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是九月,我当皇帝已经到了第十四个年头。前不久,巴比鲁斯看了我的天宫图,他担心下个月中就是我命中注定的死期。塞拉西鲁斯曾经跟我说过同样的事:他允许我活六十三年、六十三天、六十三更和六十三个钟头,算出来就是下个月的十三日(公元54年)。塞拉西鲁斯比巴比鲁斯说得更加明确,我记得他祝贺我说,六十三是七和九的乘积,他说这个数字可是非同寻常。好吧,我已经准备好去死了。今天早上在法庭上,我请求律师们对我这个老人家表现得体贴一些;我说明年我就不会再和他们在一起了,他们想怎么对待我的继承人都行。在审理一位贵妇被控通奸的案子时,我对法庭说,我结过好几次婚,结果却发现我的妻子一个一个都是坏女人;我对她们纵容过一阵子,但是不会太久,到现在为止我已经离过三次婚了。这些话肯定会传到小阿格里皮娜耳朵里的。
尼禄今年十七岁了。他四处招摇,像个高级妓女一样假装端庄,时不时把他那香喷喷的头发从眼前甩开;要么就像个高级哲学家一样假装谦逊,在一群崇拜他的贵族当中,他会时不时停下脚步暗自沉思——右脚伸出,脑袋垂到胸前,左臂叉腰,右手抬起,用指尖轻轻扶着前额,仿佛正在痛苦地思考。不久之后,他就会说出才华横溢的警句、巧妙的对句或是深刻的警世格言;不过,这些都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正如老话所说,塞内加可真是值得豢养。我希望尼禄能让自己的朋友们高兴。我希望他能让罗马高兴。我希望他能让小阿格里皮娜高兴,还有塞内加。我私下听塞内加的妹妹说(她和那尔齐苏斯暗地里是朋友,关于罗马新近的红人,她给了我们很多有用的情报),在塞内加收到我将他从科西嘉召回来的命令的前一天夜里,他梦见自己担任了卡里古拉的老师。我把这个梦看作是一个征兆。
今年的元旦那天,我召见了色诺芬,感谢他让我活了这么久。虽然商定的十五年还没有到期,但我还是履行了自己的诺言。我努力说服元老院同意永远免除他的家乡考斯岛的赋税和兵役。在对元老院的讲话中,我详细叙述了考斯岛许多著名医生的生活与事迹——他们全都自称是医神的嫡系子孙,然后我博学地谈论起他们的各种治疗实践;最后我说起了色诺芬的父亲——我父亲在日耳曼打仗时的军医——和色诺芬自己,我赞扬他们比其他那些医生都要好。过了几天,色诺芬请求我允许他在我身边多待几年。他提出这个要求时,并没有以忠诚、感激或是感情为理由,尽管我已经为他做了很多,他的理由居然是在皇宫里进行医学研究很方便!他可真是冷漠得出奇!
我之所以给予色诺芬这样的荣誉,其实是因为我指望他帮我执行一个计划,这个计划必须极度保密和谨慎。这是我对自己和祖先们欠下的债:不是别的,正是拯救我的不列塔尼库斯。现在容我来说说清楚,为什么我会故意喜欢尼禄更甚于他,为什么我让他接受老派的教育,为什么我仔细地保护他不受宫廷习气的感染、不让他接触邪恶与吹捧。首先,我知道尼禄注定会接替我成为皇帝,继续做君主制那受到诅咒的工作,他注定会祸害罗马、遗臭万年,成为最后一个疯狂的恺撒。是的,我们全都是疯子,我们皇帝全是疯子。一开始我们的神声都很清楚,就像奥古斯都、提贝里乌斯甚至是卡里古拉(尽管他本性邪恶,但他起初并不疯),当了皇帝以后,我们的心智就变了。“尼禄死后,共和制一定会恢复的。”我断言道,我的打算正是让不列塔尼库斯来恢复共和制。可是不列塔尼库斯怎么才能活过尼禄统治的时期呢?如果他继续待在罗马的话,尼禄一定会处死他的,就像卡里古拉处死盖米勒斯那样。我下定决心,一定要让不列塔尼库斯迁到某个安全的地方,他可以像从前的克劳狄族人一样在那里正直而高贵地成长,并且心里一直燃烧着真正的自由之火。
“可是如今,天下全都是罗马人的,只有日耳曼、东方、黑海以北的塞西亚沙漠、尚未开拓的阿非利加和不列颠的偏远地区,我的不列塔尼库斯在哪里才能安全躲过尼禄的权势呢?”我问自己道。“帕提亚和阿拉伯不行,再也没有比这更糟糕的选择了。日耳曼也不行,我从来都不喜欢日耳曼人。尽管他们有些原始的美德,但他们天生就是我们的敌人。我对于塞西亚和阿非利加知之甚少。不列塔尼库斯只能去一个地方了——那就是不列颠。北部布立吞人的种族跟我们非常相似。布里甘特女王卡逖蔓杜阿是我的盟友。她是个高贵而睿智的君主,和我的南不列颠行省相安无事。她手下的族长们全都是勇敢又礼貌的战士。她那年幼的继子是她的继承人,今年五月要到罗马来皇宫里做客,同来的还有一帮年轻的贵族男女。我会让不列塔尼库斯去招待他,让他俩秘密地按照不列颠的仪式歃血为盟结为兄弟,把他俩联系在一起。整个夏天,布里甘特人都会住在这里。等他们乘船回去的时候(我会送他们从海上远航回去——从欧斯提亚直接驶到他们位于亨伯河的港口),不列塔尼库斯会乔装打扮以后跟他们一起走。他会把脸和身体涂成蓝色,穿上布里甘特年轻贵族的红罩衣和格子裤,脖子上还戴着金链子。没人会认出他来。我会让布里甘特王子带着礼物满载而归,尽可能叫他用最神圣的誓言保证会确保不列塔尼库斯的人身安全,除了女王之外不让任何人知道他的身份。他也要让他的随从立下同样的誓言。在卡逖蔓杜阿的宫廷里,不列塔尼库斯将被介绍成一位出身名门的希腊青年,他父母双亡,身无分文,于是到不列颠来碰碰运气。罗马没有人会惦记他。我打算放出消息说他身体不好,色诺芬和那尔齐苏斯会帮我一起把大家骗过去。不久后我就宣布他的死讯。色诺芬有我的一份手谕,他有权要求用医神岛上那所医院里任何一个死亡奴隶的尸体来作为解剖对象。(他正在写一部关于心脏肌肉的学术专著。)他肯定能找到一具适合的尸体用来充当不列塔尼库斯的。而不列塔尼库斯将在卡逖蔓杜阿的宫廷里长大成人,他会将我一片苦心让他学习的那些有用的技能教给布里甘特人。要是他为人谦和的话,应该会在那儿交到很多朋友。卡逖蔓杜阿会允许他崇拜自己的神灵。他可以避免和罗马人来往。等到尼禄死的时候,他将表明自己的身份,回来拯救自己的国家。”
