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着闲适的生活,光阴更是易逝,这一日薄暮,船行在一个所在,地名唤作鲇鱼口的,停泊了下来,这时水程已经走了五六百里,就到了山东地界了。这鲇鱼口,乃是一处繁盛的临河村镇,村民俱以渔业为生,船舶云集,人烟稠密。岸上街市各类店铺俱全,贩卖鱼虾瓜果蔬菜的摊子,岸边上一个挨着一个,聚了无数。佩玉和筠姑栓儿打开船窗,向外瞭望,觉得十分有趣。又见停泊的那些船只,都搭了跳板,船夫客人,纷纷地下船上岸,买取蔬菜用物,熙来攘往,喧哗嘈杂,比大都会中街市里还要热闹得多。
正在这个当儿,佩玉忽然听得有櫜櫜敲木鱼之声,不由诧异。寻声注视,瞥见岸上一棵垂柳树下,坐着有一个僧人,状貌生得狰狞非常,宽肩阔背,短项秃头,一副又黑又紫的面孔,配上高颧广额,浓眉环眼,扁鼻巨口,厚唇外翻,赤如血染,门牙暴露,颔下胡子有几日未剃,黑森森的似短毛猪鬃刷子一般,越发显得凶顽猛烈。身上穿着一件黑布僧袍,足登麻鞋,背上负着一顶大斗笠,趺坐在那里。左手拿着一个红漆比海碗还大的木鱼,右手拿着槌子敲个不住。身旁地下放着一个大包裹,横着一支粗逾鹅卵的长禅杖,漆得又黑又亮,似是铁制,如果不差,估计分量至少说也得有个百十来斤重。一面敲着木鱼,梆梆乱响,一面翻着一双怪眼,目不转瞬地向这只船上注视不已,及见佩玉看他,才将眼睛转望他处。
佩玉见他这般神情,早就料出来了八九分,暗忖道,这厮必是绿林中惯吃独食的强盗,看出这只船吃水较深,有些油水,便在这里观风,想打下手的主意。呵呵,我在此处,你这才是瞎了眼,枉费了精神呢。连日我正闷极,无事可做,难得遇见你这秃厮,管保送你到西天去。想着高兴非凡,筠姑栓儿也瞧出这僧人异样,两人不约而同地一个叫姐姐,一个叫姑姑道:“你看见柳树下敲木鱼的和尚吗?面貌怎么生得这般丑恶,他为什么不去到人群里,和店铺门口去化缘,却坐在那没人的地方,一个劲儿敲木鱼呢?恐怕敲到明天这时候,也化不出一个钱一顿饭来,莫非是个傻子吗?”佩玉听了,觉着有趣,哈哈笑道:“他倒不是个傻子,你两个说这呆话,恐怕倒是傻子呢?”筠姑栓儿闻言不解,一齐瞪着两只眼睛,瞅着佩玉发怔,问道:“这话怎讲?”佩玉知道他们二人胆子小,如果将实话告诉了他们,必然害怕,便掩饰道:“没有什么,你二人不用问,我说着玩的。”过后不由得懊悔自己说话太冒失,冲口而出,说走了嘴,以致引起他两个的疑窦。
栓儿究竟是个小孩,被佩玉掩饰过去,以为是真说着玩,便不再追问。筠姑聪慧心细,深知佩玉性情端重,言无妄发,必有所谓,说是戏言,明系遁词。低头仔细思索一下,猛然省悟了佩玉的用意,便诘问道:“难道这个和尚,是个歹人吗?请姐姐告诉妹子,妹子决不害怕。”佩玉闻言一惊,暗道,这妞子真是精灵,竟能猜着我的心意,还是不告诉她为是,免得她父母知晓,老人家万经不起惊吓。便摇头道:“妹妹,你不要疑心,委实是我说着玩,没有什么。”筠姑见佩玉不肯说,愈发磨着佩玉,追问不已。佩玉无法,只得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告诉你也无妨,但是不可叫栓儿和伯父伯母知道。”筠姑点头道:“这个妹子晓得,姐姐只管说吧。”