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书楼
会员中心 我的书架

第七章 南北文化的真谛

(快捷键←)[上一章]  [回目录]  [没有了](快捷键→)

国人近来对于南北文化的研究的兴趣,好像是日日浓厚。翻译的论文如国立武汉大学《文哲季刊》杨筠如君译日人桑原骘藏的《由历史上观察的中国南北文化》(参看该刊一卷二号),著作者如《新亚细亚杂志》一卷三期张振之君的《中国文化之向南开展》,讲演者如张溥泉先生最近为宁粤和平奔走而来粤在岭南大学的讲演(按同时来岭南讲演者为蔡元培先生,惟蔡先生所讲乃教育问题)。此外又如梁园东君在《新生命》杂志三卷十二期所发表的《现代中国的北方与南方》。

桑原氏的大意是中国的文化最初是繁盛于北方,逐渐趋向南方发展,而特别是永嘉乱后,其南趋的速度,比前较为利害。南宋以后,南方的文化竟驾乎北方的文化。桑原的论文固然从各方面如人口、都市、物质来证明中国的文化的重心是由北方趋向到南方,然其大部分及最重要的证据及材料,是注重所谓文运及人才方面。所谓文运及人才,能否代表文化的全部,我们暂且不必讨论。我们在这处所要注意的点,就是桑原的论文并非说明南北文化的异同。他的目的,不外是指出中国文化发展的趋向及其重心的趋向,是由北方而南方。张振之先生的论文和桑原的著作,差不多完全暗相符合,所以看过桑原文章的人,可以不必看张先生的著作。

张溥泉先生的讲演的大意,大致和张振之先生及桑原的意见相同。他以为由历史上看去,中国文化发展的方向,是由北方而南方。其发展的速度,从秦始皇筑成万里长城以后,更为显明。始皇想杜绝匈奴的南下牧马,使其帝业在中国垂诸万世而不朽,因筑万里长城。万里长城之筑,政治上固阻止外族之南趋,以扰乱中国,文化上却阻止中国文化之向北发展。且当时中国文化最繁盛之区,乃在北方,向北发展既为长城所阻,唯一的发展方向,就是南方。

历史上中国文化发展的方向,固由北方而南方;但是现代中国文化发展的趋势,却是由南而北。张先生在这处所指明的特别是近代的政治运动。张先生本来是在政治舞场上活动的人,这次讲演,也是以政治方面为立脚点。加以在他讲演的时候,正是日本占据沈阳以后,他看看日本数十年来在满洲的经营,日本的存心叵测,以及中国东北之危机,免不得要勉励一般青年,以为今后中国人对于中国的建设上,应当着力于东北。同时他又看看日本的侵略蒙古,及北边的俄国与蒙古为邻,边境的危机,日迫一日;蒙古百里无人烟的沃土,既无人开垦,中国人,特别是远隔千里的南方人,对于蒙古及北方的情况,隔膜太深,免不得又要叫起一般青年,切勿等闲去看待这些疆土。最后,他又看看中国人在南洋一带近来的情况日趋日下,中国人在南洋殖民的危机,据他自己说:在好多年前已经见及。趋向南洋的发展,既是一种没有希望的梦想,今后从南方移殖南洋的数百万侨胞,又将如何处置。所以今后唯一的方法,是向北走。因此之故,向北走不但是一种已有端绪的事实,而且是我们今后所应行的途径,以及所应特别注意的方针。

张先生固然告诉我们中国文化的由北方趋于南方,及由南方趋于北方二种趋向,然他却没有告诉我们这二种文化的趋向的异同之点如何,并且他所注重的点是政治方面,而政治的运动和政策,在文化的全部看去,只能算做文化的一方面罢。

梁园东先生也承认在历史上看去,中国文化的发展是由北方而到南方。其所以由北而南的原因,并不大像张继先生的注重于政治方面,却注重于经济方面。因为地理和气候的关系,北方的经济生活没有南方这么容易,所以北方总要依赖南方。文化向南发展的原因,也在于此。梁先生说:

北方所以统治南方,是因为北方经济供给不及南方。为维持统治阶级的地位,北方必要取南方,南方却不必统治北方已可维持。

他又说:

自欧洲势力侵入中国以来,中国的南部数省,起了极大的变化,无论在政治上、社会上、经济上、文化上,无不有极重大的改变。现在中国的南方和历史的南方所有的差异,较之现在北方和从前北方所有的差异,大不止倍蓰。现在的北方,寻不出多少社会原素和历史上的北方不同,但是南方却不然,因是南北的关系也就变了。

因为南方的文化起了重大的变化,所以历史上的北方统治南方,也因之而停止。但是现在的南方,固不受北方的统治,至于北方,据梁先生的意见,各省若联合起来,南方也没有法子去控制北方。梁先生的结论是:中国南方及北方的畛域,是不当有的,因为中国的民族,有了像儒家的思想,来做他们的共同意识,所以“由北而南,或重北轻南的封建遗训不应有,即连由南方或由北方统一的思想,也不应有,根本是南北的畛域观念即不应有”。

梁先生好像感觉到南北文化的异点。比较在上面所举出的文章的研究,较为深刻。但是他也没有说出南方文化是什么,北方文化是什么。因为了他看不出这一点,所以他以为南方文化起了变化以后,北方虽已失了控制南方的能力,然北方若团结起来,仍能和南方互相对抗。

我因为了国人对于这个题目的研究,还在萌芽时代,所以特地的将上面数位的意见,略为介绍。同时也藉以表示这些见解,是和我个人对于南北文化的观察,根本上有了不同的地方,然我亦并不因此而蔑视他人的见解。

原来历史上的南北之分,并非找不出的,不过其所分别,大概不是文化的全部,而是片断的和部分的。传说帝舜弹五弦之琴以歌南风,其歌曰:

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南风之影响于人民的生活,而得舜的赞美,也可以说是针对北风。然南风之来,不但南方人能够享受,北方人也能够享受;而且在传说的帝舜的时候,所谓中国的南方,简直是没有开辟的蛮夷,所以帝舜的南风歌,在南北文化上看去,当然没有什么意义的。

又如《诗经》的“以雅以南”,除了说明中原的乐和南方的乐,别没有多意义。《易经》的“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和《论语》的“雍也可使南面也”。没有什么意义。《中庸》的“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及《孟子》说:“陈良,楚产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均不过从性格及学问方面来说,于南北文化的全部的差异,也没意义。此外如南朝北朝,南宗北宗,南音北音等名词,均不过说明文化的部分罢。

对于南北文化比较的有系统的言论,恐怕明代的邱濬总值得我们的注意。邱氏生长海南,海南人素称为“海邦鳞介”,所以在邱氏的著作,处处见其为南方有多少辩护的口气,而注意于南北文化的趋向,及其特殊处。邱氏少年的《五指山》咏有“疑是巨灵伸一臂,遥从海外数中原”之句。长年游京师,又有《南溟甸赋》之作,均是为南方文运辩护而作。他尝以为“三代以至于唐,人材之生,盛在江北”(看张文献《曲江集序》)。然自曲江张文献以后,逐渐南趋。其论中国南方文化的发展,及其发展的原因,有一段很中肯的话,今摘录于下:

是以三代以前兹地(指岭南)在荒服之外,至秦始入中国。是时也,南蛮之习未改也,椎结世服之风未革也,持章而适兹无所用也。魏晋以后,中原多故,衣冠之族,多徙于南,与夫或宦或商,恋其土而不忍去,过化渐染,风俗丕变,岁异而月不同,今则弦诵之声相闻矣;衣冠礼乐,班班然盛矣;北学于中国,与四方髦士相颉颃矣;策名天府,列官中外,其表者则又冠冕玉佩,立于殿陛之间,行道以济时矣。(《广州府志》书序)

他又认为南北因地理之不同,而影响于文化。他说:

天下之山,皆发源于西北,零散而聚,突起而为岭;天下之川,皆委于东南,流行而止,渟涵以为海。广南居海之间,受天地山川之尽气,气尽于此而重泄之。故人物之得之也,独异于他邦。其植物则郁然以馨,其动物则粲然以文,是皆他处所未尝有者也。得其气之专而纯,则又朴而茂,秀而皙,气淳直而俗尚随之,浑然天地间小堪舆也。……广郡地志,唐以前仅附于史,宋以后始有成书,然而略而未详章也。入皇朝以来,百年于此,天地纯然之气,随化机而南流,钟于物者犹若钟于人者,则日新月盛,其声明文化之美,殆与中州无异焉。(《广州府志》书序)

邱氏很明白指出中国文化由北而南的趋向,又指出南北因地理的不同,而影响于人物之各异。而所谓“气尽而重泄之”,又是推料南方文化之将兴。重泄的文化,当然是由南方而趋到北方,这正与他的“遥从海外数中原”的意相合。不过邱氏既不指明地理上的差异而影响于南北文化的异点如何,而所谓重泄的文化是什么文化,又没有明言。其实,他的全副精神,是想使世人知道,南方的文化,是逐渐要和北方的文化并驾齐驱,并且邱氏所说的文化,大约也不外指乎文运人材及相业而言,而人材相业与文章,我们已说过,只是文化全部里的部分罢。(此外如顾炎武《日知录》卷十三所说,南北风化之失及学者之病,均是断片的说明罢)

到了晚清之世,梁启超先生著《中国古代思潮》对于中国南北文化的差异上,特别注意。他和邱文庄同样的指明南北因地理上的不同,而影响其文化,不过他更进而指明南北的不同的要点,梁先生说:

欲知先秦学派之真相,则南北两分潮,最当注重者也。凡人群第一期之进化,必依河流而起,此万国之所同也。我中国有黄河、扬子江两大流,其位置性质各殊,故各自有其本来之文明,为独立发达之观,虽屡相调和混合,而其差别相自,有不可掩者,凡百皆然,而学术思想,其一端也。北地苦寒硗瘠,谋生不易,其民族销磨精神,日力以奔走衣食,维持社会,犹恐不给,无余裕以驰骛于玄妙之哲理,故其学术思想,常务实际,切人事,贵力行,重经验,而修身齐家治国利群之道术最发达焉。惟然,故重家族,以族长为政治之本,敬老年,尊先祖,随而崇古之念重,保守之情深,排外之力强,则古昔称先王,内其国,外夷狄,重礼文,系亲爱,守法律,畏天命,此北学之精神也。南地则反是,其气候和,其土地饶,其谋生易,其民族不必惟一身一家之饱暖是优,故常达观于世界以外,初而轻世,然而玩世,既而厌世,不屑屑于实际,故不重礼法,不拘拘于经验,故不崇先王,又其发达较迟,中原之人常鄙夷之,谓为野蛮,故其对于北方学派,有吐弃之意,有破坏之心,探玄理,出世界,齐物我,平阶级,轻私爱,厌繁文,明自然,顺本性,此南学之精神也。

梁先生的南北差异观,学者多为采用。比方谢无量先生在其《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小史》里,应用这种差异于政治思想。此外应用这种差异于他方面者也不少。平心来说,梁先生这种的分别,未尝没有可取之处,不过我们研究南北文化的人,对于梁先生的观念,应有几点注重者,略举于下:

第一,梁先生虽承认南北因地理的不同,而影响到文化全部的差异,然他所列出的差异之点,是注重在思想方面,而思想方面,只能算做文化的全部之一部分。

第二,梁先生所说的,仅限于春秋战国数百年间,这数百年固然占中国历史上一个重要时期,然在中国历史的全部看去,只能算作一个很短的时期。原来春秋战国的文化,是由过去数千年累进而来,这数百年间,因政治上的紊乱,及思想上的发达,固然可以连带到文化的全部,然这种影响,是否使中国在这时期的文化,起了重大的变化,同时是否能使南北文化因之差异,均是疑问。

