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红楼梦》,有个坏习惯,就是不大爱看后四十回书。这倒不是不忍心看这个悲痛结局,或者不忍心看黛玉姑娘凄凄惨惨地死去,这些都无所谓,甚至说,这些都无可引起所谓之处。那么为什么呢?就是常常看到高鹗拙劣的地方,觉得呒啥看头。甚至有十分可笑的地方,觉得这高兰墅太史为什么滑稽到这种地步呢?真替他可惜。读者如果不信,且看他这一味“汤”,便知予言之不谬也。故事见第八十七回《感秋声抚琴悲往事》中。文云:
紫鹃走来……便问道:“姑娘们来说了半天话,想来姑娘又劳了神了。刚才我叫雪雁告诉厨房里,给姑娘作了一碗火肉白菜汤,加了一点儿虾米儿,配了点青笋、紫菜,姑娘想着好么?”黛玉道:“也罢了。”紫鹃道:“还熬了一点红米粥。”黛玉点点头儿……
这里雪雁将黛玉的碗箸安放在小几儿上,因问黛玉道:“还有咱们南来的五香大头菜,拌些麻油、醋,可好么?”黛玉道:“也使得,只不必累坠了。”一面盛上粥来。黛玉吃了半碗,用羹匙舀了两口汤喝,就搁下了……
这真是一段妙文:第一,这吃“粥”就“汤”,就是南北各地,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吃法。饭有饭菜,粥有粥菜,酒有酒菜,不要说精于饮馔的大观园中,即使一般人家中,也不见得会烧一锅子粥,再烧一锅子汤,吃完粥再吃汤,吃完汤再吃粥,哪有这种吃法呢?我们再拿曹雪芹写的对照来看看。第四十三回一开头写道:
贾母道:“今日可大好了。方才你们送来的野鸡崽子汤,我尝了一尝,倒有味儿,又吃了两块肉,心里很受用。”王夫人笑道:“这是凤丫头孝敬老太太的……”贾母点头笑道:“难为他想着。若是还有生的,再炸上两块;咸浸浸的,喝粥有味儿。那汤虽好,就只不对稀饭。”
“那汤虽好,就只不对稀饭”,这是最普通的饭食常识,古今南北,都是一样的。而高鹗偏要写出喝完粥、又喝汤的怪文,还不住地说好,高鹗笔下的林黛玉也变得莫名其妙了。
第二,这五香大头菜加醋,也是怪文。五香大头菜本来是很普通的东西,由南京、扬州直到苏州、杭州,到处都有的卖。在这些地方,本地五香大头菜,并不为贵,而更好的是讲究云南大头菜。再有在大头菜品种中,也不以五香大头菜为上品,还有玫瑰大头菜、桂花大头菜等等。他还特地加了“咱们南来的”几字,以示亲切,而实足更显示其寒伧,想不出什么高级粥菜,好容易想了半天,才想出一个五香大头菜给黛玉吃,还露了怯,说明他丝毫不懂南方的饮食。这大头菜里放“醋”,也是很难想象的。南甜北咸、东辣西酸,各地饮食习惯,只有山西人爱在酱菜里倒醋,北京人不大会往各种酱菜里倒醋,至于江南人,那就更不会在各种酱菜中放醋了。一般怎么吃呢?举凡裹粥小菜,如大头菜、萝卜干、酱瓜等,都是在加了麻油之后,再放一些绵白糖,这样腌腌吃。腐乳(北京叫“酱豆腐”)也是这样,一块腐乳,放半调羹白糖,上面再倒上麻油(即小磨香油),用来吃粥最好。沈三白《浮生六记》“闺房记乐”中记吃臭腐乳(即“臭豆腐”)云:
喜食芥卤乳腐,吴俗呼为臭乳腐;又喜食虾卤瓜。此二物,余生平所最恶者,因戏之曰:“狗无胃而食粪,以其不知臭秽……”芸窘而强解曰:“夫粪人家皆有之,要在食与不食之别耳。然君喜食蒜,妾亦强啖之。腐不敢强,瓜可掩鼻略尝,入咽当知其美。此犹无盐貌丑而德美也。”……以箸强塞余口,余掩鼻咀嚼之,似觉脆美,开鼻再嚼,竟成异味。从此亦喜食。芸以麻油加白糖少许拌卤腐,亦鲜美。以卤瓜捣烂拌卤腐,名之曰“双鲜酱”。
最普通的、还有臭味的东西,一到有艺术情趣的人手中、笔下,便成逸品。这种吃粥小菜,是高鹗等人作梦也想象不出来的。一无此艺术的才情,二无此学识和生活的基础。因而只能挖空心思写五香大头菜加麻油和醋了。这是难以苛求高鹗的。也许有人问,难道南方就不吃醋吗?自然也吃,不但吃,而且有很好的镇江醋。只是一般绝不会把醋倒在酱菜里吃,蘸醋吃的东西很多,糖醋的东西也很多,就不一一多说了。
