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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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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当院中的柳树吐出半粒米大的嫩芽,便又是孩子们放风筝的时候了。《红楼梦》第七十回有一段描写放风筝的文字,不过普通本子写得比较简单。近阅俞平伯先生据“戚本”和“脂砚斋庚辰本”校样的《红楼梦》八十回本,发现这段文字比普通本子多出五百多字,不只原有情节写得更加细致,而且结尾还多了一段情节道:

探春正要剪自己凤凰,只见天上也有一个凤凰,因道:“这也不知是谁家的。”众人皆笑说:“且别剪你的,看他倒像要来绞的样儿。”说着,只见那凤凰渐逼近来,遂与这凤凰绞在一处。众人方要往下收线,那一家也要收线,正不开交,又见一个门扇大的玲珑喜字带响鞭,在半天如钟鸣一般,也逼近来。众人笑道:“这一个也来绞了。且别收,让他三个绞在一处,倒有趣呢。”说着,那喜字果然与这两个凤凰绞在一处。三下齐收乱顿,谁知线都断了,那三个风筝飘飘飖飖都去了。众人拍手哄然一笑,说:“倒有趣,可不知那个喜字是谁家的。忒促狭了些。”

这段文字十分精彩,可能是对探春远嫁的很形象的暗示吧。而更可喜的是,连前面一大段文章,也俨然是一篇大观园放风筝的特写。

这段文字由于把放风筝描绘得很细致,所以有关放风筝的术语也不少。有些比较特殊的,不加注解,恐怕有的读者就不易了解了。如前面有几句说:

一时,小丫环们又拿了许多各式各样的送饭的来,顽了一回。

什么叫“各式各样送饭的”呢?实际这“送饭的”,与真的饭是毫无关系的。它也是一种特殊装置的小风筝。放风筝时,把大风筝放起之后,再把这个小风筝挂在大风筝线上放上去,这就叫“送饭的”。这种小风筝,中间有一个轴,左右两半片是活动的,像昆虫如蝴蝶等的翅膀,可张可合。放时把背面的弓子拉紧张开,在系弓子的棉线上绑一个小爆竹,再扎上半段点燃的线香,弄好后,把横竹片上的小钩挂在大风筝的线上,顺线推出丈许,放手后这个小风筝便离地约二丈高,这时小风筝在微风中,像是吃饱了风的船帆一样,顺着大风筝的线便扶摇直上了。慢慢在靠近大风筝时,线香刚好燃到爆竹芯子边上,爆竹在半空中“啪”地一声响了,弓子线断了,小风筝的两半片便自然合拢,像蝴蝶合翅一样,于是,顺着线又滑下来,这便完成了“送饭的”的使命。制成蝴蝶形的叫“蝴蝶送饭”,即便不是蝴蝶形也统称之曰“蝴蝶送饭”。因其不论糊扎及彩绘成何种形状,其翼开合仍如蝴蝶。似乎书中的“蝴蝶装”一样,这是像形的叫法。但糊扎彩绘形状不同,如小沙燕、蜻蜓等都可以,所以说“许多各式各样的送饭的”。

一般的“送饭”,张开把弓子绷紧,结有一尺多宽。当然根据所放风筝大小,还可以制成大一些的送饭。不过不管所放风筝如何式样,能带得动“送饭”的风筝,总是要大一些的。不但大,而且放风筝的线也要十分考究。一般的三股风筝绳子也要中间没有结的;再考究些,这线要用蜡打过;特别考究的要用“三合蜡绳”,即一股丝、一股麻、一股线拧在一起的蜡绳。绳子越光滑,“送饭”的滑钩越容易滑动,上下都快。一边放风筝,一边把“送饭”送上去,“啪”的一声,又滑了下来,是十分好玩的。如果在夜间放风筝,还可以把点好蜡烛的小红纸灯笼当“送饭的”放上去。在漆黑的夜空中,看不见风筝,只望见一盏小红灯闪烁着,倒也怪有意思。

又如前面引文中所说:

又见一个门扇大的玲珑喜字带响鞭,在半天如钟鸣一般,也逼近来。

什么是“响鞭”呢?这不是牧童的响鞭,而是像胡琴弓子一样的东西,系在风筝背后,系一只或两只,风筝放起来之后,风吹弦响,呜呜作声。所说像“钟鸣一般”,是十分形象的,旧时庙堂打钟后的余音久久不息,确如风筝的“响鞭”。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说:

有带风琴锣鼓者,更抑扬可听,故谓之风筝也。

所说“风琴”,也就是“响鞭”,俗话还叫“弓子”。至于说带锣鼓,因未见过,不便妄说。然颇值得怀疑。鼓或者像风车上的小鼓,可能带在风筝上,放起来借风力拨弄打鼓,道理和风车是一样的。至于“锣”,是铜玩艺儿,不用说堂锣,即使小锣,怕也很难带动,而且在空中又如何敲打呢?揣情度理,实在难以想通。

