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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舞罢归来夜深险遭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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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队日本兵见并不是盗抢,却是一群娘子军在大发雌威,把另外一个女子打倒在地,几乎奄奄一息,一时倒弄得莫名其妙,举起枪来,喝令众人住手。队长用了不纯粹的中国话问道:

“你们是强盗抢东西吗?”

“不是,不是,这里是我丈夫的公馆,我丈夫的名字叫周汉堪,这儿有名片,你们不相信,可以拿去看。”

周太太仗了财政部长的势力,所以并不感到一点儿害怕的样子,在皮包内取出一张名片交到日本宪兵的手里。那队长也认识几个中国字,把名片看了一会儿,点点头,又问阿梅道:

“你是什么人?她们这班女人你都认识吗?”

“这个被打的是我太太,我是丫头阿梅,这班女人我一个都不认识,她们无缘无故地打进来,她们是抢东西来的。”

阿梅因为被她一进门就量了一个耳刮子,所以心中和她们十分难过,咬着她们是预备抢东西来的,向日本宪兵回答。

“放屁!放屁!你这该死的小丫头!难道性命都不要了吗?”

周太太忘其所以然的,她把平日财政部长太太的脾气大发起来。那队长在她暴跳如雷的当儿,冷不防撩上手去,在她颊上啪的一声,也结结实实地量了一记耳光。在平日周太太只有打别人,今天想不到自己也会挨着了这一下耳光,因为这是友邦人士,和他讲理是讲不通的,因此哎哟了一声,把手按着了面颊,不禁怔怔地愕住了。

“你们这班女人统统不是好东西!快跟我们到司令部去!”

队长最后又很生气地说,于是其余的宪兵早已押着十姊妹匆匆地走下去了。说起来也是周太太大触霉头,阿梅叫来的齐巧是这班日本宪兵,假使是警察局里的人,那么上至局长,下到警员,倘若一见了周汉堪这三个字的名片,至少也要卖三分交情。因为凭周太太的经验所得,在过去她带了十姊妹在外面闯祸,就是没有理由也会变成有理的,可以说是无往而不利。但现在偏偏碰到了这一群不懂言语的野兽,因此她们真弄得哑巴吃黄连了。

日本人本来诡计多端,心思最刻毒,所以他们把十姊妹的手臂都用麻绳系起来,就是这样子在马路上押着步行到司令部去,在他们也无非是故意出周太太丑的意思。但这样一来,马路上就有两队兵,一队是日本宪兵,一队是周部长太太的娘子军,徐步而行,相映成趣,这就轰动了马路上的行人,大家都停止了步,看看这到底是什么新鲜玩意儿。可怜一班娘子军在平日是何等威风,何等阔绰,然而今天变成了一串蟹,抛头露面地给人家观赏,这是多么可耻可羞呢!因此垂了粉脸,大家恨不得都钻入地洞里去呢!

再说阿梅待众人走后,遂把雪影抱了起来,只见她满面血泪斑斑,遍体是伤,一时又急又伤心,遂流泪哭道:

“太太,太太,你和她们到底结下了什么冤仇,为什么她们竟下这样辣手打你呀?”

雪影这时候虽然浑身骨脊都感到疼痛,但她心里却十分清楚,她明白这是汉堪的妻子得了风声,所以才派了大队娘子军来痛打她的。眼前虽然被捉到司令部去,不过明天当然会被周汉堪保释出来的。假使她们一出司令部之后,把我这个人不是又要痛恨入骨了吗?那么我在这里总是不能安居了,况且汉堪根本没有真心的爱,我又何必留恋在此呢?于是她向阿梅道:

“阿梅,你快去叫一辆车子来,送我到医院里去吧。我是被她们打伤了,假使不医治的话,恐怕我的性命就完了。”

阿梅听了,连忙答应,遂急急地走下楼去了。这里雪影勉强挣扎起身,最要紧的是去取了那只百宝箱,因为这一点儿首饰也可以说是自己以后的生命线了。阿梅把车子叫来,雪影又向她说道:

“阿梅,我这次走出这里大门,当然是不预备再回进来了,所以你趁她们没有强占这儿之前,你把这里喜欢的东西尽管拿去,不拿也是白白地留给人家。所以你送我到医院后,快点儿讨车子来装好了,因为我预料明天这个时候,这里就要被这个泼辣货强占了。”

阿梅倒是很忠心于主人的,遂急急地说道:

“这些你且别管了,你自己身子伤得不轻,第一要紧先去医治好了身子吧。太太,车子等在门外,我扶你下去吧。”

雪影点点头称是,阿梅遂送她到克华医院里去了,经医生视察之后,幸亏没有伤及要害,所以无生命之虞,但在院中至少也得休养十天八天,方可痊愈。照医院章程先付入院费三千元,始可准病人移至病房休养。雪影没有这许多现钞,当下在百宝箱内取出手镯一副,叫阿梅到银楼兑掉,付足住院费后,雪影方才能够安安稳稳地在医院里住下来。

这时已经黄昏将近,雪影催阿梅快去搬什物。阿梅答应便急匆匆地去了。当天阿梅没有再上医院来,雪影倒不免暗暗地猜疑了一会儿。第二天早晨,阿梅方才匆匆地来了,向雪影告诉道:

“太太,我把细软什物以及被褥被儿等东西,实实足足装了一辆老虎车,车到我姑妈家中去暂时寄一寄。我想过几天去找房子,最好有什么客堂楼租一间,然后把这些东西都去搬回来,那时候太太出院,不是可以安身居住了吗?”

雪影听她这样说,不由感激得淌下眼泪来了,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低低地说道:

“阿梅,你这样热心地对待我,我实在难以忘记你的大恩,所以我要认你做了妹妹,将来房子租好后,我们姊妹俩就住在一处,大家找点儿工作做做,我想我们有的是两只手,大概总不至于饿死的吧。妹妹,不知道你也愿意有我这么一个苦命的姊姊吗?”

“太太,你这话是真的吗?我有福气做你的妹妹?”

阿梅听了雪影的话,她喜欢得眉飞色舞的神气,展现了惊喜的笑容,显然她有些不相信的意思。

“阿梅,请你再不要呼我为太太了,我绝不会欺骗你,你就叫我姊姊吧,我需要有你这么一个妹妹来照顾我、来同情我。妹妹,昨天要不是你去救我,我的性命恐怕也没有了,所以说句不知轻重的话,你也真可说是我的重生父母一样了。”

雪影握着她的手,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忍不住又淌下眼泪来了。

“姊姊,我真感谢你,承蒙你认我做了妹妹,我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感激和喜悦。但是你不要伤心,自己身子千万保重一点儿。”

阿梅含了笑容,一面温和地说,一面把手指去抹她颊上的泪水。正在这时,看护小姐来给她换伤药了。

雪影的猜测是很不错,周太太在司令部里受了一夜的苦,第二天被周汉堪保释出来。周太太当然是十二分愤怒,遂约同十姊妹第二次再去大闹香巢。不料里面却没有了雪影的人,问了厨下的仆妇,她们都回答不知道。周太太见一切细软什物都已不翼而飞,一时大为懊伤,遂逼着汉堪登报声明与逃妾脱离关系。周汉堪因为面子关系,没有答应,情愿受罚,以后不许外出。再说陈天先在第二天一早也到雪影那里预备做好人,谁知在昨天下午已经吵得落花流水,意欲埋怨周太太不该太以性急,但口里又不敢说出来,因此只好怏怏自回去了。

光阴匆匆,不知不觉地过了十天,在这十天之中,雪影的伤势也已完全地好了。阿梅虽然是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倒也生得十分能干,她在十天里已另外租好了一间前厢房,地点在白克路安乐坊十五号,把姑妈那里寄存的东西全部搬进新屋。她又另外添买了一张床、一张桌子,并四把椅子,等雪影出院,就可以到新屋里去安身。当下雪影向四周望了一望,觉得收拾清清洁洁,虽然并不及静安别墅内那么华贵,但也自有一种朴实的面目,所以心中真有无限的欢喜,握了阿梅的手,笑道:

“妹妹,你真能干,从此以后,我真的可以享受自由自在不受任何一切约束的生活了。”

“姊姊,你这话不错,常言道,地上做个小,不及天上一只鸟,现在是好了,我们可以在社会上重新做一个人了。”

阿梅点点头,也很高兴地回答。雪影听她这样说,忍不住又感叹了一会儿。姊妹两人慢慢地又谈到以后的生活问题上去,阿梅说道:

“我就吃亏在不识字上面,所以除了给人家帮佣之外,却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姊姊不是很有学问吗?那么何不在报纸上翻翻,也许有哪家公司要招考女职员,你不是可以去尝试尝试吗?”

这句话倒是把雪影提醒了,遂立刻去买了一份新闻报,在招考栏内翻阅了一会儿,果然有好几家公司招考女职员。雪影拣了两份和自己程度相合的招考剪下来,看应考时间,是上午十时至下午四时,雪影性急,要想急切解决生活问题,所以当时就别了阿梅应考去了。

阿梅待雪影走后,便匆匆地去买了小菜,然后淘米煮饭。住在后厢房的是母女两个人,女儿睡到中午吃午饭的时候方才起身,她的母亲好像老娘姨似的忙着烧饭煮菜的工作,因为大家做了邻居,阿梅和她们谈起话来,方知道她们姓陆只有母女两个人,全靠女儿做舞女维持生活的。阿梅听了,心中倒是一动,遂低低问道:

“陆太太,做舞女不是到舞厅里去给人家跳舞吗?不知道生意好不好?每个月有多少钱进账?”

“现在别项上生意很难做,只有跳舞这一项生意好得不得了,不过也要看各人的运道,碰着好的客人倒也罢了,假使不好的客人,跳白舞不算,还要叫小姑娘上当,所以也是很难的。钟小姐,你们姊妹两人在什么地方办事呢?家里还有别的人没有?”

陆太太一面回答,一面也向她低低地问。阿梅道:

“我姊姊从前在银行里做的,现在也失了业,所以我们也很需要找一个事情做做。假使跳舞并不十分困难的话,我倒也想尝试一下呢。”

陆太太笑道:

“这有什么困难?凭你这副脸庞,假使好好地一打扮,准可以红得起来,不过你平日会不会跳舞的?”

“就是为了不会跳舞,所以我就觉得有些困难。”

阿梅皱了皱眉头,低低地回答。就在这时,陆太太的女儿陆美芬从房里走出来,笑道:

“现在外面都开着跳舞学校,半个月就可以毕业,这是很便当的事情。”

阿梅向她望了一眼,遂点了点头说道:

“这位就是陆小姐吗?”

美芬含笑回答道:

“不敢,你这位是前厢房新搬进来的吗?贵姓?”

“美芬,这位是钟小姐,她们只有姊妹两个人哩。”

陆太太不及阿梅回答,便先笑嘻嘻地告诉。阿梅于是向她讨教跳舞的门槛,美芬倒是一个很热心的姑娘,她把跳舞厅的规矩向阿梅告诉了一点儿,并且说道:“钟小姐,你若真的要跳舞去,那么你先去学会了,我一定可以给你介绍到舞厅里去的。”

阿梅听了,连连道谢。不多一会儿,饭都烧好了,遂各自搬进房中去了。因为做完了厨下工作,那一双手当然是脏得很,阿梅想到将来说不定要去做舞女,于是连忙拿了一盆面水来洗手,就在这个当儿,只见雪影懒洋洋地回家来了。她在椅子上坐下的时候,精神是分外颓唐,忍不住深长地叹了一口气,阿梅连忙惊奇地问道:

“姊姊,怎么啦?事情没有成功吗?”