第三,因为梁先生所说的只限于春秋战国,所以他的南北区域的分别,是以黄河和扬子江。其实,汉以后的南北逐渐已包括珠江流域,而扬子江变为中国的中部,而非南部。

第四,梁先生把孔子和老子来作北派之魁及南方之魁,质言之,南北之差异,即孔、老之差异,这一点我们以为也没有多大意义。因为孔子本来是老子的弟子,而他们的学说的关系,却处处可考。其实,不少的日本学者,并且不相信老子是南人,假使此说而证据确实,则孔、老为南北大魁之说,更是没有成立的可能。

我们以为中国只有一种文化,而没有所谓孔、老的文化的差异,更没有所谓因孔、老的差别,而生出南北文化的不同。所谓南方文化,不外是北方文化。所谓北方文化,也就是南方文化。这种文化,简单来说,可以叫做孔化。我们叫做孔化,而不叫做老化,是因为孔子上承唐虞三代的余绪,而下为后世中国文化的标准,老子除了在思想上和孔子有了程度的差别外,其思想之影响于文化者,如否认繁复的物质文化,均能于孔子的思想中找出。夏曾佑说得好:“孔子一身,直为中国政教之原,中国之历史,即孔子一人之历史而已。”

中国的全部文化,既可以以孔子来做代表,而孔子的根本原则,又不外是一以贯之的道。“吾道一以贯之”这句话,是孔子对他的门人曾子所说的,孔子自己虽没有明白说出这种道是什么,但据曾子说: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原来忠原于孝,而恕发于仁。孝是指下对上所当尽的义务,仁是指上对下的德性。人类一切的关系,都可归纳于这二种观念里。一切的人类的关系,也是从这二种观念推衍出来。实行这二种观念的根本团体,就是家庭。家庭是一切社会的基础,所以一切社会的组织,都以家庭为起点。

家庭放大而成为国家,但是国家所依赖的原则,也是与家庭所依赖的原则一样。故《孝经·士章》里说“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以孝事君则忠”。《大学》里说:“为人君止于仁。”由此类推,而至于治天下的原则,也不外是这样。《大学》里说:

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弟,上恤孤而民不倍徙,是以君子有洁矩之道也。

此外国家之有君主,天下之有帝王,也犹家庭之有家长。君主之于人民的关系,也犹家长之于子弟的关系。家长对于子女有绝对之威权,所以君主之于人民也有绝对的威权。数千年来变了多少朝代,然专制政体,终无变更者,并非无因。

不但是政治和家庭的组织和制度,是基于这种“一以贯之”的道,就是文化的他方面,也是以这种道为依归。在宗教上的拜祖先,是出于孝敬父母祖先的观念。孝敬父母,不但是在父母生时,就是死后,也要孝敬,于是拜祖先上一切的需要,像仪式、像神位、像时期、像庙祠,均因之而产生。

孝敬父母,不但可以生出宗教上的各种动作,而且可以生出婚姻、丧祭上各种动作和制度。父母死后,应该守丧三年,应该丧得其地,于是风水的习俗,因之而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于是多子多孙的大家庭因而发生,于是多妻制度得以容许。

因为要孝敬父母,所以“父母在,不远游”。结果是自足自供的农业村落,宗族乡居,因之发达,而在经济及法治各方面,现出特殊的性质。这样的类推而到文化的各方面,都有了密切的连带关系,而形成中国的特殊文化。

上面不过略将孔子的一以贯之的道的影响于中国文化的数方面来说。他这种道是放之四海而皆准,施诸万世而可用,因此不但中国的北方是受制于这种道所形成的文化之下,就是南方也受制于这种道所形成的文化之下;不但是秦汉的人们是生活于这种文化之下,就是唐宋的人们也何尝不生活于同样的文化之下。