这是个绝佳的计划,我尽了一切所能来执行它。布里甘特王子来了,不列塔尼库斯负责招待他,和他结下了亲密的友谊。他们互相教对方学习自己的语言、使用自己国家的武器。整个夏天他们都一起劳作一起玩耍。他们歃血为盟结拜了兄弟,还交换了礼物,根本用不着我暗地里推波助澜。事情进行得如此顺利,我很是高兴。我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色诺芬和那尔齐苏斯,他俩答应会帮助我,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可是瞧瞧发生了什么事吧!我的妙计全都白费了。
三天前的一大早,皇宫里的人还都没有起床,那尔齐苏斯就带不列塔尼库斯来见我了。我热情地拥抱了他,多年来我一直克制着自己,不让他看见我这样。我向他解释了为何要像从前那样对他。这不是冷酷,也不是忽视,我说,这是爱。我对他引用了奥古斯都临终前曾对我说过的一行希腊诗:“伤害你的人,必会让你更完整。”我把那个预言告诉了他,并且对他说,我希望由我最爱的人——他——来将罗马从一片残骸中解救出来。我提醒他不要忘了我们家族那极其不幸的历史,请求他同意我的计划,因为这是他活下去的唯一机会。
他聚精会神地听着,最后却突然喊道:“不,父亲,不!父亲,我承认,自从母亲死后,我就一直痛恨您。我把您想得很坏。在我眼中,您是个书呆子,是个胆小鬼,还是个傻瓜,甚至羞于让人把我称为您的儿子。现在我才明白是我误解您了,请您原谅我。可是,不,我不能按照您说的去做。这很不光彩。克劳狄家的人不应该把脸涂成蓝色,远远地躲在一帮野蛮人中间。我不怕尼禄:尼禄是个懦夫。这个新年就让我穿上成年男子的长袍吧。尽管我才十三岁,但您可以额外免去这一年;就我这个年纪来说,我是又高又壮了。一旦我正式成年,我就可以敌得过尼禄了,尽管您给他开了一个好头,尽管他有那样的母亲。让我们成为您的共同继承人,咱们来瞧瞧我跟他谁会占到上风。作为您的儿子,这是我的权利。而且,我也不相信共和制。人不可能让历史倒退。这是我的曾祖母莉薇娅说的,这话一点儿也不假。我喜欢从前的日子,就像您一样,但我并不盲目。共和制已经死了,只有像您和索西比乌斯这种老派的人还相信它仍然活着。如今罗马是个帝国,只能在好皇帝和坏皇帝之间做出选择。让我和尼禄成为您的共同继承人吧,我要向那些预言挑战。父亲,为了我,您要多活几年。这样等您去世的时候,我就能继承您的衣钵,好好地统治罗马。禁卫军也爱我,信任我。盖塔和克里斯皮努斯对我说,等您去世的时候,他们会力保我登上皇位,而不是尼禄。我会成为一个好皇帝的,就像您在和我的继母结婚之前那样。给我指派适合的教师吧,现在的这些教师对我毫无用处。我想要学习公开演讲,我想弄明白财政和法律的程序,我想要学习如何当一个皇帝!”
无论我说什么都劝阻不了他,甚至连我的眼泪也打动不了他。现在我已经不指望能救他的性命了,要是病人铁了心去死,那就没有医生能救得活他。与此相反,凡是他要我做的,我都做了,就像一个溺爱孩子的父亲。我打发了索西比乌斯和其他老师,给他指派了新的私人教师。我答应明年过年时就让他成年,还把遗嘱改写得对他有利;在以前的遗嘱中,我几乎都没有提到他。今天我对元老院发表了告别演说,低声下气地将尼禄和不列塔尼库斯推荐给他们,又长篇大论、苦口婆心地劝告他俩要像兄弟一般相亲相爱、和睦相处,并且请元老院为我做见证。可是我说得多么讽刺啊!我知道我的不列塔尼库斯注定要失败——就像我知道火是热的、冰是冷的一样肯定——而且是我把他交给了死神,让阿皮乌斯·克劳狄乌斯的古老血统在他这最后一个克劳狄族人身上就此断绝。我真是个白痴。
我的视力越来越差,手抖得也越来越厉害,几乎连信都写不了了。最近出现了很多奇怪的预兆。一颗巨大的彗星在午夜的天空中照耀了很长时间,跟预言了尤利乌斯·恺撒之死的那一颗非常相像。有人报告说在埃及看见一只凤凰。它是从阿拉伯飞来的——而且像往常一样——后面还跟着一群崇拜它的其他鸟类。我认为这不是一只真正的凤凰,因为真凤凰每一千四百六十一年才会出现一次,上一次有人确实报告说看见了凤凰是在赫利奥波利斯,那还是托勒密三世统治时期,到现在才过了二百五十年;但这一只肯定也是某种凤凰。有了凤凰和彗星这些奇迹似乎还不够,在塞萨利又降生了一只人首马身的怪物,人们将它送到罗马来给我看(经过埃及时,亚历山大的医生们首先给它做了检查),我也亲手摸了摸它。它只活了一天就死了,送到我这里时被保存在蜂蜜里,但它却是如假包换的半人半马怪,还是长着马身的,而不是那种长着驴身的次等品种。凤凰、彗星、半人半马怪、禁卫军营的旗标之间有一大群蜜蜂、一只小猪生下来就长着鹰的爪子、我父亲的纪念碑被闪电击中了!预言者们,还有什么奇观吗?
