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希罗德去世到今天已经整整十年了,我这就来把自那以后东方发生的事情尽可能简略地说一下;尽管我的读者们现今对东方没什么兴趣,但我还是觉得自己一定要尽职尽责,不能让这个故事留下尾巴。马尔苏斯一接到希罗德的死讯,便赶到该撒利亚,恢复了当地和撒玛利亚的秩序。他任命一位代理总督来管辖希罗德的领地,这位总督就是法杜斯,他是一位罗马骑士,却跟巴勒斯坦有很多贸易往来,而且还娶了一位犹太女人为妻。我批准了这项任命,法杜斯做起事来当断则断。犹太人并没有把发放给他们的武器全部还给希耳克雅,基利阿德的犹太人就把武器留下了,用来对抗东面的邻居——拉巴斯阿蒙的阿拉伯人。朱迪亚和加利利的大量军队也没有归还武器。还有人结成了强盗团伙,给国家造成很大祸害。不过,法杜斯在希耳克雅和希罗德·波利奥国王的帮助下——他们正迫不及待要表明自己的忠心——逮捕了领头的基利阿德人,将追随他们的人解除了武装,然后对强盗团伙一个一个地穷追到底。
本都、科马基尼、小亚美尼亚以及以土利亚这些盟国的君主听从了希罗德派弟弟前来传达的忠告,继续效忠罗马,借故请巴尔达尼斯原谅他们没有将军队带到亚美尼亚的边境来跟他会和。但巴尔达尼斯却仍然继续向西推进,他下定决心要收复亚美尼亚。马尔苏斯从安提俄克派人严厉警告他说,对亚美尼亚开战,就意味着向罗马开战。随后,阿狄亚贝尼国王对巴尔达尼斯说,他也不会参加远征,因为他的孩子们在耶路撒冷,会被罗马人抓住当成人质的。巴尔达尼斯于是向他宣战,正要入侵他的领土,却听到消息说戈塔尔泽斯又集结了一支军队,再度自称是帕提亚帝国的国王。巴尔达尼斯又折回头去,这一回两兄弟在里海南岸附近的查林达河畔恶战了一场。戈塔尔泽斯战败,逃到东面四百里开外的达西亚人地界。巴尔达尼斯穷追不舍,可是在打败达西亚人之后,他就没法说服自己这支胜利之师再前进一步了,因为那已经不再是帕提亚帝国的领土。第二年他班师回朝,正打算入侵阿狄亚贝尼,却被自己国内的贵族刺杀了;他们在他外出打猎时设下圈套,引得他中了埋伏。他这人天赋很高,而且精力异常充沛,如今就这么死了,让我也松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马尔苏斯的任期也满了,我很高兴他能回到罗马来给我当顾问。我派去接替他的是卡西乌斯·隆基努斯,他是一位著名的法学家,我遇到法律难题的时候,常常会去请教他,他有个兄弟曾经是我侄女德鲁西拉的丈夫。当巴尔达尼斯身亡的消息传到罗马的时候,马尔苏斯并不吃惊,似乎他也在其中插了一手。他建议我将帕提亚一位前任国王的儿子美赫尔达特斯派去帕提亚称王,他已经在罗马当了很多年人质了。马尔苏斯说他可以保证,杀死巴尔达尼斯的贵族们会支持美赫尔达特斯。可是,戈塔尔泽斯带着达西亚军队卷土重来,刺杀巴尔达尼斯的人被迫宣誓向他效忠,这样一来,美赫尔达特斯就只能留在罗马,等我们再找到一个好时机送他东去。马尔苏斯觉得这样的机会很快就会到来,戈塔尔泽斯冷酷无情、反复无常,而且胆小如鼠,贵族们要不了多久就不会再忠于他了。马尔苏斯是对的。两年后,帕提亚帝国的各位要人们派来了一班秘密使节,阿狄亚贝尼国王也在其中,请求我把美赫尔达特斯送去他们那里。我同意了,还为美赫尔达特斯说了不少好话。当着大使们的面,我训诫他不要施行暴政,而要把自己当作一位执政官,将百姓视为同胞;帕提亚还从来没有过行事公正仁慈的国王。我派人将他送到安提俄克,卡西乌斯·隆基努斯将他一直护送到幼发拉底河边,叮嘱他要立即赶去帕提亚,因为如果他动作够快、够有胆量的话,王位就是他的。