“唉!不要说起了,我真想不到上海社会竟黑暗到这般地步,他们哪里是招考什么女职员?根本是……”

雪影说到这里,满面显出激愤的神气,忍不住又叹了一声。

“不是招考女职员?奇怪了,那么招考什么呢?”

阿梅不懂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向她奇怪地追问。

“说起来是很痛心的,他们有一家是按摩院里招考按摩女子,还有一家是向导社里招考向导员,更有一家是招考模特儿,供给艺术家的资料。妹妹,你想我跑了三家,却碰了三鼻子灰,上海这个万恶的社会叫我失望不失望呢?”

雪影一面向她告诉,一面是只有连声叹气的份儿,接着又恨恨地说道:

“我真不相信女子的出路,除了牺牲色相之外,难道就再也找不出第二条了吗?唉!什么解放女子,提高女权,我觉得女子在社会上所占的地位实在是太狭窄了!”

阿梅听了也很感叹,因为时候已经近午,遂把饭菜端出,向她低低地安慰道:

“姊姊,你也不要难过了,时候不早,我们还是吃中饭了。”

“我也不想吃,你肚子饿了就先吃吧。”

雪影摇了摇头,坐在椅子上,垂了粉脸,兀是在想什么心事的样子。

“多少吃一点儿,不吃也不好的。姊姊,你身体才复原一些,切勿作无谓的烦恼,千万自己宽怀一点儿,天无绝人之路,总有一个办法会给我们想出来的。”

阿梅盛了两碗饭,拉着雪影的身子,一同坐到桌子旁去。雪影不忍拂她的情意,遂只好吃了半碗饭。在吃饭的时候,阿梅又低低地说道:

“我们后厢房住着姓陆的母女两个人,女儿在做舞女,听说每月的进益倒也不少。”

“舞女?唉!这和向导女子、妓女也没有什么分别,一个半斤一个八两罢了。所以我觉得以色去换取的酬劳,这总不是女子正当的职业。”

雪影摇摇头,在她是曾经沧桑的女子,所以心中是分外感叹。

“姊姊,我觉得舞女比妓女、向导女稍许高一等,妓女好像是专门卖淫的,至于向导女,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要去应酬客人的,只有舞女是在舞厅里供人跳舞而已。只要自己主意拿得稳,就绝不会去上人家的当。姊姊,你说我这话是不是?”

阿梅因为她要去尝试做舞女的工作,所以她是竭力地替舞女辩清白。雪影并不回答什么,良久方才低低地说道:

“话虽这么地说,就恐怕一个女子的意志总是薄弱得多,而人心又总是险恶的多,只怕为了情感作用,而容易遭到社会的磨折罢了。”

“我想也许不会的吧。姊姊,你假使怕被人愚弄的话,那么你就慢慢地再找好的机会。像我一无所长的弱女子,要想找好的职业,当然难于登天,所以我的意思,预备去试一试,不知道姊姊肯不肯允许我?”

阿梅用了委婉的口吻,向她轻轻地要求。

“那么你预备做舞女去吗?”

雪影望着她沉吟地问。

“是的,我想只要用两只脚去赚来的钱,那也算不得什么低贱。姊姊,你说对不?”

阿梅用了严肃的语气,一本正经地回答。

“可是你平日又不会跳舞……”

雪影微蹙了眉尖,有些无可奈何的神气。

“不要紧,现在跳舞学校很多,听她们说,半个月后就可以毕业的。”

阿梅却表示一点儿也不困难的样子说。

“也好,既然你已打定了这个主意,我也不能十分地阻拦你。不过你把眼光看得准一点儿,切勿为了一点点儿情感作用,以致铸成终身大错。”

雪影使用了肺腑之言向她诚恳地忠告。阿梅点了点头,目光之中充满了无限感激的意思。于是两人又沉默下来,室中空气是显露着有些凄凉的成分。从此以后,阿梅天天上跳舞学校里去学习舞艺,雪影也天天到外面去找职业。半个月后,阿梅已从舞校里毕业出来了,但雪影的职业还没有找到。阿梅于是向她劝道:

“姊姊,看起来女子是没有第二条出路的,这不是女子自暴自弃,乃是封建社会余毒太深,所以这不是我们的罪恶,乃是社会的罪恶。姊姊,我劝你还是跟我一同去试试吧,反正姊姊的舞本来会跳的,那就用不到再去学习的了。”

雪影在这半个月的日子中到处碰壁,心里在万分痛苦之余,更觉得无限心灰,此刻被阿梅这么地一劝,一时觉得无法可想,她没有回答什么话,两行热泪已忍不住扑簌簌地直滚落下来了。可怜雪影到底抵抗不住万恶的社会,她含了一颗血淋淋的心,终于又屈服了。

由陆美芬介绍,雪影和阿梅一同到新光舞厅里去做舞女。阿梅本姓张,但她做了雪影的妹妹,也就姓了钟,并且改名为梅影。梅影虽然是个目不识丁的姑娘,不过她的人是相当聪敏,况且经过一番人工的修饰之后,只觉亭亭玉立,倒也长得令人可爱。而且她又善于说笑,一班舞客见她天真无邪,因此也都喜欢跟她跳舞了。

雪影和她的性情齐巧相反,她在舞厅里却是沉默寡言,而且很少见她脸上浮现笑容。只不过她本来长着一副倾国倾城的容貌,近来因为稍见清瘦之后,愈显秀丽脱俗。舞厅里既然以色为主,那么雪影的生意自然鼎盛。只不过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对于这一点,使许多舞客心中都很感到遗憾罢了。

春去秋来,壁上的日历一页一页地撕去,不知不觉地已到了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长夏季节了。天气是非常炎热,住在家里,挥汗如雨,舞厅里大都有冷气设备,所以形成孤岛似的上海舞业最好,因此有些人都在眼痒人家女儿的好,生女儿如要脸蛋漂亮,目不识丁也不要紧,一做了舞女,就有花花绿绿的钞票进来。生了儿子,费了许多心血,辛辛苦苦下了本钿,给他由小学而栽培到大学,毕业出来,得到一张不到一两重的文凭,还是换不到一碗苦饭吃,有的还在感叹着毕业即是失业的新鲜名词。因此有些贫苦人家的女儿,还只有十三四岁的年纪,就等不到她长大起来,立刻先叫她学习舞艺,学会了即送到小型舞厅里去伴舞,在她们家长的意思,这好比是才四五岁的小孩子送进幼稚园里去关关蛮一般,可以给她多得一点儿经验和知识,那么在两三年之后,不难可以赚金元宝。但不知道社会是多么黑暗,人心是多么险恶,再加以这班小姑娘根本人事不懂,终日在灯红酒绿中熏陶,虚荣心倒油然而生,看人家穿得好戴得好,自己心中眼热得不得了,因此外界稍有一引诱,便可立刻上了圈套,以致小小的年纪而失身的姑娘不知几许。单凭这一点,也可说是战争时期中的一个怪现状了。

这天晚上,新光舞厅里的生意真是好得了不得。雪影穿着一件绯色派力司的旗袍,一会儿转那张台子,一会儿转这张台子,也显得十分忙碌。最后转到一个姓王客人的台子旁,他是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名叫王时杰,和雪影跳舞已有两个月的历史了,因此彼此是熟悉的。所以雪影在他身旁笑盈盈地坐了下来,见他脸儿喝得红红的,桌子上还放了一瓶啤酒,这就逗给他一个娇嗔,说道:

“大热的天气,为什么总喜欢喝酒?喝杯清茶,纳纳凉,听听音乐,不是很乐惠吗?”

“雪影,人家心里很难过,你还要来吃我的排头呢!”

王时杰皱了眉头,表示得不到同情而感觉十分痛苦的样子。

“奇怪,你既然心里很难过,为什么还要到舞厅里来呢?睡在家里叫家主婆服侍服侍,多么舒服!”