别再写了,提贝里乌斯·克劳狄乌斯,布立吞人的神灵,别再写了。
克劳狄乌斯之死的三种说法
一
此后不久,他立下遗嘱,加盖所有高级长官的印章密封起来。在他得以采取进一步的行动之前,阿格里皮娜阻止了他,并且结果了他的性命。因为这时阿格里皮娜不仅自己心里有数,而且还有许多告密人揭露了她的不少罪行,使她心神不安。大家普遍认为克劳狄乌斯是被毒死的,但是对于在哪里、是谁投的毒,人们众说纷纭。有些人认为投毒者是他的试食员——阉人哈洛图斯,他趁克劳狄乌斯在朱庇特神庙的城堡里与祭司们一同进餐时下了毒;另一些人说他是在自己家中用餐时被阿格里皮娜毒死的,她知道他最爱吃蘑菇这类东西,就在一盘蘑菇中放了毒药,然后亲手送给他。至于他吃下毒药后发生了些什么事,说法也不尽相同。有人说,他一吞下毒药就变成哑巴,受了整整一夜的痛苦折磨,快天亮时一命呜呼。其他人则坚称,他先是人事不省,然后胃里翻江倒海,把吃的东西通通吐了出来,而后投毒者便再次下了剧毒,不过怎么下的毒就说不清楚了;或许是放在一碗稠粥里(考虑到他把胃都吐空了,所以必须吃点东西才有精神),又或许是灌肠时下的药——他看来似乎是饮食过量,排泄和净肠也许会让他好受一些。
有关继承人的一切事项安排妥当后,他死亡的消息才公布于众。因此,人们照旧为他许愿,仿佛他依然卧病在床;喜剧演员假模假式地被召入宫,给他取乐,让他高兴,似乎皇帝十分想看这些把戏。他驾崩于十月十三日,这一年的执政官是阿西尼乌斯·马塞勒斯和阿奇利乌斯·阿维奥拉,他享年六十四岁,在位十四年。他的葬礼庄严而隆重,行政长官们列队为他送葬,他被封为神灵,成了天上的圣徒[1]。尼禄当政后废除了他的这项荣誉,但后来维斯佩西安又将这个荣誉称号还给了他。
很多特别的征兆都预示了他的死亡:即,天空中出现一颗长尾扫帚星,人们称之为彗星;他父亲德鲁苏斯的墓碑遭到雷击;那一年有许多大小长官先他而死。不过,他本人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行将归天,并且对此毫不隐瞒,从很多迹象和表现中都可以推测出这一点。他任命执政官时,两位执政官的任期都是到他临终的那个月为止;最后一次出席元老院会议时,他在谆谆告诫两个儿子要和睦相处之后,低声下气地恳求尊贵的元老们关心这两个年幼的孩子;最后一次开庭期间,有一两次他在法庭上公开宣称自己的寿命已到尽头,尽管所有人听到这样的消息都深感悲痛,并且祝愿他能化凶为吉。
——苏维托尼乌斯《克劳狄乌斯》,菲尔蒙·荷兰德[2]
二
因为忧思过度积聚,克劳狄乌斯病倒了,便到西努埃撒去疗养治病,那里不但气候温和宜人,泉水对健康也很有好处。这时,久已蓄意进行谋杀的阿格里皮娜立刻紧紧抓住了当前这样一个绝好的机会,下手的人她也找好了,只是还没考虑清楚要采用哪种毒药;“如果用使人速死的烈性毒药,恶行恐怕会败露;如果用让人渐渐虚弱的慢性毒药,那么克劳狄乌斯在死前又可能识破她的阴谋,从而会再度喜爱他自己的儿子。”因此她决定使用一种高妙的毒药,“这种毒药可以让他精神错乱,却又不会很快死去。”她选了一位在这方面经验丰富的能手——她名叫洛库丝塔,不久之前才刚刚因为投毒而被判罪,可后来却被留下来为人家的野心服务。这个女人熟练地备好了毒药,下毒的任务就交给了哈洛图斯,他是皇帝的宦官之一,负责给皇帝上菜和事先尝菜。
事实上,此后没过多久,这桩事情的全部细节就尽人皆知了;当时的作家们记载说,“毒药是倒进一盘蘑菇里的,克劳狄乌斯特别爱吃蘑菇;不过不知是他已经没了感知能力,还是喝醉了酒,药性并没有立刻发作”。同时,他进行了一次通便,似乎很有疗效。阿格里皮娜这下惊慌失措了:这事对她性命攸关,眼下也顾不得自己的所作所为会落下恶名了。她已经把御医色诺芬拉下水来帮她一起达到那罪恶的目的,这时便又将他找来帮忙。据说,他假意帮助克劳狄乌斯吃力地呕吐,却把一支抹了致命毒药的羽毛放进克劳狄乌斯的喉咙;色诺芬深知,孤注一掷干坏事的时候,失手是非常危险的,要确保得到回报,就得立刻办妥。
与此同时,元老院召开了会议,执政官和祭司们都许愿祝皇帝康复。可是,这时克劳狄乌斯却已经死了,他的尸体裹在布里,同时还用了各种法子来保温,好把这事瞒过去,直到尼禄继位的事情安排稳妥。一开始,阿格里皮娜装作悲痛万分的样子,把不列塔尼库斯拥在自己怀中,好像急着要从他身上求得安慰似的,说他“长得和他父亲一模一样”,并且用了各种法子,不让不列塔尼库斯离开屋子;她还用同样的法子拖住了他的姐姐安东尼娅和妹妹屋大维娅;她让卫兵严守进宫的所有通道,不时地放出消息说皇帝的病情正在好转:这都是为了让军队抱有希望,一直等到占星家们计算以后预言的那个吉时来临。
最后,到了十月十三日的正午,皇宫的门突然全都打开了。尼禄在伯尔赫斯的陪同下来到步兵队——按照军队的规定,他们正在当值。司令官打了个手势,士兵们便欢呼起来,随即用轿子抬起了他。据说当时有一些人犹豫不决,他们焦急地回过头来,不时地问道,不列塔尼库斯在什么地方?但后来既然没有人出头对此表示反对,他们便同意了立尼禄为帝。然后,尼禄被抬到军营,发表了一通与这一紧急情况相符合的讲话,并答应像他父亲——先帝——一样重赏士兵们,这样他便正式被拥立为皇帝了。军队的决定立刻就得到元老院的批准,各个行省也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元老院发布命令,把神圣的荣誉授予克劳狄乌斯,他的葬礼非常隆重,和奥古斯都神的葬仪完全一样;阿格里皮娜则尽力仿效她的曾祖母莉薇娅的尊荣。不过克劳狄乌斯的遗嘱并没有宣读,免得他偏爱继子胜过亲子的这种不公和卑鄙会刺激到民众的心情。
——塔西佗《编年史》
三
如今克劳狄乌斯对阿格里皮娜的所作所为已经一清二楚,他怒火中烧,要找自己的儿子不列塔尼库斯,阿格里皮娜一直故意不让他们父子见面(她要尽一切力量替尼禄将皇位弄到手,因为尼禄是她自己和前夫多密提乌斯之子),所以克劳狄乌斯多数时候都看不到他;但是只要见到不列塔尼库斯,克劳狄乌斯对他总是慈爱有加。他对阿格里皮娜的做法已经忍无可忍,打算废除她的权力,让自己的儿子穿上成年服,并宣布他为皇位的继承人。知晓此事的阿格里皮娜惊慌起来,为了抓紧时间抢先阻止这种事情的发生,她打算毒害克劳狄乌斯。不过,由于他一贯的惊人酒量和平日的生活习惯——为了保护自己,所有的皇帝都是这么生活的,这已经成了一种惯例——要害他可没那么容易;于是她派人请来一个著名的用毒能手——这女人名叫洛库丝塔,前不久才因为投毒被判了罪;在她的帮助下,阿格里皮娜备好了药效可靠的毒药,放进一个蘑菇里,这是一种蔬菜。然后,她自己吃掉其他的蘑菇,却让她丈夫将有毒的那一个吃了下去,因为那是最大最好的一个。她的阴谋得逞了,那受害者被人从宴会上抬下去,表面上看来就像是喝醉了酒,这事以前发生过好多次;可是到了夜里,毒药发作,他便死了,既没能说什么,也没听到什么。这一天是十月十三日,他活了六十三年两个月零十三天,在位十三年八个月零二十天。