可是,奥斯若恩国王表面上假装是他的盟友,背地里却支持戈塔尔泽斯,所以故意用美味佳肴将美赫尔达特斯留在他的宫廷里,又让他去打猎,以此来拖延时间,并且还建议他从亚美尼亚绕行,不要冒险直接穿过美索不达米亚。美赫尔达特斯听信了他的坏主意,结果在带领军队穿越冰天雪地的亚美尼亚高地时耽误了好几个月,让戈塔尔泽斯有了时间来做好准备。离开亚美尼亚以后,他沿着底格里斯河下行,占领了尼尼微和其他几个重要的城镇。阿狄亚贝尼国王到边境来迎接他,可是很快就断定他成不了大器,决定一有机会就弃他的事业于不顾。戈塔尔泽斯和美赫尔达特斯的军队交战以后,奥斯若恩国王和阿狄亚贝尼国王就突然抛弃了美赫尔达特斯,可他英勇作战,差点就打赢了,因为戈塔尔泽斯是个懦弱至极的指挥官,他的将军们不得不用铁链把他锁在树上,要不然他就逃跑了。最后,美赫尔达特斯还是被俘了,勇敢的戈塔尔泽斯割下他的耳朵,将他作为笑柄送回卡西乌斯那里。这之后没过多久,戈塔尔泽斯就死了。至于帕提亚再往后发生的事情,就连我都没什么兴趣,读者们肯定就更不用提了。
米特拉达悌当了好些年亚美尼亚国王,末了却被他的侄儿——他兄弟格鲁吉亚国王的儿子——给杀死了。这事说来也稀奇。格鲁吉亚国王已经统治了四十年,他的长子等他去世以后继承王位都等腻了。国王了解儿子的性格,担心自己会性命不保,于是建议他去争夺亚美尼亚的王位,亚美尼亚比格鲁吉亚领土更大,也更加富裕。他的儿子同意了。然后国王假装与儿子起了争执,这做儿子的便逃到亚美尼亚去请求米特拉达悌的保护。米特拉达悌不仅好心地收留他,还将女儿嫁给了他,可他一转眼就忙着密谋来害自己的恩人。他回到格鲁吉亚,自称跟父亲和解了,接着他父亲就找碴儿跟米特拉达悌吵起架来,并且让儿子领军入侵亚美尼亚。给米特拉达悌当政治顾问的罗马上校建议他和女婿举行一次会谈,米特拉达悌也同意出席了;可正当他们就要歃血为盟之际,背信弃义的格鲁吉亚军队却突然抓住米特拉达悌,用毯子闷死了他。叙利亚总督听说了这桩恶行,便召集参谋们开会,决定是否要替米特拉达悌报仇,向谋杀他的人——这人如今已经取代他坐上了亚美尼亚的王位——兴师问罪;可是大家似乎普遍认为,我们边疆的东方国王们越是不忠不义、残忍血腥,对我们就越有利——我们的邻居相互猜疑了,罗马帝国也就安全了——所以什么都不必做。不过,叙利亚总督为了表示自己并不赞同这种谋杀行为,向格鲁吉亚国王发了一封正式信函,命令他即刻撤回军队、召回儿子。帕提亚人听说了这事,觉得这是个夺回亚美尼亚的好机会,于是便入侵亚美尼亚,新国王落荒而逃,可是接下来他们也被迫放弃了远征,因为这一年的冬季严寒无比,他们的人冻死的冻死、病死的病死,损失惨重,然后逃走的国王又回来了——不过这事干吗还要往下说呢?东方的事全都是一个样,毫无意义地打个不停,你打过来我打过去,只有在极少数情况下,才会出现一位领袖,给这种动荡的局势带来意义、指明方向,可这样的情况太过罕见,几乎就没有过。希罗德·阿格里帕就是这样一位领袖,但他还没能将自己的才干完全展示给世人就英年早逝。
不过,一个名叫丢大的基利阿德巫士却重新燃起了犹太人对弥赛亚的指望,在法杜斯当政期间,他集结了一大批追随者,并且叫他们跟着他去约旦河,因为他会像先知以利沙那样将河水分开,领着他们足不湿履地走过河去夺取耶路撒冷。法杜斯派了一支骑兵部队渡过约旦河,向狂热的民众发起袭击,逮捕了丢大,还砍掉了他的脑袋。(继他之后,再也没有人自称为救世主,但是,希罗德在信里对我说过的那个教派,也就是约瑟夫之子约书亚——或者叫耶稣——的追随者们,最近似乎取得了极大的进展,甚至在罗马也是如此。有人到我面前来告状说奥鲁斯·普劳提乌斯的妻子有一回曾经参加过他们的友好聚餐;可是奥鲁斯身在不列颠,为了他着想,我把这事隐瞒了下来。)