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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篇 由诗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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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唐代,七绝诗是可以唱的,而且事实上也是诗与乐合一的。以后大约因为七绝的形式太单调了,不够优美,所以这一部分入乐的诗与其他形式的诗分离开来,而成为所谓词。

在词的发展过程中,也和诗一样,最初本限于乐歌之用,以后词也并不一定入乐,而只成为诗的一种体裁,或者说是诗的附庸。所以词也称“诗余”,也称“长短句”。若要完全把词排除在诗的领域以外,那是不对的。

从上面所说的诗派来看,唐诗已经登峰造极,宋诗不过抓住唐诗的某一点再加充分发挥而已。元明人不必说,清代诗家虽然费了不少气力想独出心裁,究竟形式上逃不出唐宋诗的范围。只有宋人的词,才是脱离了唐诗的形式,另辟境界,所以我们熟悉了诗以后,不可不知道一些词的特性,因而扩大欣赏的范围。

为什么诗以外不能没有词呢?第一,为了音调的悦耳可以配合声乐,必须在句法长短上有较宽幅度的变化,同时又必须有严格的规律,所以才产生各种的词牌。词家就按着不同的词牌规律去填字。一般说来,不是精通乐律的,不能自制词腔,不严格遵守规律的,也不能填词。这是大不同于诗的。诗可以随意自由去作,无所谓严格规律的拘束。第二,为了表达深微而曲折的情感,必须采用更灵活的句法,更通俗的字眼,更美妙的韵律。过去诗的形式和风格都嫌太庄重,太拘执,无论如何设法加以变化,总不够满足进一步的要求。

我们从词的发展史来看,诗与词的蜕变痕迹是显然可寻的。词的早期形式与诗原无分别,例如词中的《望江南》本来就是白居易诗集中的《忆江南》词。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这样的诗,玲珑宛转,趣味浓厚,适于歌唱,所以到了五代就盛行此种词的调子,名为小令。小令的牌名如《菩萨蛮》、《女冠子》等类,也就是唐代乐歌之名。词家借用旧谱制成美妙的新词以写自己的怀抱。一直到北宋初期,诗与小令之间,虽有若干区别,究竟不是绝对的。凡是诗家几乎没有不能作词的,不过有专长有非专长罢了。

到了北宋中叶,乐律之学大为昌明,于是一般的要求是以更复杂的结构配合更复杂的音乐。小令不再适用,而长调渐兴。长调的四声规律更严,句法参差的程度也加甚,这样就与诗的作法大不同了。

词的作法究竟怎样不同于诗呢?第一,词中不能用典,或者只能暗用而不能明用,或者只能用极熟的典而不能用稍生的典。大约当初为了唱起来大家能懂,所以有这样的传统戒律。其实后来的词也不一定能唱,有些词家名为不用典,而其难懂更甚于用典。这又是词与诗分而又合,异而又同的地方了。第二,词中的话不能直说,或者有时话虽可以直说,而意境景象必须保持半虚半实,若有若无,使人反复玩味,不致一览无余。第三,词中不能多用语助字,词意的线索脉络要自然分明。宋人作诗往往搀入散文的作法。至于宋人作词,却绝对不像作诗那样,作诗可以用语助字来表示劲健有力,作词则只宜柔婉而万不可生硬。

同样的意思,可以用诗来表达得很好,也可以用词来表达得更好。从下面几条实例可以看出。

杜诗:“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写久别重逢,喜极而反如梦境,已经很真切了。而晏几道的《鹧鸪天》却说:“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诗语简而直,词语委曲而细腻。词的意思也更深一层。

隋炀帝诗:“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而秦观的《满庭芳》却说“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似乎并没有改造,但添“斜阳外”三字入词,就更觉俏丽入神。

刘禹锡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而周邦彦的《西河》说:“酒旗戏鼓甚处市?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向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加了几句,把原意补足,就使人不觉其为化诗成词。还有吴激的《青衫湿》说:“旧时王谢,堂前燕子,飞入谁家?”用刘诗大意,而点化成飞入谁家,也别有风致。

