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八十回《王道士胡诌妒妇方》中写到天齐庙,原文道:
正说着,贾母打发人来找宝玉,说:“明儿一早往天齐庙还愿去。”宝玉如今巴不得到各处去逛逛……次日一早……坐车出西城门外天齐庙烧香还愿。这庙里已于昨日预备停妥的,宝玉性怯懦,不敢近狰狞鬼神之象,是以忙忙的焚过纸马钱粮,便退至道院歇息。
这里所写的天齐庙,就是影射北京朝阳门外(也可叫齐化门外)的东岳庙。关于这点,俞平伯老先生早就提到过了。在这里,我想把为什么说天齐庙就是影射东岳庙,或者说把天齐庙的历史背景作一个具体的介绍。在名称上以“天齐庙”影射“东岳庙”是很容易理解的,因其一东岳庙祀奉的神道曰“天齐仁圣帝”,是道教想出来的神灵。其二庙址在“齐化门”外。所以信手拈来,以其所供神灵名称改作庙名,像“关帝庙”、“财神庙”一样,又以“齐”字叫“西”字音,把东面的朝阳门外说成是“西门外”,是非常得体,也非常自然的。东岳庙是道士庙,以面目狰狞、恐怖的塑像出名,所以俞老先生说天齐庙影射东岳庙,对于这一点,了解东岳庙的北京人是完全能想得通的。但是东岳庙现在没有了,不了解的人以及将来的人,则难免有“姑妄言之姑听之”之感,不能具体说出其所以然了。但也只能说是影射东岳庙,或背景是东岳庙,而不能说就是东岳庙,因为小说毕竟是小说。
说起东岳庙,在北京是非常出名的,是一座又古老、又壮丽的道士庙。地址在朝阳门外大街路北,往东一点,南面一条街,地名“芳草地”,在北京所有街名中,同“百花深处”一样,是最典雅的。东岳庙坐北朝南,三间磨砖大庙门,隔开大街,一座高大的黄、绿琉璃砖瓦建造的牌楼,把庙门衬托得更为雄伟,明代刘同人《帝京景物略》记云:
庙在朝阳门外二里,元延祐中建,以祀东岳天齐仁圣帝。殿宇廓然,而士女瞻礼者,月朔望日晨至,左右门无间阈,座前拜席为燠,化楮钱炉,火相及,无暂熄。帝像巍巍然,有帝王之度,其侍从像,乃若忧深思远者,相传元昭文馆学士艺元手制也。元,宝坻人,初为黄冠,师事青州把道录,得其塑土、范金、抟换像法。抟换者,漫帛土偶上而髹之,已而去其土,髹帛俨成像云。始元欲作侍臣像,久之未措手,适阅秘书图画,见唐魏徵像,矍然曰:“得之矣,非若此莫称为相臣。”递走庙中为之,即日成。
这是元代的东岳庙,神像都是历史上最著名的塑像家刘元塑的(这点有疑问,容后再述)。庙中原有三座碑:一座是赵孟頫写的,一座是赵孟頫弟弟赵世延写的,都是楷书;一座是虞集写的,是隶书。明代英宗朱祁镇正统年间,东岳庙重新修建扩大,在东西两庑修了“地狱七十二司”,有各种狰狞恐怖的塑像。还修了“天齐仁圣帝”后妃行宫,在“帝祀”像前悬一“金钱”,道士骗人说,用铜钱遥抛,击中“金钱”眼,就可以得子,因而到庙中的香客都用铜钱来打这个金钱,所谓“不中不止,中者喜,益不止,罄所携以出”。道士就可以大得其利了。
在明清两代,东岳庙旧历元旦开始有会,三月间又有会。每年三月二十八日,所谓“天齐仁圣帝诞辰”,东岳庙更要过热闹的庙会,要把塑像抬出,打上旗锣伞扇诸般执事,前有鼓吹吹奏,各处游街,经过之处,各家妇女都到街上来观看、烧香,据沈榜《宛署杂记》记载,叫做“拜香”。这种风俗,直到清末,细节虽有变动,但大体如旧,东岳庙的庙会,仍很热闹。各种书籍中有关记载很多,光绪时让廉《京都风俗志》记云:
三月十五日,朝阳门外东岳庙,日日士女拈香,供献、放生、还愿诸善事。及各行工、商建会,亦于此庙酬神,盖此庙水陆诸天神像最全,故酬神最易。至二十八日,为东岳天齐圣帝生辰,特建掸尘等会,其游人与修善事者,较平日称为更盛。
