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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停泊枫菱巧遇人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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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船已开行,顺风张帆,稳速如箭,走了又有半个多月,晓行夜泊,太太平平一些事故也没有,董翁夫妇渐觉放心。佩玉却处处留神,时时在意,白天船行之时,在舱里卧睡,养息精神,宝剑暗器,永远不离身边。夜间停泊,却不敢安眠,以防意外,时时走到船头瞭望动静。董翁一家见佩玉如此,深觉过意不去。

这一天,船早过了山东的地界,入了洪泽湖,距离高邮不远,看眼再有两天水程,便可到家。傍晚之时,船停泊在湖边,地名唤作枫菱渡的,是一个渔村所在。那里停泊的船只,也很不少,有一个小满江红的船只,正靠着这只船下椗。佩玉站在船头,一望见那只船,窗门正开,舱里坐着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少年。和佩玉相距不过二三丈远近,脸正对着窗外,仪容生得面如冠玉,广额方颐,剑眉明目,高鼻海口,神采俊逸,礼矩雍容,手如玉笋,正执着一卷书,凝神注目,低吟不已,大约是诗文之类的名家集子。

这少年的船,靠湖那一边,远远的一只漕船撑来,漕船上的水手篙工,向来是凶横惯了的,漕船顺流而下,其势极猛。眼看和少年的船要撞在一处,漕船上篙工便伸出篙儿来,向少年的船舷便刺,想把这船只推了开去。不料举篙太高,一下子没刺着船舷,却把篙儿刺进了少年的船窗里面,几几乎戳在少年的身上。同时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两只船碰个正着。少年的船,比那漕船即小且轻,哪经得起这样猛撞,立刻倾侧,荡漾了几下,幸而是正靠在岸边,如在湖心,便要撞翻了。

竹篙突然地刺进船窗,少年猝不及避,扬起执卷的那只手,伸出两指轻轻地便将篙捏住了。那篙工往回里一收,竟没有收动。抬头一瞧,只见篙头在那少年的手里,低头执卷吟哦,和没事人一般。篙工大声嚷道:“你放手呀!”连喊了几声,少年不理,篙工大怒,使出吃奶的劲儿来,拼命地扯,仍是一丝不动,和生了根一般。旁边有五个水手见了,知是少年有意如此,全都大怒,走上去相助。六个人揪着一条篙如作拔河之戏,喊了一声口号,一齐用力死命地拨拉,个个挣得脸红项粗,那支篙竟和铁铸的也似,休想移动分毫。那些篙工水手都是浑蠢之夫,到此还是不服输,齐声喊道:“弟兄们全来,一齐上手哇。”旁边闲着的那群水手们,约有十几个之多,听了都一齐掳袖磨拳,一拥而上,发了一声喊,各人把全身的力气都使了出来,哪知依然不济,直同蜻蜓撼石柱一般。大家竟不觉悟,兀是拨拉个不已。这时漕船上那个篙工头儿,名唤赖皮筋吴志的,从底舱内钻了上来,一见大家之状,高声喊道:“你们怎么这般没用,快快放手闪开,待我来。”大家累得力尽筋疲,浑身是汗,正没台阶可下,听了都一齐撒开手,闪过在一旁,静看吴志的施为。心里都暗笑道,你别自负着是我们的头儿,更是个饭桶。内中有一个嘴损的,故意向大家笑嘻嘻地说道:“咱们头儿有的是力气,胜如我们一百个,别瞧我们这么多人不行,头儿一上手,管就拉过来,不信大家看看。”大家闻言全都匿笑,各自瞪着一双大眼,静等着瞧吴志的笑话。吴志听了这人讥讽之词,并不恼怒,哈哈笑道:“那是自然,没有一点儿劲,怎么能做你们的头儿?弟兄们瞧着我的,如拉不过这支篙儿来,便算是我栽了。”说着便把那颗秃得连一根毛发俱无,苍蝇飞上去都得滑了下来的大脑袋一晃,袖子一抖,破鞋一提,便奔到了船头之上,伸手托着这只篙儿。那些水手们,见他这等口出大言,都存心要看他笑话,各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目不转瞬瞧着他。

