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引言
我们说人生的目的,也即至善,是人的各种机能的发挥。这自然意味着人赋予事物以价值,他们把某些目的看作对他们有绝对价值的东西,他们珍视自己和他人的生命,珍视各种进步和发展。换句话说,他们把人生看作有意义有价值的,看作善,看作对他们是最好的东西。我们可以称这种观点为乐观主义。
一些思想家反对这个观点,宣称生命没有意义,人生不是一个善而是一个恶,不是最好的东西而是最坏的东西。我们可以称这种理论为悲观主义。
让我们稍微详细地考察一下这个观点。它有两种形态,一种是我说我的生命没有价值,我不关心它,生命对我与其说是善不如说是恶,在此我并没有为我的陈述提供任何证据,我只是表示我个人对生活的感情和态度罢了。这是主观的或非科学的悲观主义。另一种是企图科学地证明人生一般来说是没有价值的,对生命的任何关心都是不合理的或不合逻辑的,这是客观的、科学的、哲学的悲观主义。下面就来讨论这两种形式的悲观主义。
2.主观的悲观主义
l.培根以下面悲观的诗行表达了他对人生价值的特殊评价:
世界有如瞬息万变的天空,
人生则好似那过眼的云烟。
他蹒跚地从摇篮走向坟墓,
这路上满是荆棘还有狼豺,
苦恼的印记和他一起降临,
伴随他成长的是恐惧不安,
他也曾期望生命或将不朽,
但这也像水月镜花一般!
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也用类似的调子表示他对人生的感觉:
多么可恶、陈腐、乏味而无聊啊,
这人世间的一切!
呸,呸!这是一个荒芜不治的花园,
长满了恶毒的莠草。
济慈在他的《夜莺赋》中描绘了同样一幅人生的悲惨画面:
让它在记忆里完全消失融解,
你在树叶里哪知道如此这般。
人的世界是那样无聊和烦恼,
连他们也听厌了各自的埋怨。
瘫痪者摇着几根惨白的头发,
青年人也软弱憔悴叫人可怜。
那些呆滞的眼神里充满绝望,
每一个念头似乎都渗透悲哀。
美丽的脸儿也不能保持光彩,
新的爱不等天明就枯萎容颜。
但这些悲观的诗句只表明诗人的一时心情而已,各个时代和各个地方都有这种情况,它只不过是人类在为自身完善的斗争中疲倦和失望的表现而已。几乎每一个人都不免有陷入深深的忧郁的时候,渴望“像一个累了的孩子一样躺下,悲叹这生活的艰难”。我们说这并不是很坏。悲哀有时就像聚集在天空的乌云,在一个健康人心灵里,它来得快去得也快,留下的恰似那雷雨过后的明净和清新的天空。只有这种心情变为习惯和持久的时候,它们对个人和社会才是危险的,因为我们只有珍视生活的价值才会好好地生活。
但是,在有些人那里,悲观不仅仅是一个过客,而是成为一种哲学的信念。一个人可能像哈姆雷特或浮士德一样,把自己的生命视作一个负担,并把这个想法表达出来。当哈姆雷特说世界对于他显得那样可恶、陈腐、乏味而无聊时,我们不可能驳斥他,因为他只是在讲述世界对他的影响,使他产生的感情,这种感情是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当你说你不看重生命、宁愿死而不愿生、希望自己最好不曾出生时,我也不能驳斥你,就像我说我热爱生活,高兴我活在世上你也不能驳斥我一样,我们俩都只是在表示我们的感情,对于这种感情没有一个人能比我们自己知道得更好。
3.客观的悲观主义
但如果你断言人生毫无价值,对任何人都没有意义,与其说人生是幸福还不如说是灾难,那么你是在提出一个需要论据的一般命题,一个应该有确实根据的人生理论。理论是可以辩驳和证明的,你必须说明为什么人生没有价值,必须给出理由和根据,以供我们批判和考察。我相信,通过下面的讨论将显示:作为哲学信念的悲观主义是站不住脚的,而乐观主义倒较为合理。
悲观主义者认为:人生没有价值是因为它不能实现人所欲望的目的,不能给人以最珍贵的东西,不能实现至善。渴望生活就像渴望你实际上不想要的东西一样,是毫无意义的。