再如前面写宝玉放风筝,放不起美人风筝,气得骂风筝道:“若不是个美人,我一顿脚跺踏个稀烂”,黛玉笑道:

那是顶线不好,拿了去另使人打了顶线就好了。

什么是“顶线”?为什么顶线不好就放不起来?原来风筝关键不在于形体,最主要的在于从风筝骨子中间视大小选择的三点,距离适当,成等边或等腰三角形,如“品”字般,再从三点系三根细线,总结一根风筝线上,长短、倾斜度亦视风筝形体和大小而定。三线汇总兜风扯直,成一三角锥柱体,风筝便扯平在一定倾斜度上,这三根细线就叫“顶线”。顶线的位置、长短、倾斜度正好,风筝便斜度适当,就容易放起来,放起来也稳定。否则,便不易放起。即使勉强放起,也不易平衡、稳定,稍一不慎,便从半空中倒栽下来了。旧时北京最便宜之风筝,沙燕形,只黑白二色,儿歌云:

黑锅底,真爱起;一个跟头栽到底!

反复歌唱,其音如在身边,思之恍如梦寐。盖风筝放在高空,扶摇得趣,自是很好,而突然风向变化,失去平衡,一翻跟头,那就要一落千丈了。

再如前面所说:“看他倒要像来绞的样儿。”什么叫绞呢?就是故意同其他放风筝的人开玩笑,风筝放在高空,线还操纵在放的人手中,你放他也放,空中的风筝大家看得见,而放的人可能在另一个园子中,隔着墙便看不见。这时你不停地操纵手中的线,使空中的风筝不停地逼近别人的风筝,他如放的技术高明,在你将要绞住他的时候,他的风筝巧妙地逃掉,你在绞的时候,把线拉得过猛,而又一下绞空,那你的风筝便极容易一下一个跟头栽到底了。如绞住别人的,大家一起收绳,他的绳先断,或你的绳先断,或大家一起断,这些情况之下,风筝都难再收回来。即使别人的先断,那个风筝如和你的纠缠在一起,便也要失去平衡落下去,或者挂在树上了,放风筝的人,对于这个,是不计较损失的,因为这也正是放掉了“霉气”。放风筝时绞风筝,这种有趣的游戏,也是古已有之的。南宋周密《武林旧事》“西湖游幸篇”中说:

桥上少年郎,竞纵纸鸢,以相勾引,相牵剪截,以线绝者为负,此虽小技,亦有专门。

可见这个“像来绞的样儿”,不但是很古老的风俗,而且北至北京,南到杭州,南北也是相同的啊。

风筝,区区儿童耍货,而在我国,不但历史悠久,同时发展为一种精美的民间工艺品了。小时候在北京,正月里逛厂甸,看见那些五彩缤纷的大风筝,常留恋不舍离去。后来索性自己动手,虽然画不出五彩大凤凰,却也能自制大型的“九条雁”了。近见《人民画报》刊登了不少五彩风筝照片,是画家马晋先生的作品,感到十分可喜。唯过去文学作品中写到风筝的还感不够,不是借题发挥,就是作个线索,即使接触到风筝本身,往往也很简略。倒是《红楼梦》这段文字,把风筝写得有声有色,实在不可多得。这不仅是文学作品中的好材料,实在也是民间工艺史、民俗史中的好材料。

附记:

在我这些谈《红楼梦》中有关生活、风俗、长物等小文章中,这篇是最早发表的,刊登在一九六二年三月间《光明日报》的副刊《东风》上,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这次稍作补充,编入《识小录》中。一九七九年日本红学家伊藤漱平氏在其《论曹雪芹晚年的“佚著”》一文中,引用了我这篇短文中结尾的一段话,这不只是值得珍视的文字之缘;同时在重视这段描写风筝的文字的历史意义上,观点也是一致的了。这自然更是可喜的。

我的这篇小文,很自然地要联系到近年来盛传的“曹雪芹的佚著”,尤其是其中的《南鹞北鸢考工志》的内容。而在我写这篇小文的时候,所说的《废艺斋集稿》尚未发现,因而我不可能联系到这部轰动一时的著作。在我那篇短文发表后十年,吴恩裕先生关于“曹雪芹佚著”的大文章在《文物》上发表了,又登出了《南鹞北鸢考工志》中风筝图式的照片。当时因为我自己的书籍、资料、旧稿等统统没有了,只有凭记忆阅读了吴先生的文章,感到十分亲切、熟悉而已。现在整理旧稿,又把吴恩裕先生的文章仔细阅读了一遍,感到《南鹞北鸢考工志》一书,与曹雪芹氏有关系,是十分可能的。虽然不能百分之一百说就是他的著作,因为我还没有有力的证据,但我所说的可能,是根据三点推论的。