从孔子的道而形成的中国文化,所以能够这么普遍,这么永久的存在于中国的原因,大约不外由于他能够得到政治势力上的保障和宣传。孔子给了治者以统治的理论,而治者给孔家以实力的保护。两相扶携,互为利用,结果不但能使孔教及其形成的文化,能垂诸二千余年而不变,而且能随中国版图的范围的扩充,而传播愈广。中国的文化本来是策源于西北,中国的版图的发展既是由西北而东南,则其文化的发展的趋势,由西北而东南也是这样。

不但这样,满清入关以后,东三省逐渐同化于汉族文化,结果不但是文化的趋向是由北而南,而且是由南而北了。此外过去的西蜀也是中原的圣人所目谓蛮夷的地,然因版图的逐渐扩大,而且同化于所谓孔子化,可知中国文化的发展,不但是由北而南的,不过以所谓汉族的本部而言,则由北趋南的发展,较为显明。然其所以南趋的原因,就是像上面所说:

中国的文化,是策源于北方的。

因为她的策源地是在北方,我们叫她做北方文化,也未尝不可。所以所谓中国的“固有”的文化,在性质上是没有南北之分,就是在程度上的南北之分,除了在南方三数省的土音上,较为复杂外,在文化的大体上,是没有很大的差别的。南北因为了地理气候上的不同,在文化有不少的影响,乃当然之事,比方:北方食麦,南方食米,然北方人所尊奉以为文化上的一切的标准的孔子,南方也何尝不是这样呢?因此之故,这种孔家化不但是时间上像百余年前的黑格儿,在其所著的《历史哲学》早已见及,没有差异的变化,就是在空间上,她也何尝有东西南北之分呢?

这样说起来,南北文化的观念简直不能成立吗?是又不然。我记得是民国十三年五月间,河南省长李倬章发表了一篇很有趣的言论,其最足以使我们注意的,是这一段:

自古以来,只有北方人统治南方人,决没有南方人统治北方人。北大校长蔡元培与南方孙中山最为接近,知南方力量不足以抵抗北方,乃不惜用苦肉计,提倡新文化,改用白话文,藉以破坏北方历来之优美天性,与兼并思想。其实,白话文简直是胡闹,他们说《红楼梦》《水浒》是好文章,试问不会做文言的人,能不能做这样一类的文字?至于新文化,全是离经叛道之言,我们北方人,千万不要上他的当。

我们阅了上面这段妙文,也许免不得要捧腹。这位堂皇的一省所长的顽固及错误处,不待说了。不过他觉得新文化是离叛夫子之道,并非虚语。他虽弄错了所谓白话文的新文化是提倡自孙中山先生,但是他心目中的新文化,是和南方有密切的关系,而把新文化和南方相提并论,并非完全无稽之言。总之,李省长是错中偶合罢。

原来所谓南北文化的差别,照我们上面所说,既不能在所谓中国的固有文化中找出,而所谓南北文化的真谛,不外是:

新旧文化。

然所谓新旧文化,又不外是:

中西文化。

上面已说过,所谓中国的固有文化,可以叫做北方文化,因为她的策源地是在北方,再由北方而趋到南方。所谓新文化的策源,却差不多是在南方,再由南方而影响及趋向到北方。所以这新文化或是西洋文化,可以叫做南方文化。我们当然承认这种南北文化的差别上,只是注重在文化的策源上,却没有注重在文化发达上。因为从文化的繁盛上看去,不但是新文化的全部的重心,逐渐已趋于扬子江口的江浙一带,就是中国固有的旧文化的重心,也是趋在扬子江口的江浙一带。所以乾隆游江浙时,免不得要叫道:“江浙为人文渊薮。”

我们这种的结论,也许会引起一般人问道:所谓北方的文化,是中国本来固有的文化;而所谓南方的文化,却是一种舶来的西洋文化。把一种中国固有的文化,因其策源于北方,而叫做北方文化,还可说得去;把一种从西洋运过来的西洋文化,因为从南方输入来,而叫做中国的南方文化,其实是西洋文化,顾名思义,安能把来和策源于北方的固有文化,相提并论,而为中国的南北文化呢?