巴勒斯坦遇到粮食歉收,法杜斯的任务非常艰巨:他发现希罗德的国库几乎空空如也(像他那样花钱,这也难怪),所以他也没法去从埃及买粮食回来救灾。不过,他在犹太人中组织了一个救济委员会,这才筹到钱度过了这个冬天。可是第二年粮食又歉收了,这回多亏阿狄亚贝尼的王太后将自己所有的财产都拿出来从埃及买了粮食,要不然犹太人就要死个成千上万了。犹太人将这两次饥荒看作上帝为了希罗德的罪行对整个犹太民族进行的报复。可第二次粮食歉收其实并不怪天气,而要怪犹太农民自己;他们意志消沉,所以没有将法杜斯继任者(首席行政官亚历山大的儿子,就是放弃犹太教信仰的那个)发给他们的粮食种子播种到地里,而是将种子吃掉了,甚至任由其在袋子里发芽。犹太人真是一个非同一般的民族。下一任的犹太总督是古马努,他在任期间发生了好几次大规模的骚乱。我觉得古马努恐怕并不是适合的人选,而且他刚一上任就遇到了一场灾难。在犹太人那伟大的逾越节上,他按照罗马的先例,派了一个营的正规军驻扎在圣殿的回廊里维持秩序,其中有一名对犹太人心怀怨恨的士兵脱下了自己的裤子,在节日进行到最神圣的部分时,他对着朝拜者们嘲弄地露出私处,大声喊道:“看啊,犹太人,看这边啊!这里可好看了。”犹太人骚动起来,控诉古马努说是他命令这名士兵做出这种愚蠢至极的暴露行为来进行挑衅的。他自然非常恼火,大喊着要人群安静下来,继续规规矩矩地过节,可他们却越发咄咄逼人。在古马努看来,这种情况下一个营的兵力已经不够了。为了威慑人群,他召来了所有的驻军;我觉得这是一个严重的判断失误。耶路撒冷的街道非常狭窄,而且曲曲折折,被大量犹太人挤得满满的,他们都是像往常一样从世界各地到这里来庆祝节日的。有人喊道:“士兵来了。快逃命啊!”于是每个人都开始逃命了。要是有人绊倒,就会被其他人踩在脚下;在街道的拐角处,逃命者的两股人流撞到了一起,后面的推力太大,结果撞死了数千人。士兵们甚至未动兵刃,就有至少两万名犹太人在恐慌中丧生。这场灾难死伤惨重,节日的最后一天都没法庆祝了。人群四散回家时,一伙加利利人刚好在路上遇到了我的一位管家,他是埃及人,这次是从亚历山大到阿克去替我收人家还给我的欠款,同时也顺带着处理一些私事,却被加利利人抢走了一小箱非常贵重的宝石。古马努知道这事以后,对离打劫现场最近的几个村庄实施了报复行动(位于撒玛利亚和朱迪亚的交界处),可他却忽视了事实真相;从口音来看,那些劫匪分明是加利利人,而且只是路过此地而已。他派了一队士兵去洗劫这些村庄,并且将村里头面人物都抓回来。士兵们照做了,其中一个人在村民家里掠夺财物时偶然间发现了一份《摩西律法》。他将这律法举过头顶挥舞着,然后模仿这神圣的著作念起污言秽语来。犹太人看到这亵渎的行为,惊恐地尖叫起来,冲过去要将那张羊皮纸从他那里抢回来。可他却大笑着逃跑了,边跑边将这张纸撕成碎片撒在身后。民众们群情激愤,古马努听说这事以后,只得处死了这名士兵,以此来警告他的战友们,同时也是向犹太人示好。
过了一两个月,加利利人到耶路撒冷来庆祝另一个节日,可是因为之前那次麻烦,有个撒玛利亚村庄的居民不让他们过去。加利利人就偏要过去,随后他们打了起来,有几位加利利人被杀了。幸存下来的人到古马努那里去要求赔偿,古马努却什么也没有给他们,反而告诉他们说撒玛利亚人完全有权不让他们通过村庄,他们当时为什么不从田野里绕过去呢?愚蠢的加利利人于是去找一个著名的强盗来帮忙,在他的帮助下,加利利人洗劫了撒玛利亚人的村庄,为自己报了仇。可古马努却将撒玛利亚人武装起来,又派了四个营的撒玛利亚驻军,对这些来打劫的加利利人发起一连串的攻击,杀了他们不少人,又抓了好些人。后来,撒玛利亚人派了一个代表团来向叙利亚总督要求赔偿,控诉说另外一伙加利利人放火烧了他们的村庄。叙利亚总督便来到撒玛利亚,决定把这事给彻底解决了。