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博喻
(1)
(黄庭坚)《观王主簿家酴醿》 (1) :“露湿何郎试汤饼 (2) ,日烘荀令炷炉香。 (3) ”青神注:“诗人咏花,多比美女,山谷赋酴醿,独比美丈夫;见《冷斋夜话》 (4) 。李义山诗:‘谢郎衣袖初翻雪 (5) ,荀令薰炉更换香。’”按:引语见《冷斋夜话》卷四,义山一联出《酬崔八早梅有赠兼示》,《野客丛书》卷二十亦谓此联为山谷所祖 (6) 。《冷斋夜话》又引乃叔渊材《海棠》诗 (7) :“雨过温泉浴妃子 (8) ,露浓汤饼试何郎”,称其意尤佳于山谷之赋酴醿;当是谓兼取美妇人美男子为比也。实则义山《牡丹》云“锦帏初卷卫夫人 (9) ,绣被犹堆越鄂君” (10) ,早已兼比。(341—342页)
比喻俗谓打比方,在中国诗文中有悠久的传统,《诗经》首篇《关雎》首句即以挚鸟求偶比喻男女间的爱情。这里举引黄庭坚的《观王主簿家酴醿》,咏花以美男子何晏比喻它色白,以荀彧留香比喻它芳香,确实少见。因为一般常见的是以花与女子互相比喻。这一则主要是讲博喻,即用几样东西来喻一种花,李商隐诗在修辞上早已采用这种方法;比如《牡丹》诗的颈联:“石家蜡烛何曾剪,荀令香炉可待熏?”以晋代石崇用蜡烛代薪的富有,比喻牡丹的富贵;以荀令不必用香炉熏香,比喻牡丹的香气,这里他不仅用男性喻花,一反以往用美女喻花,而且同时用两个男性喻一种牡丹。还是这首《牡丹》的首联:“锦帏初卷卫夫人,绣被犹堆越鄂君。”用南子在锦帏中比喻盛开的牡丹,又用越鄂君以绣被堆拥越女比喻含苞欲放的牡丹,以两种女子的妩媚姿态,比喻牡丹有盛开着的,有欲开的蓓蕾,错落有致,形象十分生动。这里还举引彭渊材的《海棠》诗,一句用杨贵妃出浴之艳丽,喻其娇羞;一句用何晏食汤饼汗出,面色更洁白,喻其色白。并用美女子,美丈夫兼比海棠的姿色,栩栩如生。此外,也有用三种东西作比的,如贺铸的《青玉案》:“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后面三句,是用烟草、风絮、梅雨三种扰人的事物喻愁,比“载不动”的深重之愁更加愁烦。还有用四种、五种东西作比的,钱先生谓之博喻。
(2)
《成唯识论》卷八 (11) :“心所虚妄变现,犹如幻事、阳焰、梦境、镜像、光影、谷响、水月。”则又非十如、八如、六如,而为七如也 (12) 。(《钱锺书研究》32页)
博喻是一连运用多种比喻,像佛教的“十如”就是。诗喻与禅喻有不少是相像的,所以古代诗坛尝有“以禅说诗”者,如宋代严羽(《沧浪诗话》),明代锺惺、谭元春(《诗归》)等,并以读诗为参禅。但禅与诗终究不同,禅可以借诗以证悟,一悟即可以“得鱼忘筌”,不用喻了。用禅喻来解诗悟,一悟以后不能不用喻,喻成为诗的必要部分,没有喻也就没有诗了。诗悟与禅悟在豁然开窍这一点上有相同之处。譬如释家喻法之生灭不止,或喻人的身体无坚无常,或喻心的虚妄,有如幻、如梦、如影、如泡、如电、如响、如露、如浮云等等。诗家喻人生亦有“人生如梦”,“人生如朝露”(曹操《短歌行》),“人生如过眼烟云”等等说法。西方神秘宗师普罗提纳喻世之空妄,有“梦中境”、“镜中影”、“水中像”的说法,古希腊大诗人平达喻人生有“影之梦”,普洛塔克申解释说:“影已虚弱,影之梦更虚弱于影”,将影与梦重叠起来比喻人生,较释家“如梦”、“如影”的平列比喻,更加有深意,亦“更为警策”。基督教诗文喻人生之脆促,是无坚无常,诗家喻人生危浅“如琉璃”亦喻其脆促,白居易有《简简吟》:“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等。因此,无论说“十如”、“八如”、“七如”、“六如”等等,都是比喻一种不长久又不易捕捉的东西,意在叹其玄妙,在这一点上,古今中外之释家、文人的比喻互有发明。以上所讲全部受益于《谈艺录补订》。这类比喻的运用,在今日中国的民间,愈来愈由虚变实,如喻好景不长,是“兔子尾巴”或“秋后蚂蚱”等等。
(二)曲喻
(《随园诗话》)卷五:“孟东野咏吹角云 (13) :‘似开孤月口,能说落星心。’月不闻生口,星忽然有心,穿凿极矣。而东坡赞为奇妙,所谓好恶拂人之性也。”按潘德舆《养一斋诗话》 (14) 卷一亦云:“东野闻角诗云云,东坡云:‘今夜闻崔诚老弹晓角,始知此诗之妙。’东坡不喜东野诗,而独喜此二句,异矣。此二句乃幽僻不中理者,东野集中最下之句也。”窃谓句之美恶固不论,若子才所说,则“山头”、“水面”、“石脚”、“河口”等,皆为穿凿。杜老《游道林二寺》咏山谓“重掩肺腑”,《绝句》六首谓“急雨梢溪足,斜晖转树腰”;任蕃题《葛仙井》谓“脉应山心” (15) ;皇甫持正赞顾况为“穿破月胁天心” (16) ,尤当悬为禁忌。又何拘耶。桂未谷《札朴》卷三尝论木以“头”称 (17) ,盖取义于人。随园不解近取诸身之义,识在经生之下。如宋末朱南杰《学吟·垂虹亭》 (18) 诗有曰:“天接水腰”;明郁之章《书扇》至曰:“石枯山眼白,霞射水头红”;则真“不中理”耳。且东野此二句见《晓鹤》诗,并非咏角;故有曰:“既非人间韵,枉作人间禽。”东坡误而二君沿之。“月口”非谓月有口,乃指口形似月;“星心”非谓星有心,乃指星形类心。鹤喙牛角皆弯锐近新月,东坡殆因此致误。(242页)
明汪廷讷《狮吼记》第二十一折陈季常惧内 (19) ,诨云:“我娘子手不是姜,怎么半月前打的耳巴,至今犹辣。”则由姜之形而引申姜之味。华兹华斯曰 (20) :“语已有月眉、月眼矣。复欲以五官百体尽予此等无知无情之物,吾人独不为己身地耶。”诺瓦利斯曰 (21) :“比喻之事甚怪。苟喻爱情滋味于甜,则凡属糖之质性相率而附丽焉。”盖每立一譬,可从而旁生侧出,孳乳蕃衍。犹树有本根,家有肇祖然。通乎此意,诗人狡狯,或泰然若假可当真,偏足概全,如义山之“莺啼如有泪”、山谷之“白蚁战酣千里血”是也;或爽然于权难作实,隅不反三,如香山《啄木曲》云:“锥不能解肠结,线不能穿泪珠,火不能销鬓雪”,是矣。虽从言之路相反,而同归于出奇见巧焉。(344—345页)
比喻原是一种修辞手段,借彼喻此,或借此喻彼,都是为了形象而委婉地表达思想或感情,增添文采。这里举引两则比喻,一是取义于人,一是以物喻人,均取其部分的相像或相类作比,新奇而绝妙。
一、孟郊《晓鹤》诗,因月形似口就以“月口”作比;因星形类心,就以“星心”作比。才气横溢的苏轼对此倍加赞赏,而袁枚才分不如,竟指为穿凿,潘德舆更甚,反以为“不中理”。这个看法的分歧,袁氏认为是“人之性”使然,其实这是文艺素养深浅之分。这里举出不少喻例,如“山头”、“水面”、“石脚”、“河口”等,还有杜甫以“肺腑”咏山,称“溪足”、“树腰”,任蕃称“山心”等等,皆是取其部分相像或相类作比,“山头”即山的上端,犹如人头在人体的上端;“树腰”即树的中段,取其类于人的腰部;“溪足”即水流的尽头,犹如人体下端的足。钱先生指出,这都是“近取诸身之义,识在经生之下”,也就是桂馥所说的“木以头称,盖取义于人”的意思。这种修辞手法,西方也常有人采用,比如这里举出华兹华斯以“月眉”,“月眼”作比,也是以五官百体比喻无知无情之物。李商隐有更为拟人的比喻,如“莺啼如有泪”,“蜡炬成灰泪始干”,黄庭坚亦有“白蚁酣战千里血”等等。这种修辞法的运用,无疑可以增强艺术的感染力。
二、另有一种比喻手法,是以无知无情的物比喻人。如这里举引汪廷讷《狮吼记》杂剧,由生姜形象类手,引申出生姜之味,以生姜之辣味喻人手打人之狠毒,曲折至极,又十分恰切。诺瓦利斯以糖之甜味喻爱情滋味等,中外相通,都是引申开来以物喻人。一个比喻的产生,“犹树有本根,家有肇祖”,从旁可以引申出若干奇妙的比喻,比如白居易《啄木曲》里用锥解肠结、线穿泪珠、火销鬓雪作比,便是举一反三、“出奇见巧”的构想。《管锥编·归妹》节里举引英国诗人作儿歌;“针有头而无发,钟有面而无口,引线有眼而不能视”,与白居易诗,有异曲同工之妙。
钱先生在《读〈拉奥孔〉》(见《旧文四篇》)一文中讲到佛书上的“分喻”,即以部分相类作比,那么也可以说这两则举出的比喻即是“分喻”的例子。
(三)曲喻和双关
长吉赋物,使之坚,使之锐,余既拈出矣。而其比喻之法,尚有曲折。夫二物相似,故以此喻彼;然彼此相似,只在一端,非为全体。苟全体相似,则物数虽二,物类则一;既属同根,无须比拟。长吉乃往往以一端相似,推而及之于初不相似之他端。余论山谷诗引申《翻译名义集》所谓 (22) :“雪山似象,可长尾牙;满月似面,平添眉目”者也。如《天上谣》云:“银浦流云学水声。”云可比水,皆流动故,此外无似处;而一入长吉笔下,则云如水流,亦如水之流而有声矣。《秦王饮酒》云:“羲和敲日玻璃声。”日比琉璃,皆光明故,而来长吉笔端,则日似玻璃光,亦必具玻璃声矣。同篇云:“劫灰飞尽古今平。”夫劫乃时间中事,平乃空间中事,然劫既有灰,则时间亦如空间之可扫平矣。他如《咏怀》之“春风吹鬓影”,《自昌谷到洛后门》之“石涧冻波声”,《金铜仙人辞汉歌》之“清泪如铅水”,皆类推而更进一层。古人病长吉好奇无理,不可解会,是盖知有木义而未识有锯义耳。(51页)
《大般涅槃经》 (23) 卷五《如来性品》第四之二论“分喻”云:“面貌端正,如月盛满;白象鲜沽,犹如雪山。满月不可即同于面,雪山不可即是白象。”《翻译名义集》卷五第五十三篇申言之曰:“雪山比象,安责尾牙;满月况面,岂有眉目。”即前引《抱朴子》《金楼子》论“锯齿箕舌”之旨 (24) 。慎思明辨,说理宜然。至诗人修辞,奇情幻想,则雪山比象,不妨生长尾牙;满月同面,尽可妆成眉目。英国玄学诗派之曲喻 (25) ,多属此体。吾国昌黎门下颇喜为之。如昌黎《三星行》之“箕独有神灵,无时停簸扬”;东野《长安羁旅行》之“三旬九过饮,每食惟旧贫”;浪仙《客喜》之“鬓边虽有丝 (26) ,不堪织寒衣”;玉川《月蚀》之“吾恐天如人 (27) ,好色即丧明”。而要以玉溪为最擅此,着墨无多,神韵特远。如《天涯》曰:“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认真“啼”字,双关出“泪湿”也;《病中游曲江》曰:“相如未是真消渴 (28) ,犹放沱江过锦城”,坐实“渴”字,双关出沱江水竭也。《春光》曰:“几时心绪浑无事,得及游丝百尺长”,执著“绪”字,双关出“百尺长”丝也。他若《交城旧庄感事》曰:“新蒲似笔思投日,芳草如茵忆吐时” (29) ,亦用此法,特明而未融耳。山谷固深于小李者 (30) 。(22页)
史籍所载弈道“杀”字双关之例,似莫早于《晋书·载记·吕纂传》 (31) :“纂尝与鸠摩罗什棋 (32) ,杀什子,曰:‘斫胡奴头!’罗什曰:‘不斫胡奴头,胡奴斫人头。’吕超小字胡奴,竟以杀纂。”山谷“杀之如弈棋”句倘无“如弈棋”三字斡旋,便是“胡奴斫人头”之“杀”,而非“斫胡奴头”之“杀”矣。(《钱锺书研究》10页)
曲喻是修辞的又一种手法,比直接比喻曲折。两物相比,仅有一端相似即可作比,馀则全靠读者奇情幻想或引申开去,与双关有相通之处,都是用委婉含蓄的比喻烘托,而意思却在言外,须多转个弯,方能理解。
这里三则举出若干诗例,意在说明曲喻的特点,佛经里称这种比喻为分喻,实际上是同一种修辞手法,仅称谓不同而已。
一、李贺是一位有才气的诗人,他运用比喻的手法纯熟而奇妙,比如他常以一端相似,即作比,以推及不相似的另一端,这里举引了若干诗证,如《天上谣》中的“银浦流云学水声”,将云比水,取其相同的流动状态,则云移如水流,也会像水流发出声音;如《秦王饮酒》中的“羲和敲日玻璃声”,将太阳比玻璃,取其相同的一端,皆明亮有光,玻璃敲之有声,则“羲和敲日”也会发声;又如《咏怀》的“春风吹鬓影”,鬓发长在头的两边,鬓影离不开鬓发,则春风拂面,也就“吹鬓影”;《自昌谷到洛后门》的“石涧冻波声”,将涧比波,取其同出于水,而水冻坚锐有声,则波亦有声;还如《金铜仙人辞汉歌》的“清泪如铅水”,用“如”字,形式上是直接比喻,但若作为明喻便不易解,泪怎么会像铅水,实则是取泪之“清”与铅的青白色相似,泪水与铅水皆有光泽,即作比。古人说李贺“好奇无理”,实是不知有曲喻修辞之妙。
李贺诗中还喜欢用坚锐硬物作比,如《南园》的“晓月当帘挂玉弓”,将月比玉弓,亦取其形状相似,玉光泽透明,故月必似玉的发亮;又如《十二月乐词》的“夜天如玉砌”,指月照云如玉砌状,形式上是直接比喻,取其相似的明亮,实则是取其冷峻晶莹作比。《谈艺录·长吉字法》专门论李贺的修辞手法,同时讲到西人戈蒂埃作诗文,好用金石作比,并说“诗如宝石精镠,坚不受刃乃佳”,赫贝儿的歌词,爱伦坡的文,波德莱尔的诗,皆喜欢取金石硬物作比。
二、英国玄学诗派所谓曲喻,与佛经里的所谓分喻,实际上同是一种修辞手法,即两物相比。如雪山比象,这是一般比喻;象有尾牙,因此也比山有尾牙,这是曲喻。用满月比面,这是一般比喻;面有眉目,比月也有眉目,这是曲喻。韩愈诗中好用这一种修辞法,如“箕独有神灵,无时停簸扬”,箕星之形似簸箕,簸箕可扬糠,因说箕星有扬糠之用;孟郊的“三旬九过饮,每食惟旧贫”,三十天只有九次饮酒,从饮连到食,所以说“每食”了。贾岛的“鬓边虽有丝,不堪织寒衣”,取鬓发变白如丝,丝可以织,所以想到发无丝之用。卢仝“吾恐天如人,好色即丧明”,用天比人,人好色会丧明,联想到天丧明(月蚀)也是好色。李商隐尤好此道,着墨不多,神韵悠远,如“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取莺啼的啼,有啼哭意,因此联想到莺也有泪,能湿到高花;“相如未是真消渴,犹放沱江过锦城”,取消渴病字面上有消除口渴的双关意义,曲喻能喝干沱江水,但事实上沱江水还是流过锦城,并未因消渴而水竭;“几时心绪浑无事,得及游丝百尺长”,取心绪即思绪的双关意义,思即丝,引申出“百尺长”的“游丝”。又如《过故城府中武威公交城旧庄感事》。“新蒲似笔思投日,芳草如茵忆吐时”,取蒲草水中飘浮形似毛笔在水中,诗人由笔联想到他当年投笔从戎之事;又取芳草如茵,由茵联想到汉代丙吉所污之丞相车茵,使诗人忆及当年他在幕府中所受的恩遇,这个比喻似嫌生硬。
三、《晋书·载记·吕纂传》记吕纂与梁高僧鸩摩罗什下棋事,纂杀罗什子(吃棋子)说:“斫胡奴头。”实是指吃掉罗什一个棋子,而罗什说:“不斫胡奴(吕超小字胡奴)头,胡奴斫人头。”是句双关语,一指吃棋子,一指杀人,即吕超将杀吕纂,后来事实正如罗什所言。黄庭坚有句“杀之如弈棋”的“杀”字,则重在杀人,是借用杀棋子作比喻。
(四)喻之二柄
淮南王序《离骚经传》 (33) ,称屈原“皭然,泥而不滓” (34) ,太史公《屈原·贾生列传》取其语 (35) 。然以莲揣称高洁,实为释氏常谈。《四十二章经》即亦云 (36) :“吾为沙门,处于浊世,当如莲花,不为泥所污。”宋陆佃《陶山集》 (37) 卷二《依韵和双头芍药》第六首至云:“若使觉王今识汝,莲花宁复并真如”,盖以兹花为释氏表志矣。苏轼《答王定国》:“谨勿怨谤谗,乃我得道资。淤泥生莲花,粪土出菌芝”;亦如黄诗之用释语。周敦颐《濂溪集》 (38) 卷八《爱莲论》:“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花之君子者也”;名言传诵,而有拾彼法牙慧之嫌。故牟 《陵阳先生集》 (39) 卷四《荷花》诗序谓此花“陷于老佛几十载,自托根濂溪,始得侪于道”,诗有云:“唤醒佛土从前梦。”足征道学家严儒释之坊,于取譬之薄物细故,亦复煞费弥缝也。此喻入明渐成妓女之佳称,如梅鼎祚著录妓之有才德者为《青泥莲花记》 (40) ,钱谦益《列朝诗集》闰四赞王微云 (41) :“君子曰:修微青莲亭亭,自拔淤泥。”(参观同卷评杨宛)又《初学集》卷一八《有美一百韵》赞柳如是亦云 (42) :“皎洁火
中玉,芬芳泥里莲。”道学家必谓莲花重“陷”矣。(《钱锺书研究》8页)
这一则讲喻之二柄。同一比喻或有褒意或有贬义,称为二柄。莲生长于污泥之中,然其根仍白皙洁净,其花仍清香淡雅。古往今来,多用以喻人之品质高洁,处污泥而不染,如刘安赞屈原“泥而不滓”,被《史记·屈原列传》中采用。钱先生指出“以莲揣称高洁,实为释氏常谈”,用以“表志”,这是褒义。但入明以后,此喻产生变化,渐渐成了比喻妓女的美称,如《青泥莲花记》一书记载的全是有才德的妓女,书名即称“青泥莲花”,喻其身为下贱,而品质高洁。钱谦益评女作家王微、柳如是,便以“自拔淤泥”、“芬芳泥里莲”赞美之,这已含有贬意了。
(五)喻之二柄异边
《豫章黄先生文集》 (43) 卷十六《福州西禅暹老语录序》云:“盖亦如虫蚀木,宾主相当,偶成文尔。”惠洪喻本东坡《次韵吕梁仲屯田》 (44) :“空虚岂敢酬琼玉,枯朽犹能出茵芝”;山谷喻本《大智度论·如是我闻总释论第三》 (45) :“诸外道中,设有好语,如虫食木,偶得成字。”山谷此处以“虫蚀木”为褒词,而《山谷内集》卷八《次韵冕仲考进士试卷》:“少年迷翰墨,无异虫蠹木”,又以为贬词,一喻之两柄也 (46) (吕居仁《东莱先生诗集》 (47) 卷十一《赠益谦兄弟》:“尔来所为文,宛转虫蛀木”,亦褒词)。(582—583页)
(黄庭坚)《次韵答斌老病起独游东园》第一首:“莲花生淤泥,可见嗔喜性。”天社注引《维摩经》 (48) :“高原陆地,不生莲花,卑湿淤泥,乃生此花。”按是也。《次韵中玉水仙花》第二首:“淤泥解作白莲藕”,天社无注。《赣上食莲有感》:“莲生淤泥中,不与泥同调”,天社注亦引《维摩经》。盖前两诗谓花与泥即,后诗谓花与泥离;言各有当,同喻而异边之例也。(322页)
作为一种修辞手法,无论明喻(直接比喻)、暗喻(隐喻)皆是只取两个事物的一端(一边)或一点相似作比,如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欲把西湖比西子”,是取西施之美直接比喻;孟郊《晓鹤》:“似开孤月口,能说落星心”,是取口形似月,星形类心的暗比;这两则就比喻这种修辞手法,又提出同喻异边和喻之二柄的说法,皆是前人所未道及者。
一、喻之二柄说。钱先生在《管锥编》论《周易正义》的《归妹》节里,对此有详细论述:“同此事物,援为比喻,或以褒,或以贬,或示喜,或示恶,词气迥异;修辞之学,亟宜拈示。斯多噶派哲人尝曰:‘万物各有二柄’,合采慎到、韩非‘二柄’之称,聊明吾旨,命之‘比喻之二柄’可也。”二柄者,韩非谓刑德,杀戮之为刑,庆赏之为德,亦即赏罚或褒贬的意思。如黄庭坚《福州西禅暹老语录序》之“虫蚀木”喻,虽然句妙,却非独创,出自佛经《大智度论》的“设有好语,如虫食木”,这个“虫食木”是褒词,喻“偶得成字”,而黄庭坚学得此喻,一云“如虫蚀木,宾主相当,偶成文尔”,与佛经原是褒词同义,喻“偶成文尔”;一云“少年迷翰墨,无异虫蠹木”之“虫蠹木”则为贬词,同一个比喻,便有两种极端不同的意义,这就是喻之二柄。又如《管锥编》中举引两例,即王充《论衡·自纪》中的“如衡之平,如鉴之开”,与诸葛亮的《与人书》中的“吾心如秤,不能为人作轻重”,皆以秤喻人无私心,对人对事“公平允当”,属褒夸之词。而朱熹的:“这心之正,却如秤一般,未有物时,秤无不平,才把一物在上面,秤便不平了。”(《朱子语类》)与清人周亮工的:“佛氏有‘花友’‘秤友’之喻,花者因时为盛衰,秤者视物为低昂”(《因树屋书影》卷十),皆讥人的趋炎附势,心的不平失正,秤喻又成为贬辞。比喻的二柄,也有用来指同样的事物的,主要是写变化,例如屈原的《离骚》,先是“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其‘辟芷”与“秋兰”都是以好的香的草为佩;后来“兰芷变而不芳兮”,便变异其体,失去本性了;再接下去“览察椒兰其若兹兮,又况揭车与江离”,椒兰香草都已变坏,何况揭车、江离这些香草;最后在香草均已变恶之时,“惟兹佩之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惟有自己有琼佩之美了。同是兰蕙一个比喻,在一篇文中始为香草,后变丑恶,由褒至贬,亦为喻之二柄。
