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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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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长篇故事就要接近尾声了。我和小阿格里皮娜结婚已经五年,不过这五年相对来说风平浪静,所以我也不打算写得太细。我任由小阿格里皮娜和我手下的自由民们对我随意摆布。我张嘴闭嘴、抬手放手,就像西西里制造的那种关节可以活动的牵线小木偶;但我说的话并不是自己的,做的动作也不是自己的。我得说,小阿格里皮娜很快就表现出作为专制统治者的卓越能力。她走进一屋子贵族当中,冷漠地环视四周,所有的人都会直打哆嗦,跳起来立正站好,考虑要怎么取悦她才好。她甚至不必再装作喜欢我了。我没过多久就让她明白了我和她结婚纯粹是出于政治考虑,而且,我也很反感她的身体。这一点我说得相当明白。我解释道:“事实上我当皇帝已经当腻了。我希望有人来替我做大部分的工作。我跟你结婚并不是因为你心地善良,而是因为你头脑聪明。要统治这样的一个帝国,就得把女人豁出去。所以咱俩没有理由互相装作假情假意、忠贞不渝的。”

“这正合我意,”她说道,“你也不是会让人朝思暮想的那种情人。”

“亲爱的,你也不是二十二年前的你了,当时你才第一次出嫁。不过,如果你继续坚持每天面部按摩和牛奶沐浴的话,你的美貌还能多维持一阵子,维特里乌斯声称他发现你是罗马最美的女人。”

“也许你也还能多维持一阵子,如果你不把你依靠的这些人惹火的话。”

“是啊,咱俩比咱们家其余的人活得都长,”我赞成道,“我不知道咱们是怎么做到的。我觉得咱俩应该互相祝贺,而不是互相争吵。”

“每次都是你挑起来的,”她说道,“用你所谓的‘诚实’。”

小阿格里皮娜搞不懂我。她很快就发现,如果她想要事情如她所愿,根本就没必要对我连哄带骗、威逼胁迫。几乎她提的任何建议我都会接受。当我同意把屋大维娅许配给卢修斯的时候,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有这么好的运气,她知道我对卢修斯的真实想法。她想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同意。这给她壮了胆,她得寸进尺地提出要我收养卢修斯为自己的儿子,但我其实早已有这个打算。她先让巴拉斯就这事来探探我的口风。巴拉斯很机智,一上来他就深情地说起了我哥哥日耳曼尼库斯,说我伯父提贝里乌斯应奥古斯都的要求收养了他,尽管提贝里乌斯自己已经有了卡斯特这个儿子。他详细叙述了日耳曼尼库斯和卡斯特之间冒出来的那种非同寻常的兄弟友爱,说起卡斯特对日耳曼尼库斯的孤儿寡妇表现得如何慷慨。我立刻就知道巴拉斯想说什么了,并且我也认为相亲相爱的两个儿子确实比一个强。“不过,不要忘了,”我说道,“故事到这里还没完。日耳曼尼库斯和卡斯特都被人害死了;我伯父提贝里乌斯晚年时——我自己到时没准也会这样——又指定了另外一对相亲相爱的兄弟做他的联合继承人——卡里古拉和盖米勒斯。卡里古拉年长,所以占了优势。老头子死的时候,卡里古拉便夺取了王位,还杀死了盖米勒斯。”

这让巴拉斯沉默了好一会儿。等他再开口的时候,换了一个稍稍有些不同的法子,这一回他对我说,卢修斯和不列塔尼库斯已经结下了非常可靠的友谊,我却仿佛不着边际地说:“你知道吗,克劳狄家族的血统一直都是由父系的后裔来直接传承的,绝无例外,自从最早的阿皮乌斯·克劳狄乌斯那时到现在都是如此,已经整整五个周期了。罗马再没有其他家族能够以此为豪。”

“是的,恺撒,”巴拉斯说道,“在这个可塑性极强的世界上,克劳狄家族的传统就是最没有可塑性的事情之一。不过,您曾经明智地指出,‘一切皆可改变’。”

“听着,巴拉斯,你干吗还要继续拐弯抹角呢?去告诉小阿格里皮娜夫人,如果她希望我收养她儿子,让他和不列塔尼库斯成为我的联合继承人,我很乐意照做。至于可塑性嘛,我年纪大了,已经强硬不起来了。你们可以像揉面团一样把我在手里揉来揉去,想给我塞什么馅儿就塞什么馅儿,再把我烤成皇帝饺子。”

