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远远地奔过了一个男子,年约三十以上,虽然人中上留了一小撮胡须,但头发却留着西式,兼之穿了一身西服,有点儿像电影明星的样子。他一面向雪影望了一眼,一面便叫道:
“女儿,你今天怎么一个人深夜归去呀?”
雪影本是一个很聪明的姑娘,一听那男子冒充自己的父亲,可见其中一定有缘故,她奔向他的怀里,便哭叫爸爸起来。那男子心中暗暗佩服姑娘的玲珑,遂拍拍她的背脊,是安慰她别怕的意思。一面用了很流利的日本话,向那两个日本兵说了一会儿,同时他又在袋内取出派司来给他们看。两个日本兵见派司上注明的是日本宪兵队的翻译官,职位相当高,假使不卖交情的话,他明天一定要去告发,那时候自己难免要军法从事,所以只好自认晦气,被他冲散好事,放了雪影,两人跌跌冲冲地怏怏不乐自管去了。雪影见他用了妙计救了自己,心中真有无限感激,遂连连地向他道谢。那男子却毫不放在心上地向她挥了挥手,向她很怜悯的神气说道:
“不要客气,你看时候快十二点了,戒严就在眼前了,你若不回家得快,恐怕又要到巡捕房里去立一夜了。”
雪影听了,因为离家尚远,所以她反倒不急,遂说道:
“此刻十一点五十五分了,还有五分钟的时间,谅来也赶不到家,还是捕房里去坐一夜,比较安全一点儿。”
那男子听她这样回答,这两句话中至少是包含了一点儿可怜的成分,遂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那么我送你一程路吧。”
“先生,你这样热心仗义,我实在太感激你了,不知您先生贵姓大名,也好叫我记在心里。”
雪影秋波脉脉含情地斜乜了他一眼,态度是分外娇媚。
“我姓汤,名叫贤成,原在日本宪兵队里做翻译官,不过我到底是中国人,所以我凭良心说,我只有庇护同胞,我没有狐假虎威地残害一个同胞。”
汤贤成一面自我介绍地说,一面声明他的行为并没有对不起自己的国家。雪影点了点头,表示很相信的样子,说道:
“我知道,凭你刚才那种热心仗义的举动,我就相信你是一个好人。”
贤成听她这样肯定地回答,一时倒忍不住微微地笑起来。他在袋内摸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支,用打火机燃着了,吸了一口烟,向雪影身上打量了一会儿,低低地问道:
“你这位小姐为什么一个人这样晚地在马路上走?你难道不晓得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时代中,一个年轻的女子在夜半三更一个人路上行走是件多么危险的事情?”
雪影听他这样问,不由得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感慨地说道:
“为了生活,为了生命的挣扎,所以不得不找一点儿事情做,但女子的出路,除了牺牲色相之外,还有什么第二条路呢?所以我不瞒汤先生说,我是新光舞厅一个舞女,本来舞厅在十一点打烊,回到家里还不成什么问题,可是今天有一个舞客要请我吃咖啡,我为了应酬,没法拒绝,因此迟了一点儿,万不料在路上会碰到这两个鬼。若不是汤先生来救我,我恐怕是一切都已经完了。”
“这也难怪你了,不过下次你千万不要答应人家在夜里吃咖啡,假使有舞客要请你,你可以叫他们在白天里请的,因为晚场散后,时间实在太局促了。”
汤贤成很忠心地向她叮嘱,当然完全是一番热诚的好意。
“是的,下次我还敢吗?情愿和舞客们决绝的。”
雪影点了点头,她伸手掠着被风吹乱的鬓发,这神情是令人有点儿楚楚可怜的成分。两人且谈且行,只见前面有不少人被巡捕房拦阻在一处,是等行里车子开到,都押到捕房里去。雪影停步不前,急道:
“汤先生,对面不能走了。”
“没有关系,我有特别派司。”
汤贤成低低地安慰她说,一面把派司拿在手里,一面和雪影走过去。巡捕在检视之下,一见是宪兵队的,他们感到最头痛,所以问都不敢问一声,就放他们两人过去了。汤贤成眼看自己的裕和坊快要到了,遂向她忍不住又问道:
“我的家里是在裕和坊,过去几间门面就到了。你府上在什么地方呢?”