二、同喻异边。即同一个比喻,可以比作多种意义,如月,可取其弯如眼、如眉、如弓,圆如面、如团、如饼,明如镜、如水、如目,等等。黄庭坚《次韵答斌老病起独游东园》有“莲花生淤泥”句,任渊注引佛经,说莲花本性喜欢淤泥,这是花与泥近;另一首《次韵中玉水仙花》有“淤泥解作白莲藕”,也是花与泥近;而《赣上食莲有感》云:“莲生淤泥中,不与泥同调”,则将莲与泥分离了。但是无论花近泥或是花离泥,都比喻得当,就是同喻异边。西方文学中同喻异边的例子不少,《谈艺录补订》中例举古希腊诗人称蜗牛为“戴屋者”,英国古小说将埃及妇女“足不出户”比作“蜗牛顶屋,不须臾离”,法、意诗人则用蜗牛讥讽比喻“墨守之自了汉”和“恋家鬼”,中国古时将蜗牛戴屋而行,看作是“曲谨庸懦之象”,如清陆世仪《五虫吟和陆鸿逵》之四《蜗以牛名》云:“引重原从利物称,如君只足戴家行”(《桴亭诗集》),“戴家”即蜗牛。英国十七世纪玄学诗派的宗祖约翰唐善于取譬,称颂“蜗牛戴壳之无往而不自适”。皆取蜗牛作比喻,其中有褒有贬,也有无所谓褒贬的,都是同喻异边的好例子。
(六)通感与摹状
史吴两注 (49) ,均局束字面。阳关三叠 (50) ,有声无形,非绘事所能传,故曰:“断肠声里无形影。”然龙眠画笔 (51) ,写惜别悲歌情状,维妙维肖,观者若于无声中闻声而肠断,故曰:“画出无声亦断肠。”即听觉补充视觉之理也(参观《管锥编》450页)。但丁诗言石壁上雕刻歌唱队像 (52) ,人巧夺天,观赏时自觉眼耳两识相争,一言:“唱声无”,一言:“唱声有”,正抉剖此境。王从之《滹南诗话》 (53) 卷二云:“东坡题阳关图 (54) :‘龙眠独识殷勤处,画出阳关意外声。’予谓可言声外意,不可言意外声也。”东坡语意与山谷同,王氏未解诗旨。曹子建《七启》所谓 (55) “造响于无声”,可以断章焉。太白《观元丹丘坐巫山屏风》云:“寒松萧瑟如有声。”乐天《画竹歌》云:“举头忽看不似画,低耳静听疑有声。”介甫《纯甫出释惠崇画要余作诗》云:“暮气沉舟暗鱼罟,欹眠呕轧如闻橹。”东坡《韩干马十四匹》云:“后有八匹饮且行,微流赴吻若有声。”放翁《剑南诗稿》卷八十一《曝旧画》云 (56) :“翩翩喜鹊如相语,汹汹惊涛觉有声。”楼大防《攻愧集》 (57) 卷一《题龙眠画骑射抱球戏》云:“静中似有叱咤声,墨淡犹疑锦绣眩。”汤重《画鉴·高僧试笔图》云 (58) :“一僧攘臂挥翰,傍观数士人咨嗟啧啧之态,如闻有声。”攻愧“墨淡”句别写一境,非听觉补充视觉,而视觉自力补充。张彦远《历代名画记》 (59) 卷二《论画工用搨写》节云:“是故运墨而五色具,谓之得意。”郑毅夫《郧溪集》 (60) 卷十八《记画》云:“纯淡墨画竹树黄雀者,虽墨为之,如具五彩。云僧贯休画。 (61) ”李曾伯《可斋杂稿》卷三十四《满江红·甲午宜兴赋僧舍墨梅》 (62) 云:“犹赖有墨池老手,草玄能白。”王元美《弇州四部稿》 (63) 卷一百三十八《题石田写生册》云:“以浅色淡墨作之。吾家三岁儿一一指呼不误,所谓妙而真者也。‘意足不求颜色似’,语虽俊,似不足为公解嘲。”盖陈简斋《和张规臣水墨梅》第四首云:“意足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皋”;弇州进一解,谓意足自能颜色具,即张彦远之说也。荷马史诗描摹一金盾上 (64) ,雕镂人物众多,或战阵,或耕耘,有曰:“犁田发土,泥色俨如黑。然此盾固纯金铸也,盖艺妙入神矣。”美学论师赞叹为得未曾有,审美形似之旨已发于此两句中。窃谓攻愧、可斋等诗词断句,正复同耐玩索;墨梅之“草玄能白”,与古希腊人言白粉笔能画出黑人肖像,尤相映成趣。(317—318页)
这一则讲一种修辞手法,即能把听觉、视觉沟通起来的通感。
宋代画家李公麟绘《阳关图》,刻画“惜别悲歌情状,维妙维肖”,故题诗者众。黄庭坚《题阳关图》云:“断肠声里无形影,画出无声亦断肠。”送别时咏唱三叠之阳关曲是有声无形的,李公麟画不出声音,所以黄诗说“无形影”、“无声”,即使如此,还是足以令人断肠的,这其中的道理,就是将视觉与听觉沟通起来,产生出的艺术效果。李公麟画出咏歌的形象,给人以视觉感受,虽然没有咏歌的悲声,但可以调动听觉的联想。正如白居易《琵琶行》里写的“此时无声胜有声”,虽然无声,却起到了有声、甚至胜于有声的作用。钱先生在《管锥编·大音希声》中指出,这种修辞手法就是“以耳识幻感补益眼识实觉”。曹植《七启》所谓“造响于无声”,亦即无声酝响之意,于乐止响息之静中,“方能蓄孕大音”。还是以《琵琶行》为例,白居易写琵琶女弹奏之中“凝绝不通声暂歇”,“此时无声胜有声”,正是在酝大响,所以诗中接着写“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呜”,就是于声息乐止之后突然爆发的,如同银瓶乍破般清脆的大音,如水浆之冲激声,如铁骑刀枪之铿锵高亢声,这样的“大音”,白居易无法让人听到,他是以文字描绘的视觉形象,勾起人的听觉联想,以此作为补充。所以说李白《观元丹丘坐巫山屏风》时,能从“寒松萧瑟”的画面形象上,听到松树因风鼓动而发出的声音“如有声”,也是以视觉形象引起听觉的幻感为之补充的。白居易《画竹歌》的“疑有声”,王安石《纯甫出释惠崇画要余作诗》的“如闻橹”,苏轼《韩干马十四匹》的“若有声”,陆游《曝旧画》的“觉有声”,楼钥《题龙眠画骑射抱球戏》的“叱咤声”,都是先有画家描绘出的瑟瑟竹林、沉舟撒网、马饮且行、喜鹊惊涛等视觉形象,因为这些形象本身含有声音,诗人自然会以“听觉补充视觉”。而“抱球骑射”、“咨嗟啧啧之态”的画面,诗人不必勾起联想,就会以“视觉自力补充”,从而产生动人的艺术力量。
王世贞在《题石田写生册》中说:“意足不求颜色似”,所谓意足,即意妙入神,也就是能有沟通人们各种感觉的艺术力量,例如中国的水墨画,全是或浓或淡的墨色,但可以画出动人的雪景,如宋范宽的《雪景寒林图》,图中有群峰耸立,寒林萧瑟,白屋傍山,岸渚汀洲,皑皑白雪,莽苍一片,使水、天、雪、雾构成了一幅凛然寒冷、深远有致的迷人景象。汤垕评说:“见之使人凛凛”(《画鉴》),就是这幅画产生的艺术力量,它不仅给人一种美感享受,还使人如临其境,使人感到置身于雪天群山寒林之中。范宽靠的不是五颜六色,仅仅是黑白相间的衬托。古希腊人所谓白粉能画黑人肖像是同样的道理,任其相映成趣。
(七)仿拟
(1)
(黄庭坚)《演雅》云:“络纬何尝省机织,布 未应勤种播。”天社注但释虫鸟名,并引杜诗:“布 催春种。”按山谷词意实本《诗·大东》:“皖彼牵牛,不以服箱。”“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抱朴子》外篇《博喻》有“锯齿不能咀嚼 (65) ,箕舌不能别味”一节,《金楼子·立言》篇九下全袭之 (66) ,而更加铺比。山谷承人机杼,自成组织,所谓脱胎换骨者也。(6页)
(黄庭坚)《和陈君仪读太真外传》第二首云:“扶风乔木夏阴合,斜谷铃声秋夜深。人到愁来无处会,不关情处总伤心。”青神注引太白诗。按《艇斋诗话》 (67) 谓全用乐天诗意:“峡猿亦无意,陇水复何情,为到愁人耳,皆为断肠声”,所谓夺胎换骨也。(18页)
东坡《东栏梨花》曰:“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放翁《老学庵笔记》论之曰 (68) :“杜牧之有句云:‘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谁此凭栏干。’究竟前人已道之句。”余按东坡《海棠》诗曰:“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烧银烛照红妆”;冯星实《苏诗合注》 (69) 以为本义山之“酒醒夜阑人散后,更持红烛赏残花”。不知香山《惜牡丹》早云:“明朝风起应吹尽,夜惜衰红把火看”;东坡斥徐凝为“恶诗” (70) ,而凝自言“一生所遇惟元白”,《翫花》诗第一首云:“一树梨花春向暮,雪枝残处怨风来。明朝渐较无多去,看到黄昏不欲回。”唐人衰飒之语,一入东坡笔下,便尔旖旎缠绵 (71) ,真所谓点铁成金、脱胎换骨者也。放翁《花时遍游诸家园》云:“常恐夜寒花寂寞,锦茵银烛按凉州”;挦拾临摹,相形见绌,视东坡之于小杜,不如远矣。(120—121页)
这三则主要是讲脱胎换骨或点铁成金的修辞方法,也就是修辞的仿拟。钱先生不作空论,而是从任渊,冯应榴为黄庭坚、苏轼诗的误注谈起。
一、黄庭坚《演雅》里两句,意思是络丝娘(亦称纺织娘)虽名字叫络丝,但并不懂织布;布 鸟虽名字叫布 ,也不会种 。钱先生指出,此诗受到《诗经·小雅·大东》的启发。“睆(gu ān关)彼牵牛,不以服箱”,是说那颗明亮的牵牛星,徒称牵牛而不会拉车,“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y ì易)酒浆”,是说南方有簸箕星,徒称簸箕而不能簸扬;北方有斗星,徒称斗而不能舀酒浆。《大东》这种运用比喻的方法,被黄庭坚学到手,变个样儿写进诗里,遂有脱胎换骨之妙。而《金楼子》仿效《抱朴子》的运用比喻,没有经过作者自己的重新组织,而成为抄袭。借鉴前人或他人的作品,能脱胎换骨,加以改造,变成自己的东西,是为高手。
二、抒情诗亦可以借鉴。比如黄庭坚《和陈君仪读太真外传》诗里写到:“扶风乔木”、“斜谷铃声”,本来都是无情的声音,不体现喜怒哀乐,而他却写“不关情处总伤心”。这个写法正合嵇康所论:“声音以平和为主,而感物无常;心志以所俟为主,应感而发。”(《声无哀乐论》)声音的哀乐是由心定的。心愁时,所闻皆哀音,所见皆伤情。黄庭坚把握住了这个根本,所以纵有前人已写过类似诗意,到他笔下也能翻出新词,不做生硬的承袭。
三、从前人佳句中受到启发,在自己作品中加以运用,这是常有的事。但是有人善于脱胎换骨,如以上举出黄庭坚的两个例子;有人则只是“运古”,不乏蹈袭之嫌,钱先生指出陆游的若干诗句,貌似写景抒情,实则运古袭古,如《题壁庵》:“身并猿鹤为三口,家托烟波作四邻”,本于白居易《解苏州自喜》:“身兼妻子都三口,鹤与琴书共一船”,只在用词遣句上模仿,诗句固然好,功劳却没有陆游的。可见脱胎换骨地借鉴并非易事。这里指出苏轼的诗例,《东栏梨花》将梨花比作雪,唐代诗人杜牧已用过这个比喻,喻其白而易谢,意同词同,苏轼未能翻新。而他的《海棠》诗:“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烧银烛照红妆”,“红妆”、“睡”将花拟人,柄烛欣赏,有着一份柔和缠绵的情意,“只恐”又流露了惜春伤春之感。在他之先李商隐有过“更持红烛赏残花”的名句,也写惜春之意,但持烛赏的是残谢之花,没有将花拟人。在李商隐之前,白居易的《惜牡丹》中早云:“夜惜衰红把火看”,也是怕明天看不到了,而须燃火夜间观赏,句式和词意几乎相同,但苏轼将花拟人化,翻出了新意,融进了感情,所以说是点铁成金。相比之下,陆游的“常恐夜寒花寂寞,锦茵银烛按凉州”,临摹之中仅表达出一份爱花惜花之感,确实逊色。怎样才能学习到脱胎换骨、点铁成金的艺术手法,通过这几首诗的比较,似乎不言自明了。
(2)
(黄庭坚)《送王郎》云:“酌君以蒲城桑落之酒,泛君以湘累秋菊之英 (72) ,赠君以黟川点漆之墨,送君以阳关堕泪之声。 (73) ”天社未注句法出处。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十九谓仿欧公《奉送原父侍读出守永兴》 (74) :“酌君以荆州鱼枕之蕉,赠君以宣城鼠须之管”等语 (75) 。孙奕《示儿编》卷十谓顾况《金珰玉佩歌》云 (76) :“赠君金珰大霄之玉佩,金琐禹步之流珠 (77) ,五岳真君之秘箓,九天文人之宝书”;山谷仿作云云;晁无咎仿作《行路难》云 (78) :“赠君珊瑚夜光之角枕,玳瑁明月之雕床,一茧秋蝉之丽縠,百和更生之宝香 (79) 。”按胡孙二说皆未探本。鲍明远《行路难》第一首云 (80) :“奉君金卮之美酒,瑇瑁玉匣之雕琴,七彩芙蓉之羽帐,九华蒲萄之锦衾”,晁作亦名《行路难》。欧黄两诗又皆送人远行,盖均出于此,与顾歌无与。宋赵与时《宾退录》 (81) 卷四谓黄诗正用鲍体,明谢榛《四溟山人集》 (82) 卷二十三《诗家直说》及郭子章《豫章诗话》 (83) 卷三亦谓本鲍诗而加藻润,是矣。(7页)
(黄庭坚)《戏答王定国题门两绝句》之二云:“花里雄蜂雌蛱蝶,同时本自不作双。”天社引李义山《柳枝》词云;“花房与蜜脾,蜂雄蛱蝶雌。同时不同类,那复更相思。”按斯意义山凡两用,《闺情》亦云:“红露花房白蜜脾,黄蜂紫蝶两参差。”窃谓盖汉人旧说。《左传》僖公四年 (84) :“风马牛不相及”,服虔注:“牝牡相诱谓之风。” (85) 《列女传》卷四《齐孤逐女传》 (86) :“夫牛鸣而马不应者,异类故也”;《易林》大有之姤云 (87) :“殊类异路,心不相慕,牝猭无猳,鳏无室家”;又革之蒙曰 (88) :“殊类异路,心不相慕;牝牛牡猳,独无室家”;《论衡·奇怪篇》曰 (89) :“牝牡之会,皆见同类之物,精感欲动,乃能授施。若夫牡马见雌牛,雄雀见牝鸡,不相与合者,异类故也。”义山一点换而精彩十倍;冯浩《玉溪生诗详注》于此诗未尝推究本源,徒评以“生涩”二字,天社亦不能求其朔也。(9—10页)
这里两则讲的是关于仿拟格,是句法和句意的仿拟,前人在造句的方法和造句的含意上,都有不少摹仿,但后人往往不能作探本之论。比如:黄庭坚的《送王郎》,题目已点出是送人远行之作,在即将分手之时,诗人与王郎同饮酒,同泛舟,赠纪念品,唱送别诗,用这样四句排列在一起的排比句法,表达一个送别的意思。宋代的胡仔、孙奕都曾作出探本之论,但均末探出本源。钱先生从晁补之仿作鲍照的《行路难》发现了黄诗句式亦源于鲍照。鲍诗的句法,是一连四句排比,首句用一个动词“奉”字,一个宾词“君”字,然后是美酒、雕琴、羽帐、锦衾,形容词对形容词,名词对名词,虚词对虚词,十分严格的四句排比式,而这种句式现在发现鲍照用得最早。黄庭坚仿作时,在文字上有所润饰,逐句以动词起句,形成“酌”、“泛”、“赠”、“送”四个动词的相对,更觉结构完整。又如黄庭坚《戏答王定国题门两绝句》中,在诗意上采用了层层递进的句法,用雄蜂与雌蝶的对比句,说明异类之异性不能成双的道理,任渊同样没能寻到本源。钱先生指出,李商隐的《闺情》写到“黄蜂紫蝶两参差”,异类互不吸引的意思,但其本源在《左传》“风马牛不相及”、《列女传》“牛鸣而马不应”,异类之故。焦延寿用母牛和公猪不慕,王充用马牛、鸡雀不合,都是说同一个意思。而李商隐的诗,有脱胎换骨之妙,用“黄蜂紫蝶”换去牛马鸡雀,显得格外优美和精彩。
(3)
韩致尧《三月》颈联云 (90) :“四时最好是三月,一去不回惟少年”,静安此联似之。而“一事能狂便少年”,意更深永。谓老成人而“能狂”,即不失为“少年”,即言倘狂态尚犹存,则少年未渠一去不回也。(352页)
这里讲修辞的仿拟格。王国维《晓步》中的“四时可爱惟春日,一事能狂便少年”,仿拟韩偓《三月》一联。但韩偓的一联有伤情意,感叹少年的一去不回。王的一联,言老人而有少年精神,钱先生称为“意更深永”,“少年未渠一去不回也”。
(八)比拟不当
《随园诗话》卷十六引鲍氏女闻钟声诗曰 (91) :“是声来枕畔,抑耳到声边”,子才以为有禅理,与朱子“南安闻钟”相似 (92) 。亦属道听途说。《朱子语类》卷一百四记少时同安闻钟鼓,一声未绝,而此心已自走作;乃指人心之出入无时,飘迅不测,钟鼓动而有声,然心之动更疾于钟鼓之动。东坡《百步洪》诗所谓“坐觉一念逾新罗”是也 (93) 。《庄子·秋水》曰:“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 (94) ;盖念才及而心已至,神行绝迹,极宇宙间之速。按《明儒学案》卷四引夏东岩云 (95) :“耳之听止于数百步外,目之明止于数十里外,惟心之思则入于无间。虽千万里之外与数千万年之上,一举念即在于此”云云,是庄子语好注脚。 庄子谓“目怜心”,朱子意言“耳怜心”;虽庄子喜天机之自动,朱子恶人心之难静,指趣不同,而取喻一也。流俗遂传朱子闻钟,觉此心把持不住,与伽耶舍那铃鸣心鸣、《传灯录》卷二 (96) 。慧能旛动心动 (97) 、同上卷五。本寂闻钟曰:“打着吾心”,《五灯会元》卷十三 (98) 。诸事略似,亦即《战国策·楚策》一所谓 (99) :“寡人心摇摇如悬旌。”此于鲍氏女子诗,了无牵涉。《楞严经》卷三云 (100) :“汝更听此只陀园中,食办击鼓,众集撞钟。钟鼓音声,前后相续。此等为是声来耳边,耳往声处。”鲍女之句,盖全袭此。(203—204页)
《随园诗话》中引丹阳鲍氏女《咏溪钟》云:“溪外声徐疾,心中意断连。是声来枕畔?抑耳到声边?”袁枚以为颇近禅理,并认为朱熹少时闻钟自觉心把持不住亦即此意。实则朱熹是指人心的运动速于钟声,钟鼓只有动才有声,而人心之动,“飘迅不测”,如苏轼《百步洪》诗句所云,坐在那里一想便越过新罗国了,是言心之疾,亦即《庄子·秋水》里的一足兽“夔”,多足虫“蚿”,无足的“蛇”,无形的“风”,形在此而光在彼的“目”,深藏于内而神游于外的“心”,其活动的速度,比较起来,心的迅速大大超越风和目。夏东岩说:耳只能听数百步之外,目只能望数十里之外,惟有心之思无止境,那怕万里之外与千年之上,一念即达于彼。庄子说“目怜心”是“喜天机自动”,朱熹说“耳怜心”是“恶人心难静”,一喜一恶虽有不同,而以心喻速是相同的。所以说朱熹少时闻钟声而心动,与伽耶舍那、慧能、本寂诸大师闻声而心呜心动近似,而与鲍氏女诗所云不是一回事。《楞严经》里所谓“钟鼓音声,前后相续”,一声牵起一声,分不清是“声来耳边,耳往声处”,正是鲍氏女诗意所含哲理的本源,而袁枚未真正解透此意。
(九)以目拟文
仲任此语 (101) ,乃吾国以目拟文之最早者。《自纪》篇亦云:“孟子相贤以眸子明瞭者,察文以义可晓。”《五灯会元》卷三白居易问惟宽禅师云 (102) :“垢即不可念,净无念可乎”;师答:“如人眼,睛上,一物不可住。金屑虽珍宝,在眼亦为病。”《白氏文集》卷四十一《西京兴善寺传法堂碑》目记此问答 (103) 。施尚白《愚山别集》卷一《艧斋诗话·诗用故典》条驳东坡论孟襄阳云 (104) :“古人诗入三昧,更无从堆垛学问,正如眼中着不得金屑。坡诗正患多料耳。”范肯堂《再与义门论文设譬》云 (105) :“双眸炯炯如秋水,持比文章理最工。粪土尘沙不教入,金泥玉屑也难容。”吴文木《儒林外史》第十三回 (106) ,马纯上与蘧公孙论八股文不宜杂览 (107) ,所谓“古人说得好”一节,亦即惟宽语也。伪书《瑯嬛记》卷中引《玄观手钞》云 (108) :“吾心如目,妄念如尘埃,必无可入之理。”(164—165页)
元和十二年(八一七)惟宽禅师在传法堂说法,白居易向他提了四个问题,其中之一正如这一则所举引的,白居易问:“垢即不可念,净无念可乎?”禅师答曰:“无论垢与净,一切勿起念”,“如人眼睛上,一物不可住。金屑虽珍宝,在眼亦为病”。此语正合谈艺。施闰章在《 斋诗话》中说苏轼诗“堆垛学问,正如眼中着不得金屑。坡诗正患多料。”所谓“多料”,即本来不应当写入诗的东西,也放进去了,《宋诗选注·苏轼》里,钱先生指出苏诗的“主要毛病是在诗里铺排古典成语”,所以方回、王世贞、胡应麟、谭元春、王夫之对他多设“事障”、“如积薪”、“芜”等毛病的批评,也正属于“多料”之列。比如《周公庙》七律:“吾今那复梦周公?尚喜秋来过故宫。翠凤旧依山硉兀,清泉长与世穷通。至今游客伤离黍,故国诸生咏雨濛。牛酒不来乌鸟散,白杨无数暮号风。”八句中有四处用古人、古事、古诗。一是孔子曰:“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论语》);二是周文王元年,有凤集于岐山(查慎行注引《竹书纪年》);三是《诗经·黍离》句意;四是《诗经·东山》咏周公东征事。当然,这也可以说是用事博,算不上都是诗之患,但是像“伤离黍”指故宫没有了,变成种黍离的田。当时还有周公庙,这样说不够恰当。作诗如人眼睛,范当世说纵使“金泥玉屑”也难容,《儒林外史》里写的马二先生与蘧公孙论八股文不宜杂览,说明也认识到这一点。《琅嬛记》中引《玄观手钞》云:“吾心如目,妄念如尘埃,必无可入之理。”此语也正合谈艺。可见,在修辞时,这是应当注意的问题。
(一○)反仿
