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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中国文化的进退升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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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讲题是“中国文化的进退升沉”。前三次所讲,是中国文化的本质与特性,侧重内容方面。四五两讲偏重历史向外的一面。

任何一种文化都由曲线前进,有时上升,有时下降,只看历史上各时期之治乱兴衰,便可见其文化进退升沉之大概。主要是在能指出我们的文化在什么情况下上升前进,在什么情况下下沉后退。尤要在能找出其进退升沉的原因何在,我们才有办法要它上升不让它下沉,这是我此讲的主要意义所在。

什么叫“文化”?简言之,文化即是人生,文化是我们“大群集体人生”一总合体,亦可说是此大群集体人生一精神的共业。此一大群集体人生是多方面的。如政治、经济、军事,如文学、艺术,如宗教、教育与道德等皆是。综合此多方面始称做文化。故文化必有一体系,亦可说文化是一个机体。等于人之一身,耳用来听,眼用来看,五官四肢内脏各部各有各的作用,而合成为各人之生命。所以文化是多方面的人生,定要互相配合成为一体,不能各自分开独立,否则便失掉了意义。我们讲文化,应从文化的多方面来了解其总体系,再从其总体系来了解其各部分之意义责任与地位。

如讲经济,衣、食、住、行都包在内,而经济自身也必自成一体,此体则从多方面配合而成。如我身上一对眼睛,也是一个体,而眼睛又从各个细小机件配合而成。一双耳朵也是一个体,也由各个机件配合而成。如果那一机件有问题,便可影响到全体系。经济是一个体,而有经济的各面;政治又是一个体,又有政治的各面。一个大群集体人生中,不能没有经济,没有政治。又要有军事武力。又要把经济、政治、武力,多方配合起来。政治不能单独存在,经济、军事亦然。说到文化之大体系,则不仅包括着政治、经济、军事,还有其他各方面,较之这三方面更为重要的。所以我们讲文化,该一层一层分析着讲。

文化的第一层,也是文化之基层,便是上述经济、政治、军事三项。此一基层安定了,才能发展到其他阶层。如文学、艺术已是文化之第二层,即文化之中层,等于树上开了花,必须有根有干才始能开花。由是进到文化之第三层,即文化之上层,乃有宗教信仰。在人以外的天地则更广大了,在人以内之精神则更精微了。同时又会有哲学思想。从宗教信仰与哲学思想里面发展出人生之道德来。道德和法律不同,法律可由政治来制定,道德则由人生内部经过一层层的展演而到达了其最高阶层。凡此皆由教育来传递,可以无穷传下,而文化始有一极深厚之“传统性”。

以上种种,又须层层配合,这一文化才是一理想的文化、有体系的文化、一机构健全的文化。有些文化体系不能配合各方面。有的宗教发展得很高,而不曾注意到其他阶层,如耶稣说上帝的事由我管,凯撒的事由凯撒管,耶稣所管的事,乃指我们人类死后灵魂上天堂而言,此因当时犹太社会文化发展不健全,政治、经济、军事种种都由罗马凯撒管去了,犹太人自己管不到,因此耶稣也管不到,此乃一种“政教分离”。因此耶教信仰虽高,不能由此演出一套合理想的文化来。到了罗马帝国崩溃,欧洲中古时期的社会几乎全由宗教管理,他们想由此来建立起一个精神罗马帝国,由宗教来统治政治,但此理想未能完成,而政教上屡屡发生大冲突,这依然是一个政教分离的局面。政治不能管宗教,宗教也不能管政治,就同人的眼睛与耳朵不能配合,眼睛要看耳朵不去听,耳朵要听眼睛不去看,不能好好配合成一体。到他们文艺复兴时代,又加进了希腊、罗马的古文化。那时西方文化才突飞猛进,但仍管不到宗教,乃有“信教自由”一口号之提出。则那时西方文化各方面还未能好好融成为一体。现代科学兴起,西方世界益见灿烂,但现代科学与宗教信仰也仍有未能融洽之处。由此言之,西方文化直到今天,还是有未能好好融为一体之缺憾。