他将抓来的加利利人全都钉死在十字架上,然后仔细地调查了这些骚乱的原委,这才发现那些加利利人是有权通过撒玛利亚的,而古马努本来应该惩罚那些挑起乱子的撒玛利亚人,可他却反而站在了他们那一边,他因为加利利人犯下的抢劫罪而对朱迪亚和撒玛利亚村庄采取的报复行为也毫无道理可言;另外,破坏和平的罪魁祸首是那名士兵在逾越节时有伤风化的暴露行为,可他那个营的上校却纵容了他,还大声笑着说,如果犹太人不喜欢看这个,那就不必看。在认真审查证据之后,叙利亚总督还发现,撒玛利亚人的村庄其实是他们自己放火烧的,他们要求的赔偿比损失的财产价值多出了很多倍。在起火之前,他们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小心地从房子里搬了出来。于是他将古马努、那名上校、原告的撒玛利亚人和一些做证的犹太人送到罗马来见我,我审问了他们。虽然证据有些互相矛盾,但我最终还是得出了和叙利亚总督一样的结论。我将古马努流放到黑海,将原告的撒玛利亚人以欺骗和纵火罪处死,又将那位哈哈大笑的上校送回耶路撒冷,让他在城里游街示众,受人诅咒,然后在他犯罪的现场处死了他——我认为他那样就是犯罪,身为一名军官,他的职责是在宗教节日时维持秩序,可他却故意惹怒了民众,结果让两万人无辜惨死。
古马努被流放以后,我想起希罗德的建议来,便派了菲利克斯去当总督,从那时到现在已经有三年了,他却仍然举步维艰,因为这个国家动荡不安、强盗横行。他娶了希罗德最小的女儿;她以前嫁的是霍姆斯国王,不过却离开了他。希罗德的另外一个女儿则嫁给了希耳克雅的儿子。希罗德·波利奥已经死了,小阿格里帕在叔叔死后当了四年卡尔基斯国王,如今我让他做了巴珊国王。
亚历山大三年前也爆发过骚乱,还死了不少人。我在罗马调查了这个案子,发现又是希腊人打断了犹太人的宗教仪式,所以激怒了他们,便对希腊人进行了相应的惩罚。
东方的事就说到这里吧,罗马帝国其他地方发生的事情恐怕也要到此告一段落了,这样我才能集中笔墨讲述最主要的事情,这些都发生在罗马。
就在帕提亚人请求罗马给他们派一个国王的时候,曾经由赫尔曼统治的伟大日耳曼联邦——切鲁西人——也做出了同样的请求。赫尔曼企图以专制的方式来统治一个自由的民族,因而被他自己的家族成员给刺杀了,为首的两人——他的侄儿——从此也结下世仇,这导致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内战,切鲁西王族的人最后几乎要死绝了,只除了一人之外,他就是伊塔利库斯,他的父亲是弗拉维乌斯,跟赫尔曼是兄弟。当年,赫尔曼叛变,伏击并屠杀了瓦鲁斯的三个军团,可弗拉维乌斯却一直忠于罗马,数年以后,他在我哥哥日耳曼尼库斯麾下效力时,被赫尔曼在战斗中杀害。伊塔利库斯就出生在罗马,和他的父亲一样,他也是贵族骑士团的成员。他是个相貌英俊、天资聪颖的年轻人,受过良好的罗马式教育,不过我早就预料到有一天他可能会成为切鲁西的国王,所以坚持要他既学习使用罗马武器,也学习使用日耳曼兵器,还严格监督他学习母语和本国的法律;我的保镖们就是他的私人教师。他们也教他喝啤酒,如果一位日耳曼王子没法跟领主们大杯大杯地喝啤酒,那人家就会觉得他是个懦夫。
切鲁西人派了一个代表团到罗马来,请求让伊塔利库斯去当他们的新国王。他们到达罗马的那天下午,在剧院里引起了不小的骚动。这些人当中谁也没有来过罗马。他们到皇宫找我,人家告诉他们我在剧院,他们便又跟到了剧院。那天演的是普劳图斯的喜剧《野蛮人》,大家都在聚精会神地看戏。引座员将他们带到公共的座位上,这些并不是好位子,高高在上,几乎要听不见舞台上的声音。他们一落座就东张西望,大声问道:“这些是尊贵的座位吗?”