(王安石)《竹里》:“自有春风为扫门”;雁湖注引贺方回《题定林寺》 (109) :“东风先为我开门。”按此诗为李涉或僧显忠作 (110) ,非荆公诗。(参观《宋诗选注·序)27页)“扫门”注当引李太白《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亦遣清风扫门,明月侍坐。”又按王景文《雪山集》卷十五 (111) 《夜坐起赠范西叔、何子方》云:“青荧一点无人到,赖有西风为掩门。”“东风开门”,“西风掩门”,相映成对,岂所谓“反仿”欤(参观《管锥编》746—747页)。谢茂榛《四溟山人全集》 (112) 卷二十二《诗家直说》论“学诗者当如临字之法”,举例云:“子美‘日出篱东水’,则曰‘月堕竹西峰’,若‘云生舍北泥’,则曰‘云起屋西山’”;虽庸劣诗匠沾沾自喜,正属“反仿”之类。(400页)
杜牧之《寄杜子》第一首 (113) :“狂风烈焰虽千尺,豁得平生俊气无”;放翁《纪梦》第二首:“不知挽尽银河水,洗得平生习气无”,拟议变化,足比美东坡之于牧之矣。易风吹火为河泻水,变发泄之意为荡涤之意,所谓“反仿”也(参观补订荆公诗注第十九条)。(445页)
《古诗十九首》 (114)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而范云《赠沈左卫》 (115) :“越鸟憎北树,胡马畏南风。”此诗家“反仿”古例之尤佳者。(641页)
仿效是文学创作中常用的一种手法,或在立意上,或在句式上,或在使用比喻,或在某一字句上,仿效前人或他人的作品。仿效必须经过自己的变化,或脱胎换骨,或画龙点晴,或推陈出新,不论仿效得好或不好,都与毫不加以变化的剽袭截然不同。
仿效有正仿、反仿两种。“效西施之颦,学邯郸之步,此为正仿。”如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卷十载;贡父晚苦风疾,鬓眉皆落,鼻梁且断。一日与子瞻数人小酌,各引古人成语相戏。子瞻戏贡父云:“大风起兮眉飞飏,安得壮士兮守鼻梁。”此便是正面仿套刘邦《大风歌》首尾两句的句式。
这里三则举引若干例句是讲反仿的。“若东则西,若水则火”,此为反仿。比如:王质的“赖有西风为掩门”句,是反仿贺铸的“东风先为我开门”,一个“东风开门”,一个“西风掩门”,“相映成对”,反其意而仿之,是为反仿之例;谢榛举杜甫的“日出篱东水”句,反仿作“月堕竹西峰”,一个“日出”,一个“月堕”,一个“篱东水”,一个“竹西峰”,也是反仿的手法。又如:杜牧的“狂风烈焰虽千尺,豁得平生俊气无”。陆游变火为水,仿作为“不知挽尽银河水,洗得平生习气无”,将“发泄之意”稍加变化为“荡涤之意”,亦是反仿之例。这里举引反仿最好的一个例句,是范云的“越鸟憎北树,胡马畏南风”,完全是从《古诗十九首》的“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而来。胡马产于北地,越鸟来自南方,所以胡马依恋北地,越鸟不愿离开南方,以此比喻思乡恋土的情感。范云在文字上稍加变化,用越鸟厌恶北方,胡马畏惧南方,反其依恋乡土而为憎恶他乡,以反意仿之,在艺术上同样感人。《管锥编》746页:“盖如法炮制,依样葫芦,学邯郸之步,效西子之颦,夫人知为模仿也。反其道以行,以鲁男子之不可仿柳下惠之可,亦模仿而较巧黠焉;《汉书·扬雄传》云:‘摭《离骚》而反之,名曰《反离骚》’,是矣。”就是讲反仿的。
(一一)拟人与借代
长吉好用“啼”“泣”等字。以咏草木者,则有如《箜篌引》之“芙蓉泣露香兰笑”;《苏小小墓》之“幽兰露,如啼眼”;《伤心行》之“木叶啼风雨”;《湘妃》之“九峰静绿泪花红”;《黄头郎》之“竹啼山露月”;《南山田中行》之“冷红泣露娇啼色”;《新笋》之“露压烟啼千万枝”;《五粒小松歌》之“月明白露秋泪滴”;《春归昌谷》之“细绿及团红,当路杂啼笑”;《昌谷》之“草发垂恨鬓,光露泣幽泪”。夫子山志墓 (116) ,故曰:“云惨风愁,松悲露泣”;宾王哀逝 (117) ,故曰:“草露当春泣,松风向夕哀”;山谷怀古,故曰:“万壑松声如在耳,意不及此文生哀。”此皆有所悲悼,故觉万汇同感,鸟亦惊心,花为溅泪。若徒流连光景,如《刘子·言苑》篇所谓 (118) :“秋叶泫露如泣,春葩含日似笑。”侔色揣称,如舒元舆《牡丹赋》所谓 (119) :“向者如迎,背者如诀,坼者如语,含者如咽,俯者如愁,仰者如悦, 者如舞,侧者如跌,亚者如醉,惨者如别。或飐然如招,或俨然如思,或带风如吟,或泫露如悲。”皆偶一为之,未尝不可。岂有如长吉之连篇累牍,强草木使偿泪债者哉。殆亦仆本恨人,此中岁月,都以眼泪洗面耶。咏虫鸟如《秋来》之“衰灯络纬啼寒素”,《帝子歌》之“凉风雁啼天在水”,《李夫人》之“孤鸾惊啼秋思发”,《屏风曲》之“城上鸟啼楚女眠”,《追赋画江潭苑》之“ 啼深竹” (120) ,《寄十四兄》之“莎老沙鸡泣”,《房中思》之“卧听莎鸡泣”,徒成滥调,无甚高妙。《与葛篇》之“千载石床啼鬼工”,亦不过杜诗“上泣真宰”之意。惟《宫娃歌》之“啼蛄吊月钩阑下”,《将进酒》之“烹龙炮凤玉脂泣”,一则写景幽凄,一则绘声奇切,真化工之笔矣。(51—52页)
长吉又好用代词,不肯直说物名。如剑曰“玉龙”,酒曰“琥珀”,天曰“圆苍”,秋花曰“冷红”,春草曰“寒绿”。人知韩孟《城南联句》 (121) 之有“红皱”、“黄团”,而不知长吉《春归昌谷》及《石城晓日》之有“细绿”、“团红”也。偶一见之,亦复冷艳可喜,而长吉用之不已。如《咏竹》五律,粘着呆滞,固不必言。《剑子歌》、《猛虎行》皆警炼佳篇,而似博士书券,通篇不见“驴”字。王船山《夕堂永日绪论》讥杨文公《汉武》诗是一“汉武谜” (122) ,长吉此二诗,亦剑谜、虎谜,如管公明射覆之词耳 (123) 。《瑶华乐》云:“铅华之水洗君骨,与君相对作真质”;欲持斯语,还评其诗。盖性僻耽佳,酷好奇丽,以为寻常事物,皆庸陋不堪入诗。力避不得,遂从而饰以粉垩 (124) ,绣其鞶帨焉 (125) 。微情因掩,真质大伤。牛鬼蛇神,所以破常也,代词尖新,所以文浅也。张戒《岁寒堂诗话》 (126) 卷上谓长吉诗“只知有花草蜂蝶,而不知世间一切皆诗”,实道着长吉短处。“花草蜂蝶”四字,又实本之唐赵磷《因话录》论长吉语 (127) 。长吉铺陈追琢,景象虽幽,怀抱不深;纷华散藻,易供挦撦。若陶、杜、韩、苏大家,化腐为奇,尽俗能雅,奚奴古锦囊中 (128) ,固无此等语。蹊径之偏者必狭,斯所以为奇才,亦所以非大才欤。(57—58页)
这里两则从李贺好用的字,谈到诗文炼字的艺术经验。
一、李贺好用“啼”、“泣”等字。
诗文中使用“啼”、“泣”等字,不自李贺始,南北朝时的庾信写《周大都督阳林伯长孙瑕夫人罗氏墓志铭》有“云惨风愁,松悲露泣,朗月空嗟,伤神何及”的句子,“风”“云”“松”“露”原是无性灵、无情感的,庾信却写成也会“惨”愁”“悲”舢“泣”了;初唐的骆宾王写《乐大夫挽词》之四“草露当春泣,松风向夕哀”,用词方法与庾信同;杜甫的《春望》里有“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也写到花会“溅泪”,鸟会“惊心”。他们这样写,皆为赋咏景物或借以抒发情感,不只是在悲悼性的诗文中才用“啼”、“泪”、“泣”这样的词,偶一为之,给人一种新鲜感。李贺好用这类字眼入诗,比如写到草木,则“芙蓉泣露香兰笑”;写到虫鸟,则“孤鸾惊啼秋思发”,这里举引了李贺诗中的大量例子,几乎“连篇累牍”,强使草木虫鸟当偿还泪债者,所以便不感到用词的新鲜可喜。惟有《宫娃歌》中的“啼蛄吊月钩阑下”,以一只蝼蛄向着月亮啼鸣,写幽凄的夜景;《将进酒》中的“烹龙炮凤玉脂泣”,用“泣”字写釜中烹炮高档食物的声音,“绘声奇切,真化工之笔”。此外,李贺还喜欢用鬼字,如《春坊正字剑子歌》:“嗷嗷鬼母秋郊哭”;《秋来》:“秋坟鬼唱鲍家诗”;《绿章封事》:“愿携汉戟招鬼书”;《南山田中行》:“鬼灯如漆点松花”;《感讽》:“鬼雨洒空草”;《神泣》:“寒云山鬼来座中,呼星召鬼歆杯盘”等,险怪阴森至极。李贺虽然常用“啼”、“泪”、“泣”、“鬼”等词,但却能陪衬以艳丽之词,所以对后来的李商隐曾产生影响。
二、诗文中用代词,最多见的是双关隐语,使用音不同的字,为的是把要表达的意思不明白说出,使之委婉含蓄。李贺性情怪僻,酷好冷艳奇丽之辞,以为日常生活中的寻常事物粗俗,不堪入诗,故不肯直说物名,而用代词,比如:剑曰“玉龙”,酒曰“琥珀”,天曰“圆苍”,秋花曰“冷红”,春草曰“寒绿”。在李贺之前,韩愈与孟郊的联句诗中,亦有指枣曰“红皱”,瓜曰“黄团”的,李贺也有指树草之叶曰“细绿”,花曰“团红”者。这类代字,有的是状其形象,有的是绘其颜色,在诗中偶见,称得上新奇可喜。李贺用这类代字的毛病是用之又用,虽然有所翻新,如《剑子歌》的剑,不代以“玉龙”,而代以“三尺水”;《竹》里以“锦鳞”代鱼等,但因是李贺惯用的修辞法,使人也不觉有所翻新。如《竹》五律:“入水文光动,抽空绿影春。露华生笋径,苔色拂霜根。织可承香汗,裁堪钓锦鳞。三梁曾入用,一节奉王孙。”正如钱先生指出:“粘着呆滞”至极。这八句主要是吟咏了竹子的生性和用途,他不明白直说,竹可以用作织凉席,偏要写“织可承香汗”;可以裁作钓鱼竿,偏要写作“裁堪钓锦鳞”。又如《猛虎行》:“长戈莫舂,强弩莫抨。乳孙哺子,教得生狞。举头为城,掉尾为旌。东海黄公,愁见夜行。道逢驺虞,牛哀不平。何用尺刀?壁上雷鸣。泰山之下,妇人哭声,官家有程,吏不敢听。”“长戈莫舂,强弩莫抨,乳孙哺子,教得生狞”是说长戈不能冲刺猛虎,强弓不能射猛虎。猛虎哺养子孙,即生第二、第三代猛虎。这首四言乐府歌行体诗,无非是写了藩镇犹如猛虎,残害民众,而朝廷姑息,将帅不敢进军讨伐的事,是安史之乱以后诗中常见的情景,但他在诗中多处用事;头为城,尾为旌,出自《吕氏春秋·行论》: 为诸侯,欲得三公,而尧不听,“怒甚,猛兽欲以为乱。比兽之角能以为城,举其尾能以为旌”;东海人黄公少时能用法术制蛇御虎事见《西京杂记》;牛公哀病七日变虎事见《淮南子·俶真训》,妇人哭墓,言她的公公、丈夫、儿子都被虎伤事见《札记·檀弓》,如若不明白这些出典,便不易真正读懂这首诗,虽属“精警佳篇”,也不能不笑他是虎谜,太好用典了。李贺诗作所以会有如此表现,与他的艺术追求很有关系,他总喜欢用美艳的文字去描写笔下的贵公子、苏小小、李夫人、湘妃、官娃、洛妹、郑姬、美人、屏风、蝴蝶、房中、夜饮等等,力避俗语入诗,已形成他的习惯,如果力避不成,他便将俗语乔装打扮,遂使“微情因掩,真质大伤”,尖新奇特的代词,反倒显得文意浅薄。这里引张戒的评价颇为中肯:李贺“只知有花草蜂蝶,而不知世间一切皆诗”,正说到他的弱点。
总之,李贺“铺陈追琢,景象虽幽,怀抱不深”,钱先生的这番评价尤为恰切。他终究不如陶潜、杜甫、韩愈、苏轼等大家,善于化腐朽为神奇,变粗俗为雅正。他由于性情上的怪僻偏执,限制了自己的生活范围和创作视野,因此,只能成为一位短寿的奇才,而不能成为大才,这是很可惋惜的。
(一二)言用与借代
《漫叟诗话》载陈本明所谓“言用勿言体” (129) ,与《冷斋夜话》、《童蒙诗训》所言 (130) ,绝非一事。余皮相而等同之,殊愦愦 (131) 。陈氏云:“前辈谓作诗当言用,勿言体,则意深矣。若言冷,则云:‘可咽不可漱。’言静,则云:‘不闻人声闻履声。’”两例皆东坡诗,分别出《栖贤三峡桥》、《宿海会寺》。“言体”者,泛道情状;“言用”者,举事体示,化空洞为坐实,使廓落有着落。吴梦窗《风入松》词 (132) :“黄蜂频探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正以“蜂探”之“用”,确证“香凝”之体(参观《管锥编》628—629页)。盖描摹刻画之法,非用“替代字”。此类描绘亦可流为“替代字”:如言“佳人”者,以“用”显“体”、以果明因曰:“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浸假则“倾城”、“倾国”成姝丽之“替代字”。然铸词本意,初非避“名”,固已直言“北方有佳人”矣。“替代字”略判二类。《冷斋夜话》称荆公诗“言用不言名”,不言“水”、“柳”、“丝”、“麦”,而言“鸭绿”、“鹅黄”、“白雪”、“黄云”;乃拟状事物之性态,以代替事物之名称。韩、孟《城南联句》以“红皱”、“黄团”代“枣”、“瓜”,长吉《吕将军歌》以“圆苍”代“天”,《雁门太守行》以“玉龙”代“剑”,即属此类。《童蒙诗训》论“文章之妙”,如“不说作赋,而说‘雕虫’,不说寄书,而说‘烹鲤’,不说寒食,但云‘禁火’,乃征引事物之故实,以代事物之名称”(参观《宋诗选注》论晏殊)。子才所讥“浙派”用“替代字”,多属此类。一就事物当身本性,一取事物先例成语,二者殊途同揆,均欲避直言说破,而隐曲其词耳。六朝诗文,隸事为尚,借古申今,词归“替代”(参观《管锥编》1420页、1474页)。流俗风气,亦相扬扇。《颜氏家训·勉学》至讥 (133) :“江南阊里间,强事饰词,呼征质为周郑,谓霍乱为博陆,言食则 口,道钱则孔方,问移则楚丘,论婚则宴尔,及王则无不仲宣 (134) ,语刘则无不公幹 (135) 。凡有一二百件。”(563—564页)
亚理士多德《修辞学》早言文词之高雅者 (136) ,不道事物之名而写事物之状。古罗马修辞学大师昆体良谓词达首须正名,顾事物之亵秽鄙俗者,其名不宜笔舌,必代以婉曲之言。伟达《诗法》 (137) 谆谆教人诗中赋咏事物,不可明白说破,当衬托隐约,傍示侧指:如称谷神、酒神、海神之名,而不直言谷、酒、海,称父之名以谓子,称地之名以寓土著。与吾国之“言刘必公幹”、“杜康解忧”、“天吴效顺”、“魏武子孙”、“青箱世业”、“乌衣子弟”、“苏小乡亲”之类,一何相似。少陵《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贾笔论孤愤 (138) ,严君赋几篇 (139) ”,谓贾谊、严助;岑嘉州《宿关西客舍寄山东严许二山人》 (140) :“滩上思严子 (141) ,山中忆许由” (142) ,谓严光、许由。皆以两古人名为两今人同姓者之“替代字”,明诗中尤成科臼。(567—568页)
这两则是讲“言用不言体”与替代字运用的不同。“言用不言体”是一种高深的“描摹刻画”的修辞方法,“化空洞为坐实,使廓落有着落”。如苏轼《宿海会寺》,不写寺里的幽静,写“不闻人声闻履声”,只听见人走路声,听不到人的声音,说明寺院极静,这就是写用不写体。再如汉李延年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他不描写佳人的体,如眉怎样,肩怎样,项怎样,面如什么,腰如什么。只写佳人的作用,一顾可以倾动全城的人,再顾可以倾动全国的人。这首诗明白地说明言用不言体。这样写,比坐实地去描写眉毛、面目、肩项的吸引力更大,更能打动人。
又如吴文英《风入松》词,以“黄蜂频探”这一具体事物,来确证香凝于纤手这种无形的存在。以“果”明“因”的这种修辞法有时也可传为替代字,如“倾城”、“倾国”之貌,已成了“佳人”、“姝丽”的代称。“言其用不言其名”,如“含风鸭绿鳞鳞起,映日鹅黄袅袅垂”(《石林诗话》引),释惠洪说王安石诗里用“鸭绿”代水,用“鹅黄”代柳。又“缲成白雪桑重绿,割尽黄云稻正香”,用“白雪”代丝,用“黄云”代麦。钱先生认为这些其实是替代宇,与“言用不言体”不同。韩愈与孟郊联句:“红皱晒檐瓦,黄团系门衡”(《城南联句》),以“红皱”、“黄团”代“枣”、“瓜”。李贺以“圆苍”、“玉龙”代“天”、“剑”,也属于这一类,皆“就事物当身本性”而避开直言明说。或以事物成语,“隐曲其词”,如不言作赋、寄书、寒食,而言“雕虫”、“烹鲤”、“禁火”。“雕龙”者,即雕镂龙文也,从战国时齐人驺奭为驺衍修饰文字的故实而来;“烹鲤”者,从《古乐府》:“呼童烹鲤鱼,中有尺素书”而来;“寒食”者,从中国寒食节禁火之旧俗而来。或“征引事物之故实,以代事物之名称”,但必须注意简缩得当,而不能将故实割裂到不通的地步。如《宋诗选注》论晏殊,举引《赋得秋雨》中的“楚梦先知薤叶凉”,是把楚怀王梦巫山神女事缩为“楚梦”两字,这是缩得好的例子;胡宿把老子讲的“如登春台”事缩为“老台”,便简缩得牵强不通了。或借古申今,如言食为 口,言钱为孔方,论婚则宴尔,称王则仲宣等等,都是明显的替代词。
亚理士多德把状物代名的修辞手法,看作是“文词之高雅”;昆体良认为事物鄙俗不宜直言者,可代以婉曲之言;伟达说的赋咏事物隐约侧指。这在中国古已有之,比如,言酒必杜康,言刘必公幹。杜甫借贾谊的贾来指贾至,借严助的严来指严武。岑参借严光、许由来比隐居山中的隐士,都是以古人名替代今人同姓者的名字。这种借古申今的替代,到了明代诗文中几乎成为一种程式。
(一三)对偶
王东溆《柳南随笔》 (143) 卷三言此最亲切。“家露湑翁誉昌精于论诗 (144) ,尝语予曰:‘作诗须以不类为类乃佳。’予请其说。时适有笔、砚、茶瓯并列几上,翁指而言曰:‘笔与砚类也,茶瓯与笔砚即不类;作诗者能融铸为一,俾类与不类相为类,则入妙矣。’予因以杜集分韵诗就正,翁举‘小摘园蔬联旧雨,浅斟家酿咏新晴’一联云:‘即如园蔬与旧雨、家酿与新晴,不类也,而能以意联络之,是即不类之类。子固已得其法矣。”(521页)
律诗讲究对仗,必得“撮合语言”,使下句与上句相对,清王誉昌说:“作诗须以不类为类乃佳。”钱先生认为:“愈能使不类为类,愈见诗人心手之妙。”(《谈艺录·萚石萃古人句律之变》)何为类,何为不类?王誉昌举例说笔与砚同是书写工具,是为同类;笔与茶碗,一是书写工具,一是饮茶容器,不属同类。如果作诗者能将不类“融铸为一”,使其相为类,则妙。他又举出王应奎的“小摘园蔬联旧雨,浅斟家酿咏新晴”为例,说明“以意联络”,将“园蔬”与“旧雨”、“家酿”与“新晴”,各用“联”字、“咏”字两个动词,便撮合成一佳联。再如杜甫《阆水歌》:“正怜日破浪花出,更复春从沙际归”,“日”与“浪花”、“春”与“沙际”,亦皆不类,也是用动词加以撮合。《白帝》:“高江急峡雷霆斗,翠木苍藤日月昏”,“江峡”与“雷霆”、“木藤”与“日月”,各用“斗”与“昏”动词相联,写白帝城中倾盆大雨带来的翻江倒浪之势和浓云遮蔽天日之态,读之如临其境。由此可以看出以不类为类的修辞法之妙用。
(一四)当句对
(黄庭坚)《自巴陵入通城呈道纯》云:“野水自添田水满,晴鸠却唤雨鸠归。”天社注引欧公诗。按《瓯北诗话》 (145) 卷十二论香山《寄韬光》诗,以为此种句法脱胎右丞之 (146) “城上青山如屋里,东家流水入西邻”,窃谓未的。此体创于少陵,而名定于义山 (147) 。少陵闻官军收两河云:“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曲江对酒》云:“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白帝》云:“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义山《杜工部蜀中离席》云:“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春日寄怀》云:“纵使有花兼有月,可堪无酒又无人”;又七律一首题曰《当句有对》,中一联云:“池光不定花光乱,日气初涵露气干。”此外名家如昌黎《遣兴》云:“莫忧世事兼身事,且著人间比梦间。”香山《偶饮》云:“今日心情如往日,秋风气味似春风”;《寄韬光禅师》云:“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前台花发后台见,上界钟声下界闻。”(11—12页)
当句对是对偶中的一种。比如这里例举黄庭坚:“野水自添田水满,晴鸠却唤雨鸠归”,上句用“野水”对“田水”,“水”字重出;下句用“睛鸠”对“雨鸠”,“鸠”字重出。这一则指出,当句对创于杜甫,如“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上句“巴峡”对“巫峡”,“峡”字重出;下句“襄阳”对“洛阳”,“阳”字重出,全是地名对地名,两句对又相对,颇具用心。李商隐“纵使有花兼有月,可堪无酒又无人”,上句两“有”字相对,同时又与下句两“无”字相对,下句内两“无”字又自相对。白居易“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上句“东涧水”对“西涧水”,重“涧水”两字;下句“南山云”对“北山云”,又重“山云”两字,同时两句又相对。赵翼认为这种句法本于王维不确,钱先生在这里给以改正,认为当句对创于杜甫。