我收养了卢修斯。如今他叫尼禄了。不久前,我让他和屋大维娅结了婚,不过事先我已经让维特里乌斯把屋大维娅收养做了他女儿,这就避免了法律上的乱伦罪。他们结婚的那晚(公元50年),整个天空都像着了火一般。卢修斯(或者说现在人称的尼禄)尽了一切努力来和不列塔尼库斯交朋友。可是不列塔尼库斯看穿了他的居心,傲慢地拒绝他的亲近。一开始,他拒绝称他为尼禄,仍然叫他卢修斯·多密提乌斯,直到小阿格里皮娜插手干预,命令他道歉。不列塔尼库斯答道:“只有我父亲命令我道歉,我才会道歉。”于是我便命他道歉。我还是很少跟不列塔尼库斯见面。我已经抑制住了那种病态的猜疑,不再认为他是卡里古拉的私生子,而且一如从前那样爱他,但我却将真情实意都隐瞒了起来。我决定要扮演木头老国王,什么也阻止不了我的决心。索西比乌斯仍然是他的私人教师,用老派的方法教育他。不列塔尼库斯已经习惯了最简单的饭菜,晚上就像个士兵一样睡在木板床上。他主要学习的是马术、击剑、军事工程和早期罗马历史,但是他也和我一样了解荷马、恩尼乌斯和李维的作品,也许比我还要了解。他放假的时候,索西比乌斯就带他到我位于卡普亚的庄园去,他在那儿学习养蜂、畜牧和耕作。我不让他学习希腊的演讲术或是哲学。我对索西比乌斯说:“古代的波斯人教育他们的孩子要言行正直、不说假话。你就这么教我儿子。”

那尔齐苏斯大胆地批评了我。“恺撒,不列塔尼库斯所受的这种教育在过去是顶好的,正如您最爱引用的那句话所说,

罗穆卢斯坐在橡树下

起劲地吃着水煮萝卜,

或者甚至再晚个一百年,

听到祖国召唤他去对敌作战

辛辛那图斯便弃犁从军。

但是罗马历史已经进入了第九个新周期,这种教育显然是有点过时了吧?”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尔齐苏斯。”我说道。

至于尼禄,我给咱们年轻的暴君提供了世上最适合的私人教师,为此还专程把那个奇才从科西嘉接了回来。也许你们能猜到他的名字——卢修斯·阿奈乌斯·塞内加——那个斯多葛,他是个华而不实的演说家、厚颜无耻的马屁精、放荡堕落的好色之徒。我亲自恳求元老院宽恕并召回他。我说起他毫无怨言、耐着性子忍受了八年的流放生活,他心甘情愿让自己遵守严格的纪律,他对我的家族忠心耿耿。塞内加一定是大为震惊,因为他最近才走错了两步棋。他那篇《慰波里比乌斯》出版后不久,波里比乌斯就东窗事发被处死了。接着,想要弥补过失的塞内加又写了一篇文章称颂梅萨丽娜,这篇文章在罗马发表没几天,梅萨丽娜也步上了波里比乌斯的后尘,身败名裂地死了,于是这篇文章又被仓促地撤了下来。小阿格里皮娜非常乐意把塞内加迎回来给尼禄当老师。她对他教授花言巧语的才能评价很高,将召回他的所有功劳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尼禄很害怕自己的母亲。他什么都听她的。她对他非常严厉。她确信,在我死后,她将会通过他来进行统治,就像莉薇娅先是通过奥古斯都、再是通过提贝里乌斯来统治一样。不过我比她看得更远。我还记得女先知的预言:

奴役这个国家的毛人六世

将给罗马带来琴师、恐惧与火焰。

他的手上将会沾染双亲之一的鲜血。

不会再有毛人七世来接替他

鲜血将会从他墓中喷涌而出。

尼禄会杀了自己的母亲。他一出生,就有人做了这样的预言:是巴比鲁斯预言的,他从来没有说错过。他就连梅萨丽娜丈夫的死都说对了,不是吗?身为女人,小阿格里皮娜既没法指挥罗马的军队,也不能对元老院讲话。她需要一个男人来替她做这些事。我跟她结婚时就知道,只要尼禄没有长大到足以接替我的皇位,我就不会死。

