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是春天的乐师。春天到了,所谓“以鸟鸣春”,林木中的鸟声便会越来越热闹。文学作品中也常常用鸟来作为点染的好材料。《红楼梦》中就有好多地方写到鸟的。有的是随意点染,有的是着意安排,处理的都非常有意思。
如第二十六回写贾芸初次到怡红院,看见:
种着芭蕉,那边有两只仙鹤在松树下剔翎。一溜回廊上吊着各色笼子,各色仙禽异鸟。
着墨无多,便很能烘托出怡红院的风光。又如第四十一回写刘姥姥在大观园中奉承贾母说:“谁知城里不但人尊贵,连雀儿也是尊贵的。偏这雀儿到了你们这里,它也变俊了,也会说话了。”众人听了不解,姥姥又道:“那廊上金架子上站的绿毛红嘴是鹦哥儿,我是认得的。那笼子里黑老鸹子、怎么又长出凤头来,也会说话呢?”原来她把八哥说成是“长出凤头”的“黑老鸹子”,露了怯,自然引得大观园中的众人笑了起来。也许是老于世故的刘姥姥故意调侃大观园中的奶奶小姐们吧。
文学作品不是科学著作,当然写到鸟类也不同于动物学讲义。有时是真实的,有时却不免要夸张一下,甚至把鸟人格化了。神话中、寓言中是不乏能说话,有思想,懂道理的“鸟”的。但《红楼梦》不是这样写法,大观园是现实的,写到鸟的地方也是真实的。只是在个别地方,略微夸张那么一下,在真实的基础上稍微有一点虚构。
如第三十五回写黛玉扶着紫鹃忧闷地回到潇湘馆中来,不防廊上鹦哥儿嘎的一声,扑了下来,吓了一跳。因说道:“作死的,又扇了我一头的灰。”那鹦哥儿又飞上架子去,便叫:“雪雁,快掀帘子,姑娘来了。”下段接写云:
黛玉便止住步,以手扣架,道:“添了食水不曾?”那鹦哥便长叹一声,竟大似黛玉昔日吁嗟音韵,接着念道:“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黛玉、紫鹃听了,都笑起来。紫鹃笑道:“这都是素日姑娘念的,难为他怎么记了!”黛玉便命将架摘下来,另挂在月洞窗的钩上……又将素日所喜的诗词教与他念。
这段文章情、景、意、趣,可说无一不佳,是十分精彩的。看着好像也很真实。《礼记·曲礼》上说:“鹦鹉能言,不离飞鸟。”我国很早就知道饲养鹦鹉,而且知道鹦鹉能学人说话的。唐诗也说:“鹦鹉前头不敢言”,怕鹦鹉听了学舌。这里写鹦哥儿说话、念诗,不是也很合情合理吗?其实不然。我们现在知道:鹦鹉、八哥等鸟儿学人说话,只是条件反射,并不是真懂得人的意思。而且,也只能学极简单的、少数音节的短语,复杂的是绝对学不来的,更不会有条理地说出来。小时候在北京万牲园(现在动物园)看到过一个八哥,会叫:“卖报!卖报!”“混蛋!混蛋!”每次去看,总是这两声。像潇湘馆那种似乎通了“灵性”,会招呼打帘子,会念整句的诗的鹦鹉,在现实生活中似乎是不存在的。鹦哥会学话,是可能的;会念整句的诗,就是文人的夸张渲染了。小说中有此情况,笔记中也有这种情况。著名的张岱的《陶庵梦忆》中有一篇《宁了》道:
大父母喜豢珍禽,舞鹤三对,白鹇一对,孔雀二对,吐绶鸡一只,白鹦鹉、鹩哥、绿鹦鹉十数架。一异鸟名“宁了”,身小如鸽,黑翎如八哥,能作人语,绝不含胡。大母呼媵婢,辄应声曰:“某丫头,太太叫。”有客至,叫曰:“太太,客来了,看茶。”有一新娘子善睡,黎明辄呼曰:“新娘子,天明了,起来罢!太太叫,快起来!”不起,辄骂曰:“新娘子,臭淫妇!浪蹄子!”新娘子恨甚,置毒药杀之。“宁了”疑即“秦吉了”,蜀叙州出,能人言。
这段记载,其真实性也是大可怀疑的,看来也像曹雪芹写潇湘馆鹦鹉念诗一样,鸟儿本来是习惯了地鸣叫,不过学人的声音罢了,而作者在记载中,却把它有意地人格化了。似乎念诗也真是感慨,骂新娘子也真是因为她晚起,这就只能是传奇小说中的情节,在实际上是不大可能的。张岱这则笔记是有影响的,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秦吉了”的故事,很有可能是受了这段笔记的影响,而把它演义化了。
黛玉教鹦哥念诗,貌似真实,却属夸张;但也有貌似夸张,却又真实的。如第三十六回写龄官和贾蔷的爱情,就用一个雀儿作为主要线索。原文云:
不一时,只见贾蔷从外头来了。手里又提着个雀儿笼子,上面扎着小戏台并一对雀儿,兴兴头头地往里走着找龄官。见了宝玉,只得站住。宝玉问他:“是个什么雀儿,会衔旗串戏台?”贾蔷笑道:“是个玉顶金豆。”宝玉道:“多少钱买的?”贾蔷道:“一两八钱银子。”一面说,一面让宝玉坐,自己往龄官房里来。宝玉此刻把听曲子的心都没有了。且要看他和龄官是怎样。只见贾蔷进去笑道:“你起来,瞧这个玩意儿。”龄官起身,问是什么。贾蔷道:“买了雀儿你玩,省得天天闷闷的无个开心的。我先玩个你看。”说着,便拿起谷子,哄得那个雀儿在戏台上乱串,衔鬼脸、旗帜。众女孩都笑道:“有趣!”独龄官冷笑了两声,赌气仍睡去了。贾蔷还只管陪笑问他好不好。龄官道:“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了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
这段以雀儿为线索的穿插,写的比前一段还精彩,还有意义。前段说鹦鹉会诗,似真而却假;这段说雀儿串戏,却似假而实真。清末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道:
交嘴者,长四五寸,嘴左、右交,以别雌雄。有红、黄二色。驯而优者能开锁衔旗。祝顶红者,小于家雀而红其顶,技如交嘴,而灵巧过之。
《红楼梦》中所说的“玉顶金豆”或“玉顶儿”,和这里所说的交嘴,实际都是一类的鸟儿。易于饲养训练,打弹衔旗都能办到。儿时耍过这种鸟儿,训练方法,略微知道一点,就此介绍出来,用代注解。
在农历四五月或八九月中,把丈许长的线网支在果园树下,撒一些谷子,边上系一个熟鸟,便能把交嘴等引下吃谷,拉网罩住。这种雀儿同麻雀不同,羽毛丰满的麻雀被人活捉后,是宁死不吃食的,掰开嘴喂也没有用。而这种鸟儿却颇乖,捉住后,立时就能吃食。如以之拟人化,那前者是有骨气的,不食嗟来之食,大可赞许;后者却是贪生怕死、乞讨残羹剩饭,颇肯阿谀献媚之徒,是不足为训的。不过养鸟不同于阅人,希望它能乖乖地听话。交嘴、玉顶儿等等,都是这种鸟。它们的饲料很简单,就是谷子。饲养的人,用线绳打活络套儿,把鸟颈套住,系在荆条上,便可喂食喂水,开始饲养了。最初喂食,总是把谷子托在手中,让它就食,使它不怕人。逐渐把线绳放长,荆条插在高处,张开手引它飞下吃谷。比较熟一些后,把谷子放在一小盒中,盒盖半掩,上系彩色绒头或插小旗,引它顶开盒盖吃谷。再后则把所系线绳再放长些,引它飞来飞去衔盒盖。盒内不可多放谷子,只放几粒。使它飞一次,衔一次,总能吃到几粒,又吃不饱,反复训练,久而久之,便十分驯熟,把所系线绳解开,亦不会飞走了。进一步便可改饲笼中,引逗作衔旗、衔鬼脸等游戏。解放前,北京街头常有一种“黄鸟叨卦”的卜人,也是利用这样一个雀儿吸引入的。
元人陶宗仪《南村辍耕录》中有一段“禽戏”的笔记,说是连小乌龟都能训练做各种游戏,说明是在杭州见到的,最后还感叹地说:“固教习之功,但其质性蠢惷,非它禽鸟可比,诚难矣哉。”可见小的动物利用其饲养时的条件反射,经过细心的长期的训练,是可以练成许多奇怪的、常人感到惊奇的游戏,但让它有目的地说一句最简单的话,那也恐怕是不可能的。怡红院中有两只仙鹤,养仙鹤在我国古代一直被认为是高人韵事,最有名的是西湖边上宋代诗人林和靖了,有“梅妻鹤子”之称,直到今天,孤山后面还有他的遗迹:放鹤亭。据文震亨《长物志》载训鹤的方法云:
蓄之者当筑广台,或高冈土垅之上,居以茅庵,邻以池沼,饲以鱼谷。欲教其舞,俟其饥,置食于空野,使童子拊掌顿足以诱之。习之既熟,一闻拊掌,即便起舞,谓之食化。
看来也是一种饥饿训练法,同训练交嘴、兔鹘等的基本原理是一样的。作者还美其名曰“食化”,这颇有点哲学的滑稽味了。
大观园中的鸟儿自然不知有多少,而我谈的实非园中之鸟,乃是作者笔下的鸟儿,其中尤重“金顶玉豆”,这段不论就意义讲,就文字讲,都可以说是传神之笔。养鸟养鸽,原是劳动人民的业余游戏,在我国是有很悠久的历史的。但在清代北京城中,提笼架鸟,则成了旗人纨绔子弟、公子哥儿的玩意了。因为成为公子哥儿、达官显宦的玩艺,自然价钱也很高了。贾蔷说他那个玉顶金豆一两八钱银子买的,这在当时差不多等于一石八斗米的价钱了。而实际上当时买个鸟,稀奇的比这贵的还多得很呢。徐珂《清稗类钞》中记北京鸟市道:
京师宣武门有雀儿市,珍禽咸集,盖京人呼百鸟为雀儿也。百灵尤为人所嗜,以其能作各种鸟兽声,然非驯养数年不可。与教八哥(即鸲鹆也)、鹦鹉等,佳者一头值数千金,宫人多蓄之。
一鸟数千金,与一两八钱比,其相差之大,自不必多说,均可反映皇亲贵戚家中之豪侈耳。今天把小鸟养在动物园的大铁丝房中,固然很好。但乱飞乱叫,也无意思。少弄一些,饲养它驯练它成为会衔鬼脸做游戏的雀儿,作为表演给儿童看的小节目,不是也很有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