(一五)翻案
(黄庭坚)《官亭湖》云:“左手作圆右作方,世人机敏便可尔。一风分送南北舟,斟酌神功宜有此。”青神注引《韩非子》等书 (148) ,说“左手”句。按东坡《泗州僧伽塔》诗云:“至人无心何厚薄 (149) ,我自怀私欣所便。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顺风来者怨。若使人人祷辄遂,造物应须日千变。”山谷此四句,乃翻案也。(19页)
苏轼写《泗州僧伽塔》,中有“至人无心何厚薄,我自怀私欣所便。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顺风来者怨。若使人人祷辄遂,造物应须日千变。今我身世两悠悠,去无所逐来无恋”八句,是他身处太平盛世之中,一个忧患失意者处世态度的宣告:“无心何厚薄”、“去无所逐”、“来无恋”。因为他看到世间都是一样的心思,耕田时喜雨,收割时盼晴,但是上天不可能一日千变适应世间,所以只能去时顺风,来时逆风,总有顺者,也总有怨者。黄庭坚的《官亭湖》中也有四句表达处世的看法,他否定了苏轼的态度,反其道而行之,提出左手作圆右手作方,世人机敏的便可这样作。“一风分送南北舟”,史容注:“《神仙传》曰:时庐山庙有神,于帐中与人言语饮酒,能令官亭湖中分风,船行者举帆相逢。”神使官亭湖中分风,使去的船来的船都顺风,反对苏轼说的“去得顺风来者怨”。史容作注时,没有注意到黄庭坚在作翻案诗,所以他注得不够,应加补注。这就是修辞中的“翻案”。
(一六)出处
(黄庭坚)《和答外舅孙莘老》云:“道山邻日月。”天社注:“道山见上注。”然此诗见卷二,以前诗中未有“道山”字,亦无上注,天社盖误忆也。山谷屡用“道山”字。《和答子瞻忆馆中故事》云:“道山非簿领”,天社注:“蓬莱道山,天帝图书之府也”;《以团菜洮州石砚赠无咎文潜》云:“道山延阁委竹帛”,天社注:“道山见上注”;《送少章》云:“鸿雁行飞入道山”,天社注:“道山见上注。”姚 《援鹑堂笔记》 (150) 卷四十云:“道山见《后汉书·窦章传》。 (151) ”按《章传》云:“是时学者称东观为老氏藏室、道家蓬莱山”,章怀注 (152) :“老子为守藏史,并为柱下史。四方所记文书,皆归柱下。事见《史记》。言东观经籍多也。蓬莱、海中神山,为仙府,幽经秘录并皆在焉。”天社注未言出处,宜补。宋人多以“道山”为馆阁之称,观王 《道山清话》跋可知 (153) 。东坡《送鲁元翰》之“道馆虽云乐”,《次韵子由与孔常父唱和》之“蓬山耆旧散”;《老学庵笔记》载孙叔诣《贺秘书新省成表》云 (154) :“蓬莱道山,一新群玉之构”;范石湖《送吴智叔检详直中秘使闽》诗云 (155) :“直庐须爱道家山”;皆用此事。(7—8页)
刘君永翔告余,比阅新校印唐许嵩《建康实录》 (156) ,乃知唐人用支遁养鹰故实盖出晋许恂集 (157) 。珠船忽获,疑冰大涣。《实录》卷八晋穆帝永和三年十二月注:“案,许玄度集;遁字道林……好养鹰马,而不乘放,人或讥之,遁曰:‘贫道爱其神骏。’”许集未佚时,亦必不如《世说》及《高僧传》之流播 (158) ,故谈者多仅知遁之爱马耳。《全唐文》卷二百九十张九龄《鹰鹘图赞序》 (159) :“工人图其状,以象武备,以彰才美。……昔支道林常养名马,自云:‘重其神骏。’斯图也,非彼人之徒欤!”九龄年辈稍早于嵩 (160) ,即似未睹许氏家集者;不然,所赞为《鹰鹘图》,道林养鹰及马事,本地风光,题中固有之典,九龄俯拾即是,决不偏举养马而搭天桥作陪衬也。宋末王柏《鲁斋集》卷十一《题贾菊龙眠马图》 (161) :“昔有名僧,独爱养鹰与马。人问之,曰:‘独爱其锋神峻耸耳。’”殆以“骏”不甚宜为“鹰”隼之品目,故窜易原语乎?李邕《鹘赋》亦曰 (162) :“有俊鹘之超特。”元耶律楚材《过白登和李正之韵》:“腾骧谁识孙阳骥 (163) ,俊逸深思支遁鹰。”正用支遁养鹰事,而言“俊”不言“骏”也。(《钱锺书研究》13—14页)
用典是一种修辞方法,就是在诗里借用古人古事,表达不易表达或不便直说的意思,以丰富诗意,使其委婉含蓄。刘勰在《文心雕龙·事类篇》开头便说:“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也就是说,用典的目的还在于以古证今,更加深所要表达的思想和感情。一般用典除古人古事外,前人诗文佳句也常被援引。而具体运用这种修辞方法时有着多种手法,有正用、反用、明用、暗用。这里指出黄庭坚在几首诗中屡用“道山”二字,任渊作注,不知黄庭坚是在借用典故取意,钱先生据姚 笔记中提供的线索,在《后汉书·窦章传》的注里,弄清“道山”即蓬莱道山,那里是藏经秘录之处,后人多以此称馆阁。黄庭坚诗正指馆阁,但用此典没有说明出处,是暗用代词的写法。因为王 在《道山清话》跋中云:“先大父国史在馆阁最久,多识前辈,尝以闻见著《馆秘录》、《曝书记》,并此书为三。”可见,道山即指馆阁,也可以说是馆阁的代称。如果读书不博,不了解这个出典,便不能准确地理解诗意。宋人作诗,比较喜欢引用典故,像“道山”二字,陆游、范成大诗也曾引用。诗人作诗用事引典需要恰当和有根据,这就要求具有广博的学识。读诗也一样需要提高理解的素质,否则碰上用事便不易弄懂。比如元稹《三谴悲怀》第三首有句:“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辞。”这是明用西晋邓攸的故事。邓在兵荒马乱中,为拯救亡兄之子,丢弃自己的儿子,以为自己活着还可以生养,但事后十年多妻并未生子,自己也不纳妾,故无子嗣。元稹引此,在于向亡妻表明深沉的爱情:邓攸那样高尚德行的良吏惟其认命,不要子嗣也不纳妾,自己就不能认命吗?元稹引用这个典故的出处是明确的,但意义不仅仅局限在无子嗣上,而是进一步表达了他丧妻之后的无限悲痛。如果不用这个典故,这番心意和情感,绝不可能用七个字表达完美,所以说,诗人欲用事,须多读书;后人欲读懂前人之作,亦须多读书。
这里第二则指明支遁养鹰的出处,见于《建康实录》案语中引许恂集里的记载。这是前人没有指出的。
(一七)练字
(1)
(黄庭坚)《荆南签判向和卿用予六言见惠次韵奉酬》第三首:“安排一字有神。”天社注:“前辈诗曰:吟安一个字。”按卢延让《苦吟》云 (164) :“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又《全唐诗》载无名氏句云 (165) :“一个字未稳,数宵心不闲。”前者“行布”,句在篇中也;此之“安排”,字在句内也。《文心雕龙·练字》篇曰:“善为文者,富于万篇,贫于一字。一字非少,相避为难也”;避重免复,卑无高论。《风骨》篇曰:“捶字坚而难移”,则可为安稳之的诠矣。昌黎《纪梦》曰:“壮非少者哦七言,六字常语一字难”,其亦谓一字之难安稳欤(参观《管锥编》1217页)。夫曰“安排”,曰“安”,曰“稳”,则“难”不尽在于字面之选择新警,而复在于句中之位置贴适,俾此一字与句中乃至篇中他字相处无间,相得益彰。倘用某字,固足以见巧出奇,而入句不能适馆如归,却似生客闯座,或金屑入眼,于是乎虽爱必捐,别求朋合。盖非就字以选字,乃就章句而选字。儒贝尔 (166) 有妙语曰:“欲用一佳字,须先为之妥觅位置处。”正斯之谓。
江西派中人侈说炼字,如范元实言“句法以一字为工” (167) ,方虚谷言“句眼” (168) ,皆主好句须好字。其说易堕一边。山谷言“安排一字”,乃示字而出位失所,虽好非宝,以其不成好句也。足矫末派之偏宕矣。宋次道《春明退朝录》卷上记宋子京曰 (169) :“人之属文,自〔有〕稳当字,第初思之未至也。”强行父《唐子西文录》曰 (170) :“等闲一字放过则不可。作诗自有稳当字,第思之未至也。”《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九曰 (171) :“苏子由有一段 (172) ,论人做文章,自有合用底字,只是下不着。”又如郑齐叔云 (173) :做文字自有稳底字,只是人思量不着。横渠云 (174) :发明道理,惟命字难。要之做文字,下字实是难。因改谢表曰:“作文自有稳字,古之能文者,才用便用着这样字,如今不免去搜索修改。”钱澄之尤有味乎言之 (175) 。《田间文集》卷八《诗说赠魏丹石》曰:“造句心欲细而句欲苦,是以贵苦吟。情事必求其真,词义必期其确,而所争只在一字之间。此一字确矣而不典,典矣而不显,显矣而不响,皆非吾之所许也。贾浪仙云 (176) :‘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又同卷《陈官仪诗说》曰:“见三唐近体诗,设词造句,洵是良工心苦。未有不由苦吟而得者也。句工只有一字之间,此一字无他奇,恰好而已。所谓一字者,现成在此,然非读书穷理,求此一字终不可得。盖理不彻则语不能入情,学不富则词不能给意,若是乎一字恰好之难也。”异域评文,心契理符。如古罗马佛朗图谆谆教人搜索妥当之字,无他字可以易之者。古天竺论师以卧榻之安适,喻一字之稳当。不容同义字取替。法国布瓦洛 (177) 有句云:“一字安排深得力。”近世福楼拜倡言行文首务 (178) ,以一字状难写之境,如在目前;字无取乎诡异也,惟其是耳;属词构句,韵谐节雅。即援布瓦洛之句为己张目。复云:“意义确切之字必亦为声音和美之字。”盖策勋于一字者,初非只字偏善,孤标翘出,而须安排具美,配合协同。一字得力,正缘一字得所也。兹字状物如睹,非仅义切,并须音和;与钱澄之所谓:“必显,必确,必响”,方得为一字之安而恰好,宁非造车合辙哉。澄之谈艺殊精,识力在并世同宗牧斋之上,此即尝鼎之一脔。然窃自笑食马肝未为知味耳。又按《文心雕龙·练字》已标“重出”、“同字相犯”为“近世”文“忌”,唐以来五七言近体诗更斤斤于避一字复用。进而忌一篇中用事同出一处。如王骥德《曲律》卷三《论用事》第二十一云 (179) :“用得古人成语恰好,亦是快事,然只许单用一句。要双句须别处另寻一句对之。”吴天章雯《莲洋集》 (180) 卷六《斐然纳姬》:“清秋谁和杜秋诗,寂寞樊川恼髩丝。漫言春到花盈树,遥看阴成子满枝”,翁覃溪批 (181) :“三用小杜事,于章法似可商。”方植之《昭昧詹言》 (182) 卷一谓“用事忌出一处、一书”,举“荆凡”对“臧 ”为例。法国古典主义祖师马雷伯评诗 (183) ,力戒同字重出之弊;并时作者亦颇化于其说。晚近福楼拜尤惨淡经营,刻意不犯同字,而复深叹斯事之苦;不啻作法自困,景附者却不乏其人。后来邓南遮 (184) 大言哗众,至谓一字在三页后重出,便刺渠耳。《雕龙》所拈“练字”禁忌,西方古今诗文作者固戚戚有同心焉,并扬搉之。(326—329页)
这一则从设词造句避免重复的角度讲炼字。黄庭坚诗云:“安排一字有神”,卢延让诗云;“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刘勰《风骨篇》讲“捶字坚而难移”,韩愈诗云吟七言“六字常语一字难”。《管锥编》1217页讲陆云《与兄平原(陆机)书》十八:“‘彻’与‘察’皆不与‘日’韵,思惟不可得,愿赐此一字。”所强调的都是字在句内要安排妥贴,而不全在于选字是否新警。因为无论作文写诗,不能就字选字,而是要就全句,甚至全篇选字。儒贝尔说的为佳字“妥觅位置”也是这番意思。江西诗派中的一些人讲炼字,强调的多是就字选字,如范仲温说:“以一字为工”,方回说“句眼”等,皆主张“好句须好字”,而没有讲句子在篇中的安排,仅仅讲字在句中的安排。刘勰在《练字篇》说“善为文者,富于万篇,贫于一字”,这“一字”便是强幼安“思之未至”的“稳当字”,也就是朱熹说的“只是下不着”的“合用底字”,朱熹的学生也觉得“稳底字”“思量不着”,张载也讲下字实难,可见选字之难。钱秉镫说唐近体诗设词造句佳者,皆“由苦吟而得”,认为“句工只有一字之间,此一字无他奇,恰好而已”,但是,此一字“非读书穷理”“终不可得”。钱氏贵苦吟,追求情事真,词义确,要求“此一字”必典、必显、必响,认为只有理必彻,学必富,才能使语入情,使词合意。
可见,刘勰所谓“难移”之字,强幼安所谓“稳当字”,朱熹所谓“合用底字”,钱秉镫所谓“恰好”的字,古罗马佛朗图教人搜索“无他字可以易之”的字,几乎是同一个意思,要求诗文讲究一个字的安排,稳当到“不容同义字取替”的程度。
刘勰在《文心雕龙·练字》篇中还指出“重出”、“同字相犯”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文忌,唐以后的五七言近体也忌一字复用,甚至忌用事同出一处,一直到清代,翁方纲评吴雯用事,四句诗“清秋谁和杜秋诗,寂寞樊川恼髩丝。漫言春到花盈树,遥看阴成子满枝”。第一句“杜秋诗”,指杜牧作的《杜秋娘》诗;第二句“樊川”指杜牧,“恼髩丝”指杜牧“髩丝禅榻畔”句;第四句“荫成子满枝”,用杜牧“绿叶成荫子满枝”句。其中一二四三句用杜牧事,并将此提高到章法上看待,十分严格。方东树引诗:“已知臧 为同失,未审荆凡定孰存。”上句用《庄子·骈拇》,记臧(奴隶)与 (孩子)二人牧羊,臧挟策读书, 赌博,二人皆亡羊。下句用《庄子·田子方》:“楚王与凡君坐。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凡君曰:‘凡之亡也,不足以丧吾存’……则楚之存,不足以存存。由是观之,则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这是说,凡君说,凡国的灭亡,不能使我灭亡,我还存在。那么楚国的存在,不能使存在的楚王永,远存在下去,即楚国虽在,楚王也会死去。即凡未尝亡,楚未尝存。这里的凡指凡君还活着,这里的楚,指楚王还要死的。这两句诗,都用《庄子》典故,方东树认为不可。西方谈艺者马雷伯评诗,福楼拜写作,均讲究“不犯同字”,可见,中外古今诗文作家在炼字问题上,意见是相同的。
(2)
(黄庭坚)《赠高子勉》第三首:“拾遗句中有眼,彭泽意在无弦。”天社注:“谓老杜之诗,眼在句中,如彭泽之琴,意在弦外也。”按《后山诗注》卷六《答魏衍、黄预勉予作诗》 (185) :“句中有眼黄别驾” (186) ,天社注:“鲁直自评元祐间字云:‘字中有笔,犹禅家句中有眼’;又六言诗云:‘拾遗句中有眼。’”即指赠高子勉此首 (187) 。《瀛奎律髓》卷四山谷《送舅氏野夫之宣州》 (188) ,方虚谷批:“明、簇、丰、卧,诗眼也。后山谓‘句中有眼黄别驾’,是也。”犹后山之以山谷赞少陵者,回施于山谷。南宋虞寿老《尊白堂集》 (189) 卷二《赠潘接伴》云:“句中有眼人谁识,弦上无声我独知”;独不畏人知其全袭山谷句耶。眼为神候心枢(参观《管锥编》714又791页),《维摩诘所说经·佛国品》第一宝积以偈颂佛 (190) ,僧肇注至曰 (191) :“五情百骸,目最为长。”盖亦古来通论。释典遂以眼目喻要旨妙道 (192) ,如释智昭汇集宗门语句、古德唱说成编 (193) ,命名曰《人天眼目》。徐文长《青藤书屋文集》 (194) 卷十八《论中》之五曰:“何谓眼。如人体然,百体相率似肤毛,臣妾辈相似也。至眸子则豁然,朗而异,突以警。文贵眼者,此也。故诗有诗眼,而禅句中有禅眼”云云。山谷曰“拾遗句中有眼”,意谓杜诗妙处,耐人讨索探求。而宗派中人如参禅之死在句下 (195) ,摭华逐末,误认独具句眼为不外近体对仗炼字。甚矣其短视隘见也。贺子翼《诗筏》 (196) ,讥宋人“穿凿一二字,指为古人诗眼,乃死眼而非活眼”,有以哉。如吕居仁《童蒙诗训》记潘邠老言 (197) :“七言诗第五字要响,如‘返照入江翻石壁,归云拥树失山村’,翻、失是响字。五言诗第三字要响,如‘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浮、落是响字。所谓响者,致力处也。”张子韶《横浦心传录》卷上记闻居仁论诗 (198) ,“每句中须有一两字响,响字乃妙指。如‘身轻一鸟过’、‘飞燕受风斜’,过、受皆句中响字”。《老学庵笔记》卷五记曾致尧评李虚己诗曰“工”而“恨哑” (199) ,虚己渐悟其法,以授晏元献 (200) ,元献以授二宋 (201) ,后遂失传;“然江西诗人每谓五言第三字、七言第五字要响,亦此意也。”观潘、吕论“响”所举似,非主字音之浮声抑切响,乃主字义之为全句警策 (202) ,能使其馀四字六字借重增光者,与曾氏戒“哑”之意,未必尽同。《竹庄诗话》卷一引《漫斋语录》 (203) :“五字诗以第三字为句眼,七字诗以第五字为句眼。古人炼字,只于句眼上炼。”则是潘吕之说矣。方虚谷尤以此明诏大号,贺黄公《载酒园诗话》卷一嗤其《律髓》标举句眼之妄 (204) ,以荆公五律为例,八句有“六只眼睛,未免太多”,盖“人生好眼只须两只,何必尽作大悲相”。纪晓岚《律髓刊误》更详驳虚谷 (205) 。窃观《冷斋夜话》 (206) 卷五引荆公“江月转空为白昼,岭云分暝与黄昏”,“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东坡“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烧红烛照新妆”,“我携此石归,袖中有东海”,而记山谷语曰:“此皆谓之句中眼。学者不知此妙语,韵终不胜。”夫荆公两联中“转”、“分”、“护”、“排”、“送”五字,尚可当漫斋、虚谷所言句眼;然多在七言诗中第三字,第五字之“将”,殊不见致力。若东坡四句,绝非以一字见警策者。《容斋续笔》卷八记山谷诗 (207) :“归燕略无三月事,高蝉正用一枝鸣”,“用”字初曰“抱”,又改曰“占”,曰“在”,曰“带”,曰“要”,至“用”字乃定,今本则作“残蝉正占”。则所炼又在第四字(此联见《山谷外集补》卷三《登南禅寺怀裴仲谋》,“正”作“犹”)。故山谷言“句中眼”,初不同而亦不限于派中人所言“句眼”,章章可识矣。《律髓》卷十四少陵《晓望》,虚谷批:“五六以坼、隐、清、闻为眼”;晓岚批。“冯云:‘寻常觅佳句,五字自然有一字用力处;虚谷每言诗眼,殊愦愦。假如‘池塘生春草’句,句眼在何字耶。’”“池塘”句与山谷所称东坡四句,足相辅佐。范元实著书,名《潜溪诗眼》 (208) ,泛论诗事,尚未乖山谷语意。伪书《云仙杂记》卷三 (209) 、卷八引《锺嵘句眼》(卷五、卷六引《续锺嵘句眼》),片言只语,指归难究。然南朝锺记室拾取北宋黄别驾牙后慧,洵如顾欢所嘲 (210) :“吕尚盗陈恒之齐 (211) ,刘季窃王莽之汉”已。(329—331页)
《老学庵笔记》载曾致尧教李虚己以“响字”诀,可与方回《瀛奎律髓》中评语合观。《律髓》卷四十二选虚己《次韵和汝南秀才游净土见寄》诗,方评亦记致尧授以诗诀事,申言曰:“予谓此数语诗家大机括也。工而哑,不如不必工而响。潘邠老以句中眼为响字,吕居仁又有字字响、句句响之说;朱文公又以二人晚年诗不皆响责备焉。学者当先去其哑可也。抑扬顿挫之间,以意为脉,以格为骨,以字为眼,则尽之。”邠老只言“响字”,“句中眼”之说乃出方氏附益。卷十六杜少陵《九日蓝田崔氏庄》:“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评:“‘强自’与‘尽君’二字正是着力下此,以为诗之骨、之眼也。但低声抑之读五字,却高声扬之读二字,则见意矣。”盖谓句中字意之警策者方是“句眼”,故宜“响”读;若一字音本响亮者,如“敲”音之响于“推”,非即“句眼”。其言与曾氏戒“哑”之旨,未必尽同。卷四十二陈后山《赠王聿修、商子常》:“贪逢大敌能无惧,强画修眉每末工”;评:“‘能’字,‘每’字乃是以虚字为眼;非此二字,精神安在?善吟咏古诗者,点缀一二好字,高唱起而知用力着意所在矣。”夫此二句“用力着意所在”,为句首之“贪”、“强”二字,“能”、“每”赖以策勋;方氏墨守潘邠老“七言诗第五字要响”之说,遂舍本逐末,摘“句眼”而如红纱蔽眼矣。卷一少陵《登岳阳楼》,评语开宗明义:“凡圈处是句中眼”。“然即若同卷陈简斋《渡江》:摇楫天平〔囤〕渡,迎人树欲〔圈〕来”;宋之问《登越台》 (212) :“地湿烟常〔圈〕起,山晴雨半〔圈〕来”;杨公济《甘露上方》 (213) :“云捧〔圈〕楼台出天上,风飘〔圈〕钟磐落人间”;皆圈第四或第二字为“句眼”,又乖邠老“五言诗第三字,七言诗第五字要响”之论。进退失据,方氏有焉。(《钱锺书研究》9—10页)