小阿格里皮娜请求我说服元老院授予她“奥古斯塔”的头衔。这个我连梅萨丽娜都没有给,小阿格里皮娜也没有指望我会给她,但我却同意了。她还给了自己其他一些闻所未闻的特权。我判案的时候,她就在军法台上坐在我身边;上卡皮托利尼山的时候,她要坐双轮战车。她任命了一位新的禁卫军司令来接替盖塔和克里斯皮努斯。这个人名叫伯尔赫斯,是小阿格里皮娜的人,全身心都是。(他曾经跟随禁卫军参加过布伦特伍德之战,被不列颠人的腰刀砍掉了右手的三个手指头。)罗马的新任奥古斯塔天下无敌。埃利亚·培提娜死了,恐怕是被毒死的,我也不清楚。罗利娅·保利娜被除掉了,维护她的卡里斯图斯已经死了,其他的自由民对于把她除掉并无异议。她受到的指控是施行巫术以及散布一篇占星报告——报告上说我和小阿格里皮娜的婚姻注定会成为这个国家的灾难。我很同情罗利娅,于是对元老院讲话时便建议他们仅仅把她流放就好。这可瞒不过小阿格里皮娜。她派了一名禁卫军上校到罗利娅家里去,叫他确保她会自尽。他准时地回来报告说她已经死了,但小阿格里皮娜并不满足。“把她的人头带来给我。”她命令道。人头被拿到了皇宫。小阿格里皮娜抓着头发拿起它,对着窗户举起来,打开了它的嘴巴。“没错,这是罗利娅的人头,很好,”我走进房间时她自鸣得意地对我说道,“这就是那些金牙,是她让一位亚历山大牙医给她装上的,好让她那凹陷的左脸丰满一些。她的头发可真粗糙,就跟猪鬃一样。奴隶,把这东西拿走。那个垫子也拿走,上面的血迹要擦洗干净。”

小阿格里皮娜还除掉了她的小姑多密提娅·列比达,也就是梅萨丽娜的母亲。多密提娅·列比达现在对尼禄非常关心,常常邀请他到她家里去,爱抚他,奉承他,让他玩得开开心心的,提醒他不要忘了从前她为他做过的一切,那时他不过是个身无分文的孤儿。这倒不假,当年,每当她姐姐多密提娅要出城又懒得带这孩子一起时,她就会偶尔负责照看他。小阿格里皮娜发现自己那以严厉为基础的母性权威被多密提娅·列比达这个姑姑的溺爱所威胁,便控告她公开诅咒我和妻子的关系,以及对奴隶管束不力——她在卡拉布里亚有个庄园,那儿的奴隶爆发了危险的骚乱:有一位地方行政官和他的两名职员试图恢复秩序,结果遭到攻击并且挨了打,而多密提娅·列比达却把自己锁在家里,什么也不做。我同意以这两项指控判处她死刑(第一项可能是捏造的),因为如今我已经知道她曾在阿皮乌斯·希拉努斯一事中助了梅萨丽娜一臂之力,还帮着她一起骗了我别的事情。

在小阿格里皮娜的举措中,我发现只有一桩是我几乎没法冷静接受的。我承认,当我听说这事的时候,不禁热泪盈眶。但是,木头老国王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背弃自己的决心、激励自己起来报仇,未免太傻了。报仇也没法让死人复生。我可怜的卡尔珀尼亚和她的朋友克里奥帕特拉被人害死了,我正是为此而流泪。一天夜里,有人放火烧了她们的房子,她俩被困在床上烧死了。这事做得看起来是个意外,但显然是谋杀。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的巴拉斯居然厚着脸皮暗示说,这是梅萨丽娜的某个朋友干的,因为这人知道是卡尔珀尼亚的参与才导致梅萨丽娜被绳之以法。我太忽视卡尔珀尼亚了。自从那个可怕的下午以来,我一次都没有去看望过她。我秘密命人在她那所被烧毁的别墅废墟上为她立了一块漂亮的大理石碑,并且刻上了一首希腊语的短诗。除了念书时的练习以外,这是我写的唯一一首希腊语短诗;我觉得我得做一点不同寻常的事来表达自己的感情,她的死令我悲痛万分,她曾经给予我的热爱与忠诚让我感激涕零。我写道:

古语曾有云,

“娼妓无真情”。

罗马的妇人们,卡尔珀尼亚的心,

远比你们的要干净。

去年——也就是尼禄结婚的这一年[1]——世上粮食歉收,我们的粮仓几乎都空了。今年尽管欧斯提亚码头已经完工,可是一股强劲的西北风连续吹了好几个星期,埃及和阿非利加的运粮船队都没法靠岸。意大利倒是很有希望粮食大丰收,但现在还没到收割的时候,尽管我用尽了一切法子来把粮仓装满,可是公共粮仓里剩下的粮食一度只够供应两个星期了。我被迫将粮食配给降到了最低水平。结果我忽然间发现,人民全都把我当成敌人了,仿佛我现在没有、以前也从没有尽一切努力来让同胞们吃上饱饭似的(比如说不顾大家的阻止修建港口,以及组织新鲜蔬菜的日常供应)。有人控诉我是故意要把罗马人都饿死。几乎在我每一次公开露面时,人群都会对我怨声载道、大吼大叫,甚至还偶尔朝我扔石头、泥巴和发了霉的面包皮。有一回在市集,我差点就要受重伤了:一伙暴民——大约有两三百人——攻击了我的仆人们,将他们的职杖放在他们自己的背上折断。我好不容易才设法从不远处的一道后门进了皇宫,一小队武装的禁卫军士兵冲出来营救我。要是在从前,我一定会对这事耿耿于怀。可是现在,我只是对自己笑了笑。“青蛙们,”我想道,“你们变得越来越活泼了。”

在我收养尼禄的第二年,他穿上了成年男子的长袍。我允许元老院投票给了他一项特权——他年满二十岁就可以成为执政官,所以他在十六岁时就当上了民选领事。我将荣誉凯旋饰物奖励给他,并且任命他担任士官领袖,就像奥古斯都任命他的孙子盖乌斯和卢修斯那样。每逢拉丁节日,执政官和其他法官都出城去了,我就让他担任罗马监察官,当初奥古斯都也是这样对他两个孙子的,好让他们先尝一尝当法官的滋味。按照惯例,重大案件是不会提交给罗马监察官的,而是要等到真正的法官回来再审理。不过,尼禄却处理了一系列错综复杂的案件——即使对于罗马经验最丰富的法官来说,这些案件也很考验他们的判断力——而且做出了非同寻常的高明判决。这让他赢得了公众的赞赏,可是我一听说这事,就确信整件事情都是塞内加在幕后安排的。我并不是说这些案件都是假的,只是塞内加事先已经仔细审查过这些案件,和律师们安排好他们在发言时应该表明哪些观点,然后再去指导尼禄要怎么盘问证人、进行总结和做出判决。不列塔尼库斯还没有成年。我尽量不让他和同年龄以及同阶层的男孩子们交往:只有在他的私人教师监视之下,他才能和他们见面。我不希望他沾染上帝王习气,可是却有意让尼禄受到这种影响。我让人散布消息说不列塔尼库斯有癫痫病。如今,公众全都围着尼禄巴结奉承。小阿格里皮娜非常高兴。她以为我是因为不列塔尼库斯母亲的缘故而讨厌他。

关于面包的销售发生了一场大骚乱。这场骚乱本来是没有必要发生的,可是,根据那尔齐苏斯的说法——他对小阿格里皮娜憎恨至极(而且惊奇地发现我居然还鼓励他这么做)——这是小阿格里皮娜挑起的。骚乱发生时我刚好着了凉,小阿格里皮娜来到我的房间,建议我签署一份法令来消除民众的恐惧,让他们放心。她希望我说自己病得并不重,但是,即使我的病情急转直下并且就此去世,尼禄如今已经有能力在她的监护之下处理好公众事务。我当面嘲笑她道:“亲爱的,你这是在叫我签署自己的死刑执行令吗?好吧,来,给我一支笔。我会签的。葬礼什么时候举行?”