只见他轻轻地把篙托在手中,哈着腰,露着牙,一副又麻又黑,满被密圈儿排满的脸上,带着极其恭敬和气的样子,向那船上少年说道:“在下便是这只漕船上的头儿,刚才有事,没在这里。他们这些工人,是狗咬吕洞宾,不识真人,无知胡闹,冒犯了大爷,惹大爷生气。在下特来和大爷赔一个礼儿,请大爷高高手,看着在下的薄面,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了。”说着便一连气地打了几个恭儿。

少年闻言,抬眼看了看吴志,微微一笑,便放开了手。吴志将篙儿收回,回头对着水手大家一拍胸脯,伸出一个大拇指,指着自己的鼻子,得意扬扬地说道:“你们看见了没有?就咱这一手活儿,你们能行吗?总算没栽给你们吧!”这些水手谁也没想到吴志有这么一来,全都哈哈大笑。吴志道:“笑什么,能直能弯,才是男子汉大丈夫。你们这些人,就光会逞强招祸,照这样在江湖上还吃得开行得动吗?我露这一手给你们看看,如能学得会,管保一辈子栽不了跟斗,受用不尽,这才是万金难买的教训呢!”说着摇头晃脑,满脸自得之色。那船上少年见了他这副神容,忍不住笑了,佩玉在船头也不由得扑哧笑出声来,那少年抬头望了佩玉一眼,两只眸子灼然如电。佩玉暗自惊异道,此人不问可知,定是一位出色的英雄。不用说别的,只看他外貌生得这等文弱儒雅,哪能有此神力,持篙之时,神闲气静,行若无事,如非内外功候到了绝顶的,哪能有这般造诣呢?不知他姓甚名谁,武功得自哪一家传授。我周游南北各省,走了这么多的地方,还没遇到像他这样才貌双全的人物。今天既然在此碰上,到不能失之交臂呢。但是我一个女子,如要和他通话交谈,岂不惹他轻贱。看他这等年轻,一定还没有婚娶。想到此处,不由心头撞鹿,面红耳赤起来。转念又一想道,也不知他家世如何,别看他人品风流,外貌儒雅,听说江湖上绿林里,什么样的漂亮人物全有。这里便是洪泽湖,那湖里蟠龙寨逆鳞龙彭寿祺手下的淮南三十二家水寇,听说个个武艺精强本领出众,时常出来到外面扮作医卜星相、士子书生各色各类的人物,在四处游行,踩盘子找买卖,好遮掩人的耳目,这人是不是那帮水寇乔装的,正未可知呢?如是那等人,我又如何能嫁与强盗做妻子呢?

佩玉只管胡思乱想,天已渐渐沉暮,尚兀立在船头,瞭望那只小船上的动静。只见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奚奴,点上一支粗如儿臂的大蜡烛,放在少年面前桌子上。又有一个岁数相同的小奚奴,托着一只托盘,自尾舱走进少年舱中,先那个小奚奴见了,便过去帮助他,由托盘中一样样地搬出了四碟四碗肴馔来,放在少年桌子上,又摆好了那碗箸羹勺,盛好了饭,两人垂手侍立,站在一旁伺候着。那少年放下书本,端碗举箸,吃起饭来。