引座员小声对他们说是的。
“那么恺撒坐在哪里?他的大领主们又坐在哪里?”他们问道。
引座员指了指下面的贵宾席。“恺撒在那里。他坐在下面只是因为他有一点耳聋。你们的座位才是最尊贵的。越高就越尊贵,你们知道的。”
“那些皮肤黝黑、帽子上镶着宝石、坐得离恺撒很近的人是谁?”
“那是帕提亚的使节。”
“帕提亚是什么?”
“是东方的一个伟大帝国。”
“那他们干吗坐在底下?难道他们不是贵客吗?还是因为他们皮肤黑?”
“哦,不,他们非常尊贵,”引座员说道,“请不要说话这么大声。”
“那他们干吗坐在那么低贱的座位上?”日耳曼人不依不饶。
(“嘘,嘘!”“安静点,野蛮人,我们听不见了!”人群发出了一致抗议。)
“出于对恺撒的敬意,”引座员撒谎道,“他们发誓说,如果恺撒因为耳聋而被迫坐在这么低贱的座位上,那么他们也绝不敢比他坐得更高。”
“难道你以为我们还不如那帮讨厌的黑人懂礼貌吗?”日耳曼人愤怒地嚷嚷着。“走吧,弟兄们,咱们下去!”他们强行穿过拥挤的座位走了下去,最终胜利地在护火贞女们当中坐了下来,连戏剧都被耽搁了五分钟才又继续演。好吧,他们并无恶意,我按照应有的礼节向他们问候致意,并且在当天晚餐时同意将他们想要的国王派给他们,我当然是很乐意能够这么做的。
在送伊塔利库斯渡过莱茵河以前,我对他说了一番临别赠言,不过却跟我送美赫尔达特斯渡过幼发拉底河之前的那一番话大相径庭;因为帕提亚人跟切鲁西人是最截然不同的两个民族,我想你就是找遍世界也找不到比他俩差别更大的了。我对伊塔利库斯是这么说的:“伊塔利库斯,记住你要去统治的是一个自由的民族。你是在罗马受的教育,已经习惯了罗马人的纪律性。注意别像罗马的法官或是将军要求下属那样要求你的部落同胞,对日耳曼人只能说服,不能强迫。如果是一位罗马司令官对军队里的下属说‘上校,带多少人到某某地方去,建一座多长、多厚、多高的土垒’,他会回答说‘好的,将军’,然后便毫无异议地走了,二十四小时之内土垒就会建好。但是你不能像这样跟切鲁西人说话。他会想要弄清楚你到底为什么要建那座土垒,是为了抵御谁而建,派另外一个不太重要的人去做这件并不荣耀的事情岂不是更好——土垒是懦弱的象征,他会跟你争辩——要是他心甘情愿地同意执行你的提议,你会赐予他什么礼物?我的朋友伊塔利库斯,统治你的同胞是需要技巧的,那就是永远不要直截了当地对他们下命令,但是要将你的心愿表达清楚,将之伪装成你对国策的建议。让你的领主们认为他们是在给你帮忙,是心甘情愿地帮你达成这些心愿,因此他们会觉得自己很荣幸。如果有什么事情做起来让人很不愉快或是吃力不讨好,就让有幸承担这个任务的两位领主互相竞争;用金镯子和武器来进行奖励他们为你效的力,即使这些在罗马只是日常的本分。尤其要有耐心,永远不要动怒。”
他满怀希望地走了,就像美赫尔达特斯走的时候一样,多数领主都很欢迎他的到来,因为这些人知道那空缺的王位是轮不到他们自己来继承的,可是又嫉妒本国土生土长的那些自称为王的人。伊塔利库斯并不了解切鲁西内政的详细情形,所以他们希望他能够通情达理、公正无私。但是,有少数人觉得王位应该是自己的,于是这些人暂时搁置了分歧,联合起来反对伊塔利库斯。他们指望着伊塔利库斯很快就会因为无知而管理得一塌糊涂,可他却统治得非常好,让他们很是失望。因而他们就暗地里四处去煽动同盟部落的首领们对他不满,说他是罗马来的闯入者。“日耳曼那古老的自由已经远去了,”他们痛惜地说,“罗马的权力胜利了。难道就没有土生土长的切鲁西人能够登上王位吗,却要让那个奸细、叛徒弗拉维乌斯的儿子来篡夺了去?”他们利用这种号召力,集结了一支爱国大军。