但是,什么是至善呢?什么是我们要实现的目的呢?根据回答的不同可以区分出不同形式的悲观主义来,现在让我们来考察它们。
(a)至善是知识。一个悲观主义者可能要说,人生并不能实现这个目的,我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任何东西,因此生活没有价值。让我们称它为 理性的 悲观主义。例如,浮士德说:
我学过哲学、法律和医学
甚至还有神学,
从一个目标到另一个目标
伴随着艰苦的劳作,
可是我并不比以前聪明多少,
带着这些学问还是傻瓜一个。
(b)至善是快乐或幸福。另一个悲观主义者说,人生不能实现这个目的,它带来的痛苦比快乐要多,因此人生是一场失败,我们可以称它为感情的悲观主义。这种观点的痕迹可以在《旧约全书》里找到(确实,我们在每本忠实反映人们心灵的书里都一定能找到这种痕迹):“他活在世上终日劳苦,心中充满烦恼。白天挥汗如雨,晚上心也不得安宁。”“人的寿命有六七十岁,虽然他们有这样的力量活到这个年纪,但是它充满劳苦和悲哀,生命飞逝而去,我们走向归宿。”
(c)至善是德性。另一个悲观主义者说,人生不能实现德性,人是邪恶的,世界从根本上说是坏的,因此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上毫无意义。“人生并没有给强者提供战场和激流,也没有给聪明人带来面包,给有知识的人带来财富,或者给有技艺者带来恩惠。”这种看待世界的方式让我们称它为意志的悲观主义。
4.理性的悲观主义
所有这些理论的前提都是不能证明的。先看第一种:知识是至善,但我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什么,知识是不可能的。我们答道:首先,知识不是至善,而只是至善的一部分,是达到目的的一个手段。如前所述,我们追求的目的是一种知识、感情、意志相结合的生活。完善和全面发展的人不是一个牺牲感情、意志而仅仅发展智慧的人,而是一个能够以一种健全的方式追求知识、体验感情和行使意志的人。此外,不能够说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同时也不可能知道,说我们在历史上变得越来越无知。我们也许不能发现事物的最终本质、解开所有的存在之谜,但我们能取得的知识对于在实际生活中指导我们已是足够用了。我们正在日益深入地探索自然,控制自然的力量也相应地不断增长。由于我们加深了对物理世界规律的认识,因而在现代技术中取得了辉煌的进展,而且完全有把握预言将来还要取得更大的成就。我们从生活的各个方面的经验中学习,我们的工作比以前要好得多,而我们的后辈一定还会取得更大的进步。
5.感情的悲观主义
这种悲观主义同样应受批判。它把快乐或幸福看作至善,认为人生并不能得到它,因而人生不是善。但是,人生的目的并不是快乐。我们已经指出过:快乐或幸福是实现一个更高目的的手段,是目的的一部分。不过,在此且让我们撇开这一点来考察另一点,即认为人生的痛苦比快乐要多。它有两种途径来证明自己的真理性,一是根据经验,说人间是一个泪谷,给我们一个 归纳 的证据;二是从一个 先验 的基础出发,证明人生没有可能幸福,人类的性质和宇宙本身这样安排使得幸福成为不可能。
(1)那么我问,真有这样的证据吗?悲观主义者喜欢告诉我们人生苦大于乐,痛苦过剩而快乐不足。但实际上不可能做出这种计算。参照你个人的经验,你能说这个痛苦比那个快乐要大一些吗?你能把你在一天或一个小时中所经验的快乐痛苦分别相加,然后比较这两个结果吗?同样,你能计算你一生的痛苦和快乐,说你的痛苦超过快乐吗?如果你对最熟悉的自己尚且做不到这点,你怎么可能为别人、为整个人类计算,说他们受的痛苦大于快乐呢?你又怎么能说某个人所实现的快乐小于另一个人所遭受的痛苦呢?