我们的回答是:严格的中国文化,其实是本来的中国土人的文化。我们所谓中国汉族的文化,本来是汉族从西方带来的文化。这个西方的所在,究竟是在那里,学者尚没有一定的证明,不过所谓汉族本来不是住在中国的本部,是从别处移来中国,这是无论何人,都承认的。汉族既是由别处移来,汉族的最初文化,是汉族自己创造出来,抑或是汉族从他族和他处仿效来呢?要是从他处仿效而来,那么汉族的文化,并不是其本来的文化;要是自己创造出来,然后移来中国,那么从西方那边移到中国,有没有受过他处或他族的文化的影响呢?要是受过他族他处的影响,那么所谓汉族的文化,也非是完全的本来的文化;要是不是,她仍是一种从外输入的一种文化,而非中国的本来固有文化。其实绝对的本来固有的文化,是没有的。这是一般人类学家所承认的。所以所谓固有的文化,本来是不妥当的。我们叫她做中国文化,因为她也许是中国人所独创造的。但是中国人若能仿效他人的文化,而自己又能同样的创造出来,她也是中国人的文化。就使不必是中国人自己去运她过来,或仿效过来,而是外边人把她输入来,而能影响到中国文化,然后再由中国人去模仿和创造她,也可以叫做中国文化。

这样讲起来,所谓西洋文化,若是的确为中国人所需要,的确是从南方介绍进来,那么叫她做南方文化,和所谓旧的北方文化相对峙,又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呢?现在中国所谓固有的文化,尚深入一般人的头脑里,同时西洋文化的接受,尚为一般人所踌躇的时期,我们自然有一种这种新文化是外来文化而非中国的文化的偏见,但是设使过了千数百年后,中国人完全是西化了,而且将这种西洋文化,再来发展下去,比较现在,还要进步得多,再过了千数百年后,有谁还要来告诉我们,这不是我们的文化呵!我们应该不要她。要是那时的我们,而听了这位卫经附道的先生,去排斥了这些文化,而复返我们的所谓固有的文化,我们转身一看,我们觉得这二千年来,是没有文化了,我们六七千年来的历史,中断了二千余年了。

其实我们不但到那时,不会转身向后,而排斥一切的西洋文化,我们现在已做不到了。我们现在想写一本中国从古代到今日的小说史,鲁迅是我们免不得要采入的,然而这位《狂人日记》的鲁迅怎样说呢?“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这样的鲁迅,在卫道先生看起来,怎能配作中国小说家?然而西洋人又告诉我们,著《阿q正传》的鲁迅是中国小说家呵。《申报》的五十年纪念,叫蔡元培先生写五十年来的中国哲学,他老先生觉得所谓中国哲学,是五十年来所没有的,然蔡先生竟然交出一篇洋洋的《五十年来的中国哲学史》!

平心来说,设使我们始终不变我们数千年来的顽固夸大排外的态度,我们终没有法子去走出这惟有束手待毙的圈子。二百余年来的经验,已给了我们不少的教训,而最近来的东北风云,不外是甲午庚子所种下的种子的果实。要是今后我们还是把这些西洋的文化不当做我们自己的东西,而提倡之,模仿之,发展之,我们终没有法子去西化,至多只能享受西洋货,而今后的中国前途,更是不堪设想。

从西洋输入来的西洋文化,一到我们的手里,这便是我们自己的。因为了是我们自己的,而且是我们目前的急需的,为什么我们不努力去提倡,去发展呢?它既是我们自己的,而她的最初的发祥地又是南方,那么叫它做南方文化,像叫中国的文化做北方文化,又有什么不妥呢?但是它究竟是不是策源于南方呢?