这两则主要是讲古人作诗,于修词炼字上最为注意的是句中有眼,也称作诗眼,是指诗句中精彩传神的字,是为全句的警策。黄庭坚《赠高子勉》诗里说到杜甫的诗,眼在句中,犹如陶潜之琴,意在弦外;陈师道《答魏衍、黄预勉予作诗》里说黄庭坚句中亦有眼。
一、提出诗眼的根据:《管锥编·太平广记》谈到晋代画家顾恺之作人物画,曾数年不点眼睛,并说:“点眼睛便欲语”;苏轼释“阿堵中”语,说“传神之难在目”(《传神记》引);《孟子·离娄》篇早有此说,“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也说人物像传神在双瞳;列奥巴迪说目是人面上最能表达情性之官;释典也以眼目喻要言妙道。可见,中外古今皆重视眼睛的表现,既然人的“眼为神候心枢”,用今天的话说眼就是心灵的窗户,那么“诗眼”似可看作诗的灵魂了。这里举引徐渭的话说:人体惟眼“豁然,朗而异,突以警。文贵眼者,此也。故诗有诗眼,而禅句中有禅眼”。说得尤为明白。
二、什么是眼:黄庭坚说“拾遗句中有眼”,是指杜诗的妙处,“耐人讨索探求”,与江西诗派的一些人所说近体诗对仗炼字的“句眼”不同,贺贻孙便讥笑过所谓“句眼”,不过是“穿凿一二字,指为古人诗眼”,实际上是“死眼”,而不是自己创作的“活眼”。潘大临说:“七言诗第五字要响”,“五言诗第三字要响”,也就是说句中眼要响,“所谓响者,致力处也”,是对炼字的具体要求,正如《漫斋语录》所谓“古人炼字,只于句眼上炼”;吕本中论诗,主张“每句中须有一两字响”,甚至要求字字响,句句响,他认为“响字乃妙指”,从这一则举引的例句看,他与潘大临不同,不限定五言诗的响字必在第三字,如“身轻一鸟过”的“过”字是响字,却是第五字。曾致尧评李虚己诗说:“工”而“恨哑”、“不如不必工而响”,可见,他所谓哑者,就是在应当有响字的位置用字不响。从潘、吕论“响”列举的诗例看,如“返照入江翻石壁,归云拥树失山村”,“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飞燕受风斜”等,并不是单纯主张字音之响,而是主张字义应是全句的警策,因“翻”、“失”、“浮”、“落”、“受”等字的运用,能使其馀的字“借重增光”;曾氏的戒“哑”似偏重于字音的响亮,比较狭窄;《漫斋语录》中明确提出“五字诗以第三字为句眼,七字诗以第五字为句眼”,方回的主张与此相同,贺裳很不以为然,举王安石五律八句竟有“六只眼睛”,当然太多,可见,其意亦偏重炼字。
三、释惠洪在《冷斋夜话》中举引王安石“江月”、“一水”两联,与苏轼“只恐”“我携”两联,黄庭坚说“皆谓之句中眼”,然王安石四句中的五个“句眼”,有四个句眼在七言的第三字,仅一个句眼在七言的第五字;而苏轼两联绝不是以一字见警策;洪迈在《容斋续笔》中举引黄庭坚七言“高蝉正用一枝鸣”,指出他反复锤炼修改的是第四字“用”,不是第五字“一”。因此,在欣赏五、七言律诗时,不能机械地按照《漫斋语录》及方回等人之说,于每句的固定位置去寻“句眼”,而是要真正地能欣赏到诗句中耐人寻味的地方。
(3)
(黄庭坚)《次韵向和卿与邹天锡夜语南极亭》第二首:“坐中更得江南客,开尽南窗借月看。”天社注:“孟郊诗:‘借月南楼中。’”按句有“看”字,方能得“借”字力。天社仅睹“借月”字,掇皮而未得髓矣。香山《集贤池答侍中问》云:“池月幸闲无用处,主人能借客游无”;又《过郑处士》云:“故来不是求他事,暂借南亭一望山。”朱庆馀《潮州韩使君噩宴》诗(一作李频《答韩中丞容不饮酒》)云:“多情太守容闲坐,借与青山尽日看。”贯休《晚望》云 (214) :“更寻花发处,借月过前湾。”无游字、望字、看字、过字,则借字之用不着。后来如陈简斋《至董氏园亭》云 (215) :“帘钩挂尽蒲团稳,十丈虚庭借雨看。”《梅 诗话》卷中引叶靖逸《九日》云 (216) :“肠断故乡归未得,借人篱落赏黄花”;又赵愚斋《清明》云:“惆怅清明归未得,借人门户插垂杨。”《列朝诗集》乙集卷五瞿宗吉 (217) 《清明》云:“借人亭馆看梨花。”《匏庐诗话》卷上引唐子畏《墨菊》云 (218) :“借人篱落看西风。”黄莘田《秋江集》 (219) 卷一《闲居杂兴》之八云:“借人亭馆看乌山。”作者殊列,均以看字、赏字、插字畅借字之致,山谷手眼亦复尔耳。刘须溪评点《简斋集》 (220) ,于“十丈空庭借雨看”句评曰:“借字用得奇杰”,似并山谷句忘却矣。(331—332页)
这一则举引唐以来作家白居易、朱庆馀、僧贯休、陈与义、叶绍翁、瞿佑、唐寅、黄任等使用“借”字的诗句,从“借”字的用法,说明这句诗写得好,不能单靠一个“借”字的使用,而要靠“看”字的配合。如黄庭坚《次韵向和卿与邹天锡夜语南极亭》:“开尽南窗借月看”,这个“借”有暂取或凭借的意思,“借月”做什么?“看”字便是“借”字的着落,用一个动词来做补充,方能显出“借”字“用得奇杰”,如果这句诗无“看”字作为补充,也便用不到“借”字,这只有在统观全句时才会发现,不能单去注意是否是“句眼”。任渊为黄诗作注只用孟郊诗注释“借月”,显然忽略了对全句的审视。这里所举的诗例中,无论是“借客游”,“借南亭望山”、“借青山看’,还是“借月过湾”、“借雨看”、“借篱落赏花”、“借门户插杨”、“借馆看花”、“借篱落看风”、“借亭馆看山”,都是相同的句式,“借”字的运用,必须配有目的性的动词才好。
(4)
(黄庭坚)《次韵奉送公定》:“惟恐出己上,杀之如弈棋。”青神注引《左传》:“宁子视君不如弈棋。”按此句得力在“杀”字,借手谈惯语,以言嫉贤妒能者之排挤无顾藉也。马融《围棋赋》早云 (221) :“深入贪地,杀亡士卒。”张文成《朝野佥载》 (222) 卷二记梁武帝“方与人棋,欲杀”一段,“应声曰:‘杀却。’”元微之《酬孝甫觅赠》 (223) 第七首咏“无事抛棋”,有云:“终须杀尽缘边敌。”北宋张拟《棋经·斜正》篇第九云 (224) :“棋以变诈为务,劫杀为名”;又《名数》篇第十一历举用棋之名三十有二,其二十七至三十云:“有征,有劫,有持,有杀。”后世相沿,如《儒林外史》第五十五回王太曰 (225) :“天下那里还有快活似杀矢棋的。我杀过矢棋,心里快活极了。”写围棋时用“杀”字,因陈落套,当然而不足奇也。移用于朝士之党同伐异,则有醒目惊心之效矣。丁耶诺夫 (226) 尝谓:行业学科,各有专门,遂各具词汇,词汇亦各赋颜色。其字处本业词汇中,如白沙在泥,素丝入染,廁众混同;而偶移置他业词汇,则分明夺目,如丛绿点红,雪枝立鹊。故“杀”字在棋经,乃是陈言;而入此诗,俨成句眼。斯亦修辞“以故为新、以俗为雅”之例也。然“杀”字倘无“如围棋”三字为依傍,则真谓处以重典,死于欧刀;以刑法常语,述朝廷故事,不见精彩。斯又安排一字之例焉。(337页)
《淮南子·齐俗训》 (227) :“夫载哀者,闻歌声而泣。载乐者,见哭者而笑。哀可乐、笑可哀者,载使然也。是故贵虚。”以“载”状心之不虚,善于用字。《后汉书·郑玄传》:“寝疾,袁绍令其子谭遣使逼玄随军,不得己;载病到元城县,疾笃”;长吉《出城寄权璩杨敬之》 (228) :“何事还车载病身”;“车载病身”而身则“载病”,一直指而一曲喻,命意不二,均“载物”、“载酒”之“载”。身“载病”,亦犹心之“载哀乐”矣。岑嘉州《题山寺僧房》 (229) :“窗影摇群木,墙阴载一峰”,谓峰影适当墙阴,故墙阴中如实以峰影。炼字更精于《淮南》、《范书》也。(377—378页)
(王安石)《江上》:“春风似补林塘破。”按“补”字得力。昌黎《新竹》云:“稀生巧补林,并出疑争地”,宋子京《景文集》 (230) 卷十二《答张学士西湖即席》云:“返霞延落照,馀岫补疏林”;荆公不言以甲物补乙物,而言春风风物,百昌苏茁,无缺不补,有破必完,句意尤超。贺方回《庆湖遗老集》卷五 (231) 《龟山晚泊》云:“长林补山豁,青草际潮痕”,上句与宋子京下句相反相成,而“豁”字即荆公句之“破”字也。(399页)
(元好问)《蟾池》:“从今蟆蟆当好看,爬沙即上青云端。”按《送王亚夫归许昌》:“世间倚伏不可料,井底容有青云梯。”一嘲讽而一慰藉,意同旨异。“好看”即“善视”,另眼相看也。白乐天《路上寄银匙与阿龟》:“小子须娇养,邹婆为好看。”古诗文中二字作此用者颇罕。(483页)
诗文要写得好,炼字与修辞、造句同等重要,唐代著名的苦吟诗人贾岛推敲的故事,在古今诗坛上已尽为人知,卢延让有诗云:“吟安一个字,燃断数茎须。险觅天应闷,狂搜海亦枯。”(《苦吟》)朱熹也说:“看文字如酷吏治狱,直是推勘到底,决不恕他,用法深刻,都没人情。”(《朱子语类》卷一百四十)可见炼字颇为不易。这里四则,是从具体诗句探寻炼字、炼句的艺术经验。
一、黄庭坚《次韵奉送公定》:“惟恐出己上,杀之如弈棋。”“杀”字用得好,把嫉贤妒能者的心胸和嘴脸,刻画得维妙维肖,特别是有“如弈棋”三字的衬托,使此“杀”字区别于一般的“刑法常语”的借用,更觉精彩。在黄庭坚之前,马融的《围棋赋》用“杀”字,张 《朝野佥载》记梁武帝与人弈棋用“杀”字,元稹“无事抛棋”用“杀”字,《儒林外史》里的王太下棋时也用“杀”字,但皆因写到围棋而用,故觉陈言俗套。同是一个“杀”字,用在弈棋上,是“置于本业词汇中,如白沙在泥”,自然平淡,看不出有什么特异,而黄庭坚将“杀”字移置于朝士之间的争斗,则产生了“醒目惊心”的艺术效果,精警而新鲜。这可以说是“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的例子。
二、刘安在《淮南子·齐俗训》里写到“载哀”“载乐”,是“心”在“载”,也就是“哀”“乐”置居于心上,心里装着“哀”“乐”,故“闻歌”“见哭”之后会产生“泣”或“笑”的不同感情,“载”字形容“心之不虚”,还有所载,所以说“载”字用得好。范晔写《后汉书·郑玄传》时,用了刘安的修辞法,既然“哀”“乐”可“载”于心,那么,“病”亦可“载”于身,即带病之身。这个“载”字的用法,到了李贺笔下又有所丰富,他在《出城寄权璩杨敬之》中有“何事还车载病身”,一个“载”字两番用处,一是“车载病身”,直指;二是“载病”于身,曲喻。岑参《题山寺僧房》里有“墙阴载一峰”句,是写“峰”的影子落在墙上,也就是墙上留置下一个峰的阴影,墙“载”影,“载”字之用,尤为精妙。
三、王安石《江上》诗中有“春风似补林塘破”句,“补”字用得好,又用“春风”来“补”林塘上草木疏稀或秃脱的地方,“句意龙佳”,可以使人想到万木复苏,春意盎然之情景。韩愈《新竹》有“稀生巧补林”句,“稀生”两字不如“破”字新巧,而“补”字又坐实于“林”,显得平平。宋祁“返霞延落照,馀岫补疏林”联,对仗不错,颇有意境,但是“补”字用得死,是用起起伏伏的山峰“补”疏疏落落的林木,给人呆板之感。同样,贺铸的“长林补山豁,青草际潮痕”,也对仗得好,只是以长林“补”山之缺处,与宋祁以起伏之山峰“补”林之疏处,句式相同,作意也相反相成,皆以实物补实物,觉得过于落实,韵味不足。
四、元好问《蟾池》以“蟆”“爬沙即上青云端”,嘲讽世间向上爬高位之辈;《送王亚夫归许昌》之“井底容有青云梯”,以“井底”喻许昌虽小,但总会有“青云梯”,会有步步高升的机会的,用意却在安慰与勉励王亚夫。两诗用“青云端”、“青云梯”,词意相同而用心各异。又《蟾池》中“从今见蟆当好看”与白居易的“邹婆为好看”,皆用“好看”两字,本意“善视”,这里则同是“另眼相看”之意,在古诗文中此类用法很少见。
(5)
定庵《梦中作四截句》 (232) 第二首:“叱起海红帘底月,四厢花影怒于潮”,奇语也。亦似点化孙渊如妻王采薇《长离阁集·春夕》 (233) :“一院露光团作雨,四山花影下如潮。”王句传诵,《随园诗话》卷五即摘之。祖构不乏,如陈云伯《碧城仙馆诗钞》 (234) 卷二《月夜海上观潮》:“归来小卧剧清旷,花影如潮满秋帐”;孙子潇《天真阁集》 (235) 卷十四《落花和仲瞿》第二首;“满天红影下如潮,香骨虽销恨未销”;黄公度《人境庐诗草》 (236) 卷三《樱花歌》:“千金万金营香巢,花光照海影如潮。”定庵用“怒”字,遂精彩百倍。其《文续集·说居庸关》:“木多文杏、苹婆、棠梨,皆怒华”;包天笑钞录《定庵集外未刻诗·纪梦》 (237) :“西池酒罢龙娇语,东海潮来月怒明”;盖喜使此字。王怀祖《读书杂志·史记》 (238) 四《平原君虞卿列传》引《广雅》说“怒”为“健”、“强”之义,《庄子·外物》:“草木怒生”,又《逍遥游》:“大鹏怒而飞”;《全唐文》 (239) 卷七百二十七舒元舆《牡丹赋》写花酣放云:“兀然盛怒,如将愤泄”,尤可参观《后汉书·第五伦传》:“鲜车怒马”,章怀注 (240) :“谓马之肥壮,其气愤盈也。”王荆公《寄育王大觉禅师》:“山木悲鸣水怒流”;《山谷外集》卷一《溪上吟》:“汀草怒长”,史容注引《庄子》:“草木怒生”,又僧善权诗:“桃李纷已华,草木俱怒长。” (241) 张皋文《茗柯文》三编《公祭董浔州文》 (242) :“春葩怒抽,秋涛惊滂。”夫枚乘《七发》 (243) 写“海水上潮”早曰:“突怒而无畏”,“如振如怒”,“发怒底沓”;“鼓怒溢浪”,“鼓怒作涛”,亦夙着于木、郭《海赋》、《江赋》 (244) 。“潮”曰“怒”,已属陈言;“潮”喻“影”,亦怵人先;“影”曰“怒”,龃龉费解 (245) 。以“潮”周旋“怒”与“影”之间,骖靳参坐 (246) ,相得益彰。“影”与“怒”如由“潮”之作合而缔交莫逆,“怒潮”之言如藉“影”之拂拭而减其陈,“影”、“潮”之喻如获“怒”为贯串而成其创。真诗中老斲轮也 (247) 。(462—463页)
陈文述《碧城仙馆诗钞》卷三《落花》之二:“芳径春残飞作雪,画帘风细下如潮。”复用王采薇句;卷二有《题〈长离阁遗集〉》四律,倾倒采薇,以不及师事为恨。汪漱芳《出栈后宝鸡道中作》 (248) :“直放丹梯下碧霄,四围山影泻如潮”(《晚晴簃诗汇》卷一百二十五),易“花影”为“山影”,避上句“下”字,遂用“泻”字,有矜气努力之态,甚不自在。阮元《小沧浪笔谈》卷一称引马履泰《出历城东门抵泺口》 (249) :“荷花怒发疑嗔岸,黄犊闲眠解看人”,征之《秋药庵诗集》卷二,此联作:“荷花乱发瞋沙岸,黄犊闲眠看路人”,当是编集时改定。改本下句确胜原本,“解”字赘疣;上句“瞋”字险诡,原本以“怒”字照应,“疑”字斡旋,煞费周张,终未妥适,况突如其来,并无此二字先容乎?(《钱锺书研究》18—19页)
《永乐大典》卷九百《诗》字引郭昂《偶然作》 (250) :“群犬安然本一家,偶因投骨便相牙〔呀〕。白头野叟俱无问,醉眼留教看落花。”卷二千三百四十六《乌》字引韩明善诗 (251) :“花外提壶柳外莺,老乌傍立太粗生。世间好丑原无定,试倚茅檐看晚晴。”两篇命意亦均师少陵《缚鸡行》,而点破“俱无问”,“原无定”,便浅露矣。(同上20页)
少陵《课小竖斫舍北果林蔓》第二首:“青虫悬就日”;王钦臣《王氏谈录》记其父王洙“尝得句”云 (252) :“槐杪青虫缒夕阳。”均体物佳句,而未道“悬虫低复上”。杨万里《诚斋集》卷八《过招贤渡》之二:“柳上青虫宁许劣,垂丝到地却回身”,则写此。刘辰翁《戏题》:“惊谓青虫堕,垂丝忽上来”,又新意变陈矣。李铁君句见《睫巢集》卷四《幽栖》 (253) ,“坠”字当从原作“堕”。(同上20—21页)
这四则引证历代若干诗例加以比较欣赏,从而论述用字、改字方面的艺术经验。
一、龚自珍诗喜用“怒”字,如《忏心》:“佛言劫火遇背销,何物千年怒若潮”;《己亥杂诗》:“怪道乌台牙放早,几人怒马出长安。”这里举引的《梦中作四截句》:“叱起海红帘底月,四厢花影怒于潮”,“怒”字用得尤奇。花之影茁壮纷繁如潮涌,使人可以想见花之繁盛和月之皎洁。在龚自珍之前,女诗人王采薇已先有创造性的构想,写下了:“一院露光团作雨,四山花影下如潮”的诗句,“下”字用得好,颇有动感,“花影”在“下”,可知月亮在走,给春天充满露光的夜晚凭添了一种神秘色彩。陈文述的“花影如潮满秋帐”,孙原湘的“满天红影下如潮”,黄遵宪的“花光照海影如潮”,也都写花影如潮,但读来觉得皆常见之形容,平淡而呆板,不如龚自珍用“怒”字,“遂精彩百倍”。“怒”字,王念孙引《广雅》,释为“健”、“强”之义,李贤为《后汉书·第五伦传》之“鲜车怒马”注,亦作“肥壮”之意解,《庄子》早有“草木怒生”,“大鹏怒而飞”,枚乘《七发》写海水上潮,有“如振如怒”,“发怒底沓”,郭璞《海赋》亦有“鼓怒溢浪”,“鼓怒作涛”,皆在写一种威势,含有“健”“强”意。舒元舆赋牡丹“兀然盛怒”,王安石的“山木悲鸣水怒流”,黄庭坚的“汀草怒长”,僧善权的“草木俱怒长”,张惠言的“春葩怒抽”,或写水流之势,或状草木盛态,但都不如龚自珍的构想新奇。钱先生指出:“潮”曰“怒”,已属陈言;“潮”喻“影”,恐有人先用;“影”曰“怒”,意义不合,颇为费解,而龚自珍则以“潮”周旋于“怒”与“影”之间,使其前后互有依傍,“影”与“怒”由“潮”作合而结交,使“怒潮”这一陈言,借“影”的拂拭而增新意,以“潮”喻“影”,又以“怒”字为之贯串,遂成为独创的神来之笔。
二、王采薇《春夕》:“一院露光团作雨,四山花影下如潮”联,流传以后,仿效者众,陈文述的“芳径春残飞作雪,画帘风细下如潮”,仿王诗句式过于直露,写落花残片竟如飞雪,在微细的风中像潮水般纷纷落下,既夸张,又坐实,不如王作。汪漱芳亦仿王诗句式,作“四围山影泻如潮”,山影必是大片大片地遮下来,用“泻”字无不可,但终究过于雕琢。马履泰的仿作,无论是阮元所引,还是他本集所载,均及不上王作,但比较起来,在这两种版本的四句当中,还是以“荷花乱发瞋沙岸,黄犊闲眠看路人”两句胜,至少是写出了黄河岸边泺口小镇清闲自在的村景,饶有兴味。马履泰将原作“解看人”改作“看路人”较合,因“黄犊”解看人说不通。
三、杜甫的《缚鸡行》虽不常为选家所选,但确是一首意味深长的好诗:“小奴缚鸡向市卖,鸡被缚急相喧争。家中厌鸡食虫蚁,不知鸡卖还遭烹。虫鸡于人何厚薄,吾叱奴人解其缚。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因惜虫而将吃虫的鸡缚起出卖,谁知被卖的鸡也将如虫被吃,鸡虫难以两全,怎么办呢?惟有望江倚阁而已。把人世间的利害,形象地写出,给人留有思索寻味的馀地,言有尽而意无穷。仇注杜诗引宋李浩(德远)《东西船行》拟杜诗:“东船得风帆席高,千里瞬息轻鸿毛。西船见笑苦迟钝,流汗撑折百张篙。明日风翻波浪异,西笑东船却如此。东西相笑无已时,我但行藏任天理。”用船得风之顺逆,比拟人世,语工意工,可谓脱胎换骨之佳作,然最后一句“行藏任天理”说破了意思,不如杜诗耐人寻味。这里还举引元郭昂的《偶然作》,以目睹投骨于犬,引起犬之相争,仿效杜诗,仅得其皮毛,而未得其神髓,“俱无问”,“醉眼看花”,表现出的是麻木不仁,而非杜诗计无所出之无奈。韩性仿作之第三句:“世间好丑原无定”,不形象,而是干巴巴的语言,且一语道破,直而浅。
四、隋薛道衡有“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传为佳联,描状惨淡凄凉之景,生动形象,与杜甫的“青虫悬就日,朱果落封泥”,可谓异曲同工之妙,描状宁静闲雅的景象,别有情趣。王洙亦写槐树梢上的青虫,如同拴在夕阳上的景象,宋梅尧臣的《秋日家居》:“悬虫低复上,斗雀堕还飞”,状难写之景尤妙,悬虫、斗雀都是活泼泼的形象,“低复上”、“堕还飞”,生机盎然。杨万里用两句十四个字,刘辰翁用两句十个字,描状一虫“低复上”之态,却呆滞无味,还不如清李锴《幽栖》:“斗禽双堕地,交蔓各升篱”两句,十个字状两雀争斗堕地升篱之态,形象可爱,不落陈套。由此可见,仿效前人或他人的作品,不仅限于改几个字便可,而是一种受到启发后产生的新创造,这里同样需要具备创作的才能。
(一八)“丧”字异读
《全唐文》卷三百二十六王维《韦公神道碑铭》:“君子为投槛之猿,小臣若丧家之狗”;杜甫《将适吴楚留别章使君》:“昔如纵壑鱼,今如丧家狗”;此二处“丧家”之“丧”亦即如夏侯文、黄诗之读去声 (254) 。杜甫《奉赠李八丈曛判官》:“真成穷辙鲋 (255) ,或似丧家狗。”以“丧家”对“穷辙”,则“丧”又似从《史记》本义读平声矣。(《钱锺书研究》7页)