佩玉只顾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出神,猛然觉着有人拍了自己肩膀一下,佩玉不由得吃了一惊,回头一看,乃是筠姑,含笑站在自己身后,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筠姑笑道:“姐姐一个人尽是站在这里做什么?饭早开在桌子上,都已凉了,我母亲叫我请姐姐吃饭,我在舱里喊了两三声,姐姐也没听见。我出来一看,姐姐还站在这里呢,又喊了一声,还是没听见,我才拍了姐姐一下,不知姐姐为何这等出神?难道又看见岸上,有了什么可疑的事故?姐姐在推想琢磨。”佩玉被她追问得无言可答,立刻满脸飞红,觉得自己的心事不可告人。幸亏天已入夜,黑暗之中,筠姑看不清她的面色,便搭讪着同筠姑走进舱去,董翁夫妇和栓儿都坐在桌上等候她呢。仆人见她进来,盛上饭去,大家举筷。吃饭已毕,又闲说了一阵,董翁忽然想起再有两日便到家了,高兴说道:“那恶僧被小姐打走之后,有了这些天啦,承小姐护送,一路上太太平平的,并无风吹草动,估量着必是贼人畏惧小姐厉害,不敢再来生事了。大家提心吊胆了多少天,现在离家只有两天路程,总可以放心了。小姐的恩德,真是生死难忘!老朽此生怕没有补报的日子,只有子子孙孙永远感戴罢了。”佩玉才待谦逊,筠姑接言道:“你老人家先别老早的这样高兴快活呀,适才我见姐姐站在船头,四处瞭望,我放开了喉咙,大声喊嚷请姐姐吃饭,姐姐竟然没有听见,必是又看出了有什么情形。虽然没对我们说知,没看吃饭的时候,姐姐还是不言不语,只一个劲儿低着头在想心事吗?”董翁听了筠姑这几句话,不由大惊,把方才一片高兴的心思消释得干干净净,连声问佩玉道:“怎么小姐又看见了什么?”说罢,只瞪着两只眼睛望着佩玉,听她答复。董媪和筠姑栓儿,也都眼巴巴地听她答话。

大家这一来,窘得佩玉张口结舌,急切间想不出回答的话来。大家瞅见佩玉为难的光景,更误会了意思,认为佩玉定是瞧见了什么形迹,却恐怕大家害怕,不肯照实说出来。董翁更加着急,又一迭连声催问了几遍。佩玉无法,只得吞吞吐吐地说道:“委实没看见什么情形,不过这里正是洪泽湖水面,听说湖里有个蟠龙寨,为淮南有名的水寇窝巢。那里面厉害的贼人很多,我适才站在船头,便是想起了此事,在那里发愕。倘若遇见了那班水寇,他们人多势众,却很难对付呢!所幸的是我们船上带的金银财物不多,船底吃水并不甚深,他们吃惯了大油水的,也或许没看在他们的眼睛里头,不值得他们一劫。”

佩玉这一番话,本是用来遮饰敷衍的,董翁却入耳惊心,连声问道:“这却怎么办?”佩玉笑道:“老伯先不用着急,我不过这样猜想的话,不见得真有这事。果真如此,侄女便和他们拼拼看,还不定谁行谁不行?”董翁听了,暗想道,我和吕小姐不过同舟之谊,如果遇上了贼人,她一个孤身少女,为保护我们,和贼人相抗,倘有好歹,我问自己良心,也说不过去。不如劝她上岸,万不能留她在此,舍命敌贼,和我们同归于尽。想罢,便毅然说道:“那如何使得?小姐武艺本领,纵有天大,常言道,单拳难敌众手,独自一人,要和群贼相斗,明是卵石不敌,万无幸胜之理,白白地送却了性命,于事何益?而且为救老朽一家,牵连小姐受祸。老朽之罪,万死莫赎,无论怎么样,也不能让小姐这么做。此处距离栖霞山已是不远,小姐就请上岸,赶紧地径直回山去吧。果真水寇来劫时,老朽船上好在也没有多少财物,由他们劫去好了。财去人安乐,贼人得了财,不见得还要伤害老朽们的性命。倘有不幸,全家被他杀害,也是命运早就注定了的,应该死在贼手。小姐在此,徒然同归于尽。”