可是,伊塔利库斯的支持者们却宣称他并没有篡夺王位,而是部落里的多数人同意将王位授予他的;而且他是王族仅剩的唯一一位王子,尽管生在意大利,却很勤勉地学习了日耳曼的语言、风俗和兵器用法,而且治国公正无私;他的父亲弗拉维乌斯也根本不是叛徒,恰恰相反,他发誓与罗马友好相处,这是全族人都认可的誓约,其中也包括他的兄弟赫尔曼,可他跟赫尔曼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他并没有违背自己的誓言。至于日耳曼的古老自由,那纯粹是虚伪之言,说着这话的人根本没把重新掀起内战来毁灭这个民族当一回事。
在伊塔利库斯和对手的大战中,伊塔利库斯大获全胜,可是这胜利太过圆满,他很快就忘了我的忠告,变得不再有耐心来迁就日耳曼人的独立与虚荣,开始对领主们呼来喝去。他们立刻就把他赶下了王位。后来,在邻近部落的武装援助下,他重新登上了王位,可是随后又被罢黜了。我并没有打算插手干预,在西方和在东方是一样的,罗马帝国的安全主要就在于我们的邻居内部意见不合。就在我写书的时候,伊塔利库斯再一次掌了权,尽管他刚刚才成功地打败了卡蒂人,却还是有很多人对他深恶痛绝。
大约在这个时候,更偏北的地方有了麻烦。下莱茵省的总督突然死了,于是敌人又开始了渡河突袭。他们的首领很有本事,跟提贝里乌斯时期给我们惹了很多麻烦的努米底亚人塔克法瑞纳斯是同一类人。和塔克法瑞纳斯一样,他也是我们一个辅助军团里的逃兵,学会了很多战术上的知识。他叫作甘纳斯库斯,是弗里斯兰人,进行作战行动的范围非常广泛。他从我们手里抢走了许多轻型的河运船只,然后到佛兰德斯和布拉班特的沿海当起海盗来。我任命的新总督名叫科尔布罗,从个人的角度,我不是很喜欢他,但是幸好他的才能可以为我所用。提贝里乌斯曾经任命科尔布罗当过公路专员,他上任不久便提交了一份措辞严厉的报告,指出承包商有欺诈行为,而地方长官的职责本来是保证公路一直处于良好的状态,可他们却玩忽职守。提贝里乌斯按照这份报告对受到指控的人课以重金罚款,数额大得远远超过他们的过失;因为任由这些公路年久失修的是以前的长官们,而报告中所说的承包商只是受雇来修补破损最严重的地方而已。提贝里乌斯死后,卡里古拉继位,他觉得钱不够花,耍了不少花招和手段来捞钱,他将科尔布罗的报告找出来,把从前被提贝里乌斯罚过的地方长官和承包商全都又罚了一次;收罚款的任务他就交给了科尔布罗。我接替卡里古拉登基以后,将这些罚款都还了回去,只留下了修路所需的钱——大约是总数的五分之一。卡里古拉当然没有拿这钱修过路,提贝里乌斯也没有,所以路况比从前更差了。我确确实实地修好了路,又推行了特殊的交通法规,限制重型私家马车在乡村道路上通行。这些马车造成的危害远甚于那些运送商品到罗马的乡下货车,我觉得有钱人四处闲逛的奢侈与乐趣不该由地方来埋单。如果富有的罗马骑士想下乡去看看庄园,就让他们坐轿子吧,要不然就骑马。
继续来说科尔布罗的事。我知道他这人非常严厉,而且一丝不苟,下莱茵省的驻军正需要这样一位要求严格的人来重整军纪;去世的那位总督太好说话了。科尔布罗到达科隆司令部时的情形让人想起了加尔巴到达美因兹的情形(加尔巴如今是我的阿非利加总督)。他发现有一名士兵在军营门口站岗时着装不当,便命人对他进行鞭打。这名士兵没有刮胡子,头发也至少有一个月没有修剪过了,他的军装披风是鲜艳的黄色,而不是规定的棕红色。这之后没过多久,科尔布罗就处死了两名士兵,罪名是“在敌人面前丢弃武器”;当时他俩正在挖战壕,就把剑留在帐篷里没有带出来。经过这么一吓,部队的效率高多了。科尔布罗向甘纳斯库斯开战时,士兵们发现他不仅能够严格执行纪律,而且还是个很有本事的将领,于是才完全听命于他。士兵们——至少老兵们——永远都愿意要一个可靠的将领,多严厉都没关系,也不愿意要一个无能的司令,哪怕他再仁慈。