(2)伟大的德国悲观主义者叔本华企图从人的意志的性质, 演绎 证明人生的痛苦大于欢乐。生命是由盲目的欲望构成的,它得不到满足就会痛苦。我欲望一件东西而又得不到它时,我是痛苦的,当我得到它的一刹那,我感到满足,然后我又欲望另一件东西,在未得到它之前又感到痛苦。我绝不会有持久的满足,我不断地渴望我没占有的东西,渴望每一朵鲜花。“每一个人的生命都在欲望和满足之间摆动。希望按其本性来说是使人痛苦的,希望的实现很快就使我们厌倦。目标只是一个幻影。占有赶开一个欲望,欲望又以新的形式出现;即使不这样,空虚、无聊、苦闷也会像欲望一样折磨我们。” 我日复一日地希望较好的东西,但它们决不会到来,只是一个幻影让位于另一个幻影。我不断地渴望和期待,直到死神来怜悯我,把我拢入它的翼下。每过一天我们都离坟墓这个最可怕的目标近了一步。当塔赤斯登(莎士比亚《皆大欢喜》中的小丑)这样说时,他是对的:
现在是十点钟,他说:
世界过得真快,
刚才还是九点
马上又要到十一点,
我们就这样一小时一小时地熟透,
然后又这样一小时一小时地老死,
这里头看来大有文章。
我们就像失事船只上的水手,在恶浪中挣扎着我们的身子希望得救,但最后仍不免要被吞没。 叔本华说:“大多数人的生命只是一场不断争取生存的斗争,而结局是必然失败。” “我们的每一次呼吸都是对那一直威胁我们的死神的抗议,我们一次次地抗争,但死神最后必定胜利,因为我们生来就属于他,他只是在吞噬我们之前把我们玩弄一会儿而已。不管怎样,我们竭尽所能地拼命想延长我们的生命,就像我们尽可能地想把肥皂泡吹得大一些,保持得久一些一样,虽然我们十分确切地知道肥皂泡最终必定破裂。” 这个思想也表示在威廉·德拉蒙德的一首旧诗里:
这个看来如此美好的生命
不过像空气中漂着的一个气泡——
出于小孩子一时的消遣。
人如此地执着于它,
尽可能地使它绵延,
有时,似乎完全靠自己的力量,
它在高空中悠悠地飞翔,
显示出金子般的虹彩。
可是,这只是因为它是那样的轻盈,
轻盈得过了那华丽的辰光它就不再出观,
它的辉煌只是一刹那,
它的追求只是一场梦幻。
说人生无意义的人提出的另一个证据是:幸福纯粹是一种否定性质的东西,它只有通过欲望的满足才能实现,可是随着欲望的满足,快乐连同欲望本身就一起停止了,因此欲望的满足或幸福只不过意味着解脱痛苦而已。 叔本华说:“我们感受痛苦而非安宁,我们感受烦恼而非无忧,我们感受畏惧而非安全。当我们饥渴时,我们渴望着食物和水,但一旦得到食物和水,我们却只感到些许的快乐,吞咽一完快乐也就停止了。一旦欢乐离开我们,我们就痛感失去了它们,可是那纠缠了我们好久的痛苦却不会直接失落,只不过我们不会有意识地在思考中记忆它们而已。由于只有痛苦和需求能够确实地被感受到,所以我们可以称它们为肯定性质的东西,相反,幸福只是否定性质的东西。因此,我们欣赏人生的三大幸事(健康、青春、自由)并不是在我们占有它们的时候,而是在我们失去它的时候,因为它们也是否定性质的东西。在不幸福的日子已经代替幸福的日子以后,我们才第一次认识到它们。” 伏尔泰也表现了同样的思想:“幸福只是一个梦,悲哀才是真。80年来我一直体验着这个真理。遗下的什么也没有,我只是把自己交给命运。就像苍蝇生来就被蜘蛛吃掉一样,人的心也要被悲哀咬啮。”
我们不禁要反问,所有这些不是过分夸大其词了吗?悲观主义所描绘的这幅画面能够真实地代表生活吗?我们对叔本华关于人的意志的描述,说那是宠坏的孩子的意志不是比说那是健全人的意志更为合适吗?当然,人生不免有失望,我们确实在不断地欲求,不断地希望,一直到死。但是欲求和希望并不是这样一件痛苦的事情,相反,没有欲求、希望、努力和期待,那人生还有什么价值?没有斗争和偶然的失望,人生又有什么意义?