阿格里皮娜之所以能做成这事,是因为她事先将那尔齐苏斯送去了坎帕尼亚,假称他得用那里的水才能治好痛风。要是他在场的话,一定会小心地保护好自己的主人,她就不可能完成计划了。实际上,克劳狄乌斯死后,他紧接着就死了。他被杀死在梅萨丽娜的坟墓旁边,尽管这个情形看来是她为自己报了仇,但却纯属巧合。
克劳狄乌斯就这样走完了自己的一生。这事似乎早有预兆:有颗彗星出现了很长时间;天上下起血雨;禁卫军的标杆遭到雷击;朱庇特胜利神庙自动开了门;军营里飞来一大群蜜蜂;每个政治职务都有一位现任官员去世。皇帝受到了国葬,并且被赋予了奥古斯都得到的所有其他荣誉。阿格里皮娜和尼禄害死了克劳狄乌斯,却又来装模作样地哀悼他——他被一副担架从宴会上抬走,然后被他们送进天堂成了神灵。关于这一点,塞内加的兄弟卢修斯·优尼乌斯·加里奥说过一句非常诙谐的评语。塞内加本人则写了一篇文章,起名为《呆瓜化》——这个词是从“神化”类推而来的;可是大家都认为,还是他兄弟那短短的一句话寓意众多。因为刽子手们习惯用巨大的钩子将监狱里处死的犯人尸体拖到古罗马广场,再从那里将尸体扔到河里,所以塞内加的兄弟评论说,克劳狄乌斯是被钩子钩上天堂的。尼禄也留下了一句值得记录的评语。他宣布蘑菇是神灵的食物,因为克劳狄乌斯正是因为吃了蘑菇才成了神灵。
克劳狄乌斯死后,皇位本应由不列塔尼库斯继承才算完全公平,因为他是克劳狄乌斯的嫡子,体格发育也比自己的年纪要老成;可是按照法律,尼禄已经被克劳狄乌斯收为养子,所以也同样有继承权。不过,发言权只属于手里有武器的人;兵力多的人不管说什么也好、做什么也好,总是有理的。所以,尼禄首先毁掉克劳狄乌斯的遗嘱,继位当了罗马帝国的主人,然后除掉了不列塔尼库斯和他的姐妹们。那么,人为什么要为了其他受害者的不幸而痛惜呢?
——《狄奥·卡西乌斯》卷六十一
克劳狄乌斯之呆瓜化
一篇散文与诗歌体的讽刺杂咏
卢修斯·阿奈乌斯·塞内加
我必须将今年十月十三日发生在天堂里的事情记录下来,因为今年宣告了一个辉煌新时代的来临。我的记录“既无恶意,也无偏袒”。是这么说的,对吧?如果有人问我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那好,首先,要是我不想回答,就不会回答。谁要逼我回答吗?我是个自由的人,不是吗?那一天,有个著名的人物死了,我便自由了。那个人让这句谚语成了真理,“要么生来就是皇帝,要么生来就是傻瓜”。不过,如果我选择回答的话,我就会有话直说的。难道被迫在法庭上做证的历史学家们还会发誓自己说的都是实情吗?尽管如此,如果确实需要去拜访谁的话,我就会去拜访目睹了德鲁西拉的灵魂走上天堂的那人;他会发誓说他看见克劳狄乌斯走的也是同一条路,“一瘸一拐的”(正如诗人所言)。天堂里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过这人的眼睛,他不看也得看:他负责看守阿皮安大道,当年奥古斯都和提贝里乌斯自然也是经由这条路走进了众神的行列。如果你私下里问他,他会把这个故事从头到尾说给你听,不过如果周围有很多人的话,他就什么也不会说了。你瞧,他曾经对元老院发誓说自己看见德鲁西拉上了天堂,可是没人相信这话——因为这事好得让人难以置信,从那以后,他就严肃声明再也不肯为自己见到的任何事做证了——哪怕他看见有人在市集中央被人杀了。不过,我现在就把他对我说的全都告诉你们,愿他好运。
伟大的太阳神那每日的例行巡游渐渐接近终点,
睡眠的黑暗时光越拉越长。
征服一切的月亮开疆拓土,
卑鄙的冬天从富有的秋天手里
将王位篡夺。对酒神巴克斯下令道
“你变老吧!”于是,迟到的酿酒人
摘下了最后几串葡萄。
如果我直截了当地说,这个月是十月,这一天是十三日,也许你们就更容易明白我的意思了。不过,我没法把时辰说得太过精确——哪怕哲学家们能达成一致,也别指望钟会走得一致——不过这是在中午十二点和下午一点之间。我能听见读者们说:“塞内加,你不是一个好诗人。你那些吟游诗人同胞们,可不满足于仅仅描绘破晓与黄昏,而是也会为了日上中天之时而黯然神伤。你怎么会忽视如此富有诗意的一个时辰?”好吧,那么:
太阳神将辽阔的天空一分为二
他有些疲倦地抖了抖缰绳,
驱车向夜;沿着白日的斜坡滑下
那壮丽的光辉渐渐暗淡。
就在这时,克劳狄乌斯开始了垂死挣扎,可是却老也不咽气。于是,总是被克劳狄乌斯的风趣逗得哈哈大乐的墨丘利将命运三女神中的一位拉到一边,对她说道:“夫人,我认为,您让这个可怜的家伙如此痛苦就太过残忍了。难道他永远都不能从折磨中解脱出来吗?从他最初喘息着活命到现在已经六十四年了。您是怨恨他还是怨恨罗马?请让占星家们说对一次吧:自打他当皇帝以来,他们每个月都定时为他安排葬礼。不过,倒也不能怪他们弄错他的死亡时间,因为就连他到底有没有真正活过都没人能说准。言归正传,克洛索,杀了他,让一个更加配得上皇位的人取而代之。”
克洛索答道:“我这是想多给他一些时间,让他来得及将剩下的那极少数外人也变成罗马公民;你知道,他已经下定决心,要看见全天下的人都穿上白色长袍——希腊人、法兰西人、西班牙人,甚至是不列颠人。不过,如果你认为,为了血统的缘故,还是应该留下一些外国人,而且又确实命令我这就结果了他,我会照做的。”她打开盒子,拿出三个纺锤,一个是奥古里努斯的,一个是巴巴的,最后一个则是克劳狄乌斯的。“他们三个将会死于同一年,相差的时间也不远,因为我不想让他没人陪伴、孤身上路。以前,总是有好几千人走在他前面、跟在他身后、拥在他身边,要是忽然间让他孤单一人,这可就不对了。有这两个朋友给他做旅伴,他会非常感激的。”
她说着话,将那傻瓜的生命之线缠绕在
难看的纺锤上,而后啪的一声扯断了线。
可是拉刻西斯——她的发辫梳得漂漂亮亮
额上戴着缪斯女神的桂冠,