同字异读,在汉语中不乏其例,古代汉语尤多,如果不能正确加以区别,有时会影响理解文意。比如这一则举出王维《韦公神道碑铭》中的“小臣若丧家之狗”的“丧”字与杜甫《将使吴楚留别章使君》中的“今如丧家狗”的“丧”字,均应读去声sàng,而不能读作平声sāng。正如现代汉语中说“办丧(sāng)事”的“丧”与“丧(sàng)尽天良”的“丧”字不能错读一样。夏湛《抵疑》有云:“当此之时,若失水之鱼,丧家之狗”的丧字,亦读去声,而黄庭坚《次韵德孺惠贶秋字之句》:“顺我今成丧家狗,期君早作济川舟。”任渊注引《史记·孔子世家》的“累累然若丧家之狗”的“丧”字,这里是读平声,指丧事人家的狗,不是指无家可归的狗,但黄庭坚误用作去声,以后便沿用下来。杜甫的“真成穷辙鲋,或似丧家狗”,仇注“丧”字读去声,却又引《史记·孔子世家》读平声,自相矛盾,钱先生指出,以“丧家”对“穷辙”,应从《史记》读平声。汉字四声读音不同,便有不同的含义,这不仅要求诗家注意,读者在鉴赏时亦需分辨清楚。
(一九)改词
《(随园诗话》)卷六:“王荆公矫揉造作,不止施之政事。王仲至 (256) :‘日斜奏罢长杨赋,闲拂尘埃看画墙’;最浑成。荆公改为‘奏赋长杨罢’,以为如是乃健。刘贡父 (257) :‘明日扁舟沧海去,却从云里望蓬莱’;荆公改云里为‘云气’,几乎文理不通。唐刘威诗云:‘遥知杨柳是门处,似隔芙蓉无路通’,荆公改为:‘漫漫芙蓉难觅路,萧萧杨柳独知门’;苏子卿咏梅云 (258) :‘只应花是雪,不悟有香来’,荆公改为‘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活者死矣,灵者笨矣。”按此四事须分别言之。前二事是为他人改诗。《诗话总龟》前集卷八引《王直方诗话》载之 (259) 。《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二引《西清诗话》载王仲至事 (260) ,并荆公语曰:“诗家语如此乃健。”《侯鲭录》卷二《泊宅编》卷上记仲至诗 (261) ,则上一语作“宫檐日永挥毫罢”。《滹南诗话》卷三论荆公改笔 (262) ,即曰:“语健而意窒。”按子才不知曾睹《滹南集》否。《诗话》所驳周 德卿“文章惊四筵适独坐”云云,即出《滹南文辩》 (263) ;然斥山谷时,遍引魏道辅、林艾轩而未及专诋山谷之《滹南诗话》 (264) ,何耶。 盖唐人诗好用名词,宋人诗好用动词,《瀛奎律髓》所圈句眼可证 (265) ;荆公乙“赋”字,非仅倒装字句,乃使“赋”字兼为动词耳。《扪虱新话》 (266) 卷八记荆公欲改杜荀鹤“江湖不见飞禽影,岩谷惟闻折竹声”,为“禽飞影”、“竹折声”,其理正同。刘贡父诗今载《彭城集》卷十八,题曰《题馆壁》。按《宋诗纪事》引《彭城集》 (267) ,题曰《自校书郎出倅泰州作》,疑据本事臆定。“云里”正作“云气”,可见贡父已采用荆公改笔,非如《道山清话》 (268) 记贡父论荆公改杜诗所谓“只是怕他”者。《侯鲭录》卷二言亲闻贡父向顾子敬诵此诗 (269) ,亦曰:“却从云气望蓬莱”,与《彭城集》中句同,是贡父服改,的然可据。《诗话总龟》卷八引《王直方诗话》载贡父原诗,作“却将云表”,《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五亦引《王直方诗话》,作“却将云里”。《宋诗纪事》仅选贡父诗,无引征。夫蓬莱宫阙,本缥缈五云之间;今玉皇案吏既远谪而不得住蓬莱矣,于是扁舟海上,回首云深,望觚棱而恋魏阙,此贡父之意也。“将云表”所以不妥者,在云之表,云远而蓬莱更远,可见云而不可见表,故不得将而望也。“将云里”所以不妥者,在云之里,云外而蓬莱内,云可见而里不可见,故不得将而望也。“从云里”所以不妥者,似乎身在天上,从云中望出,非身浮海上,从云外望入,词意欠明晰也。“却从云气望蓬莱”者,谓姑从云气而想望蓬莱宫阙,望者想望也,深得逐臣依国,慰情胜无之用心,何不通之有。后二事所改句,皆即见荆公本集中。改刘威《游东湖处士园林》一联 (270) ,见《段氏园亭》七律;改苏子卿“梅花落”二句,见《梅花》五绝。此则非改他人句,而是袭人以为己作,与王刘两事,迥乎不同。以为原句不佳,故改;以为原句甚佳,故袭。改则非胜原作不可,袭则常视原作不如,此须严别者也。
荆公诗精贴峭悍,所恨古诗劲折之极,微欠浑厚;近体工整之至,颇乏疏宕;其韵太促,其词太密。又有一节,不无可议。每遇他人佳句,必巧取豪夺,脱胎换骨,百计临摹,以为己有;或袭其句,或改其字,或反其意。集中作贼,唐宋大家无如公之明目张胆者。本为偶得拈来之浑成,遂着斧凿拆补之痕迹。子才所摘刘苏两诗,即其例证。《能改斋漫录》卷八载五代沈彬诗 (271) :“地隈一水巡城转,天约群山附郭来”,荆公仿之作“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石林诗话》载荆公推少陵“开帘宿鹭起,丸药流莺啭”为五言模楷 (272) ,因仿作“青山扪虱坐,黄鸟挟书眠”。《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五谓荆公选《唐百家诗》,有王驾《晴景》云:“雨前初见花间蕊,雨后兼无叶底花。蛱蝶飞来过墙去,应疑春色在邻家”;想爱其诗,故集中亦有诗云:“雨来未见花间蕊,雨后全无叶底花。蜂蝶纷纷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改七字,“语工意足”。他若《自遣》之“闭户欲推愁,愁终不肯去。底事春风来,留愁不肯住”,则“攻许愁城终不破,荡许愁城终不开。闭户欲推愁,愁终不肯去。深藏欲避愁,愁已知人处”之显形也。《径暖》之“静憩鸡鸣午,荒寻犬吠昏”,则“一鸠鸣午寂,双燕话春愁”之变相也。《次韵平甫金山会宿》之“天末海门横北固,烟中沙岸似西兴。已无船舫犹闻笛,远有楼台只见灯”,则“天末楼台横北固,夜深灯火见扬州”之放大也。《钟山即事》之“茅檐相对坐终日,一鸟不鸣山更幽”,按《老树》七古亦有“古诗鸟鸣山更幽,我意不若鸣声收”之句。则“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之翻案也。《闲居》之“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则“兴阑啼鸟换,坐久落花多”之引申也。五律《怀古》、七律《岁晚怀古》则渊明《归去来辞》等之捃华也。此皆雁湖注所详也 (273) 。他如《即事》:“我意不在影,影长随我身。我起影亦起,我留影逡巡”,则太白《月下独酌》:“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之摹本也。《自白土村入北寺》:“独寻飞鸟外,时渡乱流间。坐石偶成歇,看云相与还”,又《定林院》:“因脱水边履,就敷岩上衾。但留云对宿,仍值月相寻”,则右丞《终南别业》:“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及《归嵩山作》:“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之背临也。《示无外》:“邻鸡生午寂,幽草弄秋妍”,则韦苏州《游开元精舍》:“绿阴生昼静,孤花表春馀”之仿制也。《次韵吴季野题澄心亭》:“跻攀欲绝人间世,缔构应从物外僧”,则章得象《巾子山翠微阁》 (274) :“频来不是尘中客,久住偏宜物外僧”之应声也。《春晴》:“新春十日雨,雨晴门始开。静看苍苔纹,莫上人衣来”,则右丞《书事》:“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之效颦也。子才所举荆公学刘威一联,曾裘甫《艇斋诗话》 (275) 已言之,雁湖亦未注。按与公唱酬之叶涛《望旧庐有感》:“已愧问人才识路,却悲无柳可知门”,自注:“《江令寻宅》诗云:“见桐犹觅井,看柳尚知门。”荆公诗盖兼用此意,曾袁仅知其一。又如荆公晚岁作《六年》一绝句,其三四句云:“西望国门搔短发,九天宫阙五云深”,窃疑即仿所改刘贡父之“明日扁舟沧海去,却将云气望蓬莱”也。《次韵平甫金山会宿》又演杨公济《陪裴学士游金山回》一联为两联 (276) ,盖渔猎并及于时人,几如张怀庆之生吞活剥矣 (277) 。子才讥荆公《梅花》五绝,《诚斋集》卷一百十四《诗话》已云 (278) :“苏子卿云:‘只应花是雪,不悟有香来’,介甫云:‘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述者不及作者。陆龟蒙云 (279) :‘殷勤与解丁香结,从放繁枝散诞春’;介甫云:‘殷勤为解丁香结,放出枝头自在春。’作者不及述者。”语甚平允。而方虚谷《瀛奎律髓》卷二十齐己《早梅》下批曰:“一字之间,大有径庭。知花之似雪,而云不悟香来,则拙矣。不知其为花,而视以为雪,所以香来而知悟。荆公似更高妙。”曲为回护,辛弘智、常定宗之争“转”字 (280) ,惜未得此老平章。唐东方虬咏《春雪》云:“春雪满空来,触处似花开。不知园里树,若个是真梅”;仿苏子卿,又在荆公以前。公在朝争法,在野争墩,故翰墨间亦欲与古争强梁,占尽新词妙句,不惜挪移采折,或正摹,或反仿,或直袭,或翻案。生性好胜,一端流露。其喜集句,并非驱市人而战,倘因见古人佳语,掠美不得,遂出此代为保管,久似不归之下策耶。(243—247页)
袁枚认为“诗不可不改,不可多改。不改,则心浮;多改,则机窒”(《随园诗话》卷三),吕本中认为“文字频改,工夫自出”(《诗人玉屑》卷八引《童蒙诗训》);蔡居厚认为“诗语大忌用工太过。盖炼句胜则意必不足,语工而意不足,则诗必弱”(《诗人玉屑》卷六引《蔡宽夫诗话》);钱锺书先生认为“诗文斟酌推敲,恰到好处,不知止而企更好,反致好事坏而前功抛。锦上添花,适成画蛇添足”(《谈艺录补遗》)。吕本中的话是对初学者学习写作诗文说的,蔡、袁、钱三位则是对作家说的,所以,都是对的。
王安石喜欢改自己的诗,也喜欢改他人的诗,在文学史上是出了名的。钱先生在《宋诗选注·泊船瓜洲》的“春风又绿江南岸”注中,便指出王安石讲究修辞的事。据说这个“绿”字是经过十多次修改后定下来的,最初是“到”字,后改为“过”字、“入”字、“满”字等。钱先生指出,“绿”字这种用法在唐诗早已屡见,如丘为《题农父庐舍》:“东风何时至?已绿湖上山”,李白《侍从宜春赋柳》:“东风已绿瀛洲草”等,可见,王安石选定“绿”字,不会与唐人无关。
这一则从袁枚分析王安石改字谈起,举引了大量诗例,指出哪些是锦上添花者,哪些是画蛇添足者,均分别作出具体论析,可以为诗文修辞引为鉴戒。
一、王钦臣有诗句曰:“日斜奏罢长杨赋”,王安石改为“日斜奏赋长杨罢”,袁枚认为如此改“乃健”,王若虚认为“语健而意窒”,钱先生认为“唐人诗好用名词,宋人诗好用动词”,王安石将“赋”字与“罢”字调换,不仅为倒装字句,而是要使“赋”字兼动词用,这与陈善记王安石欲将杜荀鹤的“江湖不见飞禽影,岩谷惟闻折竹声”,改为“禽飞影”、“竹折声”(《扪虱新话》)的道理一样。
二、刘攽有诗句云:“明日扁舟沧海去,却从云里望蓬莱”,王安石将“云里一改为“云气”,袁枚认为改得“文理不通”,这里指出《彭城集》所收正是王氏改笔,赵令畤曾亲闻刘攽诵此诗亦与改笔同(见《侯鲭录》),这说明刘攽已接受了王氏的修改。然《诗话总龟》引《王直方诗话》载攽此诗原作为“却将云表”,而胡仔引《王直方诗话》载原作为“却将云里”。钱先生就“将云表”、“将云里”、“从云里”、“从云气”四种写法分析说:蓬莱官阙,本在缥缈五云之间,今玉皇案吏远谪,不再住蓬莱,扁舟海上,回望云深,身虽在海上,而心仍在宫阙,应是刘攽诗的本意。那么,说“云表”,即云的表面,人在地上,看不到云的上面,所以不妥;说“云里”,指云的里面,人在地上,看不到云的里面,也不妥;说“云气”,即云,人在地上,可以看见云,表现出一个被遂之臣想望宫阙,依恋故国之情,文理皆通。所以钱先生认为王安石将“云里”改为“云气”是对的。
三、刘威《游东湖处士园林》有联云:“遥知杨柳是门处,似隔荚蓉无路通”,王安石改为“漫漫芙蓉难觅路,萧萧杨柳独知门”,收入自己集里,改题目作《段氏园亭》。刘威的诗自然流畅,明白如话,他远远地看到园林,从繁茂的树丛里望过去,想到有杨柳树的地方大概是园门,实际上并没有看到门,但是满地的芙蓉花阻隔着,竟找不到可通往园门的路,把园林的欣欣向荣的景致描绘出来。王安石改诗,对仗得好,但却失去了刘威原诗的气氛和情趣。
四、苏子卿有诗句云:“只应花是雪,不悟有香来”,王安石改为“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袁枚说是将活者改死,灵者改笨。改笔不如原作。钱先生指出:王安石改苏子卿的诗,题作《梅花》五绝,已收入王安石本集,并说:“袭人以为己作,与王(钦臣)刘(威)两事,迥乎不同。以为原句不佳,故改;以为原句甚佳,故袭。改则非胜原作不可,袭则常视原作不如,此须严别者。”而王安石则是“每遇他人佳句,必巧取豪夺,脱胎换骨,百计临摹,以为己有;或袭其句,或改其字,或反其意”。偶然得到浑成之句,也要留下“斧凿拆补”的“痕迹”,如改刘攽、苏子卿两诗即是例证。但也有仿模的成功之作,比如:沈彬有诗“地隈一水巡城转,天约群山附郭来”,王安石仿作为“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比沈彬的诗多有警策。“一水”、“两山”对仗工整,把湖阴先生住处的周围环境先行点出,“将绿绕”、“送青来”,则具体写水写山,对仗极工,将死改活,将笨改灵,使其成为名句。
总之,这里指出王安石有些诗,或是他人诗的显形,或是他人诗的变相,或是他人诗的放大,或是他人诗的引申;或摹本于他人诗,或背临于他人诗,或仿制于他人诗,或应声于他人诗,或效颦于他人诗,或捃华于他人诗,几乎是把他人的作品,当作了自己创作的源泉,这些李璧注中均未指出。通过钱先生对王安石改诗的分析,充分说明了应当怎样对待修改的道理。
(二○)“鸭先知”辩
按《西河合集·诗话》卷五有一则 (281) ,记与汪蛟门论宋诗 (282) ,略云:“汪举‘春江水暖鸭先知’,不远胜唐人乎。予曰:此正效唐人而未能者。‘花间觅路鸟先知’,此唐人句也。觅路在人,先知在鸟,鸟习花间故也,先者,先人也。若鸭则先谁乎。水中之物皆知冷暖,必以鸭,妄矣。”颇能诡辩。王渔洋《居易录》及《渔洋诗话》遽概括西河言为“鹅岂不先知” (283) ,遂成笑枋;西河弟子张文 《螺江日记》卷六已力辩其诬 (284) 。《随园诗话》卷三论曹能始诗 (285) ,曾引《西河诗话》,不应此处尚沿流俗之讹。反驳亦未为不是,惜尚非扼要。东坡此句见题《惠崇春江晚景》第一首:“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是必惠崇画中有桃、竹、芦、鸭等物,故诗中遂遍及之。正锺记室《诗品·序》所谓 (286) :“‘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先”者,亦“先人”也。西河未顾坡诗题目,遂有此灭裂之谈 (287) 。张谓《春园家宴》 (288) :“竹里行厨人不见,花间觅路鸟先知”,即西河所谓“唐人”。东坡诗意,实近梁王筠《雪里梅花》:“水泉犹未动,庭树已先知。”东坡《游桓山会者十人》五古又云:“春风在流水,凫雁先拍拍”;此意盖数用也。(221—222页)
清人毛奇龄诋毁苏轼诗,汪懋麟不附合其意,反问:“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能说不佳吗?毛氏曰:“鹅也知,鸭比谁先知?”这一曲解早已传为笑柄。袁枚《随园诗话》卷三载此事,只言毛氏诋苏诗太过,末加深辨,亦未击中要害;王士禛很不赞同毛氏之说,但也仅是对他揶揄讥笑。这一则辨析甚为透辟。
一、苏轼此诗题曰《惠崇春江晚景》,是为宋僧惠崇画的《春江晚景》作的题画诗,竹外桃花,群鸭浮水,白蒿满地,新芦吐芽,必是画面上实有之景,题画诗必受画面实景的制约,而不能离开画面任意涂写。至于诗中的“水暖”和“河豚欲上”,是画家无法表现的,而是诗人透过桃花三两枝、白蒿满地、芦苇吐芽的季节描绘,自然联想到初春时节该是河豚沿江而上的时候。说此诗写得好,就在于苏轼能生动地展现惠崇绘制的初春江边晚景的画面。可见毛氏竟连苏诗题目也未细看,只能说是出于成见。
二、毛奇龄说苏诗“春江水暖鸭先知”是仿唐张谓《春园家宴》里的“花间觅路鸟先知”,并说:“觅路在人,先知在鸟”,鸟习花间,所以觅路能先于人,而“鸭先谁乎?”这里指出:鸭亦先人知,因鸭游于春江水中,而人仅目睹所见,所以“先”者,先人也。其诗意不同于张谓的《春园家宴》,而是与梁王筠的《雪里梅花》相近,“水泉犹未动,庭树已先知”,“鸭先知”与“庭树先知”,均是先于人知春到人间了,而张谓诗则是鸟先知途,意思不同。
(二一)窠臼
陈简斋写雨 (289) ,有一窠臼。《简斋诗集》卷十一《浴室观雨》:“谁能料天工,办此颖脱手”;卷十五《夏雨》:“天公终老手,一笑破日永”;又《积雨喜霁》:“天公信难料,变化真神速。”若卷十五《夏日》:“虽然不成雨,风起亦快哉。白团岂办此,掷去羞薄才”;卷二十八《大龙湫》:“小儒叹造化,办此何雄哉”;可以连类。放翁仿作稠叠 (290) 。《剑南诗稿》卷十六《晓望海山》:“苍龙下曳尾,卷雨洒炎热。造物信老手,忽作万里秋”,卷二十五《夏秋之交久不雨,方以旱为优,忽得甘澍,喜而有作》:“天公终老手,谈笑活焦枯”;又《七月十七日大雨极凉》:“天公老手亦岂难,雨来黑云如坏山。瓦沟淙淙万银竹,变化只在须臾间”;卷四十六《鱼池水涸,车水注之》:“试手便同三日雨,满陂已活十千鱼”,卷七十八《喜晴》:“天公真老手,谈笑功皆成。”韩稚圭诗中早已屡道此意 (291) ,《安阳集》卷六《喜雨》:“始信云龙施美利,岂劳功力费毫铢”;卷八《喜雨》:“立解焦枯非甚力,不知神化此谁权”;卷十八《喜雨》:“须臾慰满三农望,却敛神功寂似无”;卷十九《久旱喜雨》:“恩被无垠才数刻,尽思人力欲何为”;殊苦造语平钝,惟“须臾”二句稍佳,皆不如简斋之简快令人眼明也。(《钱锺书研究》17—18页)
陈与义的诗在南宋颇有名气,他从学黄庭坚、陈师道入手,进而学习杜诗,在诗的形式上常得杜诗声调宏亮、词句清新明白之妙。他效仿前人之作,也多能脱胎换骨,而不是一味死模呆仿,如《题江参山水横轴》:“此中只欠陈居士,千仞冈头一振衣。”句式和前句均从崔德符《看宋大夫画山水》的“个中只欠崔夫子,满帽秋风信马行”得到启发,而后句则是来自左思《咏史》的名句:“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这里陈与义得崔德符顾影自怜之意,不是“满帽秋风信马行”,而是注入了左思的豪迈奇伟、不可一世的气势,便成了陈与义自己的诗,反映了他自己的精神,可以说是善于脱胎者,《谈艺录补订》论析颇详。
这一则指出陈与义写雨有一个模式,总是从天工造化神奇的意义上去写,言天工“谁能料”、“信难料”,极言天工的神奇是出乎人们意料的,“天公终老手”、“变化真神速”,皆明白如话,自然流畅,不雕饰,不造作,故能引起大诗人陆游的一再效仿。如“造物信老手”,“天公老手亦岂难”,“变化只在须臾间”,皆是仿与义的构想,落笔亦仿他的句式,甚至还有一字未改者,如“天公终老手”。陆游不知道天工造化神奇的构想并不是陈与义的发明创造,早在韩琦的诗中便是这样写雨,然而他的诗如“恩被无垠才数刻,尽思人力欲何为”,“造语平钝”,意思也不精警,没有陈与义的诗醒人耳目,所以韩琦的诗虽然写在陈与义之前,却并没有引起陆游的注意。
(二二)修辞疵累
(王国维)丙午以前诗中有《题友人小像》云:“差喜平生同一癖,宵深爱诵剑南诗。”今观所作,平易流畅,固得放翁之一体,制题宽泛,亦近放翁。若《五月十五夜坐雨》之“水声粗悍如骄将,天色凄凉似病夫”,则尤类朱竹垞《书剑南集后》所指摘者 (292) 。修辞时有疵累 (293) ,如《晓步》一律,世所传诵,而“万木沈酣新雨后,百昌苏醒晓风前,四时可爱惟春日,一事能狂便少年”,中间四句皆平头以数目起,难免算博士之诮 (294) 。又如前所引《杂感》颈联:“驰怀敷水条山里,托意开元武德间”,即仿放翁《出游归鞍上口占》:“寄怀楚水吴山里,得意唐诗晋帖间”句调。不曰“羲皇以上”或“黄、农、虞、夏”,而曰“开元武德”,当是用少陵《有叹》结句:“武德开元际,苍生岂重攀。”“敷水条山”四字,亦疑节取放翁《东篱》诗:“每因清梦游敷水,自觉前身隐华山”,以平仄故,易‘华山’为‘条山’。然‘敷水华山’乃成语,唐于邺《题华山麻处士所居》即云:“冰破听敷水,雪晴看华山。”静安语迹近杂凑,属对不免偏枯。“路歧”一典 (295) ,三数叶内屡见不一见,亦异于段柯古之事无复使者也 (296) 。(25—26页)