按《京都风俗志》记载,其祭神仪式,与明代虽已有许多不同,但其热闹则是一致的。《红楼梦》原文中,特别写出“宝玉天性怯懦,不敢近狰狞神鬼之像”。这是因为东岳庙也的确是以神、鬼塑像恐怖著称的。其一是庙内两廊“七十二司”的塑像,是表现地狱图景,有的恶鬼青面獠牙,面目凶恶;有的惨死冤魂,身首异处,自己提着自己的脑袋;有的被锯成两半,有的被磨成齑粉,极尽惨酷之能事。其故事来源不外是将佛教的“轮回”、“地狱变相”等等幻想又结合了道教的神秘观,塑造成种种恐怖像。其二是阎罗殿“十八层地狱”的塑像,由“进入鬼门关”,登上“望乡台”,到各殿阎罗,什么刀山、油锅、冰川、铜柱炮烙、剜眼割舌等等,直到“轮回殿”舀“迷魂汤”,都是各种逼真的塑像,都十分凄惨恐怖。其三是在有的殿中,于进门处地下装了木消息,香客进门,踩中消息,迎面的判官、无常等鬼神塑像,会突然转过身来,更是狰狞可怖。这种塑像原是封建时代神道设教,利用迷信思想以警戒芸芸众生,以弥补法律之不足的,所以地狱变相等等幻想,极为残酷、恐怖。同治时韩幼黎《都门赘语·东岳庙诗》云:
七十五司信有无?朝阳门外万人趋。
也知善恶终须报,不怕官刑愧鬼诛。
这诗是点明了这些恐怖塑像的目的,但是对一般善良者、老弱妇孺说来,未免太恐怖,自然不敢看了。这就是《红楼梦》所写宝玉“不敢近狰狞神鬼之像”的历史背景。
东岳庙创自元代,史有明文。据曼殊震钧氏《天咫偶闻》记载,直到光绪末叶,即20世纪初,“赵子昂所书张留孙碑尚在东阶下”。清代康熙时,庙中天齐仁圣帝殿曾毁于火,后又重建,元代原来塑像,多被焚毁,后经高手匠人修补重塑。清代最后一次大修是嘉庆年,因之《红楼梦》中所影射之东岳庙,自然是康熙后重修的。
关于东岳庙刘元塑像问题,曼殊氏曾据虞集《刘正奉塑记》考证云:
考《道园学古录》、《刘正奉塑像记》,则刘所塑东岳庙神像,在长春宫东,与此无涉,其误自《燕都游览志》始,竹坨因之(按,指《日下旧闻考》所引),游者犹啧啧称叹不置,此南人所谓隔壁账也。
今查虞集《道园学古录》卷七《刘正奉塑记》原文云:
大都南城长春宫,都提点冯道颐,始作东岳庙子宫之东,谋其徒曰:“不得刘正奉名手,无以称吾祠……”正奉祝曰:“愿亲造仁圣帝像……”
当时刘元奉御不能随便为人塑像,因而虞集记中对刘元塑东岳庙神像事,记述甚详。明末刘同人《帝京景物略》及谈迁《北游录》记东岳庙均曾摘引虞记所述。但另查《道园学古录》卷二十三《东岳仁圣宫碑》云:
延祐中,故开府仪同三司上卿玄教大宗师张留孙,买地于大都齐化门外,规以为宫,奉祠东岳天齐仁圣帝,仁宗皇帝闻之,给以大农之财,辞不拜,第降诏书护作,方鸠工而留孙殁,后□年,今特进上卿玄教大宗师吴全节……以成先师之志,至治壬戌,作大殿,作大门……
前后参看,可知朝阳门外东岳庙,总名为“东岳仁圣宫”,开始并不叫“东岳庙”,虽是延祐中买地规划建庙,而庙实际初成于“至治壬戌”,始于元仁宗,成于元英宗,年代虽然不多,前后也有七八年之久。而虞集在《刘正奉塑记》一文中明说:“延祐四年春,予游长春,因即而观焉。凡廊庑时共称好者……”这绝对没有在“至治”(一三二一)时才修好的庙,而在“延祐四年”(一三一五)就能参观的道理。况且虞集在《刘正奉塑记》一文中极力赞扬刘元的塑像艺术,而在《东岳仁圣宫碑》一文中则只字未提刘元,显见这里与刘元无关,否则是不可能不提的。因而可以看出,在元代的确是两个“东岳庙”,刘元塑像的那个东岳庙,大概早已在小燕王的军队打进元大都时就破坏了。因而在明代就再无人提起,刘同人等著书时也未加深考,因而合二而一,把刘元塑像的“长春宫东东岳庙”和齐化门外的“东岳仁圣宫”混淆在一起了。正如曼殊震钧所说:“此南人所谓隔壁账也。”而这笔糊涂账,一直糊涂了近三百年。
刘元塑像的“东岳庙”早毁了,而齐化门外的“东岳庙”却享了盛名,直到清代仍然十分风光。清朝皇帝出朝阳门到顺义县谒陵,东岳庙也是中途休息之处,并备有行宫。历来庙中道士交通禁苑,勾结权豪,是十分有势力的,正是《红楼梦》中所写的张道士、王道士之类的人物。所谓“七十二司”,也各有专名,如什么“速报司”、“孽障司”、“福寿司”等等,这些“司”,和那门前的那座美轮美奂的绿色硫璃砖大牌楼,是很特别的,在某种程度上,很像“太灵幻境”中的种种情景。《红楼梦》在这方面的种种设想,自然是明显地受到道教的影响,说不定也直接是东岳庙的印象所造成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