“我在白克路安乐坊,离此也不多远了。”
雪影点点头,向他轻声告诉。贤成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但此去还有两道关口,恐怕不容易过去,那么还是我送你到府上吧。”
“不,这叫我心中太过意不去了。汤先生,你还是自管地回府吧,我想说不定巡捕会讲一点儿人道,放我过去的。”
雪影在裕和坊弄口停下来,表示不好意思再叫他送的样子。汤贤成搓了搓手,遂又说道:
“那么你假使不避嫌疑的话,不妨到我家里去坐一会儿,两点敲过,就放松得多了。”
雪影虽然是个单身女子,不过对于贤成这一个陌生男子却很信任他,遂点了点头,微笑道:
“不过半夜三更惊吵了府上,不是很感到不好意思吗?”
“这倒没有关系。”
汤贤成单这么地回答了一句,便走入裕和坊,在四号后门停下,拿钥匙开了司必令锁,两人走进后门。汤贤成并不开电灯,用他的手电筒一路照到楼上,方才亮了电灯。雪影见里面是个西式书房的阵式,里面好像还有个套房,用紫红呢的门幔垂放着。贤成脱了西服上褂,然后开了风扇,又给她倒了一杯冷开水,微笑道:
“小姐,你请坐一会儿吧。”
雪影点点头,遂在沙发上坐下,心里却在暗暗地思忖,这房间倒也收拾得很清洁的,于是低低地问道:
“汤先生,你夫人已睡了吧?不知府上共有多少人?”
这倒是出乎雪影的意料之外,汤贤成却摇摇头,微微地一笑,说道:
“不瞒你说,我的妻子是早已死了,只有一个儿子,当初是留给我姊姊养的,后来我到日本去留学,彼此便一向失散着。中日战事发生,我从日本回国,可是我姊姊的家已不在上海了。现在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就住在这里,此外是没有别的人了。”
雪影听他这样说,不知怎么一颗芳心立刻又会别别地乱跳起来。她不禁微红了脸,哦了一声,却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儿。汤贤成此刻才想到了似的,望了她一眼,方才低低地问道:
“我还没有请教过小姐贵姓。”
“我姓钟,名叫雪影。”
“钟小姐府上还有什么人?”
“还有爸爸妈妈、弟弟妹妹。”
“那么你们家里倒也很闹猛的,但是这一份家庭,难道就是你一个人负担吗?”
雪影究竟胆子还小,她心中暗想: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他对我有没有一种野心的发展?所以她不愿说真心话,故意骗着他回答。因为家中有了这许多人,至少使人也会有点儿顾忌的意思。但汤贤成却信以为真,微蹙了眉尖,代替她感到负担重的忧愁。雪影听了,也只好说谎说到底的,回答道:
“爸爸也在一家公司里做小职员,不过他收入的薪水不够开销,所以我没有办法,只好抛头露面地到外面来,也好给爸爸分一半负担。”
“嗯,你真是一个好女儿。”
汤贤成点了一下头,好像做长辈的口吻,向她表示十分的赞美。两人谈了一会儿,时候已经子夜一点钟了。雪影把纤手按在小嘴上打了一个呵欠,大有倦意的样子。汤贤成道:
“钟小姐,你假使要睡了,就到我里面房中去睡吧。反正是夏天的季节,没有关系,我在这里沙发上躺到天明好了。”
雪影见他并没有一种奸诈的态度,也许是一种心理作用的缘故,所以此次胆子倒大了不少,遂很不好意思地说道:
“不过累汤先生自己睡得太不舒服了,这叫我心中很过不去。”
“没有关系,钟小姐,你不妨到里面来看看,这张床倒还收拾得不算肮脏。”
汤贤成站起身子来,撩起门幔,伸手在里面开亮了电灯,是叫她到里面来望望的意思。雪影遂走进里面一间卧房,只见倒也十分宽敞,陈设也很清洁美观,便点头笑道:
“汤先生,你今夜真的预备让给我睡吗?”
“那还有假的吗?钟小姐,我不来打扰你了,明天会吧。哎呀!此刻已经子夜一点钟,其实本来是明天的事了。哈哈,再见再见!”