人生就是行动、斗争和发展,因而 不可能 有什么固定不变的目标,人生的欲望和追求绝不会停止不动。我们不能想象我们会达到某一点就不再前进了,不能想象在那样一种绝对休息的消极状态里我们会得到幸福。如果人生不是这样构成的话,那它就不是生命而是死亡了。只有每日都赢得自由和生命的人,才有资格自由地活着。
悲观主义者的主要苦恼,就在于他把一种持久的、稳固的幸福 状态 作为至善,他把生命当作达到至善的一个手段。但生命无论如何都不是手段,它本身就是目的,是一个为自己的缘故而被欲望被珍视的东西。人生不像一次铁路上的旅行,是为了达到某一预定目的地的手段,而是像一次穿过美丽的森林的漫游,从漫游本身即可得到享受。我们享受着肌肉活动的快乐,享受着林荫小道、潺潺溪水、鸟鸣虫啼、花儿吐蕊、艳阳高照、密密浓阴,头上碧空如洗,脚下青苔欲滴的快乐。我们可能要攀登山丘,并付出汗水和劳累;我们可能要穿越荆棘,不慎撕破了皮肉。我们的嘴唇可能因干渴而焦裂,我们的空腹可能因饥饿而痛苦,一路上我们可能有许多小小的失望和烦恼,但是这次漫游,整个来说并不是失望和空虚。人生也是这样,人生有它的光明和阴影,有它的欢乐和悲哀,有它的胜利和失败。
安静吧,心灵,请不要再烦恼,
在乌云的后面依然有艳阳高照。
你的命运和大家的命运一样,
虽然有风雨,有阴郁的日子,
但也有鲜花在不时地开放。
阳光和风雨对于成长都是需要的,痛苦是一个惩戒者,对于性格的发展往往比快乐更有用。“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只有经过痛苦和失败才能形成坚强的性格。直到你在生活中受到过沉重的打击,直到你的心灵里掺进了铁的成分,你才会在人生的战场上成为一个能干的战士。“快乐来自战胜逆境。”
至于说到幸福的否定性质,这个理论是一个心理学的错误。快乐也像痛苦一样是真实的、肯定的,确实,甚至没有痛苦也可以被感觉为一种快乐。
(3)悲观主义者还企图根据知识的性质和发展 从遗传学上 证明人生的痛苦超过快乐 ,他相信传道士所讲的:“智慧越多苦恼越多,他在增加知识的同时增加着痛苦。”我们知道得愈多,我们就会成为愈加不幸的人。文明意味着需要和欲望的成倍增长,新的需要意味着新的痛苦和新的失望。而且,理性会“瞻前顾后,担心那虚无之物”。蒙昧的动物只注意现在而不管过去和将来,既无后悔之苦又无死亡之忧,所以,无知倒是福气。而人则会重温过去的痛苦,担心那曾经折磨过他的痛苦再次出现,而且还会预想将来的不幸。对未来痛苦的畏惧往往比现实的痛苦还要使人难挨,对死亡的恐怖是最大的痛苦。还有,如詹姆斯教授所说,人除了一个肉体的自我,还有一个观念的自我和一个社会的自我,他的名誉声望,他的形象驻在别人的心中。社会越复杂,我们对别人的依赖性越强,损害观念自我的可能性也就越大。我们可以同肉体的损害相比较,设想一下不得志、单相思、自尊心受伤害等思想上的痛苦有多大。最后,随着理性的成长,同情心也扩大了,我们不仅感受自己的痛苦,而且也因别人的痛苦而悲哀。我们得死1000次。
这些思想里无疑有许多真理,但作为一种完整的悲观主义哲学却是片面的。诚然,当生命展开时,遭受痛苦的可能性增加了,感受痛苦的面也扩大了,但从另一方面看,快乐在范围和强度上也会增长。诚然,文明创造了新的需要,但也创造了满足这些需要的新的手段。新的需要意味着新的活动,新的活动意味着新的快乐。诚然,我们预想将来的痛苦,但也会期待将来的快乐,我们不也是在提前享受它们吗?在此,希望难道不是一件欢乐的事情吗?难道不是一件幸事而非灾祸吗?人会害怕未来,但也会憧憬未来。人难道不是倾向于给未来描上理想的色彩,总是期望着更好的事情吗?我看人确有这种倾向。