要答上段最后一句的疑问,应当看看我们西化的历史,并且要将西洋文化全部分析起来,看看它所包含的各方面,或是是最紧要的数方面的趋入和接受,是否最先在南方。

我们先从政治方面说起。所谓西化的政治方面,南方而尤是广东,乃其策源地,这是无论何人,都要承认的。太平天国的崛起,是受过西洋宗教的影响,而其策源是以两广为根据地。我们若不以成败来断定事实,而以客观的态度去观察,则太平天国之起,不但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件不可多见的事,而且其影响于后来的政治改革上,也是事实上所不可掩的。

至了近代的政治上的维新运动,其策源于南方更为明显。所谓政治上的维新运动,在近代所最堪注意的,一为孙中山先生所领导的革命运动,一为康有为所领导的变法运动。这二人的不同处很多,但是他们同是生长南方,而且其所以维新的动机,是由于多少的西化。梁任公在他的《康有为传》里有下面一段话:

其时(康氏三十岁左右)西学初入中国,学国学者,莫或过问。先生僻处乡邑,亦未获从事也。及道香港、上海,见西人殖民政策之完整,属地如此,本国之进步更可知。因思所以致此者,必有道德学问以为之本原,乃悉购江南制造局及西教会所译各书尽读之。彼时所译者皆初级普通学,及工艺、兵法、医学之书,否则耶稣经典论疏耳,于政治哲学,毫无所及,而先生……别有会悟,能举一反三,因小以知大,自是于其学力中,别开一境界。

这是康有为后来在政治舞台上活动的起点。他的“公车上书”也是从这种激动而来。但是康有为究竟是出于“十三世为儒”的旧家,旧思想既深入脑海,新思想却正如任公所说,“来源浅觳,汲而易竭”。我们并不以戊戌变法的失败而绳康氏,因为根本上,中国的病症太深,要像康有为的变法,成为明治维新的结果,简直是一种梦想。所以就使戊戌变政而成功,其所得之结果,也未必好罢(维新运动再起的梁启超也有可记的价值)。

孙中山先生却不是这样。他的西化,究竟是否澈底,是别一问题,然他的西化,却是直接得来的。并且因为他没有家传旧学来做底子,所以他的西化较易。他早年上李鸿章的书,虽然像康有为欲以政治的原有势力,来改变政治的缺点,然后来这种思想,完全抛弃,而从事于感化平民的下层工作。他不到北京去运动,而专门在南方活动的原因,无非是因为南方的西化较深,而下手较易。我们试看历史,革命军的发难,如丁未潮州黄冈之役、惠州之役、钦廉防城之役、镇南关之役、戊申河口之役、庚戌广州新军之变,及最著名的黄花冈七十二烈士赴难之役,通通是在南方。此后所谓护法政府,帝制的推倒,北伐军的成功,均策源于南方,足以表明在政治上的地位来说,南方的一二省,足以左右全国。那么南方不但为近代政治运动的策源地,而且是政治运动上的重心呵。

在西方化的政治的运动上,南方乃其策源地,略如上面所说。至于中西交通以后的商业及经济方面来说,南方也是中西贸易的策源地,而且占中国经济上的重要位置。《货殖传》说:“番禺一都会,珠玑、犀、玳瑁、果、布之凑。”在宋时,广东对外贸易,占全国百分之九十八九。至明末葡人航海东来后,南方的广东、福建等,更占了经济上的重要位置。而数十年来政治运动上的经济来源,也是依赖于南方。就以现在全国的经济地位来说,南方的广东、福建恐怕还是占优先的地位。

宗教上的宣传的策源地,也可以说是在南方。唐时的景教,及元时的天主教,均由北方传入,然不久均归于绝灭,其原因大概是陆路上的交通,跋涉太难,而且北方人的旧思想太深,不易激动。直到明末利玛窦东来以后,始能广传。利氏遂初来澳门,然后在肇庆、韶州二府住了十五年之久。他在广东无论在宗教及科学的宣传的成绩,虽不及后来在北京之利害,然对于中国言语、文字、风俗、人情,以及对于宗教宣传上所能有的预备,均在这十五年里弄好。此外如在广东和其弟子所译的《几何原本》,犹其余事。旧教上的利玛窦和其弟子,固以南方为根据地,新教的马礼逊也以南方为起点,所以西洋宗教在中国的策源地,均是南方。