汤贤成在笑过了一阵之后,方才改了两声再见,便放下门幔,自管退到外面去了。雪影很快地关上了房门,把插子插上。她坐在床沿边,似乎心安定了不少。这时她觉得外面那间灯光也已熄去了,于是也脱了旗袍,灭灯安寝。这晚雪影当然是很不容易入睡,左思右想地忖了一会儿心事,觉得自己今夜睡在这个陌生人的房间,那真是做梦也意想不到的一回事情。一会儿又想,我若没有汤先生相救的话,那么我在人行道上就像狗一般地被他们侮辱了,在两个人轮奸之下,这一幕悲惨的结局恐怕是不堪设想的了。一会儿又想,汤先生想不到上海竟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他说只有一个儿子,不知他儿子是生是亡呢?不过凭他这一份儿好良心,但愿他儿子是平安无事,将来给他们父子团圆。一会儿又想,汤先生不知有多大年纪了?其实他生得也不算十分苍老,看上去大约在三十四五岁左右吧。雪影一会儿想那样,一会儿想这样,直到钟鸣两下,方才沉沉地熟睡去了。
第二天早晨,雪影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撩起手腕来看手表,不禁呀了一声,原来快近十点钟了,于是匆匆地起身,穿了衣服,开门出来。外面的沙发上早已没有了汤先生的人,一时暗想: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因为自己一个女孩儿家,在一个陌生的男子家里睡得这样香甜,此刻连主人也不见了,因此想想很有点儿难为情。偶然瞥眼望到桌子上去,见桌子上放着一罐牛奶并一只面包,还有一张字条。雪影急忙取出来细阅,见上面写道:
钟小姐,很对不起,刚才来了电话,我有公务去了。照理家中有了客人,我需要尽招待的责任,现在只好请你原谅。点心放在桌子上,请你自己动手,抱歉得很!
汤贤成留字
雪影瞧到了这张字条,不知怎么的,她心里自然而然地会起了一种感情作用,想不到他对我有这样信用,因为我和他到底是萍水相逢,他让我一个人睡在他的家里,就这样地走了,难道不怕我把他家中的东西偷拿逃走吗?一时觉得汤先生倒不愧是我的知音。想到这里,芳心怦然一动,全身一阵子热燥,她的两颊会不期而然地像玫瑰花朵般地娇红起来。于是匆匆地漱洗完毕吃了点心,在原底子的纸上空白里,找了一支铅笔,也写着道:
汤先生,你待我这样好,我心中实在很感激你,因为我们是素昧平生,承蒙热心仗义,可谓不能再得。现在我吃点心走了,你若有空,不妨到新光舞厅来玩玩,我是很愿意和你交一个朋友的。
钟雪影留条
雪影写毕,遂给他关上了司必令的门锁,她便匆匆地坐车回家中来。雪影到了家里,梅影正在急得走投无路,一见雪影,猛可拉了她的手,眼泪会夺眶流了下来,说道:
“姊姊,你到底在什么地方呀?我为你急得一夜没有好好地睡,唉!我几乎为你要报告捕房去了。”
雪影听她这样说,一时倒不由得感到好笑。但是见了她满面沾了泪痕,心中倒又觉得十分感动,遂拉了她的手,低低地说道:
“妹妹,你不要急呀,这件事情说起来话长,我可以详详细细向你告诉一遍的。”
一面说,一面遂把昨夜的经过向她老实地告诉出来。梅影听了表示非常庆幸而又尚有余惊的神情,叹了一口气,不禁说道:
“真是阿弥陀佛,老天保佑,老天保佑的!这个汤先生真是一个侠义心肠的好人,假使没有他热心相助的话,姊姊还不遭他们的侮辱了吗?我想姊姊当然不肯甘心受辱,一定要挣扎叫喊,他们一定也恼羞成怒,说不定姊姊的性命也活不成呢!所以汤先生这个大恩,姊姊倒是不能忘记才好。”
“可不是吗,所以我的心中也十分地感激他。”
雪影说到这里,又把他早晨留字、自己也留张字条的话向她告诉,梅影点头道:
“这样他一定会到舞厅里来找你的。”
姊妹两人说了一会儿,大家便开始烧饭煮菜了。