人们心中的希望不绝如缕。
当我们回顾以往时,我们不是也倾向于忘掉我们所经受的苦难而回味我们所享受的快乐吗?我们的悲哀在回顾中会冲淡,时间能治愈一切创伤。我们把这些悲哀和失望看作磨炼,看作达到更高目的的阶梯。至于观念的我也是这样:当我们被忘却、被贬低、被轻视、被厌恶的时候,我们感到痛苦,但当我们被热爱、被尊敬、被欢迎的时候,我们又感到快乐。虽然我们分担别人的痛苦,可是我们也分享别人的快乐。此外,受到别人的同情是一件甜蜜的事情,在我们悲痛的时候,有什么能比看到友谊的同情的泪眼更使人宽慰呢?同时,又有什么快乐能比得上和我们所爱的人共享幸福的那种快乐呢?
所以,如果说理性的成长使我们的痛苦增加的话,它也使我们的快乐增加,但比例如何呢?乐观主义者认为快乐更多,而悲观主义则认为痛苦更多,我们不可能从统计上证明哪个正确,但我怀着一种健全的常识相信乐观主义是对的。如果生物学的这个观点——快乐伴随着有益的行动,痛苦伴随着有害的行动——是正确的,那么我们断定一种健全的适应环境的生活,能够产生较多的快乐,因而正像在这世界上,正常的健全的生物在数量上超过反常的生物一样,在这个世界上,快乐也会超过痛苦。我们也可以指出这个事实,即如果快乐伴随有益行动,痛苦伴随有害行动,那么感到快乐的生物会保存下来,其他的则会灭亡。这样,一个人完整地生活着的事实就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他是幸福的,因为如果他从生活中没有得到较痛苦相比更多的快乐,就说明他有被淘汰的危险了。世界属于那些能够适应它和欣赏它的人。
即使痛苦真的超过快乐,也不能证明绝对的悲观主义正确,也许这个世界是一个深深的泪谷,但这是必然的吗?也许这个世界上充满痛苦和失望,但这不是正说明它的条件需要改变吗?如果悲观主义者把他花在悲哀和嗟叹上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改造不幸条件的工作上,他很可能就会转变成一个乐观主义者了。
6.意志的悲观主义
还有一种悲观主义认为世界在道德上是坏的,因而渴望从中解脱,人是无赖或傻瓜,或同时两者都是,一般人生存的目的就是竭尽全力让自己活着。而且为了实现这个目的他什么都做得出来。人是一个残忍、不义和怯懦的利己主义者,是虚荣心使他交际,恐惧使他诚实。在这个世界上成功的唯一途径就是像别人一样奸诈和不义。莎士比亚在他的一首十四行诗里展示了这种道德上的悲观主义:
厌了这一切,我向安息的死呼吁,
眼睁睁地看见天才做叫花子,
无聊的草包打扮得衣冠楚楚,
纯洁的信义不幸被人背弃,
金冠可耻地戴在行尸的头上,
处女的贞操遭受暴徒的玷辱,
严肃的正义被人非法地蹂躏,
壮士被当权的跛子弄成残缺,
愚蠢摆起博士架子驾驭才能,
艺术被官府统治得结舌钳口,
淳朴的真诚被人瞎称为愚笨,
“恶”成了统帅“善”却反被囚禁。
肝胆俱裂的李尔王也这样谴责人世间的不公正:
褴褛的衣衫遮不住小小的过失,
披上锦袍裘服却可以隐匿一切。
罪恶镀上了金,
用正义锋利的枪刺去戳它也难免折断。
倘若它用烂布条包裹,
一根侏儒用的木剑也能把它刺穿。
善良君子得不到好评,反而被卑鄙和嫉妒的小人驱赶,只因为德性的光芒使他们的卑劣更加为人不齿。
在这些对人类的责难里,无疑有许多真理,但世界真的是如此黑暗吗?人类真的像他们所说的那样彻底腐烂了吗?怎样才能证明这一点呢?是靠事实的 归纳 还是靠依据事物本性的演绎?
