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古文,从熟读古文入手。对于熟读古文还要背诵,有两种说法:一叫“死记硬背”,一叫“因声求气”。死记硬背就是为了记住它背出它而读,这样读就成为苦事。一叫“因声求气”,前边提到著名诗人陈衍五岁时,读《孟子·不仁者可与言哉章》,又读《小弁小人之诗也章》,“喜其音节苍凉,抗声往复,父自外归,闻之色喜,曰:‘此儿于书理,殆有神会。’”这样读书,体会到文辞的音节美,体会到原文中所表达的思想感情,从这里感到喜悦,不再认为读书是苦事。在喜悦中自然成诵,熟读背出,这就是桐城派讲的“因声求气”。“声”就是文辞的音节美,“气”就是作者所表达的气势,作者在表达思想感情时所形成的气势的抑扬疾徐顿挫。“因声求气”即刘勰《文心雕龙·知音》篇说的:“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世远莫见其面,觇文辄见其心。岂成篇之足深,患识照之自浅耳。”刘勰提出作者“情动而辞发”,这个“情”指思想感情,作者有了思想感情要表达出来写成文辞,读者看了文辞来理解作者的思想感情。作者的思想感情有时是含蓄的,经过沿波讨源的探索,一定可以使它显露出来。虽然古代的作者看不到,但是看了他的文辞可以看到他的心情。有的文辞写得较深,不容易体会作者的心情;只因认识的浅薄,这才体会不到,古人之所以提出熟读,就是要在熟读中反复体会作者的思想感情。桐城派提出的“因声求气”就要通过熟读来体会作者的思想感情。在桐城派提出“因声求气”以前,就有这样做的,这里称为“因声求气”说的先行者。
一 苏洵说
讲读书的,著名的有苏洵《上欧阳内翰书》:
洵少年不学,生二十五岁,始知读书。……取《论语》、《孟子》、韩子(韩愈集)及其他圣人贤人之文,而兀然端坐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矣。方其始也,入其中而惶然,博于其外,而骇然以惊。及其久也,读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若人之言固当然者,然犹未敢自出其言也。时既久,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试出而书之,已而再三读之,浑浑乎觉其来之易矣,然未敢以为是也。(《嘉祐集》卷十一)
这里,苏洵讲他二十五岁才发愤读书,读了七八年。他是在会读古文以后再来读古书的。他开始读这些古书时,“入其中”,进入这些古书之中,即刘勰讲的“观文者披文以入情”,进入作者的思想感情,这正像我们上面讲孔子讲仁的理论的认识,到达了事物的全体的、本质的、内部联系的东西,所以“惶然”,有惶恐的意思,想不到孔子的思想达到这样的深远。再“博观于其外”,跟外界事物联系,是不是“到达了暴露周围世界的内在的矛盾”,接触到“有杀身以成仁”,所以“骇然以惊”呢?这样,他的读书已经到了“立体的懂”,所以“其胸中豁然以明”了。这样来看世间事物,就有话要说,所以“胸中之言日益多”,“浑浑乎觉其来之易矣”。那他的读书,“端坐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达到了“立体的懂”,接受了正确的思想感情的感染,才有很多话要说了。
苏洵像
朱熹《朱文公全集》卷七四《沧州精舍论学者》,引了苏洵的话说:“予谓老苏但为欲学古人说话声响,极为细事。乃肯用功如此。故其所就,亦非常人所及。如韩退之、柳子厚辈亦是如此。其答李翊、韦中立书,可见其用力处矣。然皆只是要作好文章,令人称赏而已。”朱熹指出苏洵的“端坐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只是“欲学古人说话声响”,即通过“学古人说话声响”来“入其中而惶然,博观于外而骇然以惊”,即后来桐城派“因声求气”说的先行者。
朱熹像
二 韩愈、柳宗元说
朱熹又讲到韩愈《答李翊书》、柳宗元《与韦中立论师道书》也是这样,即也是像苏洵那样读书,“欲学古人说话声响”,也是“因声求气”的先行者,也是“乃肯用功如此,故其所就,亦非常人所及”。再来看看他们又是怎样像苏洵那样的读书的。
韩愈《答李翊书》:
愈之所为不自知其至犹未也?虽然,学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旨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如是者亦有年,犹不改,然后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务去之,乃徐有得也。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来矣。……如是者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
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韩昌黎集》卷十六)
韩愈在这里讲的,只说“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即看书,不说读书,那朱熹怎么说他跟苏洵“亦是如此”,也“欲学古人说话声响”呢?因为“欲学古人说话声响”,非朗诵不可,只是观书,学不到古人说话声响的。按李汉《昌黎先生韩愈文集序》:“自知读书为文,日记数千百言。比壮,经书通念晓析。”可见他年轻时是读书的,要“日记数千百言”,非苦读不行。再看韩愈在《进学解》里说:“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这两句是互文,即口不绝吟于六艺百家之文,手不停披于六艺百家之编。“口不绝吟”正说明他是朗诵的,不称诵而称吟,说明他的朗诵是有节拍的。他又讲“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这正说明他的朗诵是分别“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的,所以称为“吟”。他这样的朗诵,是通过朗诵来学“古人说话声响”,跟苏洵一致。因此他讲的体会也跟苏洵相似。像韩愈讲的“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像上面指出的体会到孔子讲的仁字的理论意义,把它存在心里,于是对于世俗的见解不合于孔子所讲仁的道理的,就要“处若忘,行若遗”,加以排除。这就“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这正像苏洵的“入其中而惶然,博观于其外,而骇然以惊”。韩愈讲又进一步,“然后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即能够用圣人的正确观点来分别是非了。这正像苏洵讲的“而其胸中豁然以明,若人之言固当然者”,正确的意见是“固当然者”,本是应该这样的。韩愈讲,再后来,“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来矣”,像水急流那样来了。即苏洵说的“浑浑乎觉其来之易矣”。这样看来,韩愈讲的和苏洵讲的确是一致的。
再看柳宗元《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说:
大都文以行为本,在先诚其中。其外者当先读《六经》,次《论语》、孟轲书,皆经言。《左氏》、《国语》、庄周、屈原之辞,稍采取之;《穀梁子》、《太史公》甚峻洁,可以出入;余书俟文成异日讨也。(《柳宗元集》卷三四)
在这里,他是讲读书的,所读的书经史子集都有,以经为主,子史集稍采取之,是有分别的。再看他的《与韦中立论师道书》(见“融会贯通”节),对他所读的书,还要讲“本之”、“参之”的。那末朱熹讲他跟苏洵的读书“亦是如此”,定有道理的,不过柳宗元讲的体会,跟苏洵和韩愈讲的不同。韩愈和苏洵讲的是理论上的认识,柳宗元讲“本之”、“参之”的,是讲艺术风格上的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