佩玉不待董翁词毕,接言道:“老伯不用说了,侄女自有道理的。”董翁再三陈说,意志坚决,非请佩玉上岸不可。佩玉哪里肯听,彼此争执个不休。佩玉着急道:“老伯所怕的,不就是侄女和贼人动手,众寡不敌,受贼人的害吗?请老伯不必过虑吧,侄女也不是个呆子傻子,果真贼人来了,侄女自会看事行事,估计他们人多势众,抵敌不过时,便不出面和他们动手相斗,老伯这还不放心么。古人所谓风雨飘摇,同舟共济,如若叫侄女全身远难,中途上岸自去,听凭老伯伯母两位老人家,和筠妹栓侄两个幼年弱小的孩子,在船上碰运气,贼来坐受宰割,且莫说侄女还是个剑客,自命侠义的人,不能这样做。即便是寻常的人,也断乎没有这样办之理。侄女实实不能遵从老伯之命,还请老伯原谅!本来是否遇见贼人,尚未可知,多半是揣想之词。要依老伯的话,侄女上岸一走,这等怯懦无耻的行为,传到天下侠士耳朵里去,侄女以后还怎能活在世上做人。不但为同道所不齿,更没有脸回栖霞山见家姑。老伯不可强我所难。”董翁听了佩玉这一番话,知道语出至诚,无法再劝,便说道:“既然如此,老朽也不便再絮叨多言取厌了,不过倘有贼人来时,小姐万万不可轻身涉险。”佩玉怕他再多说,急忙连声应道:“晓得晓得,老伯请放宽心吧。”

说话之间不觉天已入夜,已经将近初更了,栓儿趴在桌边已然入睡。佩玉最不耐烦多说话的,便向筠姑说道:“咱们睡去吧,好叫老伯伯母早点歇着。”两人便向二老道了安置,进入里舱,将格扇舱门关好,筠姑低声问道:“姐姐你看今晚,难道真个会有贼人来此行劫吗?”佩玉道:“那谁能知道,防备着点儿,总比较好些。”筠姑道:“姐姐莫非要和那天晚上一样,通夜不睡,去到外面守候动静吗?”佩玉点头道:“妹妹你自管放心睡你的吧,不用管我好了。”筠姑和佩玉相处多日,晓得她的脾气,便不再多言,自去躺在榻上安睡。

佩玉结束扎缚利落,装上梅花袖箭筒子,抽出青霜宝剑,插在背上。看了看床上的筠姑已经睡着了,便将灯光吹灭,轻轻推开了窗户,翻身跨了出去,回手带好窗门,由船舷走到船头悄立。四处一望,万籁俱寂,唯有左近一带停泊的那些船只,在船头船尾睡觉的那些水夫篙工们打鼾呓语之声,阵阵传入耳鼓。再看各只船上,除了桅灯以外,船里灯光全熄,黑黝黝的一片。只有薄暮之前,所见那少年书生的小满江红船窗中尚有灯光透露,隐约还听得吟哦之声。知道那少年书生,尚在夜读,还没安歇。佩玉不由想起白日里那少年和漕船上水手们夺篙的光景来,当时我还疑心他是洪泽湖里蟠龙寨的水寇,乔装作书生样子,出来踩盘子找买卖。这时看来绝不是了,倘要是那类寇盗歹人,白昼之间,手执书卷,装作样子给人看,遮掩形迹。在黑夜里,绝不会再装假勤读不睡了,这分明是勤学不倦的风雅文士。而且内外武艺,又那样了得,真可谓之文武兼全了。我志在物色能为本领比我高强的夫婿,相貌文学都在所不计。因为人才,本来难得兼全。现在居然遇到他这样品貌,文学武功无一不备的一个,真可称少有,岂可失之交臂。我先设法把他的姓氏里居家世底里探查出来,如果合宜,再回去告诉姑姑,请她做主与我相攸。倘若成功,能如我的心愿,也不枉我出山一回。水陆奔波跋涉好几千里,吃的那许多风霜劳碌之苦,总算值得了。