在新思想上,也可以说是从南方起点。不中不西,即中即西的康梁一辈,固不待说,孙中山先生,以及极力反对曾袭侯的“先睡后醒”和张之洞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澈底西化的胡礼垣的思想,不但他们本是南方人,而且以南方的环境来做他的思想的背景。此外如严复的翻译西籍,及西洋思想的介绍,梁任公先生有一段的记载道:

……时独有侯官严复先后译赫胥黎《天演论》,斯密亚丹《原富》,穆勒约翰《名学》《群己权界论》,孟德司鸠《法意》,斯宾塞尔《群学肄言》数种,皆名著也。虽半属旧籍,去时势颇远,然西洋留学生,与本国思想界发生关系,复其首也。

留学生之介绍西洋思想,固是福建的严复为首,留学生之留学外国,也以南方为首。容纯甫先生及其二位朋友之留美,固不待说,容先生在其自传里,有一段记载,足为上面所说的话证实,录之于后:

当一八七一年之夏,予因所招学生未满第一批定额,乃亲赴香港,于英政府所设学校中,遴选少年聪颖而于中西文略有根底者数人,以足其数。时中国尚未有报纸,以传播新闻,北方人民,多未知中政府有此教育计划,故预备学校招考时,北方应者极少,来者皆粤人,粤人中又多半为香山籍。百二十名官费生中,南人十居八九。(中译《西学东渐记》)

留学生之人数,总以南方为多。留学的目的本来是西化,中国留学生是否对于中国的西洋化上,尽了他们的责任,是别一问题,然中国以往的西洋化之得力于留学者,乃不可掩之事。

留学生之影响于中国的新文化,乃当然之事。然中国人民之向外移殖而影响于新文化,也是值得我们研究的。但人民之向外移殖,大约以南方人为最先和最多。他们到了外国,住了好多年,返国者当然移回多少的欧美化,就是终身在外者,也免不得与国内有不少的关系,而直接上或间接上,有所影响于新文化。

城市运动,差不多可以说是现代文化一种特色,然中国的旧城市的改革,也是策源于南方的广州。广州不但是开中国新城市的纪元,而且是现在中国人管理下的最西化的城市,这是研究中国城市,及城市政府的人们,没有不承认的。

有些人说:新文化的运动是在民国七八年间的《新青年》派的人们,而这些人,既不是南方人,而运动的起点,也非南方。其实,这一次所谓新文化运动,不外是文字上的改革,白话文既不外是文化的各方面之一方面,而这次的白话文的成功,要说是和南方人完全没有关系,也非至言。梁任公的改变古文式的文章而做比较通俗的文章,以及黄遵宪在近代白话诗运动上的位置,是研究近代白话文运动的人,所不可忽视的事实。胡适之先生在其《四十自序》及《五十年来的中国文学》二文里,对于这些事实,也非没有不承认的。

此外又像近中国妇女的参政运动,及文化的其他方面,南方乃其策源地,足为我们的见解证明而可以叙述者尚多,但是看了上面的话,也可以知其概罢。

原来文化的各方面,都是互相关系的。一方面的波动,常常影响到他方面。南方之所以为新文化的策源地,正像北方之为旧文化的策源地,是由地理及各种环境所造成。文化的传播范围,本来是和人类空间的范围,正为正比例。所谓北方的文化,从其文化的圈围来看,即也是南方的文化;而所谓南方的文化,从现在的文化趋向来看,也逐渐的成为北方的文化。这样说起来,所谓南方文化与北方文化的名词,要是能够成立,不外是从策源地上来看,他们的真正意义是时间上的差异,这种差异,就是:

新的文化和旧的文化。

先看到这(加入书签) | 推荐本书 | 打开书架 | 返回首页 | 返回书页 | 错误报告 | 返回顶部
热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