第三,再来看他的这碗怪汤。先看材料:火肉、白菜、虾米、青笋、紫菜。先把材料说清楚:火肉,即炉肉,这是好东西,北京的特产,抵得上金华的火腿。又名“烧肉”,又名“青酱肉”,是把小猪肉抹上面酱等佐料放在火上去烤,缪荃荪等所编之《光绪顺天府志》中记“炉肉”云:“烧烤肉,按取小猪烤之,其不用小猪者为炉肉。”又云:“酱肉为京师最著名者,几与金华火腿等。”不过是生的,炉肉是已经烤熟的。但还不能切来吃,因为肉皮烤成焦黄的,十分硬,但切成小长条入锅用文火炖,肉皮炖软,极酥,像鱼肚一样,风味极佳。白菜,北京有最好的。所谓“秋菘”、“黄芽菜”,其品种之佳,是全国闻名的。王渔洋《居易录》中所谓“今京师以安肃白菜为珍品,其肥美香嫩,南方士大夫以为渡江所无”。施愚山诗《黄芽菜歌》中所谓“安肃担来燕市卖……雪汁云浆舌底生”。都是对北京白菜予以高度赞美的。火肉蒸白菜、火肉烧白菜,在北京都是很好的家常菜。蒸和烧出来的白菜汁,雪白鲜美,是够得上施愚山“雪汁云浆”的称赞的。但这只是蒸、炖、烧,做汤就差些,因为要吃白菜鲜汁,菜必须多放些。如果菜很少,放许多汤,那就很少菜味了。所以白菜入馔,不论配火腿、鸡甚至鱼翅,都可以,但考究的酒席中,白菜汤一般是没有的。所以高鹗所说“火肉白菜汤”,已经是大外行话了。再看他的配料:一点虾米,好的大一些叫“开洋”,小的叫“金钩米”,以增加其鲜味,是完全可以的。再加“青笋”,就有点多余了。笋鲜者有冬笋、竹笋、小竹笋、毛笋;北京代用者有芦笋、蒲笋;干笋有用冬笋煮熟制成的玉兰片,用毛笋煮熟晒干的笋干,用小竹笋煮熟晒干的“扁尖”。青笋是什么呢?就是“扁尖”,因为春天小竹最嫩的笋是碧绿的,所以叫“青笋”。高鹗的汤,只能用干的“扁尖”,不能用鲜的“青笋”。因为时令不对,在秋末,不是有青笋的时候。查慎行《人海记》云:
北方无笋,惟冬笋用茅竹筒封贮,从江南马上贩鲜,十余日到京。每斤价值四五百钱。春夏之交,食芦菔蒲牙,总名为笋。
所以说高鹗汤中的“青笋”,只是“扁尖”,放在汤中,增加一些鲜味,是可以的。但放在白菜中,似嫌其多余了。因为白菜之佳,在于清淡味纯,加上“扁尖”,味又鲜又咸,便要成为什锦汤了,这已经是大外行的做法了。更其不可思议的是最后又要放一些“紫菜”,紫菜海货,是很腥的东西,放在普通的蛋花汤中、片儿汤中,也还可以。放在火肉白菜汤中,这是什么味呢?白菜本身有糖份,所以白菜煨出的汤中,本身有一点甜味,加上又腥又咸的东西,是不相宜的。白菜可入最高级的酒席,但白菜汤中不宜加紫菜。所以高鹗的汤,可以说是杂凑的,是外行的。这段吃粥、吃汤的情节的描绘是抄袭前面宝玉吃汤的情节写的,但因为他没有生活,不懂烹饪,所以写得十分拙劣。其外行话已经到了可笑的程度了。相对我们看前面曹雪芹写的一些汤,如第八回中的“酸笋鸡皮汤”,第六十二回“虾丸鸡皮汤”,第四十三回“野鸡崽子汤”,第五十八回“火腿鲜笋汤”等等,都是十分高级的汤,但这些汤都是有生活根据的,而且是有高级筵席的生活根据的,不像高鹗那样胡诌,连一个北京生活中最普通的火肉白菜也说不像。
按说高鹗能续洋洋四十回《红楼梦》,学问才气也不能说太差,为什么一个汤会写不像呢?这是因为封建时代的知识分子中,对于饮馔烹饪,有两种不同态度。一是认为这是俗务,君子远庖厨,根本不去注意这些事。有的人对于饮食也的确不讲究,他的心思在别的地方,随便吃些什么(自然随着经济和地位,不会过差)都可以,历史上有名的王安石就是这样的人。另一种是讲究饮食,也欢喜研究,注意烹调方法。与王安石同时的苏东坡就是这一种人的代表。近代文人中,太炎先生和畏庐老人也可以说是两种典型的代表。据说太炎先生民国初年被袁世凯囚禁时,陆建章派来的冒充厨子的暗探每天向太炎先生请示做什么菜?太炎先生什么也说不出,只会说火腿、鸡蛋两样,因此顿顿蒸火腿、蒸鸡蛋,这个冒充厨子的暗探每天大赚其外快,菜钱都入了他的腰包了。另外,畏庐老人林琴南,却讲究饮馔,精于烹饪,自己能亲手做成整桌的高级酒席。而写小说的人,正是要有这种多才多艺的本领才行。可惜高鹗在这一点上是太差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