佩玉站在船头,只顾沉思默想,不觉二更过去,瞭望天末,那一弯弓形眉样的半丸残月,已经偏斜。阵阵冷风,吹得湖堤上的垂杨干枝剩叶,蔌落落的作响不住。身上衣裳为了便利,仅穿着一套薄绸子夹袄夹裤,外面没有罩着长衣,这时正是九月底的天气,夜晚最凉,这等单薄的衣服,被冷风打透,不由寒噤。蓦地转念想道,我尽是站在这里受冻做什么?天已半夜了,看这光景,哪里会有贼人前来,不如回舱里去歇息歇息,真要听得有什么动静,再出来也不迟。想罢,便转身走回船舷,推开窗门,钻身入内。听得筠姑鼻息甚酣,知道已经睡熟,怕惊醒了她,轻轻地上榻。躺在外边,假寐养神,合眼静心,伺听外面的动静,宝剑放在手边,鞋都没脱下,预备着随时都可以出去。

待了有一盏茶时,仿佛听得有船来水响的声音。侧耳谛听,渐渐清晰,越来越近,并且声响甚为杂乱,打桨摇橹水流冲激响成了一片。听出来的绝不止一两只船。不由得纳罕,想道,天已这般时候,绝不会有船只开行的,莫非是真个有水寇行劫吗?不管他,且出去看来,再作主意。想罢,便由榻上翻身跃起,推开船窗,跳了出去。

站在船舷一望,淡月光下,只见湖面东南方,相距不过半里远近之处,水沫喷滂。定睛谛视,看出是两只瓜皮快艇,首尾相衔,鼓棹如飞,顺流而下,转眼之间,就快来到眼前。艇子上都装满了人,当先的那一只,上面为头站着的是个魁梧凶悍的和尚,举手遥指这佩玉这只船,回头向后面那只艇子喊道:“那只船就是,快靠边儿呀。”那艇子上人闻言,一齐把艇首掉转,向佩玉这只船划来。佩玉此时早已看清那和尚的面目,正是上次在鲇鱼口行刺被自己赶跑的那个凶僧,又看见两只艇子上的贼人,算在一处至少也有二十来个,不由心惊。估量贼人人多势众,难为力敌,急中生智,想起了一个绝妙的主意。看贼船距离还有二十来丈远,暗忖自己立在船舷,穿的又是黑色衣服,贼人绝不会看见自己,正可潜身藏形在船桅上面,居高临下,用梅花袖箭在暗地里飞射这群贼寇。

想罢,也不迟疑,脚一点,施展那健鹘冲天的轻身功夫,平地凌空,跃高数丈,便飞上了船桅的尖顶,跨坐在帆篷的横木之上。低头下视,只见两只贼艇已划到了船边,一齐伸挠钩,把这只船舵钩住,艇头紧紧贴附船舷。那凶僧领头,当先跳上这只船头,呼啸了一声,两个贼艇上的贼人跟随在后,一窝蜂也似,跳了上来。月光半明,照见贼人的面目,个个都是狰狞丑恶,凶悍无伦,全是短衣短袴,包头软巾,手提兵刃。佩玉不敢怠慢,两只手向下一甩,略按箭筒的机簧,两筒梅花袖箭,便即连珠发出,向下面群贼飞射。只听得怪叫连声,立刻有三四个贼人,各自笑纳了一箭。因为佩玉志在扰乱群贼,使其惊心丧胆,顾不得瞄准,先取哪一个贼人的要害,所以中的都是肩背之处,全系轻伤,没有致命的。