王国维深于词曲,不以诗名,偶有所作,亦有妙语佳句,如《嘲杜鹃》:“自家惯作他乡客,犹自朝朝劝客归。”又“岁岁天涯啼血尽,不知催得几人归”(《静安诗稿》)。再如《题友人三十小像》:“差喜平生同一癖,宵深爱诵剑南诗。”均明白如话,自然流畅,亦说出爱诵陆游诗的癖好。这一则指出王国维的诗“固得放翁之一体,制题宽泛,亦近放翁。”如这里举引的《杂感》颈联,即仿陆游句调,对照起来看,十分明显。但修辞不讲究,时有割裂成语之嫌,如钱先生所指,“敷水条山”系改成语“敷水华山”杂凑而成。
这一则是指出王国维诗的毛病,如“水声粗悍如骄将,天色凄凉似病夫”句,用“如”“似”两个直接比喻,陆游诗中也喜用这样的比喻,受到朱彝尊的批评,以为“句法稠叠,读之终卷,令人生憎”。
钱先生还指出王国维诗在修辞上“时有疵累”,如七律《晓步》:“兴来随意步南阡,夹道垂杨相带妍。万木沉酣新雨后,百昌苏醒晓风前。四时可爱惟春日,一事能狂便少年。我与野鸥申后约,不辞旦旦冒寒烟。”其颔联、颈联的每句皆以数字领起,“万木”、“百昌”、“四时”、“一事”。王国维喜作对仗句,但像这一类修辞,时有所见,如《读史》中两句:“三方并帝古未有,两贤相厄我所闻”(以下引诗均见钱仲联《清诗纪事》);《蜀道难》中两句:“十年持节遍西南,万里皇华光道路”;《隆裕皇太后挽歌辞》中两句:“一身原护落,九庙幸安全”;还有“百年顿尽追怀里,一夜难为怨别人”等,用数目字太多,也是缺点。
(二三)句式变化
自香山律诗句法多创,尤以《寄韬光禅师》诗,极七律当句对之妙,沾 后人不浅 (297) ,东坡《天竺寺》诗至叹为连珠叠璧 (298) ;其《酬主簿》等诗又开七律隔句扇对之体;《岁日家宴戏示弟侄》首句云:“弟妹妻孥子侄孙” (299) ,实填名词,无一虚字,盖移“柏梁体”入律寺 (300) 。按渔洋《池北偶谈》卷十三、《香 祖笔记》卷二 (301) 、陆以湉《冷庐杂识》卷五考柏梁体句 (302) ,皆未引此。又渔洋论五言,未引牧之《感怀》之“齐、蔡、燕、魏、赵”,《郡斋独酌》之“尧、舜、禹、武、汤”,东坡《张寺丞益斋》之“风雨晦明淫,踱躄瘖聋盲”;论七言未及刘伯温《二鬼诗》 (303) 之“肠胃心肾肝肺脾,耳 目口鼻牙舌眉”。 至明人遂并以柏梁体作七律对仗,邓林《皇荂曲·赋江郊渔弋》腹联云 (304) :“鸿鹄鹛鹏 鹗鹘,鳟鲂鲦鲤 鲿 ”,大胆出奇。清徐文靖以“之乎者也矣焉哉”为一句冠首 (305) ,作七言长句十章。桂未谷《题翁覃溪双钩文衡山分书》两绝句之一云 (306) :“朱竹垞、陈元孝、傅青主、郑汝器、顾云美、张卯君、王觉斯,气势居然远擅场。 (307) ”皆香山有以启之也。李义山自开生面,兼擅临摹;少陵、昌黎、下贤、昌谷无所不学 (308) ,学无不似,近体亦往往别出心裁。《七月二十八日夜听雨梦后》通篇不对,始创七律散体,用汪韩门《诗学纂闻》说 (309) 。《题白石莲华寄楚公》、《赠司勋杜十三员外》前半首亦用散体 (310) 。《当句有对》一首几备此体变态;《子初郊墅》复增益以“看山对酒君思我,听鼓离城我访君” (311) ;虽韦元旦《人日应制》 (312) :“青韶既肇人为日,绮胜初成日作人”,李绅《江南暮春寄家》 (313) :“洛阳城见梅迎雪,鱼口桥逢雪送梅”,先有此格,而弥加流动。(187—188页)
诗的修辞手法多种多样。这一则举引白居易、李商隐的诗,指出他们在律诗句法上多有创新和变化,如白居易的当句对、隔句对外,又移“柏梁体”入诗,李商隐创七律散体,都是对诗体改革的贡献。
这里先说白居易在律诗句法上的创新。
一、当句对。如白居易(香山)《寄韬光禅师》云:“一山门作两山门,两寺原从一寺分。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前台花发后台见,上界钟声下界闻。遥想吾师行道处,天香桂子落纷纷。”钱先生称这首诗极七律当句对之妙。其首联当句有对:“一山”对“两山”,“两寺”对“一寺”;颔联“东涧”对“西涧”,“南山”对“北山”;颈联“前台”对“后台”,“上界”对“下界”,十分工整、对仗。
二、隔句对,亦称扇面对,即上联出句对下联出句,上联对句对下联对句,如白居易《夜闻筝中弹〈潇湘送神曲〉感旧》七律中的腹联:“缥缈巫山女,归来七八年。殷勤湘水曲,留在十三弦。”其“缥缈”对“殷勤”,“巫山女”对“湘水曲”,且“巫山”“湘水”又皆是地名;其“归来”对“留在”,“七八年”对“十三弦”,且“七八”“十三”皆为数字,可谓对仗工整。
三、白居易始以“柏梁体”入诗,如《岁日家宴戏示弟侄》中,首句云:“弟妹妻孥子侄孙”,七个字皆名词,这里还举引杜牧、苏轼的诗,亦尝以实物名词入律诗;尤饶兴味的是刘基的《二鬼诗》,以腹腔之内脏名对面部之器官名。“肠胃心肾肝肺脾,耳目口鼻牙舌眉”,全是人类自身之名称,十分有趣。至明代的邓林,在《皇荂曲》中,腹联全用飞禽和鱼类名,钱先生称他“大胆出奇”。到了清人笔下,更是五花八门,徐文靖一连七字用虚字,桂馥全填姓氏,虽是承袭杜牧之全填诸侯国名,但亦有所翻新。
李商隐自是大家手笔,继白居易创隔句对,移“柏梁体”入诗之后,独出心裁,创七律散体,通篇不对,如《七月二十八日夜与王郑二秀才听雨后梦作》:
初梦龙宫宝焰燃,瑞霞明丽满晴天。旋成醉倚蓬莱树,有个仙人拍我肩。少顷远闻吹细管,闻声不见隔飞烟。逡巡又过潇湘雨,雨打湘灵五十弦。瞥见冯夷殊怅望,鲛绡休卖海为田。亦逢毛女无憀极,龙伯擎将华岳莲。恍惚无倪明又暗,低迷不已断还连。觉来正是平阶雨,独背寒灯枕手眠。
声调合律,惟独不对偶,是以散体入律的大胆创新。其《当句有对》:
密迩平阳接上兰,秦楼鸳瓦汉宫盘。池光不定花光乱,日气初涵露气干。但觉游蜂饶舞蝶,岂知孤凤忆离鸾。三星自转三山远,紫府程遥碧落宽。
其颔联当句有对,“池光”对“花光”,“日气”对“露气”,两句又相对。颈联“游蜂”对“舞蝶”,“孤凤”对“离鸾”,两句也相对。此外李商隐诗又有前半首用散体的;还有前后两句用复字交错的(见本文注)。这类诗作似可说明李商隐在诗体开拓上敢于尝试,有所贡献。
(二四)章法
(《随园诗话》)卷六:“时文之学 (314) ,有害于诗,而暗中消息,又有一贯之理。余案头置某公诗一册,其人负重名。郭运青侍讲来读之,引手横截于五十字之间,曰:诗虽工,气脉不贯,其人殆不能时文者耶。余曰:是也。后与程鱼门论及 (315) ,程韪其言。余曰:韩、柳、欧、苏俱非为时文者 (316) ,何以诗皆流贯。程曰:韩、柳、欧、苏所为策论应试之文 (317) ,即今之时文也;不曾从事于此,则心不细而脉不清。余曰:然则今之工时文而不能诗者何故。程曰:庄子有言,仁义者,先王之蘧庐也 (318) ,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处;今之时文之谓也。”参观卷八《程鱼门云时文有害古文》条。按渔洋早有此论 (319) 。《池北偶谈》卷十三谓:“予尝见一布衣有诗名者,其诗多格格不达,以问汪钝翁 (320) 。钝翁云:此君坐未尝解为时文故耳;时文虽无与诗古文,然不解八股,即理路终不分明。近见王恽《玉堂嘉话》一条 (321) ,鹿厂先生曰:作文字当从科举中来,不然而汗漫披猖,是出入不由户也。亦与此言同。”《带经堂诗话》卷二十七张宗柟附识复申论渔洋之意 (322) 。鹿厂语见《玉堂嘉话》卷二。汪、程两家语亦中理,一言蔽之,即:诗学亦须取资于修辞学耳。五七字工而气脉不贯者,知修辞学所谓句法,而不解其所谓章法也。(242—243页)
这一则从袁枚与程晋芳对时文的议论谈起,主要在于说明作诗无论叙事或抒情,都有章法、句法的问题。比如怎样定势立意,怎样安排顺序层次、衔接照应,怎样选词造句、表情达意,怎样注意韵律,使形式完美等等。这一切早在刘勰的《文心雕龙》里就从各个角度有所论述。明清两代盛行的时文,在束缚作家的思想感情上,确实有害于诗,但它所苛求于章法上的启、承、转,合,对作诗的气脉贯通不无好处。比如袁枚举出的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轼,他们作诗都是独抒胸臆,表达自己的真实情感和独有个性,同时又是讲究修辞、造句和整体结构的。比如:柳宗元的《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诗用白描手法,摹写雪天江景,四句的安排顺序非常恰当,首两句写大背景,向上望是“鸟飞绝”,向远望是“人踪灭”,写出茫茫一片雪的世界。后两句写孤舟渔翁独钓,点出渔翁来,这就从大环境的雪景转到人物,结句又由人写到雪境,呼应开首,点出独钓。从这里看到了全篇结构的完整。又如苏轼《题西林壁》: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取看山为喻,说明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道理,同时又是描绘庐山的佳作。这四句的安排,首两句写山景,后两句以发议论的方式来写,议论紧紧扣住前两句,是从写景中得出来的。开头从横看侧看来说,承接句点出“远近高低”,即承接开头,指远看近看,从高处看,从低处看,“各不同”又是承接首句的横看侧看的说明,两句就是这样紧密结合的。第三句是转,转到理论上去,结句加以说明。这首诗的结构就是如此紧密。总之,这两首诗都具有诗人独特的风格,思理分明,一气呵成。袁枚认为这是与他们尝作策应之文,有过细密的思维锻炼有关,所以在诗中才能做到心细脉清,巧于安排。这个见解很有道理。袁枚对时文的分析看法是正确的,他不一概而论,在《随园诗话》卷八中说:“时文之学,不宜过深,深则兼有害于诗”,而不仅仅“有害于古文”了。程晋芳将时文比作驿站,偶住一宿无妨,不可久处,也是看到时文在句法、章法上有助于诗的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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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酴醿:即荼 花,蔷薇科。
(2) 何郎:三国魏何晏,字平叔,面白皙,美姿仪,时有傅粉何郎之称。
(3) 荀令:三国魏荀彧,字文若。《襄阳记》载:荀令至人家,坐处三日香气不歇,因有留香之说。
(4) 《冷斋夜话》:宋释惠洪(原名洪觉 )撰,十卷。
(5) 谢郎:南朝宋谢庄,美仪容,尝下殿时雪集衣,皇帝以为瑞兆。
(6) 《野客丛书》:宋王楙撰,三十卷。
(7) 渊材:宋音乐家彭渊材,释惠洪叔父。时洪觉 奇于诗,郑元佐奇于命,渊材奇于乐,谓新冒三奇。
(8) 指唐玄宗贵妃杨太真,曾于华清宫(在今陕西临潼县南)之温泉沐浴。
(9) 用孔子反卫,见南子在锦帏中,以比盛开的花。《典略》:“夫人在锦帷中。”
(10) 用越鄂君以绣被堆拥着越女,比喻牡丹之含苞初放。见西汉刘向《说苑·善说》。
(11) 《成唯识论》:由护法等十大论师分论,释世亲之三十颂,后由唐玄奘合糅为十卷,是瑜珈一宗的精要。
(12) 十如:即十个比喻,《诸法释论》第十二举十喻是,如幻、如焰、如水中月、如虚空、如响、如揵闼婆城、如梦、如影、如镜中象、如化。《维摩所说经·方便品》第二说“是身无常、无强、无力、无坚”,于“无常”、“无坚”举十喻是:如聚沫、如泡、如炎、如芭蕉、如幻、如梦、如影、如响、如浮云、如电。 八如:唐译《华严经·十地品》第二十六之四先后两次举八喻是:如幻、如梦、如影、如响、如水中月、如镜中象、如焰、如化。 六如:《金刚经》的“六如”流传最广,即:如梦、幻、泡、影、露、电。明代画家唐寅自号六如,本于此。《华严经》鸠摩罗什译本有“六如”,合真谛、玄奘、义净、菩提流支四译本的“如灯、如星、如云”为“九如”。基督教诗将人生脆促,举十多喻,即,如梦、如泡、如影、如露、如电、如云、如枝头花、如月下雪、如风中叶、如箭脱弦、如鸟过空等。即喻其短促、无常、永不复返。此处所释据《谈艺录补订)。《成唯识论》将心之虚妄举如七喻。
(13) 孟东野:唐孟郊字。 咏吹角:题当为《晓鹤》。
(14) 《养一斋诗话》:清潘德舆撰,十卷。品评《诗经》至清代诗歌的成就、流变。
(15) 任蕃:晚唐诗人。
(16) 皇甫持正:唐诗人皇甫湜字。
(17) 桂未谷:清文学家桂馥,字东卉,号未谷,有《札朴》十卷。
(18) 《学吟》:集名,一卷。
(19) 汪廷讷:明剧作家。有剧本《狮吼记》二卷。 陈季常:宋陈慥字,其妻性妒,慥宴客有声伎,妻以杖击壁,客遂散。苏轼有诗:“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20) 华兹华斯:十八、十九世纪英国浪漫主义诗人。
(21) 诺瓦利斯:十八世纪末德国浪漫主义诗人。
(22) 《翻译名义集》:宋姑苏景德寺僧法云编,二十卷。以经典所用之语分类编列,遇梵语则译为汉语。
(23) 《大般涅槃经》:佛经名。分大乘、小乘二经,此乃大乘之《大般涅槃经》,有两本,一种十四卷,一种三十六卷。
(24) 《抱朴子》:晋葛洪撰,分内外篇,内篇二十卷,外篇五十卷。
(25) 英国玄学诗派;指英国十七世纪玄学诗派,以巧于取譬著名,其宗祖为约翰唐。
(26) 浪仙:唐代诗人贾岛字。撰有《长江集》十卷。
(27) 玉川:唐代诗人卢仝,自号玉川子。撰有《玉川子诗集》一卷。
(28) 相如消渴:指汉代司马相如患有消渴病,即现代所谓糖尿病。
(29) 事用汉丙吉救育幼时宣帝,后宣帝立,丙吉倍受恩宠。李商隐因见旧庄芳草成茵,而想到丙吉酒污丞相车茵而不惧,这是诗人自比往昔在幕亦受恩遇。
(30) 小李:指唐李贺。只活到二十七岁卒。
(31) 《晋书》:唐房乔等奉敕撰,一百三十卷,分本纪、志、列传、载记编排。吕纂入《载记》。
(32) 鸠摩罗什:梁高僧,秦主苻坚使吕光伐龟兹,虏鸠摩罗什至凉,后吕纂与之弈棋。
(33) 淮南王:汉刘安。
(34) 屈原:楚作家屈平字。《离骚》自称名正则,字灵均。 皭(jiào叫):洁白貌。
(35) 贾生:汉代作家贾谊。与屈原在《史记》中有合传。
(36) 《四十二章经》:佛经之一。后汉摩腾竺法兰共译。
(37) 《陶山集》:宋陆佃诗文集,十六卷。
(38) 《濂溪集》:即《周濂溪先生全集》,宋周敦颐撰,十三卷。
(39) 《陵阳先生集》:宋牟 (字献之)撰,二十四卷。
(40) 《青泥莲花记》:明梅鼎祚撰,十三卷。
(41) 钱谦益:清代作家,辑明诗为《列朝诗集》八十一卷。 王微:明代女作家,字修微,自号草衣道人。因父死而为妓,初归茅元仪,晚归许誉卿。
(42) 《初学集》:钱谦益撰,一百十卷。与《有学集》五十卷同遭禁毁。 柳如是:清代名妓,字蘼芜。后归钱谦益为妾。
(43) 《豫章黄先生文集》:黄庭坚(号山谷道人)撰,三十卷。
(44) 惠洪喻是指他的《和游谷山》:“我惭衰老亦作诗,譬如菌芝出朽木。”(《石门文字禅》卷七),又《题珠上人所蓄诗卷》:“录于文字,未尝有意,遇事而作,多适然耳,譬如枯株,无故蒸出菌芝。”(同上卷二十六)所用之“菌芝”喻。
(45) 《大智度论》:龙树菩萨撰,秦罗什译,百卷。释《大品般若经》者。
(46) 二柄:战国时哲学家慎到提出二柄是“威德”,韩非提出的二柄是“刑德”,这里所说二柄不是指此,而是借指同一比喻的或褒或贬。
(47) 《东莱先生诗集》:宋吕本中(字居仁)撰,二十卷。
(48) 《维摩经》:佛经《维摩诘所说经》之略称,三卷。
(49) 史:宋代注家史容。此处是指史容为黄庭坚《题阳关图》作注,引白居易“一声一断肠”。 吴:宋吴曾。此处是指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七为黄庭坚诗作注,引李商隐《赠歌妓》“断肠声里唱阳关”。
(50) 阳关三叠:曲调名。唐王维《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后入乐府,以为送别曲。唱时第三句重叠一下,故白居易《对酒》云:“相逢且莫推辞醉,听唱阳关第四声。”注云:“第四声‘劝君更进一杯酒’。”三叠是叠第三句,故第三句成为第四声了。
(51) 龙眠:宋代画家李公麟,字伯时,归老于龙眠山,因号龙眠居士。
(52) 但丁:十三、十四世纪意大利诗人,有《神曲》,记梦游地狱、净界、天国三界事,常借用比喻述志。
(53) 《滹南诗话》:金王若虚(字从之)撰,三卷。
(54) 《阳关图》:宋李公麟据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诗意画的阳关送别图,不少诗人为之题咏。
(55) 曹子建:三国魏曹植字,曹操之子。
(56) 放翁:宋陆游字。撰有《剑南诗稿》八十五卷。
(57) 楼大防:宋楼钥字。撰有《攻愧集》一百二十卷。
(58) 汤垕:元代画论家,有《画鉴》一卷。
(59) 《历代名画记》:唐张彦远撰,十卷。
(60) 郑毅夫:宋郑獬字。撰有《郧溪集》三十卷。
(61) 僧贯休:唐僧,本姓姜,字德隐。
(62) 《可斋杂稿》:宋李曾伯撰,三十四卷,又续稿八卷,后续稿十二卷。
(63) 王元美:明王世贞字,号弇州山人。撰有《弇州四部稿》一百七十四卷,续稿二百七卷。
(64) 荷马史诗:指《伊利亚特》。
(65) 《抱朴子》:晋哲学家葛洪(自号抱朴子)撰,分内外篇。
(66) 《金楼子》:梁元帝(自号金楼子)撰,六卷。
(67) 《艇斋诗话》:宋曾季狸(号艇斋)撰,一卷。多载江西诗派人的遗闻轶事。
(68) 《老学庵笔记》:宋陆游(号放翁)撰,十卷,续笔记二卷。多记见闻及轶事旧典。
(69) 冯星实:清代注家冯应榴字。其取王梅溪、施补之、查初白诸本,合为《苏诗合注》。
(70) 徐凝:唐代诗人。他在杭州开元寺题牡丹诗,为元白所赏,所以有言“一生所遇惟元白”。《诗话总龟》卷十八:“(苏轼)施入开元寺,僧求诗,因作一绝云:‘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惟有谪仙辞。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为徐凝洗恶诗。’”徐凝有《庐山瀑布》:“瀑泉瀑泉千丈直,雷奔入江无暂息。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大概苏轼认为“界破”是从孙绰《天台山赋》“瀑布飞流而界道”来的,是有所因袭,不如李白《望庐山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所以称为“恶诗”。
(71) 旖旎(y i ni倚你):柔和美好之意。
(72) 桑落:陕西蒲城产的名酒。 湘累:被放逐在湘江上的罪臣,指屈原。他在《离骚》里说:“夕餐秋菊之落英。”
(73) 黟川:在安徽。此借指安徽产的墨,甚黑。 阳关:即阳关曲,亦称送别曲。
(74) 《苕溪渔隐丛话》:宋胡仔撰,前集六十卷,后集四十卷。分类编排,论诗考义者居多。 欧公:宋欧阳修。 原父:宋刘敞字。
(75) 鱼枕之蕉:用鱼头骨来装饰的似蕉叶的酒杯。 鼠须管:用鼠须制的笔。
(76) 《示儿编》:宋孙奕撰,二十三卷。分总说、经说、文说、诗说、杂记等。 顾况:唐诗人。
(77) 金珰大霄之玉佩:金珰,金饰。大霄,当指大云。 金琐禹步之流珠:配上金锁,走道士作法的巫步时用的流珠。
(78) 晁无咎:宋代作家晁补之字。有《鸡肋集》,七十卷。
(79) 角枕:用角装饰的枕。 百和香:多种香料配制成的香。
(80) 鲍明远:南朝宋作家鲍照字。撰有《鲍参军集》十卷。
(81) 《宾退录》:宋赵与时撰,十卷。多考证经史,辨析典故,兼及论诗。
(82) 《四溟山人集》:二十四卷,内含《诗家直说》,即《四溟诗话》。