佩玉道:“我看这个和尚,定是强盗,为我们这船来的。如果我所料得不错,他今天夜里,必然要来这船上行劫。不过你不要害怕,决不要紧,我已经瞧出他没有什么多大的本领。今晚你们照样吹灯,睡你们的觉,我自会打发他的,万万不可惊动了两位老人家,要紧要紧。”筠姑道:“我偷偷从船窗板缝里往外瞧姐姐动手杀贼如何?”佩玉道:“偷瞧倒没什么不可,千万别害怕喊出声来。”筠姑道:“姐姐放心,我虽然荏弱,不会武艺,胆子却有。不至于这样怯懦。”
两人说话之间,只见由一家草棚子里面,走出了一个人来。身着天青缎子马褂,灰色褡裢布开楔的袍子,看他的打扮,像个差官模样,年约四十多岁,相貌生得獐头鼠目,兔耳鱼腮,一望而知不是个好人。背着一双手儿,走在岸边立着,两双眸子,在眶子里,滴溜溜地乱转,不住地往这只船上观看,神情十分诡异可疑。佩玉估量道,莫非这厮也是那个和尚一条路上的,要打这只船的主意吗?瞧着形态,却不像是盗贼,却是何故?正在此时,那董翁也走出舱来,站在船头。眺望岸上风景,一眼瞥见岸上那个人,觉得面相有些熟识。那人望见董翁出来,便背转过身躯,低头缓步,沿岸走去。走得快到那僧人之前不远,略停了停步才踱过去。只这刹那之间的举动,佩玉眼睛何等尖利,早看出来那僧人一双怪眼冲着那人翻了一番,点了点头,好似示意领会一般。佩玉见这光景,越发断定了那人和僧人两个正是一路,必然全为此船而来。心里暗自纳罕道,董翁宦囊,并不怎样丰富,至多也不过几千银子,何以惹得贼人这样注意?看此情形,明是早就知道董翁这只船,要路过此地停泊,预先来到这里等候他到来无疑。刚才那人明是这僧人的眼线,料想他两个在此,守候并非一日。董翁带的金银不多,决不值得如此一做,那么必非为抢劫他的财物而来,这事端地十分可怪呢?
佩玉只顾沉思无言,筠姑在一旁瞧她这等形状,更是起了疑虑,推了佩玉一把道:“姐姐怎么这大半天不说话,尽是一个人想些什么?没看见晚饭已经都开上了桌子,我爹爹妈妈都坐在那里等候姐姐吃饭哩,还不快吃去。”佩玉回头一瞧,果然菜饭都已摆好在桌子之上,董翁已经进来了,和董媪坐在那儿,还没举筷,等候自己。佩玉笑道:“我只顾贪看岸上热闹去了,倒劳伯父伯母等候,这是怎么说的。”说着便连忙推上了船窗,和筠姑转身走在桌边坐下,大家举筷,一同进餐。佩玉一面吃饭,一面心里仍是怙惙此事。再看董翁端着饭碗,半晌不动筷子,也在那里出神,筠姑笑道:“爹爹快吃饭吧,菜都凉了,怎么像有什么心思似的?”董翁被女儿一问,方才神定,答道:“我倒不是有什么心思,刚才我在船头闲立,看见岸边站着有一个官差打扮的人,盯着眼睛向我们这只船张望,看见了我便背转身去走了,那人相貌,我十分熟识,竟似不久之前,还在哪里遇见过他的。我现在想着,觉得那人神情鬼祟,不尴不尬,很为可疑,可是怎么样也想不起他是谁来。”说着又停筷思索了半天,忽然哦的一声道:“我想起来了,那人便是权相鳌拜手下的差官,在京城有好几次,鳌相来拜我,我送他出大门,看见都是这人给他打顶马夹护书的。话已有好几年,那时鳌拜还是个顺天府尹,官职和我差不多大小。他善于迎合帝意,没有几年,便由府尹而侍郎尚书,入阁拜相了。但不知道差官既是他跟前亲随,离不开的人,为何出京城跑到这地方来?真不可解!”