光阴匆匆地过去,不觉又过了一星期。在这一星期之中,雪影在新光舞厅里早也等汤贤成来,晚也等汤贤成来,可是望穿了秋水,他却并没有来。一时心中颇觉闷闷不乐,暗自想道:莫非这张字条他没有看见吗?但这是绝不会的,那么他一定不愿跟我做朋友了。他越是没有意思跟雪影交朋友,在雪影的心中对他越有更深的印象。因为他在当初帮助我,除了激起一点儿人类的同情心之外,显然并没有一点儿意外的作用了,觉得这样好人是很不容易找的,因此在她芳心里自然而然地会有了爱他的成分。因为雪影在歌榭舞台里也有了三四个月的日子,凭她每天所接触的客人对待情形中猜想,知道十个舞客倒有十一个是抱着肉欲的野心,他们花了金钱,根本就想在舞女的身上得一点儿好处。即使有真心的爱,也只有给人家做一个小的资格。老实说,自己在财政部长的身上也做过了小,还有什么人再能配得上来娶我做小?况且我今生今世当然也不情愿再做小了。假使永远地不嫁人吧,那么眼前的虽然是不怕有冻饿的痛苦,但只怕人老珠黄不值钱的时候,那时候膝下无儿女,又无子侄,恐怕就要苦得像黄连了。于是她想到一个女子免不了是要找一个归宿,一时又想到了这个汤先生,他的妻子早已死了,嫁给他就不会再做小。虽然年纪大一点儿,不过人却很英俊,男人家年纪大一点儿,倒也不成问题。雪影想到这里,一时又觉得暗暗好笑,自己真有点儿自说自话的,你要想嫁给他,可是人家要不要自己,实在还是一个问题。假使他是一个很贪女色的人,那么他也不会迟迟不来望我了。雪影在这样感觉之下,她是十分心灰意冷。但仔细想来,原是自己太不懂人情,太不知礼貌,因为他这么地施恩于我,我是应该买些东西去谢谢他的,怎么把自说自话的一张字条给人家,叫人家有空到舞厅里来玩,这就怪不得人家要生气了。
男女本来是一样的,男的要看中这个女子的时候,他会千方百计地用尽脑筋去追求她,那么反转来说,女的要看中了这个男子,她也会温情体贴地去奉承男子。雪影就是这个样子,她在打定了这个主意之后,便在永安公司商场里买了许多礼物,在第二天下午亲自坐车送到裕和坊。未到裕和坊之前,她心里是担着十二分的忧愁,恐怕汤先生没有在家里,这是多么失望。但事情总算是凑巧的,贤成坐在写字台上,不知在写什么东西,雪影推门进去,一面先笑盈盈地叫道:
“汤先生,你没有出去吗?”
汤贤成抬起头来向前一望,这似乎出在他的意料之外的,不由站起身子来表示招待的意思,笑道:
“钟小姐,好久不见了,你买了这许多东西来干什么?不是白白地多花费吗?”
一面说,一面亲自地给她倒上了一杯开水。雪影秋波水盈盈地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嗔,真有些怨恨的神气,笑道:
“汤先生,是不是像我这种女子够不到资格跟你做朋友吗?所以我留给你一张字条,你就看也不看地丢了是不是?”
“哪里哪里?字条我是看见的,但这几天我忙得很,简直没有闲工夫去东逛西荡,所以你倒不要误会我,钟小姐,你快请坐吧!”
汤贤成见她薄怒娇嗔的意态,这时更增了她一份儿妩媚可爱,一时心里倒也微微地荡漾了一下,遂用了抱歉的口吻,向她低低地回答。
“嗯,这倒怨不得你,我以为你是生了气哩,所以我今天特地向你来赔礼的。”
雪影说时,走到写字台旁的转椅上坐下。见桌子上放着一瓶阿司匹林,还有一杯开水,接着又道:
“汤先生,你在吃这个吗?”
“是的,这几天晚上贪了凉,所以有点儿伤风,头脑子涨涨的,所以吞了两片阿司匹林。”
汤贤成低低地回答。雪影眉尖一皱,低低地说道:
“莫非那天为了我躺在沙发上所以受了凉吗?那叫我倒是很不安了。”
“不是,不是,钟小姐,你这人倒会多心的。”
汤贤成却向她急急地辩解。正在说时,电话铃响了,贤成忙去接听,嗯嗯地应了两声,遂搁上听筒,向雪影说道:
“钟小姐,对不起,我有公事要出去了。”
“没有关系,我和你一块儿走出去吧。”
雪影虽然对没有坐上一会儿就走未免感到失望,但她身子是不得不站了起来。汤贤成一面披上西服上衣,一面指了指许多礼物,便说道:
“钟小姐,这些礼物请你带回去,我就心领谢谢吧。”
“为什么?是不是嫌太少?”