以上说文化是由我们人生多方面慢慢配合而成,而其各种配合则不尽相同。就理论言,则必求此文化大体系中之各部门各方面,都能配合到一恰好处,始得为一健全之文化。又须此文化体系中各部门各方面的人,都能了解此文化,照顾此文化,此一文化始能继续上升不致后退。如一个家,其家中人能人人心中同有此一家,则此一家必会旺盛。如其家中人人心中并无有此一家,则此家必会衰落。任何一社会,或国家民族,亦复如是。若要关心国家民族之较大体,则只有从文化上关心。我说文化乃是一民族大群集体人生之一种精神共业,此一大群集体中多数人的文化意识淡薄,文化精神消失,则此一文化必然会下降与后退。中国古人则称之为道不明,道不行。

中国历史上经历了好几番衰乱和黑暗时期,如东汉之末,下迄三国乃至五胡乱华,南北朝分裂对峙,此为一长时期。唐末五代又是一时期,年代虽不如汉末以后之长,而情形更严重。宋金对峙,下至蒙古入主,又是一时期。明末流寇引起满洲入主,又是一时期。当前之共党夺国,又是一时期。每一时期之堕退与下沉,或从外患到内忧,或从内忧到外患,事非一致。但内忧影响深,外患影响浅。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此乃千古通律。每一时期之堕退与下沉,最可见者,必曝露在政治、经济、军事之三方面。但其最先受病处,则或不在此,而在学术思想信仰风俗比较隐微不受注意之一面。如汉末三国时,事非不可为,人才亦辈出,但当时儒学消沉,老庄清谈不足挽此局面,整个民族失却领导而循至于糜烂。唐末五代,骄兵悍卒,长期割据,而佛教与禅学,山林空寂,其势自不足来挽救此时代。蒙古入主而中国社会文化潜力犹在,故未百年而元代即覆灭。明代开国,其时形势则远较宋初为优。满清入关,其时社会文化潜力亦尚旺盛。故明清之际,就整个民族言,亦实无甚大之变动。

中国文化向极注重“人文”精神,而人文精神的主要重心则在人的“心”。心在万物中为最灵,一人之心可以影响转移到千万人之心。心转则时代亦随而转。中国人的文化信仰及其文化理论,最注重者在此。所以各人之正心诚意,成为治国平天下之基本。惟修道必先明道,复兴文化必先知有此文化,了解此文化,故正心诚意又必先之以致知格物。因此历代文化之进退升沉,虽其最显著的迹象必归宿到政治、经济、军事之基层,但求其渊源,最主要的还是在学术思想,信仰风俗,深着于人心内部之一面。

各民族文化体系有不同,故其文化力量之发现与其运使,有的重在外,有的重在内;有的重在上,有的重在下;有的重在大群,有的重在个人。中国文化之主要根基,则安放建立在各别个人之内心。文化力量有结合,有分散。由各个人的扩展而结合成为大群的,是为文化之前进与上升。由大群的萎缩分散而成为个人的,是为文化之后退与下沉。光明变为黯淡,黯淡又变为光明;安定变为动乱,动乱又变为安定;前进之后有后退,后退之后又有前进;上升之后有下沉,下沉之后又会有上升;其机括则在“人之心”,更要乃在每一人之心。

中国人认为经济、军事须由政治来领导,而政治则须由教育来领导,故道统高出于政统,而富强则不甚受重视。故在中国人说,文化之进退升沉,则只是道之进退升沉而已。今人所谓之文化,中国古人则只谓之“道体”。明白到此,则文化之进退升沉,其权其机括,乃在个人身上、个人心中,可以不言而喻。像现在外面资本主义跑来,使我们贫不能自存。外面帝国势力跑来,使我们弱不能自存。依照中国古人想法来谋求对付,也不能单在富国强兵上着想,主要须在整个政治问题上着想。而整个政治问题则主要不在求富强,在富强之上还有一个“道”的问题。若能“善尽吾道”,则谋富谋强以求自存,自亦在道之内,而富强不致成病为害。若仅求富强,则富强亦可成病为害。富强而危亡随之,古今中外不乏先例,中国人则悬此为炯戒。