那群贼人,正在耀武扬威,踊跃争先,跟随在那凶僧身后,才待去砍开了舱门,入内杀掠。陡然不意,受了暗箭,也不知道是从何处射来的,立刻间乱窜乱迸,受伤的惨叫连声,没受伤的,也相互错愕,乱喊风紧,搅作了一堆,在船头张皇狼顾,不知所措。内中有一个姓严名玉成,绰号叫作海夜叉的,在这群贼人之中,武艺最为了得,在洪泽湖蟠龙寨淮南三十二家水寇之内,是一等一的人物。这群贼人,都是他的手下。他和另外两个贼头,奉了蟠龙寨总盗魁逆鳞龙彭寿祺之命,跟随那凶僧来的。不但本领能为厉害高强,而且机警非凡,耳目聪敏。一看众贼受了袖箭之伤,知道是有了劲敌藏身在暗处放的,便即留神观察,紧跟着佩玉又是几箭,又射伤了两个贼人,这一来被他看出箭是从上面来的,略一思索,便悟出敌人是在桅杆顶上藏身射下来的。不由大惊,暗想道,我们在底下,正成了袖箭筒,连个遮蔽隐身的地方都不可得,岂不转眼全是死数,纵然要想退避逃命,奔回艇子上去,也来不及了。这便如何是好?严玉成在淮南水寇之中,最为狠毒机智,想了想只有飞上桅杆去,一刀把敌人砍下来,趁他正在注意凝神,在上面暗箭伤人之际,绝料不到我有这一着,准可得手。想罢更不迟疑,双足一点,便向船头飞耸,直上了桅杆。

佩玉此时坐在桅篷横木之上,低头下看,用袖箭向贼群飞射不已,看着贼人受伤喊叫,东窜西躲,狼奔豖突之状,十分得意。心想看这样子,我这袖内两筒二十四枝梅花针,虽不能枝枝都命中他们要害,至少也得打发他们一半,俟剩下的,我再下去用宝剑收拾,也就容易干净了。一面想着,一面注视,拣那贼多处发箭。忽然瞥见贼群中一贼耸身高跃数尺,自众贼头顶上越过,直向自己桅杆飞来。佩玉何等精灵,便知必是被他发觉了自己的存身所在,前来厮拼的。说时迟那时快,只不过刹那之间,弹指之顷,佩玉哪容他进前施展,急忙把交盘在桅杆上的两腿一松,身形往下倏地一沉,径往船顶上跳落。同时双手一挥,三枝梅花连珠飞箭,先后飞出,向贼人射来。那严玉成的本领武艺,原非弱者,眼睛练得十分敏疾,早已看清楚佩玉的动作。运用软功身法,倏地一收势子,将要飞达桅顶,尚差一丈多远之际,在半空中身子一转,滴溜溜来了个大盘旋,疾如陨星似的,也向船顶飞落。饶他这般迅速,那三只梅花连珠箭,也只躲过了两枝,除下的一枝,没能闪开,正射中在贼人的肩头,虽然不是要害,却因为相距太近,力猛箭急,四寸来长的袖箭,差不多全射进内里去。只余几分长短露在外面,贼人觉得奇痛彻骨,知已中伤。来不及用手去拔,咬牙强忍住了疼痛,立足船顶,定睛谛视,看见佩玉相去不远。

贼人在江湖纵横多年,几曾吃过这般亏,不由又怒又恨,咬牙切齿,急忙耸身一跃,便到了佩玉面前,恶狠狠地抡起手中那对锯齿钩镰刀,照佩玉当头砍来,恨不得一下便把敌人砍作两片,来势迅猛无伦。佩玉落身船顶,虽和玉成一先一后,其实彼此相去,只不过转瞬之间,佩玉骤见贼人收势下落在船顶,以为必中数箭,不死也要受重伤,正待拔出青霜宝剑跃上前去,斩取首级,不料贼人身法矫捷,还没容得自己举步,贼人已然跃起向前,抡刀砍到,来势迅猛。佩玉来不及伸手向背后拔取宝剑,抵御招架,没可奈何,只得使了个鲤鱼打挺的身法招式,仰身向后略退,避了开去。玉成双刀砍了个空,越发大怒,身形追随着佩玉向前一耸,使了个大鹏掠翅的招式,贼人的本领真非寻常,只见他右手的锯齿镰刀,向上一挥,照着佩玉颊下削来。左手的镰刀,平伸出去往里一带,又向佩玉的颈项钩去。那时快到间不容发,这两刀都是同时使出,疾如飘风,迅似闪电,这是锯齿镰刀法中煞手的招数,最为狠恶厉害。两刀最难全行避开,一个闪躲不及,两刀中有一刀砍上,不一刻身首异处。