佩玉听了董翁这几句话,心里倏然明白雪亮,暗想,你这老儿真是麻木得很,你临行时曾参奏那鳌拜十大罪状,留中不下,怎么忘了!这分明是鳌拜记恨此仇,派遣这差官出京做眼线,来在前途此地,等候着你到来,好指示给那个和尚行刺你的,明摆着的道理竟然会了解不出。幸而我在这里,否则你这老儿,到死还不明白自己是怎样死的哩?看这情形,今夜里和尚必然前来行刺,我先不说破,免得他们害怕,到时自有处置。
佩玉想罢吃完了饭,陪着翁媪又说了半天闲话。到了快要定更之时,董翁董媪和栓儿照例安歇,佩玉便和筠姑进里舱来,推上舱门。筠姑何等聪慧,听了乃翁之言,参合薄暮时所见光景,及佩玉的神情,和她所说的那一番话,印证在一起,便测度出那和尚与那差官,定于老父不利。又看见佩玉推上舱门,便将宝剑由囊内抽出,拂拭了一番,越发料定今夜有人来行刺,佩玉必是要和贼人动手交战。一想佩玉究竟是个女子,万一贼人厉害,斗不过时,不但自己一家性命不保,便是佩玉也得被贼人杀害。为救我们一家害了她,如何对得住她呢!想着不由得惊急忧虑之色现于面上。佩玉窥破筠姑的心意,便笑道:“你不用多疑,只管放心睡你的觉就是,凡事都有我呢,无论他来多少个贼人,管保都送他回外婆家去。此时已经不早,我就得出去等候贼人到来,你如果听见外面有什么声响动静,我不进来,你千万不要出去,以防不测,最为要紧,你千万切记我言!”筠姑道:“妹子晓得,姐姐也该小心留意,如果估量着胜不过他,就不要和他力斗,以免有失。”佩玉笑道:“我自知道,你不必烦心了。”说着,佩玉将长衣服脱去,用黑绢把满头秀发包好,换上一套黑色洋绉对襟挖云勾边儿,周身密扣的紧身短袄,绑腿大裆连袜带软底鞋的裤子,背上系着斜十字黑丝绳儿打就的英雄绊。扎缚利落,又装上两筒袖箭,笼在两袖之内,拔出青霜剑来,插在背后,把箭囊放下不带,免得累赘。结束既毕,向筠姑说道:“我到外面去,等候贼人到来,你自己安心睡你的,我去也。”轻轻将船窗推开,低头侧身钻将出去,回手把窗门掩好。
这时天气约莫快到二更了,船上人都已入睡。佩玉立身在船舷之上,举目往四下里一瞧,只见岸边一溜儿停泊的那些大小船只,船桅上灯光隐现,点点星星的远近错落着,岸上都是黑漆似的,一无所睹,人声都寂。抬头望天,那下半弦一弯残月,正斜照在天空,并无云翳,繁星银河,余晖交映。两岸芦荻,微风吹过,瑟瑟作响,波纹如绉,水流无声。佩玉山居已久,水乡夜色,尚是初见,颇觉幽静凄清。一个人悄立在船边,玩赏了好半天,才慢慢地踱到了船头,思量道,须要寻觅一个藏身的处所,不为贼人所见才好。看了看,只有那桅上最是隐秘,居高临下,可以瞭望贼人,再好不过。便即施展那壁虎游墙软功夫,运气轻身,手足并用,比猿猴上树还要来得矫捷,升到了船桅顶尖,两腿交盘跨坐在帆篷上面的横木之上,凝神调息,注意下面四处的动静。