(83) 《豫章诗话》:六卷。多论其乡人诗,及诗作于其乡者。
(84) 《左传》:即《左氏春秋》,相传鲁左丘明撰。
(85) 服虔:东汉史学家。
(86) 《列女传》:汉刘尚撰,七卷。
(87) 《易林》:梁焦延寿(字赣)撰,十六卷。
(88) 革之蒙:未详。
(89) 《论衡》:汉代哲学家王充撰,三十卷。
(90) 韩致尧:唐韩偓字。
(91) 《随园诗话》:清袁枚撰,十六卷,补遗十卷。 丹阳鲍氏女自称闻一道人,陆蓑云妻。
(92) 朱子:宋理学家朱熹。《朱子语类》是朱熹语录,由门生黎靖德辑,一百四十卷。
(93) 新罗:古国名。《传灯录》从盛禅师曰:新罗国在海外,一念已逾。
(94) 《庄子》:战国时宋人庄周撰,共三十三篇,分内篇、外篇、杂篇。《秋水》是外篇中的一篇。 夔(ku í奎):一足兽。 蚿(xián贤):百足虫。
(95) 《明儒学案》:清黄宗羲(字太冲,号黎洲)撰,六十二卷。
(96) 伽耶舍那:天竺三十五祖中的第十七祖僧伽难提,受戒后,讫名伽耶舍那。《传灯录》卷二:“他时闻风吹殿铜铃声,尊者问师曰:‘铃鸣邪?风鸣邪?’师曰:‘非风非铃,我心鸣耳。’尊者曰:‘心复谁乎?’师曰:‘俱寂静故。’” 《传灯录》:即《景德传灯录》,宋释道原撰,三十卷。
(97) 慧能:唐高僧,禅宗东土第六祖,姓卢,谥大鉴禅师。
(98) 本寂:后梁高僧,曹山本寂禅师。 《五灯会元》:宋释普济撰,二十卷。
(99) 《战国策》:汉刘向编撰,分东西周、秦、楚、燕、齐、三晋、宋、卫、中山十二国记战国时事。
(100) 《楞严经》:佛经,唐般剌密帝译,十卷。
(101) 仲任:汉代哲学家王充字。此指王充在《论衡·累害篇》中说:“清受尘,白受垢,青蝇所污,常在练素。”《自纪》是王充《论衡》中最后一篇。
(102) 《五灯会元》:宋释普济撰,二十卷。 惟宽禅师:姓祝,号惟宽,谥曰大彻禅师。
(103) 《白氏文集》:唐白居易撰,七十一卷。
(104) 《愚山别集》:清施闰章(号愚山)撰,二十八卷。其中《艧斋诗话》二卷。 东坡:宋苏轼,号东坡居士。 孟襄阳:唐代诗人孟浩然,襄阳人。
(105) 范肯堂:清代诗人范当世字,初名铸。撰有《范伯子诗集》。
(106) 吴文木:清代小说家吴敬梓号。撰有长篇小说《儒林外史》五十五回。
(107) 马纯上;即秀才马二先生,他与做诗名士蘧公孙说:“古人说得好,‘作文之心如人目’,凡人目中,尘土屑固不可有,即金玉屑又是着得的么?”二位均《儒林外史》中人物。
(108) 《瑯嬛记》:旧题元代伊士珍撰,三卷。内容多荒诞之谈,钱希言《戏瑕》始以为伪书。
(109) 雁湖:宋代笺注家李璧号。为《王荆公诗》五十卷作注。 贺方回:宋代作家贺铸字。
(110) 钱先生《宋诗选注·序》云:“这首《竹里》不是王安石所作,是僧显忠的诗,经王安石写在墙上的。”又注:“见《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七。《全唐诗》把《竹里》误收入李涉的诗里。”
(111) 王景文:宋王质字。撰有《雪山集》十六卷。
(112) 《四溟山人全集》:明谢榛撰,二十四卷,《诗家直说》收入集中。
(113) 杜牧之:唐代诗人杜牧字。
(114) 《古诗十九首》:东汉时期无名作家的作品。
(115) 范云:南北朝作家,字彦龙。
(116) 子山:北周文学家庾信字。
(117) 宾王:唐代诗人骆宾王。初唐四杰之一。
(118) 《刘子》亦名《新论》,十卷,未署撰人姓氏,当为北齐刘昼(字孔昭)撰。
(119) 舒元舆:唐代诗人。
(120) (fèi fèi肺肺):人熊。
(121) 韩孟:唐韩愈与孟郊。
(122) 王船山:清文学家王夫之,字而农,号姜斋,因归居衡阳石船山,故以为名。 杨文公:宋代作家杨亿,字大年。
(123) 管公明:三国魏星相家管辂字。
(124) 粉垩(è恶):用白粉涂之。
(125) 鞶(pán盘)帨(shu ì睡):大带子和佩巾。
(126) 《岁寒堂诗话》:南宋张戒撰,二卷。
(127) 《因话录》:笔记,六卷。多记佚闻杂事。
(128) 奚奴古锦囊:李商隐《李长吉小传》:“恒从小奚奴,骑距驴,背一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
(129) 《漫叟诗话》:清代画家谢垣(字东君,号漫叟)撰,一卷。《说郛》(宛委山堂本)无撰人。
(130) 《冷斋夜话》:宋释惠洪撰,十卷。 《童蒙诗训》:宋吕本中撰,三卷。
(131) 《谈艺录》247页把替代字与“言用不言名”混起来,所以在这里指明。替代字,如用“虬户”来代“龙门”。用“苇杖”来代“蒲鞭”。“言用不言名”,如王安石诗:“含风鸭绿鳞鳞起,弄日鹅黄袅袅垂。”上句指水的作用,风吹水上起微波。下句指柳的作用,柳的嫩叶在袅袅垂首。即言用,不言水与柳。
(132) 吴梦窗:宋词家吴文英,字君特,自号梦窗。
(133) 《颜氏家训》:北齐颜之推撰,二卷。《勉学》是其中篇名。
(134) 仲宣:三国魏诗人王粲字。
(135) 公幹:三国魏诗人刘桢字。
(136) 亚理士多德:古希腊哲学家。其《诗学》、《修辞学》,是文艺理论中的著名著作。
(137) 伟达:十五、十六世纪意大利作家。
(138) 借用汉代贾谊为赋吊屈原的痛哭流涕语。
(139) 借用汉代严助赋颂十数篇事。
(140) 岑嘉州:唐代诗人岑参,曾任嘉州刺史。
(141) 借用汉代严光耕富春山中,后人名其垂钓处为严陵濑。
(142) 借用上古高士许由让天下,隐耕箕山事。
(143) 王东溆:清王应奎号。撰有《柳南随笔》六卷,续笔四卷。
(144) 露湑:清王誉昌字。
(145) 《瓯北诗话》:清赵翼撰,十卷,《续诗话》二卷。其卷十一云:“古人句法有不宜袭用者。白香山‘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盖脱胎于‘东家流水入西邻’之句,然已逊其酝藉。”
(146) 右丞:唐王维,曾任尚书右丞。
(147) 名定于义山:李商隐有《当句有对》诗:“密迩平阳接上兰,秦楼鸳瓦汉宫盘。池光不定花光乱,日气初涵露气干。但觉游蜂饶舞蝶,岂知孤风忆离鸾。三星自转三山远,紫府程遥碧落宽。”这首诗的修辞特点是八句各自为对,正如题目所称“当句对”。
(148) 青神:宋笺注家史容。《韩非子·功名》:“右手画圆,左手画方,不能两成。”
(149) 至人:《庄子·天下篇》:“不离于真,谓之至人。”指真诚有德、淳正不假的人。
(150) 《援鹑堂笔记》:清文学家姚 撰,三十四卷。
(151) 《后汉书》:南朝宋范晔撰,一百二十卷。
(152) 章怀:唐章怀太子李贤。
(153) 《道山清话》:宋人笔记,一卷。撰者佚名。
(154) 《老学庵笔记》:宋陆游撰,十卷,续二卷。
(155) 范石湖:宋文学家范成大,字致能,号石湖居士。
(156) 《建康实录》:二十卷,记六朝事迹,因六朝皆建都建康,故以为名。
(157) 支遁:晋僧,字道林,本姓关。好养鹰马,人以为非道人所宜。 许恂:晋人,字玄度,与孙绰并为一时文宗,长于诗,其文集三卷已佚。
(158) 《世说》:南朝宋刘义庆撰,八卷。后改名《世说新语》。 《高僧传》:梁释慧皎撰,十三卷。
(159) 《全唐文》:清嘉庆间敕编,一千卷。 《鹰鹘图》:画工所画,佚名。
(160) 嵩:唐诗人许嵩。
(161) 王柏:号鲁斋,宋作家撰《鲁斋集》二十卷。
(162) 李邕:唐代作家,字泰和,后为李林甫所杀。杜甫作《八哀诗》以为悼。
(163) 孙阳:即孙阳伯乐,舂秋秦穆公时人,善相马。
(164) 卢延让:唐代作家。
(165) 《全唐诗》:清康熙敕编,由彭定求等人编成,九百卷。
(166) 儒贝尔:十八、十九世纪法国伦理学家。
(167) 范元实:宋代作家范仲温字。撰有《潜溪诗眼》。
(168) 方虚谷:元代作家方回号。编《瀛奎律髓》四十九卷。
(169) 宋次道:宋代作家宋敏求字。撰有《春明退朝录》三卷。 宋子京:宋作家宋祁字。
(170) 强行父:宋作家强幼安字。撰有《唐子西文录》一卷。
(171) 《朱子语类》:宋朱熹语录,门生黎靖德辑,一百四十卷。
(172) 苏子由:宋苏辙字。
(173) 郑齐叔:朱熹的学生。
(174) 横渠:张载,宋理学家。郿县横渠镇人,世称横渠先生。
(175) 钱澄之:清代作家,本名钱秉镫。撰有《田间集》十卷。
(176) 贾浪仙:唐代诗人贾岛字。
(177) 布瓦洛:十七、十八世纪法国文学批评家、作家。
(178) 福楼拜:十九世纪法国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家。
(179) 王骥德:明作曲家,有《曲律》四卷。
(180) 《莲洋集》:清吴雯撰,二十卷。
(181) 翁覃溪:清翁方纲号。
(182) 《昭昧詹言》:清方东树(字植之)撰,十卷,又续八卷,续录二卷。
(183) 马雷伯:十六、十七世纪法国诗人。
(184) 邓南遮: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期,意大利诗人、小说家、剧作家。
(185) 《后山诗注》:宋任渊(号天社)为陈师道诗撰注,十二卷。
(186) 黄别驾:宋黄庭坚。
(187) 高子勉:宋代作家高荷字。
(188) 《瀛奎律髓》:元方回(号虚谷)撰,四十九卷。
(189) 《尊白堂集》:宋人虞俦撰,六卷。
(190) 《维摩诘所说经》:即《维摩经》三卷,秦罗什译。《佛国品》是其中之一。
(191) 僧肇:秦罗什门下四哲之一,注《维摩经》十卷。
(192) 释典:释教之典。宋释智昭撰《人天眼目》,六卷,内集禅家诸家之要义。
(193) 古德:具有高德的古僧。
(194) 徐文长:明代作家徐渭字。撰有《青藤书屋文集》三十卷。
(195) 参禅之死在句下:参禅不悟道,只在文字上研究。
(196) 《诗筏》:清代作家贺贻孙(字子翼)撰,一卷。
(197) 《童蒙诗训》:宋代作家吕本中(字居仁)撰,三卷。 潘邠老:宋代作家潘大临字。
(198) 《横浦心传录》:宋代作家张九成(字子韶)撰,三卷,系张九成语录。
(199) 《老学庵笔记》:宋陆游撰,十卷。 曾致尧、李虚己:均为宋代作家。
(200) 晏元献:宋代作家晏殊,字叔同,卒谥元献。
(201) 二宋:宋代作家宋庠、宋祁兄弟。
(202) 警策:诗文中足以惊动人之处。
(203) 《竹庄诗话》:宋何溪汶撰,二十四卷。 《漫斋语录》:宋人诗话,未知撰人。
(204) 《载酒园诗话》:清贺裳(字黄公)撰,三卷。
(205) 《律髓刊误》:清纪昀(字晓岚)撰,四十九卷。
(206) 《冷斋夜话》:宋释惠洪撰,十卷。
(207) 《容斋续笔》:宋洪迈撰,十六卷。
(208) 《潜溪诗眼》:宋范仲温(字元实)撰,一卷。
(209) 《云仙杂记》:唐冯贽(?)撰,十卷。宋以来皆以为伪书。
(210) 顾欢:南朝齐作家,字景怡。
(211) 吕尚:姜子牙。 陈恒:即弑齐简公的陈成子。
(212) 宋之问:唐代诗人,字延清。
(213) 杨公济:宋代诗人杨蟠字。
(214) 朱庆馀、李频、贯休均唐代作家。
(215) 陈简斋:宋陈与义号。
(216) 《梅 诗话》:元韦居安撰,三卷。 叶靖逸:宋代作家叶绍翁号。
(217) 《列朝诗集》:清钱谦益编,八十一卷。 瞿宗吉:明代作家瞿佑字。
(218) 《匏庐诗话》:清沈涛(号匏庐)撰,三卷。 唐子畏:明代画家、诗人唐寅字,又字伯虎。
(219) 黄莘田:清代诗人黄任字。
(220) 刘须溪:宋代作家刘辰翁。
(221) 马融:汉代作家。
(222) 张文成:唐张 字。撰有《朝野佥载》一卷。
(223) 元微之:唐代作家元稹字。
(224) 《棋经》:宋张拟撰,一卷,十三篇。
(225) 《儒林外史》:清代作家吴敬梓撰,长篇小说。
(226) 丁耶诺夫:苏联作家。
(227) 《淮南子》:汉代淮南王刘安撰,二十一卷。
(228) 长吉:唐代诗人李贺字。
(229) 岑嘉州:唐代诗人岑参。曾任嘉州刺史。
(230) 《景文集》:宋代作家宋祁(字子景)撰,六十二卷。
(231) 《庆湖遗老集》:宋贺铸(字方回)撰,九卷。
(232) 定庵:清代文学家龚自珍号。有《龚定庵合集》。
(233) 《长离阁集》:清代女作家王采薇撰,一卷。 渊如:清代作家孙星衍号。
(234) 陈云伯:清陈文述号。撰有《碧城仙馆诗钞》八卷。
(235) 孙子潇:清孙原湘字。撰有《天真阁集》三十卷。
(236) 黄公度:清黄遵宪字。撰有《人境庐诗草》十一卷。
(237) 包天笑:近人包公毅,号天笑生。辑有《定庵集外未刻诗》一卷。
(238) 王怀祖:清王念孙字。撰有《读书杂志》二卷。
(239) 《全唐文》:清嘉庆间敕编,一千卷。
(240) 章怀:唐高宗六子,名李贤,立为太子, 章怀。为范晔修撰一百二十卷《后汉书》作注。
(241) 僧善权:宋僧,靖安高氏子。撰有《真隐集》。
(242) 张皋文:清张惠言字。撰有《茗柯文》五卷,分四编。
(243) 枚乘:汉代文学家。
(244) 木、郭:晋代文学家木华,字玄虚,作《海赋》;郭璞字景纯,作《江赋》。
(245) 龃龉(ju yu 举迂):意不相和,常有摩擦。
(246) 骖靳(cān j ì n参近):驾车时两旁的马称骖,中间的马称服,骖马的头,当服马胸上的靳(皮带),指前后相随。
(247) 老斲(zhuò酌)轮:斲,砍,削。斲轮,砍木头做车轮。后来称对某种事情富有经验者为“斲轮老手”,亦即老手。
(248) 汪潄芳:清代作家,字润六,号柳桥。有《十梧山房集》。
(249) 阮元、马履泰:清代作家。阮有《小沧浪笔谈》四卷;马有《秋药庵诗集》八卷。
(250) 《永乐大典》:大型类书。明成祖永乐元年敕解缙以韵字类聚经史子集天文地理为一书,二万二千八百七十七卷,现存八百馀卷。 郭昂:元代作家,字彦高。
(251) 韩明善:元代作家韩性字。
(252) 王钦臣:宋人,有《王氏谈录》一卷。
(253) 李铁君:清代作家李锴字。撰有《睫巢集》六卷,后集二卷。
(254) 夏侯文:指晋代夏湛《抵疑》一文,见《晋书·夏侯湛传》引。 黄诗:指黄庭坚《次韵德孺惠贶秋字之句》。
(255) 辙鲋:见《庄子·外物篇》,鲋鱼困于车辙,斗升之水可以相救,但无人施水。以此比喻穷困无法摆脱的境况。
(256) 王仲至:宋代作家王钦臣字。
(257) 刘贡父:宋代作家刘攽字。撰有《彭城集》四十卷。
(258) 苏子卿:清冯班评《瀛奎律髓》僧齐己《早梅》:“此子卿是梁人,非苏武也。”见《乐府诗集》。
(259) 《诗话总龟》:宋代阮阅辑,前集四十八卷,后集五十卷。 《王直方诗话》:宋王直方(字立之,号归叟)撰。
(260) 《渔隐丛话》:即《苕溪渔隐丛话》,宋胡仔撰,前集六十卷,后集四十卷。 《西清诗话》:宋蔡絛撰,一卷。
(261) 《侯鲭录》:宋代作家赵令畤撰,八卷。 《泊宅编》:宋代作家方勺撰,十卷。
(262) 《滹南诗话》:金代作家王若虚撰,三卷。另有《滹南遗老集》四十五卷。
(263) 《滹南文辩》:四卷,见《滹南遗老集》中。
(264) 魏道辅:宋代作家魏泰字。撰有《临汉隐居诗话》一卷。 林艾轩:宋代作家林光朝。
(265) 《瀛奎律髓》:元代作家方回(字万里,号虚谷)辑,四十九卷。
(266) 《扪虱新话》:宋代作家陈善撰,八卷。
(267) 《宋诗纪事》:清代作家厉鹗撰,一百卷。
(268) 《道山清话》:宋代笔记,一卷,宋王某撰。
(269) 顾子敬:宋代作家顾临字。
(270) 刘威:唐代诗人。
(271) 《能改斋漫录》:宋吴曾撰,十八卷。
(272) 《石林诗话》:宋代作家叶梦得撰,三卷。
(273) 雁湖:宋代注家李璧,号雁湖居士,有《王荆公诗注》。
(274) 章得象:宋代作家。
(275) 曾裘甫:宋代作家曾季狸字。撰有《艇斋诗话》一卷。
(276) 杨公济:宋代作家杨蟠字。
(277) 张怀庆:刘肃《大唐新语·谐谑》:“有枣强尉张怀庆好偷名士文章……人谓之谚曰:‘活剥王昌龄,生吞郭正一。”
(278) 《诚斋集》:宋作家杨万里撰,一百三十三卷。
(279) 陆龟蒙:晚唐诗人。
(280) 辛弘智、常定宗之争“转”字:未详。按《瀛奎律髓》方回评齐己《早梅》,称李雁湖注引“只应花是雪,不悟有香来”,谓介甫略转换耳。或辛常两人争转换之说,惜不得方回为之评定。平章即评论,此老指方回。
(281) 《西河全集》:清毛奇龄(字大可,号西河)撰。其中有《诗话》八卷。
(282) 汪蛟门:清代诗人汪懋麟,字季角,号蛟门。
(283) 王渔洋:清王士禛号。有《居易录》三十四卷,《渔洋诗话》三卷。
(284) 《螺江日记》:清张文 撰,八卷,续编四卷。
(285) 曹能始:明代作家曹学佺字。
(286) 锺记室:梁锺嵘,曾任记室官。有《诗品》三卷。
(287) 灭裂:犹言卤莽轻薄。
(288) 张谓:唐代诗人,字正言。
(289) 陈简斋:宋代作家陈与义号。撰有《简斋集》十六卷。
(290) 放翁:宋代作家陆游号。撰有《剑南诗稿》八十五卷。
(291) 韩稚圭:宋代作家韩琦字。撰有《安阳集》五十卷。
(292) 朱竹垞:清代文学家朱彝尊号。他的《曝书亭集》卷五十二《书剑南集后》:“诗家比喻,六义之一,偶然为之可尔。陆务观《剑南集》句法稠叠,读之终卷,令人生憎,若‘身似老僧犹有发,门如村舍强名官’;‘迹似春萍本无抵,心如秋燕不安巢’;‘身似在家狂道士,心如退院病禅师’……”
(293) 疵累:毛病、过失。
(294) 算博士:唐初骆宾王文好以数对,时人号为算博士。
(295) 路歧:宋人说伶人事,每涉及歧路义,因称伶人为路歧。
(296) 段柯古:唐代作家段成式字。
(297) 沾匄(gài丐)后人:谓后人受其益。
(298) 苏轼《天竺寺》称白居易这首诗“空咏连珠吟叠璧”,赞美当句对为连珠叠璧。
(299) 子侄孙:《白居易集》作“小侄甥”。
(300) 柏梁体:古诗之一体,为句句押平声韵的七言古体诗。
(301) 渔洋:清王士禛,号渔洋山人。有《池北偶谈》二十六卷,《香祖笔记》十二卷。
(302) 《冷庐杂识》:清陆以湉撰笔记,八卷。
(303) 刘伯温:明文学家刘基字。有《诚意伯文集》二十卷。
(304) 邓林:明文学家。有《退庵遗稿》七卷。 腹联:律诗八句四联,此指中间的两联。
(305) 徐文靖:清人,有《当涂县志》三十三卷。
(306) 桂未谷:清杂剧家桂馥号。有《未谷诗集》四卷。
(307) 朱竹垞:朱彝尊字。 陈元孝:陈恭尹字。 傅青主:傅山字。初名鼎臣,字青竹。 郑汝器:郑簠字。 顾云美:顾苓字。 张卯君:张在辛字。 王觉斯:王铎字。以上均为清代文学家。
(308) 下贤:沈亚之字。 昌谷:李贺家在福昌之昌谷。以上均为唐代诗人。
(309) 汪韩门:清汪师韩,有《诗学纂闻》一卷。
(310) 李商隐《赠司勋杜十三员外》:“杜牧司勋字牧之,清秋一首《杜秋诗》。前身应是梁江总,名总还曾是总持。心铁已从干镆利,鬓丝休叹雪霜垂。汉江远吊西江水,羊祜韦丹尽有碑。”这首诗前半首用散体,即第三四句不对,不合律诗的要求。
(311) 李商隐《子初郊墅》:“雪山对酒君思我,听鼓离城我访君。腊雪已添墙下水,斋钟不散槛前云。阴移竹柏浓还淡,歌杂渔樵断更闻。亦拟村南买烟舍,子孙相约事耕耘。”第一句用“君”我”,第二句用“我”“君”,这两字重复,而又交错,写得流动。
(312) 韦元旦:唐诗人。
(313) 李绅:唐诗人。
(314) 时文:指应举所用的八股文。
(315) 程鱼门:清程晋芳字。初名廷 。
(316) 韩:唐韩愈。 柳:唐柳宗元。 欧:宋欧阳修。 苏:宋苏轼。
(317) 韩、柳、欧、苏都写过奏议文、诏令文,全是公牍文的写法,后来的八股文与之有相通处。
(318) 蘧(qú渠)庐:驿站所设之房舍,供过往之人休息的地方。
(319) 渔洋:清王士禛,号渔洋山人。撰有《池北偶谈》二十六卷。
(320) 汪钝翁:清汪琬,字苕文,号钝翁。
(321) 《玉堂嘉话》:元王恽撰,八卷。
(322) 《带经堂诗话》:清王士禛述,张宗柟辑,三十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