除去人参、貂皮、东珠等等而外,把东北的大量物产也带到北京,使东北与北京的贸易大大向前推进了一步。关外地广人稀,由于贸易繁荣,关外出产又多,所以关内大量劳动力流向关外,俗称“下关东”;关外大量土特产输入关内,人称“关东货”。直到现在北京人还把麦芽糖叫“关东糖”,烟叶子叫“关东烟”。乌庄头账单和汪启淑所记,都是当时冬天的关东物。这就是小说和笔记所写内容的时代实质。
旧时交通不便,运输困难,南方靠船,通往东北的大路靠大车,也就是骡子拉的敞车。大车运输,最好的季节就是冬天地冻以后。因为那时的路都是土路,车轮是木制外圈钉铁钉的硬轮,不要说春天夏天,下雨泥泞之际,行走十分困难了,即使是晴天,尘土飞扬,坎坷不平,也松软难行。只有旧历十月,地冻之后,路面变硬,便于运输。因而旧时北方冬天,越是冻指裂肤的天气,越是运输繁忙的时候。有不少笨重物品,都要等到冬天上冻后才运送。明、清两代修宫殿等大工程,不少大石料,都是三九天,把经过路面,分段不断地洒水,使之结冰,然后用几十匹健骡牵挽拖运。关东货也是冬天大量运进关来,那时也正是秋冬之季,农副渔猎产品收获后,大量上市的季节。这些货物不管是进贡的、缴纳的,或是贸易的,都用“四五套”的大车川流不息地拉进关来,前后约有三个来月这样的贸易期。基本上是旧历九月后开始,到十二月终,谓之“走大车”。沈阳是清朝的“盛京”,是满人入关前建立政权的根据地,照旗人的说法,谓之“发祥地”,所以得硕亭的诗句说“发祥水土想配京”了。这条运输线长约一千五百来里,路上如果顺利,二十来天即可到达。但是遇上天气不好,或者风雪过多,或者天气过暖,路上冻土融化了,这就十分难走,不免要耽误行程了。贾珍问乌进孝走了几天,乌说:
回爷的话:今年雪大,外头都是四、五尺深的雪,前日忽然一暖一化,路上竟难走的很,耽搁了几日。虽走了一个月零两日,日子有限,怕爷心焦,可不赶着来了。
不要看这“一个月零两日”,这不是随便说了的。这正同当时的历史真实是吻合的。那时“四五套”大车长途载货,每辆一般装货三五千斤左右。在“走大车”的季节里,如果每天有六七百辆大车到京,那每天就可运到北京一千五百吨左右关东货,到十一月间,就进入旺季。《水曹清暇录》记《燕台新月令》十一月云:
是月也,滑擦聚冰,拖床为渡,黄芽菜皮剥,鹿角解、辽货集,土有禁,苦菜食其根。
邓之诚先生在《骨董琐记》中也引了《燕台新月令》,感慨说,有好多已经不懂了。如这则中“土有禁”就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辽货集”,就是说关东货云集了。等到一进腊月,那关东货就更要堆满街了。清代“百本张”俗曲《打糖锣》云:
正月里的银子腊月里就关,二十一、二放黄钱,卖香炉蜡烛台儿的满街上叫唤……汤羊和那鹿肉、野鸡吆喝新鲜,关东鱼、冻猪、野猫堆在街前……旗下爷们见面,又把满洲话翻,无非说的是新喜,吉语、吉言。
所谓“关东货”、“辽货”所反映的就是,东北一带山区、平原及海上的物产和满洲人的生活习惯。不论是乌庄头的账单、汪启淑的笔记、“百本张”的唱词,都有这个共同的特点。如以物产来说,首先是鹿,包括狍子、獐子、鹿筋等,这是颇有代表性的。我国古代虽然也讲究猎鹿,《诗经》中有“呦呦鹿鸣”,《孟子》中也有“顾鸿雁麋鹿而乐之”的句子,但后代并不十分重视猎鹿和吃鹿,清代则是比较特殊的。因为一来东北出鹿,二来满人在进关之前有渔、猎的生活习惯,讲究吃鹿肉。而且据《柳边纪闻》、《龙沙六种》等书中记载,少数特殊的地方,真有过吃生鹿肉片的习惯。因而《红楼梦》中几次写到吃鹿肉,烤着吃鹿肉,还提到过“吃生鹿肉”,这些都是有真实历史背景的风俗习惯。乌庄头账单第一笔就是鹿、狍子等等;汪启淑的笔记第三样就提到“风干鹿”;《燕台月令》也特地提到“鹿角鲜”;得硕亭的《竹枝词》第二句,也是“开狍鹿棚”;“百本张”俗曲《打糖锣》也是“汤羊和那鹿肉”,于此可见鹿肉在当时是多么普遍了。清朝皇帝直到清末,仍把赏鹿肉当作对大臣的一项重要恩典。《燕京岁时记》记云:
每至十二月,分赏王大臣等狍鹿,届时由内务府知照,自行领取,三品以下不予也。
不但京官有,外官也要得赏。林则徐在江苏巡抚任上,道光十五年(一八三五)十二月十七日《日记》记云:
申刻折差外委龚寅赍两次批折回,并捧到恩赏御书“福”字、“寿”各一幅,鹿肉、狍(即“麅”字)肉各二方,跪迎叩领,即分致将军……