(1)世界上坏人是否多于好人?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必须有一个衡量人和时代的道德价值的标准,人必须怎样行动才能被称为善?我们判断人,在很大程度上就依靠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如果把完善的知识、完善的神圣或其他方面的完善看作道德的标准,那裁决必定是不利于人类的;如果你认为标准是绝对的禁欲,那裁决也不能令人满意;如果你要求人绝对否定自己的意志,只从艺术科学宗教的思考中寻找快乐,仅仅思考神圣的东西,自己粗茶淡饭而使别人锦衣美食,那当然,这世界在你看起来也还是罪恶的卑鄙的。但是你如果以一种更合乎人性的标准,以一种人类能够追求的理想来衡量人,情况就不是那么绝望了。让我们称那些促进身体和精神、个人和社会发展的行为为善,称那些实现这个理想、关心自己和他人、为每个人的全面发展而斗争的人为善,如果我们以此作为标准,人类会是那样邪恶吗?人会是像悲观主义者所说的那样完全利己吗?他们真的像责难者描绘的那样凶恶、残忍、虚伪、不义、背叛、撒谎、嫉妒和毒辣吗?
而且,我们要再一次说,我们不可能统计善恶。世上确有坏心肠和做坏事的人,我们远不是十全十美的,这是一个不能掩盖的事实。我们可以指出许多恶行:政治上有许多腐败的现象,人们常常被那些狡猾的政客以“爱国”这样好听的字眼牵着鼻子走,其实这些政客是以牺牲公共利益而谋求私利;党派也常常为了攻击敌对党派而干出损害国家利益的事,尽管它标榜自己是为国家服务的而认为对方须承担全部错误的责任;富有影响的豪商大贾、工业巨头及财团常常控制立法;“罪恶镀上了金,用正义锋利的枪刺去戳它也难免折断。”善良的人却遭受失败(至少在世人的眼中是这样),被看作不切实际的空想家无人理睬,而无耻的恶棍骗子反被到处奉承,腹中空空的蠢材反而走运发财。
但这是世界的全部情景吗?世界上不也有许多好人,许多为真理和正义而斗争、为同胞而牺牲自己的人吗?欺骗和背叛真的是成功的条件吗?一个人不做贼就不能致富吗?我觉得,人们如此注意那走运的恶棍,恰恰是因为我们对他们的成功感到 奇怪 ,觉得这是反常的现象。假如世界真的是通过谎言和欺骗走向健康和财富,那我们怎么会那样震惊和愤怒呢?而且,道德上的英雄和恶棍往往被众人观察而突出起来,而那些既非圣人亦非恶棍的群众却不太被人注意。
(2)我们也不可能证明这世界和它的居民必然都是坏的。人生来就有罪吗?罪恶是否就像圣奥古斯丁、叔本华等人认为的那样,是上帝遗传给他的吗?根据叔本华的意见,人生来就是一个极端利己主义者,利己主义是坏的,因此人绝对做不出什么好事情。但人并不是一个极端利己主义者,叔本华本人亦相信我们能够避免罪恶的意志,能够否定这种意志,能够压制我们利己的冲动,沉浸在艺术、科学和宗教之中而忘掉自己,这也说明我们不是完全坏的。那些相信人完全堕落了的人,在这一点上同样是乐观的,即他们相信有逃脱罪恶的途径,或是通过基督或是通过上帝偶发的慈悲,所以他们也不愿意承认必须马上结束自己的生命。
从一个先验的前提出发来展示人并不是彻底的坏要更为容易。人既是利己的又是利他的,他行动是为了自己和他人的利益。如果人是绝对坏的话,他不可能存在和实现他一直在实行的理想,他们结成一个整体生活,就证明了对道德律的服从是一个规律而不是例外,如果人真的像悲观主义所描述的那样,社会就要解体了。不正直的人要特别狡诈才能成功的事实,也说明了要破坏道德规范而走运是多么困难。“罪恶的报应是死亡”,这是一个前已述及的深刻真理。