从羊毛中抽出白雪一般的新线
这线经她那幸福的手中穿过,
便改了颜色。她的姐妹们注视着这个奇迹。
那可不是寻常的毛线,而是昂贵的金线,
源源不断,历经一个又一个世纪,
永无止境。她们带着美好的愿望将羊毛拔下,
纺线时满心欢喜,那毛线金贵无比;
不,是金线自己在转,不用她们去纺,
纺锤旋转,落下千丝万缕,
提托诺斯(奥罗拉之夫)计算的漫长年月逝去了
内斯特长老计算的岁月也逝去了。
太阳神来了,当她们纺线时,
他便满怀希望吟诵圣歌,弹着他的里拉琴
不然就亲自给她们帮忙。
这三姐妹一心一意听着那优美的旋律,
为了好兄弟在歌中对她们的称颂着了迷,
几乎要忘了自己在纺线;
将那人的寿命纺得长过了天定。
可太阳神却喊道:“我的姐妹们,这样便是了;
不要给这辉煌的一生减去寿命,
你们所纺的这人与我相当,
美貌与优雅和我不相上下,
歌声也是同样优美。
就是他,将会重建黄金时代
打破压制了一切法律的禁令。
他是美丽的启明星,让太阳之下的众星
落荒而逃;他又是长庚星
他清晰浮现之时,众星便会回归天宇;
不,他便是太阳本身,羞红了脸的
黎明女神带来白昼第一缕光辉时,阴影消散开来——
容光焕发的太阳
普照人间,从他那黑暗牢狱中飞快地驱车而出。
那太阳便是尼禄,全罗马
都会目眩神迷地看着尼禄,
他的面孔闪耀着真正的威严
长长的卷发在他那线条优美的脖颈上泛起了涟漪。”
这便是阿波罗说的。可是拉刻西斯对于英俊的男子很有眼光,所以她还在继续地纺呀织呀,又多给了尼禄好多年寿命,算是她个人送他的礼物。
至于克劳狄乌斯,他们叫大家
不要垂头丧气,用虔诚的话语
催促他从这些大厅里快快走过。
最后,他的魂魄终于真的出了窍,他以前还能假装自己是活的,现在彻底死了。(他过世的时候正在听喜剧演员的表演,现在你们知道了吧,我对于干这一行的人一直小心提防是有正当理由的。)人们刚刚听见他说完自己这辈子最后一句话,他身上的某个地方立刻就发出了一种巨大的噪声——他用这个部位说起话来总是毫无困难。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哦,天哪,我想我把自己弄得一团糟了!”事实究竟是不是这样,我不知道;不过大家一致认为,他总是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要是我继续讲述此后在人世间发生的事情,那就是浪费时间了。你们对这些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没人会忘记自己的好运气,所以当克劳狄乌斯的死讯传来,百姓们一片欢腾,你们是不太可能忘记这些的。不过,我要跟你们说说天堂里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你们不信的话,向我提供消息的人可以证实这一切。起初,朱庇特听到消息说,有个人在天堂门口,这人个子很高,满头白发;他似乎在说着什么威逼恐吓的话,因为他的脑袋一直摇个不停;他走路的时候会把右脚拖在地上。人家问起他的国籍,可是他回答的时候不知所云、神经兮兮,别人也听不懂他说的是哪国语言,这既不是希腊语,也不是拉丁语,更不是其他已知的语言。于是朱庇特叫赫拉克勒斯去弄清楚这个陌生人是从哪里来的,赫拉克勒斯曾经环游全世界,所以也许没有他不知道的国家。赫拉克勒斯便去了,他从不曾被天下的什么怪物吓倒过,可是看到这种新的生物时,他委实吓了一大跳。这东西走起路来姿势很怪,声音又粗又哑、含混不清。陆地上已知的动物跟它都不像,倒让人想起海里的某种奇怪野兽。赫拉克勒斯还以为自己要立下第十三桩大功了。不过,他又凑近了些看,发现这是某种人类。他向它走去,自然而然地说出了希腊人会说的话:
最最尊贵的陌生人,请您告诉我
您的大名、出身与故国。
克劳狄乌斯发现自己周围有念过书的人,很是高兴。他希望自己的史书在天堂里也能有一席之地,于是便同样引用了荷马的一句话来回答这个问题,从这句话中可以看出,他就是克劳狄乌斯·恺撒;
风儿带着我的战船
从饱受摧残的特洛伊来到客科涅斯人的海岸。
不过下一句诗要真实得多,正如荷马说过的一样:
当时我便大胆地弃船登陆,
我洗劫了一座城市,将所有的人都杀戮。
可惜赫拉克勒斯的脑子并不是特别灵光,要不是随侍在克劳狄乌斯身旁的菲渥女神,他准会以为克劳狄乌斯的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在一众罗马天神和女神中,只有菲渥女神离开自己的神庙,和克劳狄乌斯一起来到了这里。她说道:“这个人在撒谎。我可以把他的一切都告诉你,因为我已经跟他在一起很多年了。他出生在里昂,是马库斯的同胞。没错,他是个土生土长的凯尔特人,出生的地方距离维埃纳只有十六里;所以他无疑是征服了罗马,只要是个好样的凯尔特人都会征服罗马的。我跟你说的是实话,他出生在里昂——你知道里昂的,对吧?李锡尼[3]在那里当了很多年国王。你当然知道里昂,你行遍天下,走过的路比哪个国家的车都多。而且你一定知道,从利西亚的赞塔斯到隆河可远着呢。”
这话惹恼了克劳狄乌斯,他用尽全力大声咆哮,以此来表达自己的愤怒。没人能听明白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其实他是在命令菲渥女神从他面前退下,并且习惯性地用哆哆嗦嗦的手示意将她杀头(他做起这个手势来,手总是挺稳的,但是做别的手势就统统不行了)。要不是他这个命令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你也许会以为在场的人都是他自己的自由民。
赫拉克勒斯说道:“现在听我说,你,别再出丑了,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老鼠在这儿能把钢铁都啃出洞来。这里就是这样的地方。你有话就直说吧,否则我就在你头顶上开个洞,从里面把你的胡言乱语洒一些出来。”为了让克劳狄乌斯对他的个性留下更深刻的印象,他用夸张的姿势滔滔不绝地背起下面的诗句来:
快,将一切从实招来!你出生在何处,为何要出世?
立刻告诉我,不然我就用这棍棒将你打死,
许多昏君的脑壳都是被它打坏。
(你说什么?大声说话!我一个字也没听明白。)
你从哪里弄来那左摇右晃的脑瓜?