“要是你不想签就别签,”她说,“我不会逼你的。”

“很好,那我就不签,”我说,“我要对面包骚乱进行调查,看看到底是谁挑起来的。”

她愤怒地走了出去。我却喊她回来。“我只是开玩笑而已。我当然会签的!顺便问一句,塞内加已经把悼词教给尼禄了吗?还是没有教?我想先听听看,如果你们都不介意的话。”

维特里乌斯死于中风瘫痪。有一名议员——我也不知道他是醉了还是疯了——忽然在元老院里指控他企图篡位。这项指控似乎针对的是小阿格里皮娜,但是自然没有人敢表示支持,尽管很多人都恨她,于是这名控告者自己就成了不法之徒。可是,维特里乌斯却对这事上了心,此后没多久便中风了。他弥留之际,我去看望他。他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说起话来却很有见地。我问了他一个一直想问的问题:“维特里乌斯,如果在一个更好的时代,你会是在世的人中最贤良的一位;你本性正直,却因为溜须拍马而永远驼了背,怎么会这样的呢?”

他说道:“在君王手下这是不可避免的,不管那君王有多仁慈。古老的美德消失了。独立与真诚打了折扣。自鸣得意地揣摩圣意就成了一切美德中最伟大的一条。人要么像您一样当个好皇帝,要么像我一样当个好臣子——不是皇帝就是傻瓜。”

我说道:“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人们还像从前那样品德高尚,在如今这样的年代就一定会吃苦受罪?”

“费蒙的狗是对的。”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他便陷入昏迷,再也没有醒来。

我在图书馆里一直追查到这句话的出处才心满意足。费蒙似乎是一名哲学家,他有一条小狗,他训练这条狗每天去屠夫那里用篮子带回一块肉来。这个小动物非常正直,在费蒙允许之前,它连一块碎肉都不敢碰。有一天,一群杂种狗攻击了它,从它嘴里抢走了篮子,将那块肉撕成碎片,贪婪地狼吞虎咽起来。费蒙正从高处的窗户看着这一切,他看见自己的狗考虑了片刻自己该怎么做。要从其他狗那里把肉抢救回来显然是徒劳的,它们一定会费尽力气杀了它。于是它冲进它们当中,能吃到多少肉就吃了多少。实际上,它比其他任何一条狗吃得都多,因为它既勇敢又聪明。

元老院将国民葬礼的荣耀给了维特里乌斯,并在市集为他树了一尊雕像。上面刻的铭文是这么写的:

卢修斯·维特里乌斯,二任执政官

一任监察官

他还统治过叙利亚。

对他的皇帝忠诚不渝

我得来说说富奇内湖了。其实我现在对它已经没有真正的兴趣,可是有一天,负责这项工程的那尔齐苏斯告诉我,承包商们报告说他们终于在山里挖通了水道(公元53年),我们只需升起水闸,让湖水奔流而下,整个湖泊就会变成陆地。十三年,三万人不停地工作!“那尔齐苏斯,咱们要庆祝一下。”我说道。

我安排了一场模拟海战,不过规模非常宏大。这种奇观最初是由尤利乌斯·恺撒介绍到罗马的,刚好是在整整一百年前。他在战神广场上挖出一块盆地,用台伯河的水淹没了它,然后安排八艘船——称为提尔舰队——和另外八艘船——称为埃及舰队——交战。除了桨手之外,大约有两千人参加战斗。我八岁大的时候,奥古斯都在台伯河另一边的永久盆地——长一千八百英尺,宽一千两百英尺——也举行了一场类似的演出,周围还有石头的座位,就像竞技场一样。这次是两边各有十二条船,分别叫作雅典舰队和波斯舰队,三千人参加了战斗。我这次在富奇内湖举行的演出将会让这两次大场面都相形见绌。如今我已经不在乎钱了。就这一次,我要举行一场真正壮观的演出。尤利乌斯的舰队和奥古斯都的舰队全部都由轻型船只组成,但我却下令调来二十四艘真正的战舰——每艘都装三排桨——和二十六艘小一些的船只;又从监狱里抽调了一千九百名健壮的犯人到船上参加战斗,听从著名的职业剑斗士指挥。这两支舰队各由二十五艘船组成,分别被称为罗得岛舰队和西西里舰队。湖周围的群山将会是一个漂亮的天然竞技场,尽管这儿离罗马很远,但是我有把握至少能吸引二十万人前来观看。我通过官方公告建议观众们用篮子将自己的食物一同带来。不过,一千九百名有武器的犯人要是管理不当,就会成为一支危险的力量。我只得将整个禁卫师都带到这里,一部分人驻扎在岸上,其余的则在横跨湖面的木排上——这些木排都用绳索紧紧地系在一起。木排防线是半圆形的,这就让湖泊的西南角形成了一个海战的小港湾,这一块的湖泊越来越窄,一直延伸到开凿水道的那个尖角。整个湖泊占地约两百平方里,这可太大了。木排上的禁卫军装备了弩炮和投石机,要是有哪艘船企图冲撞防线然后逃跑,就会立刻被击沉。