雪影鼓着小嘴,表示很生气的样子。
“不,你又多心了,因为我只有一个人,而且家里也不长住的,所以你这许多东西根本就没有人去吃它用它,还是你拿回去吧,算我送给你弟弟妹妹吃的,也是一样。”
汤贤成很正经地回答。
“不,已经送了来,我就不愿意再带回去,宁可你不愿用、不愿吃,等我走后,给你丢到垃圾桶里去的!”
雪影沉着脸色,十足表现赌气的神气。汤贤成这就弄得无话可说了,笑了一笑,说道:
“钟小姐,你不要生气,那么我就照数全收吧。”
雪影这才回过笑脸来,说道:
“对了,你收下了,才算是看得起我,大概没有把我当作舞女看待吧。”
“哪里话呢?舞女也是人,我以为自食其力,绝没有什么丢脸的。”
汤贤成一面说,一面和她已走出裕和坊来。
“真的吗?”
雪影似乎感到无限欣喜的样子,掀着酒窝,秋波脉脉含情地瞟了他一眼,低低地问。汤贤成点了点头,却并不作答。在裕和坊门口,贤成站住了,说道:
“你上哪儿去?我给你讨车子。”
“不用,你有事情自管地走吧。”
雪影向他挥挥手回答。
“那么我不和你客气了,过几天说不定我到舞厅里来望你。”
汤贤成最后又向她低低地关照。
“你不要来望我,我有空会来望你的。”
雪影似乎明白他所以要到舞厅里来望自己的缘故,不愿他为自己而作无谓的花费,遂摇摇头,向他委婉地推却。
“为什么?你不愿我跟你来跳舞吗?”
汤贤成有点儿依恋起来,他站在弄门口,大有不愿分离的样子。
“嗯,是的,从前我希望你来跳舞,但现在……我不希望你在这种销金窟里来耗费了。汤先生,你家里不是有电话,我可以和你通电话,你的电话号码是……”
雪影说到这里,又想到了电话,遂轻轻地问。汤贤成在她这几句话中是很可以了解她的多情,一时心中也起了一层爱的波纹,便笑道:
“六四五七八,你在早晨九点之前打来,我大多数是在家里的。”
雪影点头答应,方才匆匆地分手,各自走开。汤贤成觉得这是意外的收获,想不到救人救出好处来了。因为她今天送礼物来的情形猜想,她确实已经爱上自己。想到这里,心里也不由得感到一层甜蜜。但转念一想,觉得我和她根本是不相配的,第一,年龄相差太远,第二,她的家庭负担很重,倘然她嫁给了我,当然不能再去伴舞,那么她一家数口的生活又将怎么地办呢?想到这里,一团高兴立刻又化为乌有,他忍不住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过了两天,雪影在家里打了一个电话给贤成,谁知等了好久的时候,却没有人来接听。雪影心中很奇怪,暗想:难道这样早就出去了吗?正欲把听筒搁下的时候,忽听那边有人接听,问道:
“是谁?”
“是我,钟雪影,你是汤先生吗?对不起,惊吵了你的好梦。”
“不,我原早已醒来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早接听呀?哦,是不是知道我打来的,所以有点儿不高兴,对不?”
“不,不,你又多心了,因为我生了病,用了很大的气力,才挣扎起来听电话的。”
“啊!真吗?对不起,我没有知道,你快去躺下了,我马上来望你。”
雪影听他说话的声音,果然带有颤抖的成分,可见他确实是病得这一份的厉害了,于是急急地搁下了听筒,回到自己的房中,匆匆地梳洗。梅影见她这个样子,倒有点儿奇怪了,问道:
“姊姊,你干什么急得这个样子?预备到哪里去?”
“妹妹,我刚才打电话给汤先生,谁知他生着病。因为他在上海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所以我是不能不给他尽一些看护的责任,所以我在舞厅里要请假,说不定也要好几天不回家来。妹妹,你假使有什么事情,可以到静安寺路裕和坊四号来找我,那边就是汤先生的家。”
雪影一面换上了一件香雪纱旗袍,匆匆地要走的样子。梅影在雪影前天的谈话中已明白姊姊有爱上姓汤的意思,此刻听她要好几天不回家,遂也忙说道:
“姊姊,你既然预备在那边住几天,那么你把短衫裤应该拿两套去换换身,现在是夏天里,洗了浴后难道不换衣服吗?”