今天我们的问题,乃在我们自己传统文化又正在后退下沉之时,须如何谋求复兴。并不是说中国文化根本要不得,须求彻底改造。若使我们内部自身根本没问题,自己的文化传统正在光明昌盛之际,而外患抵抗不了,这始是自己文化本身不够力量,抵挡不了外面异文化,乃是文化本身有问题,须求根本解决。但事实并不如此。中国文化能抟成这样一个大民族,绵历五千年直到今天,没有另一民族可和我们相比。现在世界上强大国家如英、法,不到中国历史五分之一,美国只有中国历史的二十分之一,苏维埃只有中国历史五十分之一。古代民族如埃及、希腊都不能继续存在。据此可知中国文化之价值。但其价值究在哪里,则有待我们今天自己来发见,来认识。

此刻只就历史外面看,中国史上最伟大时期首先是在春秋战国。春秋时有两百多个国家,到战国只有十几个,到秦代而统一。诸位当知,此乃世界历史上一奇迹,我们不该忽视。若把中国历史上的秦汉和罗马相比,罗马是一个帝国,乃由武力“向外征服”;中国秦汉统一则是文化之“向心凝结”。即论秦始皇,宰相李斯是楚人,大将蒙恬是齐人,其政治组织乃是郡县的统一,不是征服的统一。当时疆土已和后代中国差不多,而没有现代式之交通,又不用庞大军队,此项统治,岂不是一大奇迹。秦汉以后有隋唐,又一度为大一统之盛世。罗马覆亡了,再不能复兴,但汉末三国,唐末五代,两度分裂,仍有宋代继起,中国之为中国者如故。西方自罗马覆亡直到今天,各国林立,再也不能有统一局面。此是中西两方政治上之相异。

有人说,中国是一个农村社会,应属为农业文化。西方文化则起于都市,乃为一种商业文化。然西方现代都市,乃在中古时期以后,在意大利地中海沿岸,在北欧波罗的海沿岸,逐步兴起。中国都市则远从春秋战国直传到今。如苏州,最先是春秋晚期吴国首都,到今已两千多年。宋代金兀术渡江,苏州一城便杀了五十万人。如广州,秦代立为郡,一向比苏州更繁盛。唐末黄巢作乱,打到广州城,外国蕃商在此被难者有十万人。试问西方历史上,在与中国唐宋时代,能有如苏州广州般城市否?其他如扬州、如洛阳、如成都,中国历史上的大都市,实是数不胜数。政治组织上每一县,同时也即是一商业中心。国内国外商业之庞大繁盛,实是远胜西方。但中国文化到底没有发展成一个商业文化,中国社会也从来不会发展成一个资本主义的社会。此是中西双方商业经济上之相异。

提到军事武力,亦值自夸。北方边境之绵长无险,已是国防上一大难题。而汉代之匈奴,唐代之突厥,为中国军队打垮了,跑到西方,依然所向无敌。蒙古武力震铄一世,但蒙古人力征东西,最后始能进入中国。最先被驱逐也是在中国。我认为中国人实具两大天才,一是能打仗,一是善经商。但中国文化不讲富强,帝国主义资本主义永不在中国出现,此乃中国文化一特殊最长处。不应反认它是短处。

至于文化演变有前进、有后退;有上升、有下沉,此乃无可避免之事。五胡乱华,先由中国招请他们内迁,这也是一件奇怪事。现代西方只要殖民到外国去,中国汉代却招请胡人移殖到中国来。若不是政治上先发生问题,起了内乱,此项招请,也许可成为历史嘉话。蒙古入中国,在中国文化上自然是一大打击。马可孛罗东来写了一《游记》,当时欧洲人不信他说的是实话,他们认为世界上不会有那么一个国家,那么一个社会。直到最近一百年,中国人碰到了欧洲人,情形就大不同,政治、经济、军事,西方似乎样样比中国强。而且西方也同样有文学、有艺术、有哲学、有宗教。这一次的外患,和从前历史上所遇外患远相异。难怪中国人要失去了他自己民族的自尊和文化之自信。除却学步西方,一点办法也没有。