雪影斜乜了他一眼,却笑嘻嘻地带了一点儿神秘的成分。不料王时杰却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道:

“你不晓得,就是因为和家里吵了嘴才出来散散心的,所以非喝些酒不可,谁知你还一点儿不同情我,那叫我心头更感到痛苦了。”

说到这里,大有无限失望的样子。

“你和家里什么人吵了嘴呀?”

雪影故作不明白的神气,却又显出很关怀的样子,望着他低低地问。

“哼!除了她这个死人还有谁呢?”

王时杰兀是怒气冲冲的样子回答。

“她……她是什么人?单说一个她叫人怎么知道呢?”

雪影笑了一笑,却一味地吊他胃口。

“钟小姐,你何必假痴假呆呢?难道一定要我明明白白说出来吗?她还有谁呢?当然是我这个断命的黄脸婆子了。”

王时杰恨恨地说。雪影却有些生气的样子,说道:

“你们男子最没有良心,就是夫妻两人多几句嘴也常有的事,你怎么就恨得要她断命呢?可见你这个人是不懂情义的!”

“不,不,雪影,请你倒不要误会,我这个人是最有情义的,平日对家主婆再好也没有,她要什么,就依她什么,可是这个女人太不知足了,还要和我时常地吵闹。我被她吵得心思也不定,家里也住不下去,因此我就不得不到外面来散心解闷。像你钟小姐的性情,多么温和可爱,不是我说一句冒昧的话,像你这样的姑娘才是我理想中的伴侣。”

王时杰说到末了,满面显出微笑,好像是特别羡慕的神气。雪影却不以为然的样子,冷笑了一声,说道:

“我对你说,俗语道,癞痢头儿子是自己的好,但妻子总是别人家的好,总而言之一句话,这是男人家喜新厌旧的病症。我平日就最恨这一种男子,因为你此刻以为我是你理想中伴侣,说不定在经过一个时期之后,又会感到另一个女子是你理想中的伴侣了。”

“不会,不会,假使你肯答应我做我终身伴侣,我情愿给你做牛做马一般地为你辛苦着。”

王时杰趁此机会地向她低低地求爱。

“可是你忘记了你是个有妇之夫,重婚是法律不允许的。”

雪影很淡漠的表情,予以迎头打击。

“不过你答应了我,我可以和妻子去离婚。”

王时杰在无可奈何之下,向她说出了这一句话,表示他情愿不顾一切地牺牲,这是为了伟大的爱情。

“谢谢你,不过我绝不忍心为了自己,而拆散人家一对美满的婚姻,况且……况且……你们不是还有小孩子吗?”

雪影摇了摇头,她脸上又显出冷若冰霜的样子。

“美满?这两字根本连一点儿气息都没有,我们可说是冤孽。假使我们多一日在一处,那么我们的寿命就会少活一天,至于孩子,既然是她养的,应该归她去养,因为我们结婚之后,不是又可以生下来的吗?”

王时杰滔滔地理由十足地回答。雪影觉得一个丈夫变了心,其手段之毒辣、其思想之卑劣,有甚于蛇蝎,一时颇为感到痛心,遂怒气冲冲地说道:

“我觉得你这种行为太不义了,孩子是你养的,怎么可以归她呢?那么你做丈夫的难道可以一点儿也不负责任吗?我想这是你神经有点儿麻木的缘故,恐怕法律绝不容许你这样做的!”

“当然,事情绝不是这么简单,我应该给她一笔离婚费的,她有了这笔离婚费,再去嫁人也好,或把孩子抚养成人也好,我可以说是尽了责任了。”

王时杰表示自己也绝不会亏她的意思,低低地说。

“王先生,我劝你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吧,否则,你将来一定会悔之不及。”

雪影却对他正式地劝告。正在这时,舞女大班又来请雪影转台子。雪影一面点头,一面拉了时杰的手,微笑道:

“我要转台子了,此刻我给你跳一次舞吧。”

王时杰觉得雪影这举动对自己显然是亲热的表示,所以很兴奋地站起,和她同到舞池里去了。时杰在跳舞的时候,又向她低低地说道:

“钟小姐,回头我和你去吃一杯咖啡好不好?因为我还有许多话要对你说。”

“好的,那么你就等着我吧。”

雪影因为他是一心要和妻子去离婚,而且要娶自己,她想决绝地拒绝他,所以当下便答应了。待音乐停止,两人遂分手匆匆走开。舞厅在十一点钟打烊了,舞客都已兴尽而散。王时杰等着雪影一同去吃咖啡,并且解决他们两人的婚姻问题。两人正欲走出去的时候,梅影匆匆地走过来,说道:

“姊姊,我们可以回去了。”

“妹妹,你先回去吧,王先生还要请我吃咖啡,我吃好了马上就回家。”

雪影向阿梅低低地回答。阿梅微微地一笑,便自管匆匆地走了。因为是晚上十一时了,所以虽然在夏的季节,马路上凉风拂拂,倒也十分凉快。王时杰和雪影从咖啡室吃了冷饮出来,已经十一时半了。王时杰这时的内心充满了热情,一种色欲的成分散布在他每一个细胞里,于是打动着雪影的心弦,说道:

“钟小姐,昨天我在国际钻戒公司看见一枚钻戒真好,完全是火油钻,光头闪闪烁烁耀人眼目,价钿也便宜,我想明天陪你一同去看看,假使你认为中意的话,我就给你买下来好不好?”

“谢谢你,我觉得你还是买给你的家主婆吧,这样在你们的家庭里一定可以增加一点儿幸福。”

雪影笑了一笑,摇摇头,向他低低地拒绝。

王时杰见她不为虚荣所动,一时要想开口,觉得难以启齿,遂忙说道:

“买给家主婆那是另外一件事情,我和你虽然不是夫妻之情,但友爱也是很可贵的。我觉得应该送给你留一个纪念。”

雪影觉得这种人太瘟一点儿,遂不高兴再去理他。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说道:

“时候不早,快要戒严了,我们再见吧。”

王时杰心中这才急了起来,连忙把她手拉住了,说道:

“既然时候不早,我们两人也不要回去了,还是到大东旅馆去住一夜吧。”

雪影听他说出这个话来,一颗芳心顿时极度地紧张起来,连说两个不字。她见人行道旁边有一辆人力车,遂用力挣脱了他的手,急急跳上车子,便叫车夫向前拉了。王时杰追了几步,可是没有法去拉住她,因此也只好叹息了一会儿,眼望着人力车在眼帘下消失了影子,他心头开始才觉得有些怨恨。

雪影坐在车上,回头向后望了一望,见王时杰没有追上来,方才轻轻地松了一口气。此刻离开戒严时间只有二十分钟了,所以马路上行人十分稀少。雪影叫车夫快拉,说情愿多加点儿钱。不料就在这当儿,突然横马路里窜出两个喝得酩酊大醉的日本兵来,他们见车子上一个美丽的姑娘,这就跌跌冲冲迎头奔上来,喝令车夫停下,笑嘻嘻地拖下雪影身子,满口胡言乱语,说“好姑娘呱呱叫,我们马路上性交性交”。车夫一见,知道无可理喻,遂逃之夭夭而去。这里剩下雪影一个人,吓得魂不附体,脸似死灰,要想挣扎,但哪里是他们豺狼一般的对手?要喊救命,但另外一个日兵已拔出亮闪闪的刺刀来,威胁雪影,叫她自动地躺在人行道上,给他们轮流地做一个泄欲器具。雪影在这一个时候,她是痛苦到了极点,心中暗想:我情愿死,也不愿给敌人来侮辱我的身体。于是便竭声地大叫救命。两个日兵见她叫喊,便光起火来,拿了刺刀,正欲向她腿上猛刺的时候,忽见前面有个黑影子奔上来,他还说了几句日本话,雪影当然是听不懂这几句是什么话,但说也奇怪,这两个日本兵却放下了刺刀,向后去望,就在这时,雪影的救星匆匆地已奔到了面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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