晏殊有两句传诵千古的词:“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他也曾将这两句装入一首七律诗里,然而大家评论这两句词确是词中的名句,而作为一联诗看,就嫌过于纤巧了。正如汤显祖的《牡丹亭》中两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也确是曲而不是词,一样道理。

前人还有径自采取古诗而改成词的。苏轼改韩愈《听颖师弹琴》为《水调歌头》,即是一例。今将诗词并列,以资对照。

韩诗

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皇。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嗟予有两耳,未省听丝篁。自闻颖师琴,起坐在一旁。推手遽止之,湿衣泪滂滂。颖师尔诚能,无以冰炭置我肠!

苏词

昵昵儿女语,灯火夜微明。恩怨尔汝来去,弹指泪和声。忽变轩昂勇士,一鼓填然作气,千里不留行。回首暮云远,飞絮搅青冥。众禽里,真彩凤,独不鸣。跻攀寸步千险,一落百寻轻。烦子指间风雨,置我肠中冰炭,起坐不能平。推手后归去,无泪与君倾。

从这里可以看出:诗是直说的,词则必须装点陪衬。诗的字句要沉重,词的字句要轻清。特别是:“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在诗中确是雄深雅健之作,而变作:“回首暮云远,飞絮搅青冥。”立即成为潇洒俊秀的词了。

词中有些短调,如《浣溪沙》、《鹧鸪天》之类,本来就是七律诗中的一部分句法,稍加组织而成,《生查子》则简直是一首五言诗的格式,更可以看出诗词蜕化的痕迹。并且北宋的贺铸还有竟用唐人七绝改成词的办法,词牌名《太平时》,举其中一首为例。

秋尽江南叶未凋,晚云高。青山隐隐水迢迢,接亭皋。二十四桥明月夜,弭兰桡。玉人何处教吹箫,可怜宵。

这是用杜牧诗,每句下加三字。如果不说明,也未必一定觉得是用诗改编的。不过一般说来,也只有一部分的诗可以混入词中,如果是李杜的诗就未必能这样改编了。

现在将晚唐到南宋词的演变略加说明。

晚唐的温庭筠在诗家中也是一时翘楚,由于他的风格婉丽,所以创作小令也非常出色。他的身份是一半诗家,一半词家,他的作品也正是从诗蜕化成词的代表作,举下列几首为例。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宝函钿雀金鸂鶒,沉香阁上吴山碧。杨柳又如丝,驿桥春雨时。画楼音信断,芳草江南岸。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

南园满地堆轻絮,愁闻一霎清明雨。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无言匀睡脸,枕上屏山掩。时节欲黄昏,无憀独倚门。(《菩萨蛮》 )

温词似乎只是堆砌词藻,描摹妇女的装饰容貌,与六朝宫体诗差不多。其实他的词在秾丽之中寓深微之意,是有脉络可寻的,不过不着迹象而已。

韦庄是唐末人,入蜀,为前蜀主王建宰相。他在唐末曾作一篇《秦妇吟》,为当时大众所传诵。然而他的诗实在远不及词。就下列的词看来,已经渐渐脱去温氏秾丽的体态和厚密的气势而化为清淡疏宕。换句话说,也就是离诗更远而词的形态更确定了。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觉来知是梦,不胜悲。(《女冠子》 )

南唐国主李煜(后主)以帝王而为词中大家,他的成就绝不是靠地位得来的,但是也与他的身世有些关系。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曾经说过:“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又说:“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红楼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我们不但可以从此得到后主的适当评价,也可以体会到词的真髓是什么。没有真性情是不会作出好词的。后主能以自然华妙的词句写出真性情,不像温韦一派专靠词藻来掩映。在词的发展上是一大步的迈进,使词完全不同于诗,词的境界也从此可以有开拓之余地。这样说来,后主在词家的地位,颇像诗家画家的王维,到此地步,诗词画才脱离了公式化的形式而成为纯粹的艺术作品。