守候了有半天,约莫三更已过,忽然望见岸边上有两个人影出现,站在那里,指手画脚的,好似在商议什么事。又过了片时,一个人影,离开了原地,蓦然一耸,便向这船头跳了过来,身法虽然很快,落足之时却微微起了震动声音,船身也随着荡漾了。佩玉暗喜道,原来这贼人轻身的功夫,还未练得十分到家,必然容易打发。星月微光照射在那人身上,神情毕现。佩玉在高处,他在底下,彼此相去,不过几丈远近,越发看得清晰非常,只见那人秃头伟干,身着黑色短衲、黑色中衣,裤管紧缚,袜子却是灰色的,罩在裤管之上,直齐膝际,足登软底洒鞋,手执铁杖,肩头上插着一口鬼头钢刀,明晃晃地有小半截露在肩外。原来正是薄暮之前,跌坐在柳树底下,敲木鱼的那个僧人。这时看来,那副丑恶嘴脸,比先时还显得凶顽猛悍。只见他身形立定之后,站在船头,且不举步,向岸边站立的那个人影,打了一个手势,怪眼圆睁,四处环顾,踌躇了一下,突地一耸身,便跳到了船舱门前。
舱门早经紧闭,这舱里正是董翁夫妇所居,那恶僧爬在门外,弯着身子,用一只眼睛往门缝里窥觑了半天,又歪头侧耳听了听,察知里面并无动静,露着白牙笑了笑,满面得意之容。蓦地一回手,便将肩头上那柄鬼头刀,抽了下来,右手拿着刀,左手握着铁杖,将刀尖插入门缝。才待撬拨,佩玉一看是时候了,更不怠慢,两腿一松,身形向下一沉,使了个飞鹰抓兔的招式,直由桅顶落了下来,身法之快,直是迅如陨星,轻似落叶。距地还有丈余之际,已将青霜剑拔在手中,脚刚到船上,轻地向前一跃,正跳在那僧人身后,使了个凤凰单展翅的身法,右手宝剑,向前一撇,径直照着那僧人后颈窝之间削去。那僧人本领武艺却也不凡,猛听得身后有金刀劈风之声,便知有人暗算,倏地把头一低,身形往斜刺里一闪,便躲闪开来,那把鬼头刀竟插在门缝之中,来不及抽出。佩玉的宝剑,又使了个仙猿戏果的招式,往上一掠,又向僧人脖项之间削去。说时迟那时快,僧人早已调转了身躯,一看敌人是一个身着黑衣玄裳,手使宝剑的美貌女子,情知遇见了劲敌,急将铁禅杖往上一搁,将佩玉宝剑荡了开来。他这禅杖,乃是百炼精钢打造而成,粗逾鹅卵,长足一丈,重有八十二斤,最为坚硬,绝非寻常的铁器可比,宝剑磕在上面,只听得铮的一声响亮,火星溅爆。佩玉的青霜剑,原是昆吾宝钢所铸,断金如泥,任何兵刃碰上,立即两断,如削脆藕。因为铁杖太粗,又是百炼精钢所造,竟没有削断,只砍了三分多深的一条剑痕。
佩玉当时哪会晓得,看见铁杖发出这大声响火花,竟然没断,势猛械沉,恐怕损伤了自己宝剑的锋芒。不由大惊,顾不得再斗,急忙往后跃退了数尺,低头仔细谛视剑刀,依然如故,并未毁损分毫,才放了心。那僧人见此光景,知道敌人使的是宝剑,心里愈惊,用手一摸铁杖,摸出了那道伤口痕迹,暗庆侥幸没被削断。他是最奸狡诡猾,见佩玉惊跃看剑的神情,心生一计,哈哈笑道:“兀那女子看些什么?你家佛爷所使的,乃是神铁铸造的降魔宝杖,专能毁坏宝刀宝剑,刚才是我用力太轻,才没把你那钝剑打折罢了,不怕的,你敢和佛家再斗三个回合吗?”说着一个箭步蹿过,唰的一棍,便向佩玉当顶打到。佩玉见他铁杖没断,听他的言,便很相信,以为他的铁杖,真是宝铁铸成,暗道,我这青霜剑,一经使用,素来削铁如泥,寻常多好的剑戟兵器,遇上无不折断,他这铁杖居然不惧,可知是件宝物,我的宝剑虽然没被他损伤,但是彼此均是宝铁所造的兵器,他的重,我的轻,碰巧了难保不被他磕伤。