退一步讲,即使世界真是一个腐败的温床,我们为什么就绝望呢?为什么就不能使我们自己和世界变得好一些呢?让我们努力改造它,而不要干坐在那里悲叹和抱怨这一切。让我们打击罪恶,无论它在哪里露头;让我们投入道德的一边,参加正义反对邪恶的斗争。使正义发扬的最好办法就是与邪恶战斗,我们最好是从自己开始,“你虚伪的人,先去掉你自己眼中的梁木,你才能看清和拔去你兄弟眼中的刺。”
(3)悲观主义还把现代与过去相比来证明自己的观点,认为随着悲哀的增加,罪恶也增加了,人变得越来越坏,时代脱离了正轨,世界在走下坡路。卢梭说,过去的时代比较好些。原始时代的人和平、正直、幸福地生活着,但随着文明的进步所有这些都被改变了,我们脱离了过去甜蜜的纯朴生活,对生活的要求和对事物的价值观念都变化了。社会的不平等日益加剧,各种恶行都出现了。我尊重知识,但并不是为了知识本身,而只是像我看重钻石与珠宝一样,因为它能给我别人享受不到的东西。财富和文化是等级的标志,正是因此才被人看重。富人和有知识者变得越来越专横、傲慢和冷酷,而穷人和无知识者则被人为的时代条件逼迫,变得越来越具奴性、怯懦和下贱。
但是,我们说,世界并不是越来越坏,原始社会并不是一个极乐的道德世界。很多宗教和民族都认为有一个较好的过去,古希腊人相信有一个黄金时代,犹太人相信有一个天堂。想返回到过去生活并赞扬过去,这是老年人的特点,这不为别的,也许就因为那是过去。现在的罪恶明显地出现在我们面前,而过去的罪恶却很容易被我们忘记,我们只想到过去光明的一面。此外,老年人形成了他的习惯,那是属于过去的习惯,我们都知道他接受新的思想感情和思想方式是多么困难,正如俗话所说,你不能教一只衰老的狗学会新戏法一样。老年人常常觉得世界上新的习惯对他不合适,所以常常把这世界的一切都看作错的。他对现在提出反对而赞扬过去,而这过去却也曾被他的父母作为他们的现在而提出过同样的反对。
我们问,现在真的比过去坏吗?这里一切都依赖于我们有关较好较坏的概念如何。如果你不认为政治民主和宗教自由是进步,你会谴责我们的时代。如果你厌恶所谓下等人,看见普通人现在在世界上发挥着比你愿意的更为重要的作用,你也会挑这个时代的错。如果你把文明连同它的文化和豪华看作绝对的恶,你也会厌恶当代。如果你认为人应该过一种中世纪式的禁欲生活,他们应当轻视文学、科学和艺术,那么你当然也不可能快乐地思考我们的时代。
但是,如果你相信人类的理想是相互和谐地根据环境发展人的身体和精神的力量,使人更有理性、更富于同情心,使他们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和支配自然,给最卑微和最被轻视的人也带来文明的福音——如果你相信这就是人类的理想,那么你必定要承认我们的时代比过去的时代都要好。如果文明比野蛮好,那么现在就比过去好;如果同情、正义、真理比憎恨、残忍、偏见好,那么文明就比野蛮好。过去的美好时代用他们的方式解决了他们的问题,现在让我们用我们的方式来解决我们的问题。让我们感谢那逝去的以往,憧憬那更美好更灿烂的将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