后主词的价值,前人都是一致推崇,没有异议。纳兰成德认为后主以前的词犹如古玉器,虽贵重而不适用,宋人的词是适用的,但又缺少名贵之气,只有后主是兼长的,既华艳而又质实。

除了大家熟悉的《虞美人》、《相见欢》、《乌夜啼》几首外,特举不同的代表作如下。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子夜歌》 )

看上下两阕以“梦”字互相呼应,章法何等缜密!换头(下阕开始,称为“换头”)两句俊拔雄丽,末句又变成极平淡,笔下空秀到极点了。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清平乐》 )

前半写景,是诗笔所不能达的。后半写情,一层深透一层,又是诗笔所不能达的。

遥夜亭皋闲信步,才过清明,早觉伤春暮。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桃李依依春暗度,谁在秋千,笑里低低语?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蝶恋花》 )

这样旖旎的风光,缠绵的情致,能不说是人间最美最动人的文学作品吗?

与后主同时称大家的有冯延巳。他的词比后主稍秾厚,而含意精微,布局宏远,不在后主之下。

宿莺啼,乡梦断,春树晓朦胧。残灯和烬闭朱栊,人语隔屏风。香已寒,灯已绝。忽忆去年离别。石城花雨倚江楼,波上木兰舟。(《喜迁莺》 )

全不着一写情之语,而情自然浓至,作到这样,才发挥了词的能事。

由五代过渡到北宋,词家以晏殊、晏几道父子为主要角色。晏殊正是出自冯延巳的。先看晏殊的词。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木兰花》 )

再看晏几道的词。

十里楼台倚翠微,百花深处杜鹃啼。殷勤自与行人语,不似流莺取次飞。惊梦觉,弄晴时。声声只道不如归。天涯岂是无归意,争奈归期不可期。(《鹧鸪天》 )

这两首父子二人的词颇有相似之处,而其渊源出于南唐也是很显然的。总之,情韵秀雅,读过以后,人人都知道可爱。

北宋有两个诗家而兼词家,一是欧阳修,一是苏轼。欧阳修虽极力提倡韩愈式的古文,而在韵语方面却又十分追随南唐的小词,可见词是当时所认为新颖的文学体裁,无人不爱好。同时也由于他个人笔底近于清微淡远一路,所以作起词来,能以婉秀见长。

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蝶恋花》 )

像这样的词,层层转折,意境深远,笔势清挺,显然是从温飞卿一脉下来,而较李后主更前进一步的。

苏轼的词以豪气著名,大家都说他是以诗为词的,正如韩愈的以文为诗一样,所以似乎不是作词的正当法门。但是词的风格本可以各人不同,何况他打破五代的传统,另辟新的路径,而又确有他的长处,怎能不承认他是第一流的词家呢?除他的长调已在前面引述过以外,再举代表作两首。

灯火钱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帐底吹笙香吐麝,更无一点尘随马。寂寞山城人老也,击鼓吹箫,却入农桑社。火冷灯稀霜露下,昏昏雪意云垂野。(《蝶恋花》 )

这是他在密州追忆钱塘上元胜景所作,前后阕两相对照,俊快无比。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江城子》 )

这是他悼亡之作,比较前人悼亡的诗,就知道词是更能写得宛转凄清的。

苏氏门徒中,以词擅名的推秦观。秦氏的词恰与苏氏异趣,他是深于情的人,所以写情比人加倍深切。将下列一首与苏氏的“十年生死”一首相比较,所用的是同一词牌,而粗细浅深迥然不同。

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江城子》 )

北宋词人中有两个专家,一是柳永,他大胆地把俗语写入词中,这样就更打开了新境界,造成了新面目。不过在当时虽然被大众欢迎,而文人雅士是不甚赞成的。他的名作不少,“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是大家所熟知的,现在只举他的俗语词如下:

闲窗烛暗,孤帏夜永,欹枕难成寐。细屈指寻思,旧事前欢,都来未尽,平生深意。到得如今,万般追悔,空只添憔悴。对好景良辰,皱着眉儿,成甚滋味?红茵翠被。当时事、一一堪垂泪。怎生得依前似恁,偎香倚暖,抱着日高犹睡。算得伊家,也应随分,烦恼心儿里。又争似从前,淡淡相看,免恁牵系?(《慢卷袖》 )

这是不消解释,明白如话的。

另外一个贺铸,力求语意清新,别开生面。像他们这样,确实是以词为毕生事业的,所以有独特的造诣。举小令、长调各一首为例。

不信芳春厌老人,老人几度送余春。惜春行乐莫辞频。巧笑艳歌皆我意,恼花颠酒拚君嗔,物情惟有醉中真。(《浣溪沙》 )

这词看似平常,而上阕以一“春”字宛转关联而下,不愧清新二字,末句体会入微,不是文心如发细的人不能说出。

艳真多态,更的的频回眄睐。便认得琴心相许,与写宜男双带。记画堂斜月朦胧,轻颦微笑娇无奈。便翡翠屏开,芙蓉帐掩,与把香罗偷解。自过了收灯后,都不见踏青挑菜。几回凭双燕,丁宁深意,往来翻恨重帘碍。约何时再?正春浓酒暖,人闲昼永无聊赖。厌厌睡起,犹有花梢日在。(《薄幸》 )

这一首也和柳永的词一样胆大,而比较雅些。

诗中有杜甫,词中就有周邦彦,杜是诗中的正宗,周是词中的正宗。周氏精于音律,他的词在音节上是非常谨严的,不但平仄,连仄声中的上、去、入都不能随意变乱。词到了这个阶段,就几乎把诗的优点也吸收过来,呈一种博大昌明的气象,而可以与诗分庭抗礼,不算诗的附庸了。王维是唐诗的先驱者,杜甫才集大成,李后主是宋词的先驱者,周邦彦才集大成,情形颇为相似。现在举周氏小令、长调各一首,以见一斑。

月皎惊乌栖不定,更漏将阑,历辘牵金井。唤起两眸清炯炯,泪花落枕红绵冷。执手霜风吹鬓影,去意徊徨,别语愁难听。楼上阑干横斗柄,露寒人远鸡相应。(《蝶恋花》 )

写早行人话别的凄苦,还有比这更亲切的吗?读者读到这里,真会如身历其境一般,这是音乐与绘画都表达不出来的,也是诗境中所不具备的,像这样的词,人间必不可少。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凭栏久,黄芦苦竹,疑泛九江船。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枕簟,容我醉时眠。(《满庭芳》 )

无论何人,也会看出这种词的面目格局都与以前不同。他的词句矜炼而新鲜,意思曲折而复杂。乍看倒很像是诗,可见他的内容丰富,无所不包。前半写景精湛,不作平凡语,后半写情也飘忽矫健,末尾融合情景,结构周密,似乱而实不乱。无论遣词命意,都很像杜诗那样沉郁。

南宋词人首屈一指的当然是辛弃疾。他的词生动跳脱,气概不可一世,一如其人。然而粗中有细,气概中有情韵,所以仍然是词,而且是第一流的词。一般都以辛词与苏轼的词相提并论,认为词中的豪放一派,其实辛词远在苏词以上,辛词格律既比较谨严,而且是从真性情发出的。

词中的辛氏在诗中很难找一个可以相比的人,与其说近于李白,似乎不如说近于鲍照。然而总还不如他在词的领域里所占地位之重要。

我们应当多看他几首不同面目的词。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青玉案》 )

前半描写元宵灯市盛况,开始两句在华艳中仍然带有豪俊之气。后半转为温柔细腻,却又一气呵成,不见针线痕迹。辛氏本是大手笔,而小词的规律还是谨严,气度还是幽雅。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水龙吟》 )