佩玉剑术既已成功,其他的武艺,更不用说,都已尽得乃姑飞英之妙。对于各家各门武术宗派中所传独门密授的兵器,用法招数,全都受过指示,了然于心,无不通晓。一见贼人严玉成用的即是锯齿钩镰刀,便知道他是明代浙江派的武术宗师,单思南那一派中传下来的。因为这锯齿钩镰刀,从前并无这一宗兵器,是单思南独出心裁发明出来才有的,不在通常十八般兵器之内,那单思南不但内外功武艺极深,而且更精于水里功夫,能够在大河深水底下睁眼看物,蹲在水里三天三夜不上岸来,饿了便生嚼鱼虾当饭。在他当时武术各派英雄之中,本领可称并世无两。他嫌镰刀剑戟一类的兵刀,在水里使用不便,又以寻常武术家水里通用的兵器,如蛾眉刺钩镰枪等等,太不新奇,才出奇制胜,独自创造锯齿钩镰刀这宗兵器来。妙处是无论在水里和陆地,都可适用,便利非凡。其用法招式,也和寻常的一般兵刀迥不相同,都是他凭着毕生的经验阅历,参合摘取各宗兵器之长而创成的,用法共分七十二式,单思南仗着这宗兵器,自行开创了浙江一派,成了大名。为海内著名的武术宗师,与同时的英雄孙继槎、王征南、慕容仪齐名,称为当代四大武师,门下收的弟子极多。

这海夜叉严玉成,便是单思南第三传的弟子,玉成学成这门武艺,不但在洪泽湖蟠龙寨淮南三十二家水寇里面出色称雄,在南北绿林寇盗之中,也是数得着称得起的露脸人物。玉成生平并未遇见敌手,受过挫折,眼睛里本来没有人。今天遇见佩玉,以为她是一个女子,虽然厉害,容易对付,自己就是受了她的箭伤,实由于没加提防所致,使出这轻易用不着的刹手招数,必可制她死命,绝难幸免。哪晓得佩玉各门各派独擅的兵器招式,无不通习,深悉底奥。当时佩玉见玉成一上手便使出绝招,如此狠毒,不由大怒,急忙使了个健鹘凌云的身法招式,双足一点,凭空直起了数丈高下,让开了他这两刀。同时手一举,早把背上插的那柄青霜宝剑拔出。脚未着地,宝剑一撇,便照着玉成颈项回敬过来。

玉成见她这般身手,才知真是劲敌,自己未免太轻视了人,也只得往后一闪,避了开去。两人一来一往,便在船顶上动起手来。玉成心灵眼快,早看出佩玉宝剑,耀目生光,如一面明镜,而且剑风所及,寒气袭人,更知道是斩钉截铁的昆吾宝钢所造,决非常物。不由惊心,暗想如用钩镰刀去招架,必被削折,于是不敢大意,专一的窜跃闪躲,谨避剑锋,不敢迎击磕砸,实招每每化为虚招。饶他会多少煞手招式,也成无用。佩玉宝剑,本来专削敌人兵器见长制胜,这一下子,急切难分胜负。四五个回合之后,佩玉不由着起急来,思忖道,这贼人这般厉害机灵,我和他尽是战下去,被他缠住了身子,那下面的秃厮率领群贼砍开了舱门进内,我不能分身去援救,董翁一家四口,岂不全是死数,不如卖个破绽,撇下这贼,跳了下去抵敌那个秃厮和一干贼众,保护董翁一家的性命要紧。