这个重大的时刻终于来临了;我宣布全民放假十天。天气非常好,观众的数量有将近五十万,而不是二十万。他们全都是从意大利各地赶来的,我得说来参加盛会的人举止都很规矩,穿得也很体面。为了防止过度拥挤,我将湖畔划分成很多块,并称其为聚居区,每个聚居区由一名法官管理;法官们要负责安排公共的饮食和卫生,等等。我命人用帆布建起一个巨大的战地医院,以医治战斗中受伤的幸存者和应付岸上发生的意外。有十五个婴儿在这所医院里诞生,我在他们的名字里全都加上了富奇努斯或是富奇娜。

战斗当天早上十点,一切都已就绪。人员齐备的舰队并排朝着主席——也就是我——划了过来;我坐在高高的宝座上,穿着一身黄金盔甲,外面罩着紫色的斗篷。我的宝座在湖岸往湖里弯出去的那个尖角上,视野最是开阔。小阿格里皮娜坐在我身边的另一个宝座上,身着一件金色的长披风。两艘旗舰来到我们跟前。船员们喊道:“您好啊,恺撒。我们在死亡的阴影里向您致敬。”

我本来应该严肃地点点头,可是那天早上我的心情特别高兴,便答道:“你们也是,我的朋友们。”

这些流氓假装把这句话的意思理解成了大赦。“恺撒万岁。”他们快乐地喊道。当时我还没有明白过来他们是什么意思。两支舰队一同欢呼着驶过我的身边,然后西西里舰队在西面列队,罗得岛舰队则在东面。我按下控制杆,湖底忽然升上来一个银色的机械海神特赖登,它吹响金喇叭,发出战斗的信号。这让观众们兴奋不已。舰队遭遇到了一起,观众们都满怀着期望。接着——你觉得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只是从对方身边驶过,向我欢呼,互相祝贺!我着实生气了,从宝座上跳下去,沿着岸边一边跑一边喊叫咒骂。“你们以为我把你们全都弄到这儿来是干什么的?你们这些坏蛋,你们这些人渣,你们这些叛徒,你们这些浑蛋!难道我是让你们来互相亲吻、高喊忠诚的吗?这些你们在监狱的院子里也可以做到。你们为什么不战斗?害怕了,对吗?还是你们想要我让你们去跟野兽作战?听着,如果你们现在不战斗的话——老天爷做证——那我就让卫兵们上演好戏。我会叫他们用攻城机器击沉你们所有的船,再把游到岸上的人全都杀了。”

正如我对你们说过的,我的腿一直都不好,其中一条腿还比另一条短一些,我也不习惯常常用腿;如今我上了年纪,人也胖了;除此之外,我还穿了一身异常沉重的盔甲,地上又不平,所以你可以想象出我的模样有多可笑了——一路头重脚轻地跌跌撞撞,动不动就摔倒在地,用我那并不悦耳的声音高声尖叫,气得脸也红了、说话也结巴了!不过,我成功地让他们投入了战斗,观众们为我欢呼道:“干得好,恺撒!跑得好,恺撒!”

我又恢复了好心情,跟着大家一起笑话我自己。你们真应该看一看,小阿格里皮娜脸上的表情简直能杀人了。“你这个粗人,”我回到自己的宝座上时她小声抱怨道,“你这个愚蠢的粗人。难道你没有尊严吗?你还怎么指望民众会尊敬你?”