这两句话才把雪影提醒了,遂连忙又整理几套替换的衣服,方才匆匆地别了梅影,坐车到裕和坊去了。
汤贤成睡在床上,两颊红红地发烧,显然是热度很盛。但他见到雪影翩然降临,似乎在他孤寂的心灵中也会感到一点儿暖意的安慰,向她点点头,嘴角旁挂了一丝笑意,表示招呼的意思。雪影放下了手中的衣包,早已毫不避嫌疑地在他床边坐下了,第一步先把手去按住了他的额角,皱了眉毛,低低地说道:
“汤先生,你的热度很盛呀!好好儿的怎么会病起来?医生瞧过了没有?”
“昨天晚上还好好的,今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就感到头痛发热了。我已经打电话给一个朋友,名叫林德生,他是德国医学博士,回头马上就来了。”
汤贤成被她手按在额角上,好像觉得舒服得多,一时含了微笑,向她低低地告诉。
“那么你此刻饿了没有?可要吃点儿什么东西?”
雪影才放下心来,她缩回了手,又十分关怀地问。
“不,我此刻一点儿也不想吃什么。钟小姐,你这一包又是什么东西呀?”
汤贤成摇了一下头,他的视线接触到那一包衣服上去,遂忍不住猜疑地问。
“哦,这是我随身穿的衣服,我想你生了病,总得有个人在床边服侍服侍才好,所以我预备在这里住两天。”
雪影很坦白地向他告诉出来。汤贤成似乎感到意外惊喜似的,啊了一声,说道:
“钟小姐,你这话可是真的吗?那么你跳舞时间……”
“我在舞厅里已请了假……”
雪影微微地一笑,表示已没有什么问题的样子回答。
“那么你家里……”
汤贤成怕她父母会不许她这样地做,所以心里又很顾全她的环境。但雪影不等他说下去,便接着笑道:
“你不要为我担心,我是绝对可以自由,没有谁会来管束我的。”
“可是你请了几天假,损失未免太大一点儿,所以我心中觉得实在很过不去。”
汤贤成又很关切地说。但雪影听了有点儿生气的意思,秋波逗给他一个娇嗔,说道:
“汤先生,你这是什么话?想你乃是我救命恩人,常言道,士为知己者死,我既受恩于你,理应有所报答,所以对于这一点点儿的损失,根本是算不得一回事,被你这么一说,倒叫我听了心里反觉得难过。”
“钟小姐,你待我这样好,我觉得亲生的女儿也没有这样热诚的关怀吧!”
汤贤成很感动,他情不自禁地说出了这两句话。
“哧!汤先生,你讨我的便宜,我可不依!”
雪影听他这样说,噘了小嘴儿,似乎撒娇般地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嗔。就在这个当儿,门外匆匆地推进一个西服男子来,汤贤成连忙招呼道:
“林博士,快请坐。”
雪影知道是医生了,遂给他倒了一杯茶,在香烟罐子里又递上一支烟。林德生很客气地道了谢,一面向贤成问道:
“这位是新夫人吗?”
“不,不,林博士,你不要弄错了。”
汤贤成见他误会了,一时急忙向他解释。
“哦,对不起,对不起!”
林德生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遂连忙向她抱歉。被他一抱歉,这叫雪影更觉得难为情,这就绯红了两颊,退避到外面一间室去了。直待林德生诊视完毕,开好了药方,雪影方才又走进房中来。林德生把药方放在桌子上,说道:
“受一点儿感冒,没有什么问题,吃了这张方子,明天就好了。”
一面说,一面便起身走了。汤贤成道:
“明天好了,我亲自来谢你吧。”
雪影本来要送他,因为他这一句误会的话,所以一时倒反而不好意思送他了。林医生走后,雪影和贤成互相望了一眼,贤成忍不住微微地一笑。雪影觉得他这一笑,至少是包含了一点儿神秘的成分,因此粉颊不由得一圆圈一圆圈地娇红起来。她很灵敏地拿了桌子上的药方,便匆匆地到外面配药去了。
约莫半个钟点之后,雪影把药水配来,照着瓶上划着的数量,服侍贤成服下药水。贤成见时候快近中午,遂向雪影道:
“钟小姐,我想你的午饭问题还是打电话到对面康乐小吃部叫一客虾仁火腿蛋饭来吧。”
雪影也觉得这样简单一点儿,遂点头说好,拨了电话,去叫客饭。康乐小吃部大概知道四号楼上是老主顾,当下答应马上送来。送来的时候,贤成关照他们每日两餐,按时送来,当然是为了可以避免时常去叫的麻烦。雪影在贤成家里住了两天,这是第三天黄昏的时候,贤成的病体也差不多痊愈了,雪影坐在他的床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着。贤成说道:
“今天我已好了,明天就可以起床了,钟小姐今天晚上可以到舞厅去了,为了我,你这两夜睡得太不舒服了,还是回家舒舒服服去休息吧。”
“汤先生,你是不是有点儿讨厌我?”