这厮太傻,只顾自夸,明告诉了我,端的要留他的神,不能再和他硬磕硬碰了。佩玉打好了主意,哪知正中了那僧人的道儿,许多的厉害招式使出来,僧人用杖招架,故意地往剑锋上磕砸,佩玉却只得收回,把实招化为虚招,剑锋永远不敢和杖身接触。这样一来,便吃亏得多,被那僧人占了便宜去,不是这样那僧人的武艺不如佩玉远甚,宝剑略一用力,便可将铁杖削断,那僧人如失了铁杖,哪里还能保得住性命。闲话少说,那僧人说完了诈语,趁着佩玉正在看剑,略一迟疑之际,倏地使了个泰山压顶的招式,一杖直照佩玉当顶打下,佩玉既不敢用剑招架,只得双足一点,往旁边一闪躲过去。那僧人见落了空,唰的又是一个巨灵劈山的招式,复向佩玉肩背上打来,佩玉又一侧身,让了过去。那僧人将铁杖往回一撤,接着又是一个狂风扫叶的招式,向佩玉腿上打到。佩玉身形向上一耸,凌空跃起丈余高,铁杖便扫了个空。佩玉身法灵便,身形向下一落,使了个金龙探爪的招式,一剑向僧人心窝刺到。僧人把铁杖向上横着一磕,身子往斜刺里一撤。佩玉宝剑不敢和铁杖硬碰,只得收了回来,又使了个枯树蟠根的招式,一剑向僧人腰间砍到。僧人又用铁杖直着向外一掠,佩玉只得化实招为虚招,又把宝剑收回。
两人一来一往,杖到剑去,剑去杖来,足足战了有二三十个回合。那僧人见佩玉为其所愚,永远不敢用剑接触,宝剑多厉害的招式,都因此化实为虚,不能致自己的死命。心中大喜,暗道,看这妞子的剑法武功,比我高强百倍,如非爱惜宝剑,我早不是他的对手了,有他在此,行刺决然无望。不如窥个破绽,走他娘的吧,战长了难免要吃她的亏。想罢抖擞精神,把那支铁杖使得呼呼风响,就和雨点也似,专向佩玉要害处攻击,佩玉既不敢用剑招架,只得左右跳跃,上下蹿耸,闪展腾挪,来回往复地躲避。多少出奇制胜的厉害招式,受了这牵制,不能施展开来,枉负了惊人剑法、一身绝艺,竟无用处,不但不能制敌人的死命,而且吃力非常。一面斗着一面寻思道,照这样战下去,永远也不能伤这秃驴毫发,战到几时才是了局。想着不由得焦急起来。转念又一想道,我这不是呆了吗?我袖子里笼着两筒满满的梅花箭,我何不窥个空隙,赏他一箭,不就打发了么!主意打定,不意那僧人铁杖越发来得迅疾无比,只顾躲闪,竟觅不出些微的工夫,施放袖箭,空自着急也没办法。
那僧人看佩玉被自己铁杖逼得没有还剑进招之暇,觑了个破绽,猛地使了个连环夺命招式,一杖当头打去,佩玉往旁边一闪躲开,紧接着又是一杖,直向心窝捣来,佩玉只得又向后面一跃避开。僧人大喜,就趁着这一点空隙利便,托地双足一跺,踊身高耸起有几丈远近,捷逾狸猫,便由船头跳上了岸去。佩玉仓促哪里提防到他有这一着,化实招为虚招,竟是脱逃,待欲追赶已来不及,急忙把手一抬,连按袖箭的枢纽,三枝连珠梅花袖箭齐由袖中飞出,向岸上黑影打去,隐约听得远远的啊呀了一声。知道自己袖箭可及百步之外,饶他跑得迅速,至少也得挨中一箭,说时迟那时快,再望黑影已然不见。荻声簌簌,残月在天,远村鸡声随风吹到,约莫距离天亮已无多时。四顾悄寂,景物苍茫,打了多半夜,竟没能擒住贼人,仿佛似一场噩梦,一丝痕迹不留。