但我还要说明的,在前清道光年间鸦片战争以前,中国已经内乱迭起,最后有太平天国。那时政治社会腐化,内忧已深,即使欧洲人不来,中国政治也要垮,社会也要变。坏的是内忧、外患两症并发。最先想练军兴武,继之想变法维新,最后始是孙中山先生起来排满革命,创造中华民国。那时一切都该要变,然而要变则便多牵涉。这里变,那里亦要变。最重要的是教育。

唐以后,一向都用科举考试。教育在社会,考试在政府。由明到清,考试用八股文,社会教育也大受影响。中国传统文化精神,早在社会教育中有褪色。一旦新教育兴起,学校制度全仿西洋,教育方针亦随着西方走,教育之最后顺序便成为选派留学生出国。最先留学生都学的是法制与军事。又留学生的年龄太轻,对中国自身社会不了解,对中国以往历史无认识,并不知中国当前真需要的在哪里。跑到外国去,三年五年,只在学校里用功,对外国的一切也无真知。一旦回来担当国家社会重任,宜其有扞格。而一时风气已成。没有钱,得不到公费,便到外国去做工,所谓“勤工俭学”,其名甚美,其实更坏。当时所去的是法国,一回来都成共产党。国内学校亦相率外国化,连小学也得学英文,多半时间都化在上面。大家心存爱国,而对民族文化传统全然不知。如一人百病丛生,而不知病在哪里,又不知有何药治,只到海外求奇方去。今天的中国,真是碰到了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的一大难。至于共产主义,它本身并不需要学校教育,它有另一套宣传方法。当时中国青年,进了小学,进不得中学。进了中学,进不得大学。进了大学,出不得国去留学。只有一颗爱国心,只知共产主义也是外国货,一经宣传,相率趋之,不可遏止。现在则已是聚九州铁铸成了大错,在无可奈何中,只有找寻文化种子再来好好培植。

所谓文化种子,在历史上遇乱世,不是埋藏在下,便是逃避在外。

春秋时代,文化种子埋藏在贵族阶层。孔墨新生机,从下层崛起。此时期为中国文化最有生命力之表现时期。

东汉末,文化种子埋藏在大门第,而不免为老庄清谈所腐蚀。北方经五胡骚乱,文化种子逃避到边区,如辽东,如西凉。

唐末五代,文化种子或则逃避至十国、如蜀、如唐、如闽、如吴越,多数都埋藏在山林寺庙与书院中。直到宋兴六七十年后,始有起色。

元末埋藏在社会下层,当时南方经济好,书籍流传易,故文化种子得到处留存。

满清入主,文化种子埋藏在社会各阶层者,亦深亦厚。故元清两代情形,较之五胡北朝、唐末五代时较好。

当前中共,最大危机在文化种子无地埋藏。期求文化复兴,只有望之逃亡在外者。在台湾、在美国、在欧西、在南洋各地,此为中国此下文化复兴惟一可望所在。只要在此各地,有人对民族有自尊心,对文化有自信心,文化复兴机缘已熟,正如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即在大陆,我们不要以为中华文化已经被毁灭了。中国文化是毁灭不了的。古人说:

人穷则反本。

又说:

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大陆今天激变随时可起。那时外呼内应,易如反掌。我们在此时机提出“文化复兴”一口号,正是国内外人人所共同想望,共同盼切的。事在人为,顾亭林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们可改为“文化兴衰,匹夫有责”。待我们大家来努力。

(一九六八年十月《人生杂志》三十三卷五期,一九七四年二月《青溪》八十期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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