是不是有个城镇专将你这样的怪物养大?
不过且慢,在我完成第十件任务的路上
(我曾去到极远的西方
将牛群从三头六臂的革律翁手里
随我一起带回希腊的城里),
我看到一座大山,每当太阳神升起
第一眼瞧见的就是那里。
在我说的这个地方,大浪滚滚的隆河
遇上了浅浅蜿蜒、不知流向何方的索恩河,
这两条河流之间有个小镇
告诉我,你是否就在那里出生?
他的表演极为生动有力,可他对自己还是没什么自信,就像老话说的,他担心“这傻瓜会抨击他”。不过克劳狄乌斯却发现原来自己面前的是赫拉克勒斯这样的大英雄,所以说话的语气也变了;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话在这里可是一点用也没有,跟在罗马时完全不一样;公鸡只有在自家粪堆上才最值钱。他是这么说的——或者说起码人家听见他是这么说的:“哦,赫拉克勒斯,你是所有神灵中最最勇敢的,我本来希望你会站在我这边;如果其他的神灵要求我找个人替我作保,我就会说出你的名字。你对我已经非常熟悉了,对吧?请你想一想。我就是那个常常坐在你的神庙前头断案的人,日复一日,哪怕是一年中最为炎热的七月和八月也不例外。你知道我断案的时候有多不好受,整日整夜地听着律师们说个没完。尽管你是强者之中最强壮的,可要是让你碰上这样的倒霉事,我敢肯定你宁愿去把奥吉厄斯王的牛圈再一次打扫干净。我估计,我放掉的污水比你要多得多。但是既然我想……”
(此处丢失数页。一群神灵本来全都在讨论,现在同时对赫拉克勒斯说起话来,他只得将克劳狄乌斯——他已经同意支持他——引荐给天堂的元老院。)
“……你甚至闯进地狱偷过东西,把塞伯罗斯背在背上带了回来;所以你能闯进这里来也不足为奇。什么锁也挡不住你。”
“——不过请告诉我们,你想让这个家伙成为哪一种神灵?他当不了伊壁鸠鲁式的享乐主义神灵;因为第欧根尼·拉尔修说:‘神灵是圣洁清廉的,既不会自寻烦恼,也不会惹得别人烦恼。’而斯多葛式的禁欲主义神灵——据瓦罗所说——是一个完善圆满的整体,实际上就是个滚圆的球,既无脑袋又无性器。他也当不了这种神灵。”
“——也许他可以呢?依我说,他身上倒是有些斯多葛式神灵的特点:他既没有脑袋,也没有心肝。”
“——那好,我敢保证,就算他没有向朱庇特请愿,而是去祈求农神,农神也不会同意的——尽管他活着的时候一整年都在过农神的万愚节,是一个十足的农神式皇帝。”
“——那么你认为他去求朱庇特的话,会有几分胜算呢?他可是谴责过朱庇特犯了乱伦罪的。我是说,他处死了自己的女婿希拉努斯,就因为希拉努斯有个姐姐,她是这世上最讨人喜欢的女孩,大家都把她称为维纳斯女王,可是他偏偏喜欢叫她朱诺。”
克劳狄乌斯说道:“是啊,他为什么要这样呢?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真的,现在就告诉我,那可是他自己的姐姐啊!”
“——自己到书里去查,真蠢!难道你不知道吗?在雅典,你是可以和同父异母或者同母异父的姐妹睡觉的;在亚历山大,和亲姐妹睡觉也没有问题。”
“好吧,在罗马,”克劳狄乌斯说道,“侄女就是侄女。她们吃饭时舔……”
“——这个大画家是在教我们怎么把曲线画得更好吗?嘿,他连自己卧室里头发生的事情都不知道。”
“——他这是在‘天国的秘密地盘上东诓西骗’,‘还想要当神仙’。”
“——当神仙,啊?他的庙宇建在不列颠,那儿的野蛮人崇拜他,谦卑地向他祈祷‘全能的傻瓜啊,可怜可怜我们吧!’,‘我猜这些还不能让他满足吧。”
朱庇特突然想起来,有外人在元老院里时,议员们是不允许辩论的。“大人们,”他说道,“我允许你们盘问此人,可是你们却吵吵闹闹,任谁都会误以为这里是最廉价的妓院。请遵守元老院的规定。我不知道这人是谁,可他会怎么看待咱们?”
于是克劳狄乌斯又被带了出去,朱庇特叫两面神杰纳斯在辩论时首先发言。他被任命为明年七月一日下午的执政官,他是个聪明人,后脑勺上还长着一双眼睛。他在市集上有一座庙宇,所以自然是说得天花乱坠;可他说话太快,记录的官员没能记下来,所以我也就不打算把他说的全文报告给你们听了,免得歪曲了他的话。总而言之,他的主题是论神灵的威严,所以不该将神化的荣誉随随便便就到处分发,以免降低了神格。“从前神灵可是不得了的,”他说道,“可如今,你们把张三李四都封了神。我不希望你们认为我这么说是在反对封哪个人为神灵;我只是一概而论;为了表明这一点,我提议,从今往后,凡是如荷马所说,食人间烟火的,都不可获得神性,还是如荷马所说,滋养了沃土的,也不可获得神性。等我的动议通过表决并被宣布为法律之后,要是再有人被封神、以神灵的面目出现,或是被描述为神灵,一律视为刑事犯罪,并且我建议,应当把触犯这条法律者交给妖怪们,等到下一回公开表演时,让他在新来的剑斗士当中被桦条抽打。”
接下来,朱庇特叫迪斯庇特发言,他乃是冥界之神,是胜利女神维卡·波塔之子。他曾经当选为执政官,是一名职业的放债人,他还悄悄地倒卖公民权。赫拉克勒斯走到他身边,亲切地傻笑了一下,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句话,于是他便说出了以下这番话:“克劳狄乌斯神和奥古斯都神是亲戚。他亲自神化的奥古斯塔女神正是他的祖母,迄今为止,他是曾经活着的人中最为博学的一位,而且,按照公共政策,应该有人和罗穆卢斯神一起起劲地吃着水煮萝卜,所以我提议,让克劳狄乌斯神正式登记在册,成为奥林匹斯山的众神之一,完全和传统意义上神灵一样享有特权与优待,并且要在奥维德的《变形记》中加上一条注释来说明这一点。”