佩玉虽然这般打算,哪里由得她自己,玉成一双锯齿镰钩刀,星流电掣,上下翻飞,攻击不已,急切之间,竟无丝毫破绽可寻。佩玉直急得心慌面赤,汗流沾衣,一心惦记住下面董翁一家的安危,兀是缠住了身形,无法跳出圈外。佩玉一面和玉成交手,一面留神谛听下面的动静,只听得群贼惨呼叫号的声音,和扑通扑通重物落水的声响,不绝于耳。期间杂着极清朗爽快的笑声,心里大为奇怪,思量道,听这光景,定有缘故,要是贼人打破舱门,杀人掠物,如何能有这类声音,莫非是来了能人相助,在和贼人动手吗?这事真是奇怪!想着十分纳罕,玉成也听出声音有异,觉着不妙,他那锯齿钩镰刀法七十二式,也渐渐地使完,别无出奇制胜的招数,心里又有些着慌,惦记着底下贼众,手里不由得显出迟钝来。

佩玉的宝剑,却越来越有精神,她那九十六路,一百九十二式的武当派独家秘传的连环夺命剑法,还没有使出一半来。玉成不由得暗自惊心,知道佩玉本领比自己高强十倍,时候再战长了下去,绝无便宜,所中的箭伤,虽然在肩上,经过了这番恶斗,强烈的运动,血流更多,疼痛渐难忍受,便打撤身逃走的主意,却苦于无空隙可乘。最大的苦处,便是宝剑砍来,自己不敢用钩镰刀去抵拦招架,唯有左右闪躲,往复窜跃,以避其锋,稍微要懈怠疏忽一点,钩镰刀便得被削,性命立刻就要不保,因此更加劳累,只有拼死命地硬支持,把前世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虽然他的能为止此,气力已衰,情急拼命,作困兽之斗。常言道,一夫拼命,万夫莫当。佩玉剑法纵然高强,急切之间,也奈何他不得,又一心惦念着下边,只是腾不出身子来,枉自焦急,恨得咬牙切齿,也没办法。

少时下面的呼号声音,渐渐寂静,笑声更大,阵阵传来。佩玉更为惊疑,猜测不透是怎么一回事情,心里忧闷,手里宝剑便不由得迟慢了一下。玉成早已打定窥便脱逃的主意,好容易得着这点空隙破绽,哪里还敢迟延,急忙使了个鹞子翻身的招式,蓦地顿足高纵,身形向后一仰,滴溜溜起在半空之中,翻了个倒筋斗,便由船顶中间,翻落到船尾,扑通一声巨响,水沫飞溅起有丈余高下,已是跳落湖心。这贼人水性本来高强,一个猛子,便窜出去有半里远近,便即泅水逃往蟠龙寨而去。佩玉哪里提防到贼人会有这么一着,欲待追赶,已是不及。跳到船尾,往下一瞧,看见湖面起了个回旋波纹,作大圆圈形,四散荡开,微微听得水声响了几下,贼人早已无影无踪。

佩玉的本领虽高,就是不通水性,只有望着湖兴叹,恨恨连声,愕了一下,想起此贼虽然逃走,下面还有贼人,不知此时闹到怎么样的光景?董翁一家,是否有命?正未可知。连忙耸身下跃,跳落船头,只见船板之上,东卧西倒,横七竖八,全是死伤的尸身,血污狼藉。脚踏上去,滑哒有声,腥秽之气,触鼻欲呕,还有些个重伤没死的,躺在血泊之中,在那儿颠扑翻滚,惨号哀叫,作虫鸟之鸣,不像人声。星月微光照射之下,直是地狱,这般惨绝人寰的境况,佩玉从未见过。饶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君,也觉刺目惊心。再看舱门,依然紧闭没开,不由心胸略定。晓得确是有了英雄拔刀相助,贼众并没等砍破舱门,即被屠戮。董翁一家人在舱内,必是听出外面呼喊厮杀的声音,知道来了贼人,不敢开舱出来观看。正待奔赴舱前叩门,进内慰问,只听得刀剑兵器相触之声,还夹杂着适才所闻清脆的笑声,音响甚厉,抬头观看,瞥见一番惊人的意外奇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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