贤成一番真心的好意,雪影倒起了误会,遂微蹙了眉尖,向他低低地问。贤成啊了一声,笑起来道:
“钟小姐,你这人实在太会多心了,叫我真是太受一点儿冤枉了。老实地说,你瞧我这一个家里,是不是正需要你这么一个能干的女子来管理家务吗?所以我不但没有讨厌你,而且还希望你最好永远地住在我的家里。不过我总不能为了自己而不顾人家,所以我绝不能这样自私,因为你家中不是还有许多人要靠你来养活吗?我怎么能忍心老是叫你损失下去呢?”
雪影听他这样说,方知道他并不是为了讨厌自己,这就向他盈盈地一笑,说道:
“汤先生,我老实地告诉你吧,我家里是没有什么人了。”
“啊!你……也只有孤零零一个人吗?那么你当初为什么骗我?”
贤成感到意外惊喜似的,猛可地从床上靠起来,握了她的纤手,满脸含了兴奋的笑容。
“在当初……因为我和你还很陌生,我怕你对我有了不良的存心,所以我故意这么地回答,是叫你不敢对我有非礼的举动。可是我太多疑了,因为你确实是一个好人!”
雪影有些赧赧然的样子,向他低低地告诉。贤成这才明白了,他忍不住笑起来,说道:
“那么你真的只有一个人吗?我想不到你的身世也会这么可怜。”
雪影被他这么地一说,她又勾起无限的伤心,垂了头,眼泪一点儿一点儿地落了下来。贤成把枕边的手帕塞到她的手里,低低地说道:
“钟小姐,你不要伤心,我是一个孤零零的人,你也是一个孤零零的人,我们可说是同病相怜。只要你不讨厌我的年龄大,我很需要你这么一个女子来给我做一个内助……”
贤成说到这里,他已感觉有点儿难为情,话声是放得特别低沉。
“你的年龄也并不大,假使你果然很苍老的话,前天林医生也不会把我当作你的……”
雪影芳心中是滋长了甜蜜的滋味,她俏眼斜乜了他一下,说到这里,一阵子羞涩,到底也说不下去了。
“这是因为林医生在高度近视眼光之下的缘故,同时因为我和他素来相识,不过又久违两地,所以今日相逢,才有这一种冒昧的猜测。换了别人,谁也不会这样鲁莽。”
贤成想不到雪影真会有嫁给自己的意思,一时乐得心花都朵朵地开了。不过他还镇静了态度,表示不能太委屈了雪影的意思回答。
“汤先生,我问你几岁了?”
雪影这才微抬了粉脸,含了七分羞意而又三分喜悦的媚眼,盈盈地斜乜了他一眼,低低地问。
“我四十二岁了,你今年青春多少?”
贤成在回答了后,也向她轻声反问。
“我十八岁,和你相差二十四年……”
雪影屈着指算着说。
“哎呀!相差了一大半,这可不对,我觉得这不是一头美满的姻缘,我不能为了自私而误了你终身的幸福。”
汤贤成一算之下,他不由哎呀一声叫起来,摇了摇头,表示不相配地回答。
“奇怪,我没有嫌你老,要你大惊小怪地急什么?”
雪影却毫不介意的神气,用了一种很轻松的口吻,笑盈盈地说。
“你虽然不嫌我老,但是在我自己良心问题上想起来,觉得很不安。假使是二十四岁,那么相差十八年,这已经是很悬殊了,现在要差了二十四年,说句不知轻重的话,我的儿子也比你大哩,我怎么好意思跟你结婚?钟小姐,你的情分我很感激,但是为了你的终身幸福着想,我觉得你还是另找对象的好。我们的情分就永远做一个朋友吧,因为友爱的伟大,也可以超过夫妇的。我以为夫妇的爱,也无非是多上了一层肉欲罢了。比方说,我生了病,你肯牺牲自己的利益来服侍我,这种伟大的爱,又何尝不是胜过了夫妻之爱呢?所以我们就这样地在友爱的地步止步了吧!”