从这些记载中,我们更可理解到当时鹿肉不但普遍,而且是受到极端重视的。这固然由于出产和风俗习惯的原因,同时还有迷信的成分在内,即用“鹿”谐“禄”的音。乌庄头账单第一项就列“大鹿”,是祝贾珍加官进“禄”,因而他不把“猪”写在前面,这都是有些道理的。当然,从另一方面说,鹿肉等都是极为滋补的食品,这又是猪羊比不上的了。
其次说说鲟鳇鱼。鲟鳇鱼是很大的一种鱼,一般有一丈多长,重三四百斤,大的还超过这个数字。徐珂《清稗类钞》云:
奉天之鱼,至为肥美,而鱏鳇尤奇(按,鱏,音寻xún,鱏鳇即鲟鳇)……大者丈许,重可三百斤,冬日可食,都人目为珍品。
据前引汪启淑等资料,再参看徐珂所记,可见《红楼梦》时代直到后来,在北京年年冬日,市上都可以买到鲟鳇鱼,而且是受到都人珍视的。徐珂说“大者丈许”,实际上大的还要大。谈迁《北游录》顺治十年(一六五三)七月辛亥记在淮阴所见云:
晨见巨鱼,羡之。舟人曰:崇祯己卯,江阴捕鲟鳇鱼,长四五丈,剖腹有男子,腰二十金,布囊革履如故,捕者怜而殡之。
这是一个很悲惨的故事,但也记录了鲟鳇鱼的资料。关外的鲟鳇鱼出自黑龙江、混沌江。按,长江也有,也很名贵。用鲟鳇鱼烧菜,自然不会整条地烧,而是炒鱼片、炒鱼丁等。而最讲究的吃法,则是头骨。《黑龙江外记》说:“鳇头骨,关内重之,以为美于燕窝。”但吃法如何,则不知道了。再有因为它大,所以乌庄头的账单里,不能太多。一般本子都印作“鲟鳇鱼二百个、各色杂鱼二百斤”。这就不合理。即以三百斤一条说,“二百个”就要六万斤,比后面“柴炭三万斤”一项,还要多出一倍。这太不可能了。而“杂鱼二百斤”,又似乎少了些。如以五到十斤的草青鱼计算,二百斤也不过三十来尾,与其他猪、羊、鸡、鸭等比,不成比例。而关东货中鱼是很多的,不但有淡水鱼,而且有海鱼、海货。因为与朝鲜交界处,海货的贸易量是很大的。当时商民互市,谓之“马市”,以市换盐、海参、海货、纸张,海货都是动不动就上万斤的。再有辽宁沿海营口一带,也都是出鱼、海参、对虾的地方。所以乌庄头的账单里,列了许多海参、蛏干、对虾等,这正是反映了这些货来自关东。
第三是野鸡、野猫,东北有句谚语道:“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在饭锅里。”可见野鸡之多。再有“野猫”是什么呢?就是“野兔”。《红楼梦》中说到野鸡的地方很多,叫“野鸡崽子”。北京饭馆中习惯上不叫“野鸡”,而叫“山鸡”,生炒山鸡片,是一味极为鲜嫩的名菜。清代北京一直讲究吃山鸡。乾隆时谢墉《食味杂咏》注云:
关东野鸡之来京者,尤以冰鸡为胜。土人云:非极肥者不以作冰鸡,故不易得……削野鸡薄片,置火锅肉汁酸菜羹中,色既白,食之味极佳矣。尚不如炭火上生炙之,即以清酱醢物,蘸食更佳。
这里不但介绍了野鸡,而且介绍了两种吃法,即一是“涮”,一是“烤”,火炙蘸酱油和油炸蘸酱油的山鸡片,味道是近似的,都是咸渍渍的焦香。所以第四十三回写贾母尝了野鸡崽子汤,又吃两块肉,心里很受用,又说道:
若是还有生的,再炸上两块,咸浸浸的,喝粥有味儿。这汤虽好,就只不对稀饭。
结合《食味杂咏》注来看贾母的话,就更感到所写贾母的话富于生活味,的确生动地反映了当时的饮食风俗习惯。
第四说说汤羊、汤猪等等。这里说猪有暹猪、汤猪、龙猪、野猪、家腊猪等等。当年这些都不是活的,都是杀倒的、冻的。“暹猪”,是暹逻种猪,即现在的泰国种猪。在过去这是最好的肉猪,是用米喂养的。龙猪是一种长毛猪种,瘦肉多而肥肉少。腊猪,实际就是整扇的腊猪肉猪身。汤猪、汤羊都是杀倒之后,五脏、头蹄去清,但不褪毛去皮,这样冰好,运到北京。康熙时柴桑《燕京杂记》云:
都中以绵羊为贱品,宴客无有入馔者,去皮者谓之冒羊,不去皮者谓之汤羊,味较胜,价比冒羊倍之。
近人沈太侔《春明采风志》云:
六七两月前门外深沟市汤羊肉,购食者争先恐后,盖一日只鬻半日也。连皮而烹,烂而不羶。
汤猪、汤羊,实际都是准备食用时,临时褪毛,连皮上锅煮的。因为皮中有胶质,所以能煮成浓汤。但不要油太多,所以汤猪、汤羊都不是十分肥的。汤猪一般都不超过一百斤。一直到几十年前,北京门框胡同还有著名的卖汤羊肉的铺子。行家买汤羊肉,都自带家伙连汤买。外行或者没有带家伙,那就只买肉了。剩下的汤下杂面吃,那是最好不过的。
乌庄头账单,就我所知,作了一些说明。不要小看这样一个账单,它也是风俗史、物产史、经济史的好资料,还很值得作进一步深入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