佩玉站在桥头愣了半天,那深夜的秋风阵阵吹在身上,衣服甚薄,觉有寒意,才慢慢地踱向船舷,推开了窗户门扇跳了进去。筠姑此时还兀坐在榻边没有睡卧,正在出神,一心惦念着佩玉,去了这半夜没回来,不知与贼人交手胜负如何,看她视敌如同无物的心情语气,或许是确有致胜的把握,该不至于遭受伤害。一面想着,一面侧耳屏息,谛听外面并无动静,心里急闷,测不透凶吉。佩玉猛地推窗钻进去,把她吓得一惊,看是佩玉,方才神定。连忙问道:“姐姐回来了,我先只听得外面有个粗喉咙的哈哈冷笑了几声,说了几句话,也没听出说的是些什么。听停下去,便不再有声音了。我非常替姐姐担心,又不敢出去看,现在贼人怎么样了?”佩玉低声把一切情形说了一遍,筠姑惊道:“那和尚逃走,不会再来报仇生事吗?”佩玉道:“要是再来,也得找帮手,今天晚上是绝不会的了,看他行径,绝不是为了偷盗抢劫而来,我看着那岸边,先还有个人站着呢,后来再望便不见了。这必是老伯仇家,唆使前来行刺的,岸边的那个人便是眼线,他们既然没得手,回去怎生交代,必不能擅自罢休,从此无事,一定还要另想别法,再来滋事。这里距离江苏高邮还远得很,路程三停才走了一停,沿途险难正多,端的不可不小心防备哩。”筠姑闻言大惊道:“这这这便怎么好?姐姐既然知道,总要想法子保护我爹爹的性命,一生一世,也忘不了姐姐的恩德。”说着两眼含泪,向佩玉跪了下去,叩头不已。佩玉急忙一把将她拉起,说道:“贤妹何必这样多礼,我即在此,如何可以袖手不管,誓当尽力保护老世伯的安全。俗语说得好,同舟共济,就在旁人,我都不能漠视,何况彼此还是世交至好呢!贤妹勿劳嘱咐,请放宽心就是了。”
两人说话之间,天已大亮,董翁董媪和栓儿在外舱住,少时都已起来。栓儿推开舱门,欲待呼唤仆人打洗脸水进来伺候,门扇一开,只听得当啷啷一声响亮,一件东西从门上掉了下来,落在舱外船板之上。栓儿喊道:“爷爷快看,这是一件什么东西呀?”说着弯腰把那东西捡了起来,拿在手中,董翁董媪闻声探视,只见栓儿手上提着一件明晃晃三尺来长的鬼头钢刀。董翁夫妇惊骇道:“这东西从哪里来的?”里舱筠姑和佩玉听见外面嚷闹,走出来观看。董翁一见佩玉,指着那柄刀,说道:“小姐你看门上会掉下这柄刀来,不是怪事吗?”佩玉想起夜间那贼和尚拿着这柄刀,正在拨门,被自己一剑砍去,刀在门缝里,没容他拔去,便和自己动起手来,后来把贼和尚赶走,也就忘了,刀一直插在门缝里,所以一开门,便掉了下来。
夜间的事,初意原想不叫董翁夫妇知道,既然发现了刀,再不能隐瞒不说,便将夜里贼和尚前来行刺,自己和他动手被他逃走的情形,一一叙述了一遍。董翁夫妇闻听,吓得呆了,半天半天,方才神志恢复,不由感激流涕地说道:“如果不是小姐在此救护,老朽一家人,此时早被贼人刺死,做了无头之鬼,真是再造之恩,请受老夫妇一拜。”说着扑通一声齐向佩玉跪了下去,筠姑栓儿也跟着跪下叩头不止。佩玉大惊,来不及拦阻,慌忙跪下顶礼相还,口中说道:“老伯伯母,行此大礼,这不是折受侄女吗?”董翁董媪恭恭敬敬地磕了九个头,方才站起,筠姑栓儿把佩玉搀扶起来。