贤成并没有一点儿虚伪的作用,他是显出无限诚恳的态度,向她低低地劝告。
雪影听他这样说,一时更感到他的忠实可爱,遂一撩眼皮,微微地一笑,说道:
“承蒙你为我这样地着想,我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感激,不过我以为爱情这件东西,绝不是受任何一切约束和阻碍就可以消灭的,只要我觉得你是可爱的,不要说你还只有四十二岁了,我也会赤心地要嫁给你。不过我是一个舞女,是一个被人视作玩物的女子,或许我的身份是不够资格来配上你,或许汤先生要想娶一个名门淑女为妻,那么我当然是只好永远抱着一颗失望的心了。”
雪影说到这里,她想到自己已非完璧,心中这就感到一阵子心酸,因此眼泪就像断线珍珠般地扑簌簌地直滚落下来了。贤成被她感动得也有一点儿凄凉的意味,遂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低低说道:
“钟小姐,你这是什么话呢?我真觉得太幸福了,想不到像你这么一个年轻美貌的姑娘,会爱上我这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这种艳福,真是我前世把木鱼都敲穿来的了。”
“汤先生,不,我该叫你贤成,因为夫妻是平等的,我应该叫你一声名字,你说对不?”
雪影听了,这才破涕为笑,她挑着眉毛,表示这一份样的兴奋。
“不错,不错,那么我也该叫你一声雪影了。”
汤贤成心里像春风吹着微波一样地动荡,满脸也显出了得意的笑容。
“不过,你应该再叫我一声亲热些。”
雪影忸怩了一下腰肢,那种意态是令人有些陶醉。
“再叫你亲热些?那么叫什么呢?”
汤贤成见她娇媚得可爱,他的脑海里又浮现起二十年前的一幕来,但想不到二十年后的今天,也会重演一下粉红恋爱的事实,所以他的脸部上也恢复了青春的颜色,笑嘻嘻地问。
“嗯!那还用问吗?我不要!”
雪影一味地撒着女孩儿家的娇态,虽然她是鼓着红红的脸腮子好像有些生气,但她的嘴角旁终究掩不住地露出一丝引人可爱的甜笑来。
“好妹妹,你不要生气,我……想一想叫你好不好?”
汤贤成表示很焦急的神气,向她连连地赔不是。但雪影听了,却哧哧地笑了起来,说道:
“你不是已经向我叫了吗?那还用得了再想什么吗?”
贤成倒是怔住了,但仔细想了一会儿,方才理会了。把她手温和抚摸了一会儿,赫然他想到了什么似的,一时却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奇怪,你好好儿的又为什么叹气呢?”
雪影似乎也发觉他脸上有一层淡淡的忧愁,于是低低地问。
“我想你的年纪这样轻,再过十年,也只有二十八岁,可是我……已经五十二岁了,说不定短命地死了,那么剩下你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那又叫我怎么能放心得下呢?”
贤成方才又低低地说出这一层缘故来。雪影见他眼角旁有些润湿,于是含了娇媚的笑,说道:
“这些又是你在自寻烦恼,何必去顾虑到这一种将来的事情呢?或许我比你短命也说不定,一个人哪里能算得到呢?贤成,我不许你说这些话,否则,我可要不高兴!”
雪影说到这里,她的身子在床边伏下来,捧着他的脸,温柔地说。贤成没有回答什么,他在喜悦之中又感到悲哀的意味,望着她粉脸却呆呆地出神。雪影把粉脸渐渐地靠近了他,贤成这就闻到了一阵幽兰似的细香,他再也忍熬不住了,遂挽住她的脖子,在她小嘴上紧紧地吮了一个长吻。
不料就在这个时候,忽听外面一间有人进来。雪影连忙站起身子,一面问是谁,一面走出房外去瞧。原来是妹妹梅影,她后面还跟了一个年轻的男子。雪影见那少年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在故乡的同学谢凝远,一时她芳心里也不知是悲是喜,啊了一声,却呆呆地说不出一句话来。凝远却含笑上前,似乎要和她有握手的样子,雪影别转身子,倒向沙发上,却是闷声哭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