科尔布罗把我们的战船装备起来,追上并击沉了甘纳斯库斯的海盗舰队,然后又上了岸,强迫弗里斯兰人送来人质,并且发誓效忠罗马。他按照罗马的模式为他们写了一部宪法,又在他们的领土上建起要塞,派了军队驻守。这些做得都非常好,可是科尔布罗却没有就此打住,而是继续推进到了不曾参与袭击的大卡乌基人土地上。他听说甘纳斯库斯躲在卡乌基人的一座神庙里,便派一队骑兵追到那里杀死了他,这冒犯了卡乌基人的神灵。这队骑兵在杀死甘纳斯库斯以后又来到埃姆斯河,在埃姆斯比伦对卡乌基部落议会提出了科尔布罗的要求——要他们立刻归顺,并且每年都缴纳一大笔贡金。
科尔布罗向我报告了他的行动,我勃然大怒;他除掉甘纳斯库斯这事做得很好,可是跟卡乌基人找碴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们抽不出足够的兵力来打仗,要是大卡乌基人把小卡乌基人找来帮忙,弗里斯兰人也再度起兵造反,我就得上别处去找强大的援军,可是现在又找不到,因为我们的兵力都派到不列颠去了。于是我写信命令他即刻撤回莱茵河这边来。
科尔布罗在卡乌基人答复他的最后通牒之前就收到了我的命令。他对我非常生气,以为我是嫉妒那些胆敢在战绩上与我竞争的将军。他提醒他的参谋们说,盖塔征服摩洛哥时赢得那么漂亮,还抓住了萨拉布斯,却并没有获得恰当的荣耀;他又说,尽管我现在已经立法规定非皇室成员的将军也可以庆祝凯旋,但是实际上,似乎除了我之外,其他人都不允许指挥可以合法获得凯旋奖励的战争。我口口声声说的反对专制只是装腔作势而已,我跟卡里古拉一样,也是个暴君,只不过我掩饰得更好。他还说,我收回了他以我的名义发出的威胁,这有损罗马的威望;我们的盟友会笑话他,他自己的部队也会笑话他。不过这只是他对参谋们说的气话罢了。当他听到大撤退的信号时,只是对部队说道:“士兵们,恺撒·奥古斯都命令咱们撤回莱茵河那边去。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做出这个决定,但是我们也不能提出质疑。不过我承认,就我个人而言,我对此非常失望。从前那些领兵打仗的罗马将军是多么幸运啊!”无论如何,我还是将凯旋饰物奖励给了他,还给他写了一封私信,为自己开脱他那愤怒的指责;我对他说,他对我的指控我都知道了。我在信中写道,如果他生气的话,那么我在听说他去挑衅卡乌基人的时候也很生气;尽管他本来不该这么看低我,谴责我心怀嫉妒,我仍然觉得错在我自己,我应该将命令他撤退的原因详细地解释清楚,而不是仅仅给他寄一封简单粗暴的公文。接着,我将这些原因细细道来。他回信时大方地道了歉,收回了说我专制和嫉妒的控诉,我想现在我们彼此已经非常了解了。为了让他的部队有事做、没空来笑话他,他让他们在默兹河与莱茵河之间修建一条二十三里长的运河,以便将这个平坦地区偶尔泛滥的洪水引入大海。