佩玉好生地过意不去,连声说道:“这是侄女应尽力的事情,所可愧的事侄女本领不高,没能把贼和尚杀死,除了祸根,致令兔脱,给老伯留下了祸害,不久恐怕还要再来生事,端的要严加留心防范呢!我看这分明是老伯的仇家派遣来的。夜间来时,还同着有一个人,虽然黑夜看不清他面貌,想来必就是那个眼线无疑。”董翁道:“那人昨天我也看见了,认得他是奸相鳌拜的家奴,这不用说,定是鳌拜派遣了来,给那个贼和尚做眼线,指引他来刺我的。那奸相正是李林甫严嵩一流人物,皇上圣聪为他蒙蔽,看不出他的奸恶来。朝纲国政,败坏于他一人之手,还不说,将来羽翼已成,谋篡造反,都说不定的!可叹满朝中文武大臣那般的多,竟没一个敢揭发其奸的。御史言官,更都是些权门的鹰犬,为自己功名富贵计,巴结奉承他还来不及,哪里还敢得罪他?老朽实在看不过去了,才独自地参奏他几本,因此和他结下了仇怨。谁知辞官告老,他还是仇恨不消,放不过我去,竟出此狠毒手段,买出人来行刺,非致死于我不可,小人心术,真是阴险残忍之极!”说着摇头连声嗟叹不已。
佩玉笑道:“老伯这时也明白了,昨天我一见,便猜出是这等情形,那贼和尚受了我的挫折而去,绝不会甘心作罢,而且也无法回北京交代,必然要约集党徒再打主意。此去离老伯的贵乡江苏高邮,还有大半的路程,依我看来,前途的险难,正多着哩。”董翁夫妇大惊道:“似此如之奈何!老朽这一家的性命,只有恳求小姐始终成全救护才好。”筠姑参言道:“姐姐对于我们一家,真是恩重如山,再生再造,还有什么说的。不过那个贼和尚,这回行刺,因为他只一个人没有帮手,才吃姐姐把他打败赶走。此去他惩于前者之失,必然会招朋引朋类,以多为胜,在前途等候着我们船到下手。无论他明来暗来,姐姐本领武艺,虽极高强,总只是一个人没有帮手的,他们是人多势众的。万一抵御不住,那便如何是好?这事却深为可虑呢!”董翁董媪听了女儿之言,越发愁眉不展,默然半晌,董翁说道:“筠儿的话,实有道理,如果真是那样,我们得罪了奸贼死无足惜,小姐本是局外之人,为老朽的事,倘有不测,老朽之罪,岂非万死难赎!我看小姐不如另换乘别的船只,免受牵连。”
佩玉不待董翁词毕,哈哈笑说道:“老世伯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们身为剑客的,学成本领能为,为的是周游天下,身历民间,到处救难扶危,任侠尚义。与自己曾无一面之交,萍水相逢,陌路相遇的人,如遇危难冤苦,我们都得不避艰辛,倾身赴难,援救他们。何况老伯是世交前辈,我袖手不管,还算是个人吗?莫说是剑客,便是常人,遭上此事,也没有中途舍弃,独善其身的道理。古人所谓,同舟共济,难道这四个字还做不到吗?老伯尽管放心,任他有千军万马,枪林剑树,我也要和他闯一闯,拼一拼,要活大家活,要死大家死在一处。我想着那贼纵然厉害,也不见得杀不过他,反正我是云游无事,又正同路,绕不了多少远,我一直把老伯护送到高邮,再回金陵就是了。”董翁夫妇和筠姑,见佩玉如此激昂义烈,不由感激得刻骨铭心,渝肌浃髓,只有流泪,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