元老院分成了两派,不过看来克劳狄乌斯似乎会获得多数选票;因为这会儿赫拉克勒斯看出自己大有希望,便四处奔波,从一个席位跑到另一个席位,嘴里说着:“请不要反对我。此事与我个人息息相关。如果现在你们投票支持我,那么有一天,我也同样会为你这么做。你知道有句老话叫作‘有来有往’。”
接着,奥古斯都神站起身来,现在轮到他发言了,他说起话来雄辩滔滔。“诸位大人,我请求你们为我做证,自打我被正式封神的那天起,我从未说过一个字。我从来都不去多管闲事。可是,现在我没法继续假装大公无私了,也没法再掩饰我的悲伤,我觉得很惭愧,所以就更加伤心了。我让陆地和海洋都归于和平、叫停内战、给罗马赋予新的政体、用宏伟的公共建筑来装点她,难道就是为了……为了……大人们,我无话可说了。不管我说什么,都不足以表达我对此事的深深感触。我愤怒至极,只得从能言善辩的梅萨拉·科尔维努斯那里借用一句话——他曾被选为罗马监察官,却在几天后辞职,他说:‘我真替自己的权力害臊。’我也有同感,当我看见自己一手建立的权力是如何被人滥用,我就为自己也曾运用过这样的权力而惭愧。诸位大人,这个人看起来似乎连打死个苍蝇的胆子也没有,可是却坐在我的位子上,以我的名字自居,轻而易举地下令将人处死。尽管被他害死的都是好人,我却不打算将他们一一提起;家门不幸已经让我忧心忡忡,实在无暇再去顾及公众的不幸。那么,我就只说说家里的灾祸,因为‘萝卜[4]也许不懂希腊语,但是我懂’;起码我知道一句希腊谚语,‘膝盖总比小腿近。’这个骗子,这个假冒的奥古斯都,为我做了好事,他害死了我的两个重孙女,莱斯比娅是被刺死的,海伦是被饿死的。他还杀了我的一个重孙——卢修斯·希拉努斯。(朱庇特大人,在此我希望您能秉公处理,尽管您自己也面临这种不道德的诉讼。)现在回答我,你这个克劳狄乌斯神,为什么你不先请那许多男男女女为自己辩护便判了他们死罪?这是哪门子的公正?难道天堂里就是这样的吗?哎,多少个世纪以来,朱庇特一直在这里当皇帝,只有一回打断了伏尔甘的腿;抓住伏尔甘的脚,他怒气冲天,将他扔出了天国的门槛,还有一回他对自己的妻子发起脾气来,于是吊死了她。除此之外,难道他竟然杀过自己家里的人吗?可是你,你杀死了梅萨丽娜,她可是你的妻子,而且,我不仅是你的舅公,也是她的舅公。(“她真的是我杀的吗?”你问道。你这罪该万死的东西,当然是你杀的!这简直更丢人现眼了;你到处杀人,居然还不自知。)没错,大人们,他甚至在我的重孙盖乌斯·卡里古拉死后仍然继续迫害他。卡里古拉确实杀了自己的岳父,但克劳狄乌斯觉得光是效仿他这一点还不够,于是把自己的女婿也杀了。卡里古拉不肯让克拉苏·弗鲁吉之子小庞培获得‘伟大’的头衔,克劳狄乌斯倒是把这个头衔还给了他,可是却拿走了他的脑袋。在这个高贵的家族里,克拉苏·弗鲁吉、小庞培、斯克里波尼亚、特里斯托尼亚姐妹和阿萨里奥都死在他手中;我承认克拉苏是个傻瓜,可是他几乎完全可以取代克劳狄乌斯当皇帝。你们真的想让这个东西成为真正的神灵吗?看看他的身体,一出生就背负着天神的愤怒;说到这一点,再听听他说话吧!嘿,要是他能一连说三个字都不结巴,我就给他当奴隶!谁会崇拜这样一个神灵?谁会信仰他?要是你们把他这样的人都变成神灵了,你们也就别指望有人会相信你们了。总之,诸位大人,如果你们看得起我,如果我对凡人的祈祷从来不曾明确回应,我希望你们能为我犯下的错误报仇雪耻。所以,我的建议是——他从自己的草稿上念道——鉴于这位克劳狄乌斯神杀死了他的岳父阿皮乌斯·希拉努斯、他的两个女婿——伟大庞培和卢修斯·希拉努斯、他女儿的岳父克拉苏·弗鲁吉(这人和他一模一样,就像一个鸡蛋活像另一个鸡蛋)、他女儿的岳母斯克里波尼亚、他的妻子梅萨丽娜以及其他很多人,此处不胜枚举——因此,我提议,应当依照最严格的法律对他提出起诉,不许保释,且应判他立刻流放,三十小时之内离开奥林匹斯山,三十天之内离开天国。”
议员们匆匆忙忙地进行表决,通过了这项动议。表决的结果一出来,墨丘利便抓住克劳狄乌斯的喉咙,把他拖到地狱去了。据说,没人能从那里回来诉说自己的不幸遭遇。
他们沿着神圣之路往下走,墨丘利问那些人成群结队是在干什么。这不正是克劳狄乌斯的葬礼吗?这队伍无比壮观,不惜一切代价来表明这将要下葬者乃是一位神灵。笛声悠扬,号角齐鸣,各种各样的乐器组成了一支大型的管乐队,这些杂音吵得震天响,连克劳狄乌斯都能听见。每张面孔都笑得乐开了花,全体罗马百姓又像自由的人民一样四处走动了。只有阿加索和几个外行的律师在流泪,他们这一回是真的哭了。专业律师们慢慢地从阴暗的角落里爬出来,他们的脸色苍白憔悴,半死不活,可是每吸一口气便活过来几分。其中有个人看见阿加索那一伙在互相安慰,便走到他们跟前说道:“我早就跟你们说过。万愚节迟早会过完的。”
克劳狄乌斯看见给自己送葬的队列走过,这才终于明白自己已经死了。一个大型的合唱队用交互轮唱的方式齐声唱着他的挽歌:
流泪吧,哦,罗马人,捶胸顿足吧,
你们的市集哀恸伤感,
我们送一位智者前去歇下,
你们的族人之中,谁也没有他这般勇敢。
他脚步敏捷,追得上
地上所有的骏马;
他打得赢反叛的帕提亚乱党,
波斯人也抵挡不住他的攻打。
他弯弓搭箭,稳稳在握;
数箭如急流般齐飞。
虽受伤不重,米堤亚人却
溃败而逃,露出花哨的脊背。
他驶过未知的大海
在不列颠岛上阔步而行;
他打烂布里甘特人的盾牌,
再用菘蓝将身体染上靛青。
他用罗马锁链将他们锁住,
也用罗马的棍棒和利斧
将沧海管束
让它也恐惧税负。
哀悼这名法官,他能以
快得惊人的速度判案;
纵使只听了一面之词,
他也照样能做出公断。
哪里还能找到像他这样的法官?