一是前面所说的这回书中的描绘,虽说过去会放风筝的人很多,但是能把风筝所有的术语、关键都能用文字说清楚,那也是不简单的。必须自己会扎风筝,有些实际的操作经验才能写清楚。根据第七十回的文字看,曹雪芹是很会扎风筝的。当然,当时北京的旗人,最讲究吃喝玩乐,而且有耐心调马喂鸟、驾鹰弄狗、玩风筝、玩空竹,精于此道的,可以说是代有名家,多得很。所以说,曹雪芹会扎风筝,并不稀奇。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在当时能写出《南鹞北鸢考工志》这样书的人,也还是不稀奇的。

二是从《南鹞北鸢考工志》的内容来稍作分析。《考工志》在每个风筝格式后有画法说明、有口诀。它的最大的成就,是色彩上的成功。我们知道色彩是一种专门的学问,过去绣花的人常说两句话道:“绣花容易配色难”,《考工志》在各个风筝配色上有独到之处。这和《红楼梦》中好多地方讲到色彩时,尤其是第三十五回《黄金莺巧结梅花络》中谈到的色彩有相通之处。还有“考工志”中的口诀,如什么“新燕至秋羽初丰,貌似少年弱冠容,黄口犹存童稚意,青衿已具成人形”等等,在诗格上颇似“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等等。这种诗,妆点在故事中,都是绝妙好词,而只作为诗来读,其格则易于流俗,仔细分析,这里面可说的很多,这先只谈一点感觉。

三是我小时在厂甸看风筝,最注意的是“哈记风筝”,每年正月厂甸庙会时,他家的风筝在西琉璃厂东口路北一家粥铺展览出售,这时粥铺停业。他家的地点正是十字路口,几乎可以说是海王村的中心,是最热闹的。这也就是吴恩裕先生文章中说到的“哈魁明家”。我当年看哈记的风筝,不是看一眼就走了,而是挤在人堆里反复地看,一看就是个把钟头。正月里半个多月,厂甸,我不知要去看多少次。另一家在师大一附小南面,电话局门口,因为露天挂在墙上,天气太冷,我不大去看。哈记在路北的店堂中,比较暖和,所以我总是在他家看。那时很少有考究的小风筝,小的二尺以下的,都是“黑锅底”之类的便宜货,卖给小孩子玩的。考究的风筝都是比较大的。五尺、六尺的蝴蝶、沙燕等,据我所见,架子都是用藤条扎的,都是用绢糊的,色彩都是铅粉朱标、洋蓝、洋绿、胭脂等,极为鲜艳。售价都在十到十五元之间,以黄金折算,好的要合到一钱到二钱金子,也是相当贵的。风筝的尺寸,最大有到丈二的。近人沈太侔《春明采风志》有一段记风筝的,亦足参考。文云:

风筝摊,即纸鸢也。常行沙燕,一尺以至丈二,折竹作架,纸糊,绘青蓝色,中安提线三根,大者背着风琴,或太平锣鼓,以索绕籰,顺风放起,昼系纸条,夜系红灯,儿童仰首追逐……三尺以上,花样各别,哪吒、刘海、哈哈二圣、两人闹戏、蜈蚣、鲇鱼、蝴蝶、蜻蜓、三阳开泰、七鹊登枝之类。其最奇者,雕与鹰式,一根提线,翱翔空中,遥睹之,逼真也。

所说“雕与鹰式”,在吴文刊出时,也曾登过雕头、鹰头的照片。都是《考工记》图谱中的,也是哈记风筝铺出售的。风筝有硬翅、软翅二种,这鹰、鹞、雕、蜻蜓等都是软翅的。哈记是祖传卖风筝的,祖祖辈辈手艺相传,守着图谱过日子,年年正月里在厂甸卖风筝。他家据说住在石虎胡同内果匣子胡同,是个极小的胡同,房子也是很小的院子,世世代代守着祖业。他们是回族,回族对老年人尊称曰“爸”,所以在清代二百来年中,西城单牌楼一带,都知道“哈爸风筝”。曹雪芹工作过的右翼宗学,就在石虎胡同,与果匣子胡同近在咫尺。曹雪芹当年与老辈的“哈爸”有所来往,或告诉他如何糊制风筝,或当时的“哈爸”借曹雪芹的稿本去抄录,这种情况,都是极有可能的。根据以上三点,我对《南鹞北鸢考工志》是否出自曹雪芹手,在尚无有力证据之前,固不能全然肯定,但也是不能轻易否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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