从那以后,日耳曼再没有什么重要的大事可以记录下来了,除了四年前卡蒂人发起的又一次突袭。有天夜里,他们在美因兹以北几里的地方大举渡过了莱茵河。那时上莱茵省的司令官是塞古都斯,当年我即位时,身为执政官的他表现得很是优柔寡断。他还被公认为仍然在世的罗马诗人中最优秀的。在我看来,当代的诗人——其实是奥古斯都时期的诗人——都不算什么,他们的诗歌我听着觉得很虚伪。我心目中最后一位真正的诗人是卡图鲁斯。也许这是因为诗歌是离不开自由的,在君主制下,真正的诗歌已死,至多也不过就是华丽的辞藻和高明的押韵技巧而已。对我而言,我宁愿用维吉尔那十二本的《埃涅阿斯记》全集来换一本恩尼乌斯的《述史诗》。恩尼乌斯生活在罗马最宏伟的共和国时代,与伟大的斯奇比奥私下里是好友,我觉得他才是一名真正的诗人,维吉尔不过是一位会写诗的著名工匠罢了。他俩都写到了战争,可是比较一下就会发现:恩尼乌斯是从其中一名士兵的视角来写的(他从士兵升到了上尉),而维吉尔则是从远处山上一位受过教育的旁观者视角来写的。维吉尔从恩尼乌斯的作品中借鉴了很多。有人说他措辞恰当、韵律得体、富有教养,使得恩尼乌斯那未经雕琢的语言特质相形见绌。这纯属一派胡言。这就好像《伊索寓言》里鹪鹩和老鹰的故事。众鸟都在比试谁飞得最高,老鹰赢了,可是当他累得再也飞不高的时候,原本藏在他背上的鹪鹩又往上飞了几十英尺,结果赢走了奖品。恩尼乌斯就是那只老鹰,跟他比起来,维吉尔不过是一只鹪鹩罢了。哪怕你注重的就只有美感,可是在维吉尔的诗中哪里能找出一段来与恩尼乌斯这些壮丽的诗句相媲美?
fraxinu' frangitur atque abies consternitur alta.
pinus pr c ras pervortunt:omne sonabat
arbustum fremitu silvaï frondosaï.
白蜡树劈碎了,高高的白杉伐倒了,
连高大的松树也被它们压倒,在这林中的树上
无数片叶子随着树木的倒下而唱响。
这些诗句很难翻译,而且,我这本书再怎么说也不是诗歌方面的专著。尽管我觉得塞古都斯写的诗就跟他在我继位那天的表现一样——既不诚实,也不值得称赞——但是他至少在对付卡蒂人的时候很是果断。日耳曼人洗劫了我们的法国盟军之后便兵分两路往回赶,他们一打胜仗就会阵脚大乱——尤其是战利品中有酒的时候,他们像喝啤酒一样大口痛饮着美酒,却不理会这酒的后劲比啤酒要大。塞古都斯的部队将两股敌人都包围起来打败了,杀了一万人,还抓了一万名俘虏。他获得了凯旋饰物,但是因为受到规定的限制,我无法将凯旋仪式奖励给他。
塞古都斯的前任最近也获得了类似的荣誉,他名叫库尔提乌斯·卢夫斯,虽然他的父亲只是一名剑斗士,可是他却在提贝里乌斯时期一直升到了一等法官的高位。(这个职位是提贝里乌斯替他争取来的,当时还有好几个出身高贵、表现卓越的人和他竞争,可提贝里乌斯却说:“没错,但库尔提乌斯·卢夫斯的杰出祖先就是他自己。”)卢夫斯一心想获得凯旋饰物,不过他也知道,我不会同意他去挑衅敌人。他听说在河对面几里的地方有一处银矿,是奥古斯都时期发现的——那之后没过多久瓦鲁斯就被打败了,于是便派了一个军团过河去开矿。他开采出大量的白银,足够给莱茵河所有的军队发两年军饷的,而剩下的矿脉深入地下,已经不好开采了。这自然配得上凯旋饰物的奖励。可是他的部队发现采矿非常艰苦,便以全体军人的名义给我写了一封有趣的信:
克劳狄乌斯·恺撒的忠实部队向他致以最美好的祝愿,并且热诚地希望他和家人能健康长寿。他们还想请求他将来在派将军们出来指挥军队之前就先给他们授予凯旋饰物,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就不会觉得非要挣到这项荣誉不可了。为了得到凯旋饰物,他们让恺撒的忠实部队汗流浃背地做苦力——开银矿、挖运河,诸如此类的工作其实更适合让日耳曼俘虏来做。要是恺撒允许他的忠实部队渡过莱茵河去抓回几千个卡蒂人来,他们会非常乐意地倾尽全力来完成这个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