我礼貌地答道:“哎,亲爱的,当然是要人们把我当作你的丈夫和尼禄的岳父来尊敬啊。”

舰队交上了手。我不打算详细描述战斗的情形,不过两边打得都很漂亮。西西里舰队撞沉罗得岛舰队五艘大船,自己只损失了三艘,然后将剩下的船只逼进绝境——离我们就座的地方不远——依次登上了这些船。罗得岛舰队一次又一次地击退敌人,甲板上已经血流成河、又湿又滑,可他们最终还是被打败了。到了三点,最后一艘船上也升起了西西里舰队的旗帜。我的战地医院里人满为患,有将近五千名伤者被抬到岸上。余下的人我都赦免了,除了三艘罗得岛大船上的幸存者——他们在受到撞击之前根本就没有奋勇战斗——以及六艘西西里小船上的人——他们一直都逃避战斗。有三千人战死或溺死。小的时候我见不得流血,可是现在我一点儿也不在乎:我对战斗很有兴趣。

在把水从湖里放掉之前,我觉得最好还是弄弄清楚水道的深度是否足够让这些水都流走。我派人到湖中央去仔细测量水深。他报告说,水道至少还得再挖深一码,否则就会剩下四分之一的湖水流不走。所以这个大场面从头到尾都白费了。小阿格里皮娜责怪那尔齐苏斯,指责他是个骗子。那尔齐苏斯埋怨工程师,他说一定是承包商们收买了工程师,叫他们报告错误的湖水深度,并且抗议小阿格里皮娜对他这么不公平。

我大笑起来。这不要紧。我们观看了一场非常愉快的演出,而且只要再花几个月的时间,水道就能挖到适合的深度了。谁都不用负责任,我说道:“也许是湖底发生了自然沉降,咱们全都回家去,过四个月再来。”这一回我没有足够的犯人来进行一场盛大海战了,我也不想以较小的规模重复同样的场面,所以我又想了一个主意。我命人建起一座又长又宽的浮桥,横跨过湖面的尽头,安排了两支军队,各由两个营组成,这两支军队分别叫埃特鲁里亚军和撒姆尼军,我让他们穿上相应的服装,带上相应的武器,在浮桥上作战。在军乐的伴奏下,他们沿着浮桥向对方行进,浮桥的中间放宽到了一百码左右,他们就在这里交上了火,激烈地打了一仗。撒姆尼人曾经两次夺取阵地,但是埃特鲁里亚人的反击逼得他们节节败退,最后撒姆尼人终于落荒而逃,损失惨重,有些人被埃特鲁里亚人的铜头长矛刺死了,有些则被埃特鲁里亚人的双头战斧砍倒了,还有些被人从桥上扔到了水里。我下令不许战斗员上岸。要是他被扔进水里,那要么就淹死,要么就爬回桥上。埃特鲁里亚人获得了胜利,竖起了战利品。我让所有的获胜者都恢复了自由身,还有少数战斗特别勇敢的撒姆尼人。

终于,将湖水放掉的一刻到来了。水闸附近用木头建起一座巨大的餐厅,桌上摆开了丰盛的午餐,这是为我和议员们准备的,还有议员们的家人、一些骑士首领和他们的家人以及禁卫军的全体高级军官。我们将会伴着湖水奔流而下的悦耳声音进餐。“你确定水道现在足够深了?”我对那尔齐苏斯问道。

“是的,恺撒。我亲自测的水深。”

于是我来到水闸边,献上祭品,说了一两段祷文——并且在祈祷时向这个湖泊的仙女表示了歉意,我请求她继续守护这里的农民——他们将要耕种湖泊排空后收回的土地,我还请她最后在我那一队日耳曼兵摇动曲柄时助他们一臂之力,然后我下令道:“摇起来!”