坐在那里断案,一年到头从不休息。
克里特人迈诺斯本是阴间的法官,
如今只得将席位相让与你。
你们这些律师,就是唯利是图的一伙,
哭泣吧,还有那些小小诗人,流泪吧,
哭泣吧,你们这些摇骰子的家伙
多的就是作弊的办法。
这称功颂德的歌词让克劳狄乌斯听得入了迷,他想留下来一直看到演出结束。不过墨丘利这众神信得过的信使将他给拉走了,他先把克劳狄乌斯的脑袋给蒙了起来,这样便没人能认得出他,然后带着他穿过战神广场,最后来到台伯河与下水道之间的地狱。他的自由民那尔齐苏斯已经先行抄近路到了这里,准备在他到达时来迎接他,这会儿那尔齐苏斯已经洗过了澡,精神饱满地微笑着走上前来喊道:“神啊!神灵来看望我们这些凡人了!我是否有幸能……”
“去告诉他们,我们到了。赶紧的。”
那尔齐苏斯听到墨丘利的命令,匆匆地跑走了。通往地狱大门的路全是下坡——正如维吉尔曾经说过的——所以很容易走;尽管那尔齐苏斯身受痛风所苦,但是只花片刻便跑到了。门前躺着塞伯罗斯,或者像贺拉斯所称——“那只有五十个脑袋的野兽”。那尔齐苏斯可不是什么英雄,他惯常所见的是又小又白的玩赏小母狗,当他看见这巨大无比的黑色粗毛恶狗时——在地狱这样一个阴森森的地方,你绝对不想看见这种动物——他完全被吓坏了。“克劳狄乌斯来了。”他大喊着报了信。
一阵欢呼声突然响起,回应了他的喊叫,接着,一群鬼魂走了出来。他们唱着那首无人不知的歌谣:
可找到他了,可找到他了!
让我们尽情欢乐!
哦,拍拍你的手,
迷路的人儿找到了!
齐声歌唱的人里有民选领事盖乌斯·西利乌斯、前法官将库斯、塞克斯都·特拉乌鲁斯、马库斯·赫尔维乌斯、特罗古斯、科塔、维提乌斯·瓦伦斯、法比乌斯——全都是那尔齐苏斯下令处死的罗马骑士。演喜剧的麦尼斯特也在这里,他的脑袋被克劳狄乌斯砍掉了,所以模样更好看了。现在地狱里闹哄哄地谈论着克劳狄乌斯到来的消息,大家全都跑去找梅萨丽娜。克劳狄乌斯的自由民波里比乌斯、米伦、哈珀克拉斯、安法乌斯和菲洛纳克图斯跑在最前头。克劳狄乌斯希望到哪里都有人护送,所以先把他们派了下来。再来是两位禁卫军司令卡图尼乌斯·朱斯图斯和鲁弗里乌斯·波利乌斯。接着是克劳狄乌斯的朋友们——萨图宁·卢修斯、佩多·庞培、阿西尼乌斯兄弟俩、卢普斯和塞勒尔。走在最后的是他哥哥的女儿莱斯比娅、他姐姐的女儿海伦、他的女婿们、岳父们和岳母们——其实全家人都来了。他们排起队来,一起出发来见克劳狄乌斯。克劳狄乌斯睁大了眼睛望着他们,惊呼道:“啊,有这么多朋友!你们怎么都到这儿来了?”佩多答道:“我们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你这个嗜血成性的恶棍!你怎么敢问我们这个问题?除了你这个把自己的朋友全都杀光的人,还有谁会送我们到这儿来?现在我们打算起诉你,来吧。我带你去刑事法庭。”
佩多把他带到了爱考士的法庭上。爱考士是一名判官,他根据科涅利亚法来审判谋杀案。佩多请求他写下囚犯的名字,然后填好了案情记录:
被害的议员人数:35
被害的罗马骑士人数:221
其他人:无法记录准确数字
克劳狄乌斯请求律师为自己辩护,但是没人愿意主动替他代言。最后,普布里乌斯·佩特洛尼乌斯走了出来——他和克劳狄乌斯是多年的酒友,能把克劳狄乌斯那种语言说得很好——要求将被告还押候审。爱考士拒绝批准他的要求,于是佩多·庞培开始了慷慨陈词,用最大的嗓门说出他对克劳狄乌斯的指控。辩方律师想要回答,但爱考士是一名非常认真的法官,他判辩方律师违反规定,然后如控方所说总结了本案。他宣判道:
他既做了恶人,
就必尝这恶果。这样才公正。
随后是一阵出奇的寂静。大家认为这个判决从无先例,所以全都大吃了一惊。当然,克劳狄乌斯自己本来是能举出先例的,可他认为即使这样也还是太不公平了。然后,大家就克劳狄乌斯应当受到何种惩罚争论了良久。有人说西绪福斯推石头上山已经推了很多年,也有人说应该在坦塔罗斯渴死之前把他替换下来,还有人说是时候在不断将伊克西翁压坏的轮子上放一个障碍物了。不过,爱考士认为还是不能宽恕这些老手们,免得克劳狄乌斯指望着哪一天也能同样地歇一口气。所以,必须开创一种新的惩罚手段:他们得想出某种完全没有意义的工作,大意是要体现出不断破灭的贪婪野心。爱考士最后终于宣布了判决,克劳狄乌斯要用一个没有底的骰子筒永远摇骰子。
囚犯立刻就开始执行判决了,他摸索着去找掉下去的骰子,再也没法将游戏向下进行。
啊,多少次他摇着骰子筒
坐下来准备将骰子投在板上,
可它们却从筒底的洞中消失无踪。
然后,他又一次将它们捡起,想方设法
像从前一样摇啊投啊。
它们又从杯底漏下,
仍然在欺骗他,一直在欺骗他。
他再一次俯身将骰子捡起
它们却从他指间滑脱,
无休无止地滑脱——
每当西绪福斯用尽全力
将石头推上地狱的山顶
它便滚下山来,跳回到他的脖颈。
突然间,有个人走了进来,不是别人,正是盖乌斯·卡里古拉。“嘿,那是我的奴隶,”卡里古拉说道,“我要认领他!”他找到了几个证人,他们做证说确实常常看见他用鞭子和桦条责打克劳狄乌斯,还对他饱以老拳。于是法官批准了他的认领,将克劳狄乌斯交给他的主人。不过,卡里古拉将他作为礼物送给了爱考士,爱考士又将他交给自己的自由民米南德,米南德给他的任务是在法庭上做记录。
* * *
[1]作者注:正式封神。
[2]参考了张竹明、王乃新、蒋平等译的《罗马十二帝王传》片段。
[3]作者注:奥古斯都时期一位不得人心的总督。
[4]作者注:原稿中写作sormea,但是这个词并无意义;编辑提出是soror mea(意为我的姐妹)。不过,此处模仿的是奥古斯都的风格,他绝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我的姐妹也许不懂希腊语,但是我懂。”他唯一的姐妹就是博学的屋大维娅。所以我建议,将这个词理解为surmea,这样更好,也更简单。surmea在埃及语中是“萝卜”的意思,罗马人用它来做催吐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