水闸升了起来,湖水翻滚着猛地冲进水道。观众发出响亮的欢呼声。我们看了一两分钟之后,我对那尔齐苏斯说道:“祝贺你,我亲爱的那尔齐苏斯。十三年的辛劳和三万——”

一阵雷鸣般的轰隆声打断了我,接着大家全都惊恐地尖叫起来。

“怎么啦?”我喊道。

他不顾礼节地抓住我的胳膊,几乎是拖着我往山上跑。“快跑!”他叫道,“快些,再快些!”我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结果看见一堵褐色与白色相间的巨大水墙——我可不想说它有多少英尺高——呼啸着涌上水道,就像不列颠的塞文河那一年一度的洪水泛滥。请注意,是涌上水道!我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突然奔流而下的湖水在下游几百码的地方从水道里溢了出来,在山坳里又形成了一个大湖,流水渐渐冲坏了这个湖的地基,整个山坡都滑了下来,成千上万吨山石完全把湖给填满了,以万钧之势将湖水排了出来。

除了一小部分人,我们基本上全都爬到了安全的地方,不过弄湿了腿脚而已——只有二十个人淹死。但是,餐厅却彻底冲毁了,桌子、沙发、食物和花环都被冲到湖里去了,漂得老远。哦,小阿格里皮娜真是恼火极了!她对着那尔齐苏斯大发雷霆,说这一切都是他故意安排的,好隐瞒水道仍然挖得不够深的事实,指控他把几百万公款装进了自己的腰包,天知道他还干了些什么。

那尔齐苏斯这会儿心烦意乱至极,他也发起火来,质问小阿格里皮娜以为自己是谁——塞米勒米斯女王?或者是朱诺女神?还是罗马军队的总司令?“别来多管闲事。”他对她喊道。

我把这一切全都当成了笑话来看。“吵架也吵不回咱们的午餐啊。”我说。

工程师们来报告说,还得再花两年时间才能在挡住水流的地方凿出一条新通道来;这让我觉得更加好笑了,“恐怕我是没有空在这片水域再举行一场战斗表演了,我的朋友们,”我严肃地说道。不管怎样,这件事从头到尾似乎是个绝妙的象征。徒劳无功。就像我继位的头几年所付出的那些辛勤劳动,我原本是打算把这些辛劳当作礼物送给元老院和人民,可他们却不配拥有。那一波猛烈的巨浪让我深感欣慰,我比看到海战和桥战时更加开心。

小阿格里皮娜抱怨说皇宫里带来的一套珍贵的黄金餐具被那个浪头冲走了,只有几件找了回来,其他的全都躺在湖底。“哎呀,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取笑她道,“听着!你把你那身闪闪发光的漂亮衣服脱下来——我保证不会让那尔齐苏斯把衣服偷走——我会叫禁卫军拦住人群,然后你就可以在水闸上表演一次特别的跳水了。大家都会非常开心的,他们最喜欢的莫过于发现他们的统治者原来也是凡夫俗子……不过,亲爱的,为什么不干?为什么不应该是你去?好了,别发脾气。要是你可以潜到水里去找海绵,那你当然可以潜到水里去找金盘子,对吧?瞧,那边那个一定是你的一件宝贝,在水里闪着光呢,很容易拿回来的。就在那儿,我来把这块鹅卵石扔过去!”

为了安抚小阿格里皮娜蒙受的损失,几天以后,我送了她一件很贵重的礼物——一只雪白的夜莺,以前还从没听说有人见过这种颜色的夜莺。那尔齐苏斯为了就自己的粗鲁无礼向她道歉,送了她一只会说话的画眉。这只画眉说起话来几乎跟鹦鹉一样好,白色的夜莺唱起歌来也跟寻常的褐色夜莺没什么两样。小阿格里皮娜简直难掩对这些鸟儿的喜爱之情。顺便说一下,我们家的人一直都非常喜欢宠物。奥古斯都有他的看门狗提丰,提贝里乌斯有无翼龙,卡里古拉有赛马茵茨塔图斯。我姐姐莉维拉养了一只爱偷东西、调皮捣蛋的小狨猴;我哥哥日耳曼尼库斯养了一只黑松鼠,我母亲安东尼娅则养了一条大鲤鱼当宠物。这条鱼的名字叫作海怪,我母亲喊它的时候,它就会回答——它会从池子里睡莲之间的藏身处游上来,让我母亲喂它、挠它的痒痒。这是希罗德·阿格里帕送给我母亲的礼物,他在它的鳃上穿了一对镶了宝石的小耳环。我母亲常常声称,这只鱼的嘴巴一张一合的时候就是在对她说话,她懂它的话。我自己从来没有养过宠物。我总觉得,养宠物的时候,人的付出比所得要多,而且会忍不住相信这个动物比它原本的样子更加深情、更加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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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作者注:见《使徒行传》第十一章第二十八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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