开头两句简直是一声铁笛,破空而来,宛然如见水天空旷的景象。以下“遥岑远目”四句不过是说望远山而生感慨,但造语新隽,与起句互相配合,精神百倍。再下去都是说英雄老矣的意思,而用“树犹如此”一句成语截住,意已足而语不尽。最后三句又回顾“无人会,登临意”一句之意。全篇愈豪纵愈哽咽,使人想象作者一腔忠愤无处发泄,千载而下,还不禁下同情之泪。不是真性情何能到此地步?至于辛氏造新语不嫌生硬,用成语又不嫌陈腐,也总是由于他的学问足以相副而情感又真挚自然。

枕簟溪堂冷欲秋,断云依水晚来收。红莲相倚浑如醉,白鸟无言定自愁。书咄咄,且休休,一丘一壑也风流。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觉新来懒上楼。(《鹧鸪天》 )

这是辛氏晚年颓唐闲适之作,在诗人中白居易、陆游以外,另辟一种境界,若取白、陆的老年闲适诗相较,就知道辛词的特色。末二句是从刘禹锡诗中的“筋力上楼知”一句化出。诗只需五个字,而词扩充到十四个字,也可见诗要精练,而词要流利。

南宋词人可以勉强与辛氏分庭抗礼的是姜夔。姜的才情气概远不及辛,但他能运用自己的长处,以精妙婉曲取胜。在音乐中,辛词可以比钟,姜词可以比磬;在山水中,辛词可以比长江上的云山万叠,姜词可以比深山洞壑中清溪一曲。天才之雄厚当然让辛,而人工之精到,也不得不推姜,所以姜词究竟是大家。先看他的小令。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阑怀古,残柳参差舞。(《点绛唇》 )

“数峰清苦”两句是何等费力雕琢出来的句子?九个字好像有千斤重量,使人咀嚼再三,还有余味。末句也具有十分气力。一望而知是对时事的悲愤。这样的词,虽然同是小令,与五代及宋初的小令就大不相同,深刻多了。

再看他的真正代表作: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东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疏影》 )

这是姜氏的自度腔,与《暗香》一首同为古今传诵之作。题目是咏梅。其中前段暗用杜诗,后段暗用寿阳公主事,迷离惝恍,忽粘忽脱,似乎吞吐隐晦。然而作者意在发抒靖康亡国时的幽愤,所以声情不免凄咽,而指事不能太明显。他的好词还有另一种。

人绕湘皋月坠时。斜横花树小,浸愁漪。一春幽事有谁知?东风冷,香远茜裙归。鸥去昔游非。遥怜花可可,梦依依。九疑云杳断魂啼。相思血,都沁绿筠枝。(《小重山令》 )

这也是咏梅的,寓意也略与前首相同。而幽深清峭,脱尽了前人窠臼。

读到姜词,会有这样一个感觉:南宋与北宋渐渐划了疆界。北宋还是继承五代小令的,南宋却不但在面貌上改变了,题材也大不同了。北宋的境界还有局限性,南宋更加广阔了。但是开辟得过于广阔,也就几于无可再发展,到此就接近尾声了。

词家有吴文英,颇像诗家有李商隐。从表面看来,只是刻翠雕红,一片锦绣,然而所含的内容是深曲的,组织也非常精细。虽然有人嫌他太秾密,仍然不失为一大家。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风入松》 )

“黄蜂”两句,设想可谓深微极了,措词也非常秀雅,温柔敦厚,仍不失五代遗风,而更加绵密。若说吴词一味堆砌晦涩,是不确的。

再举一首为例。

门隔花深梦旧游,夕阳无语燕归愁。玉纤香动小帘钩。落絮无声春堕泪,行云有影月含羞。东风临夜冷于秋。(《浣溪沙》 )

这是一片真幻交融的情景。“门隔花深”是想象,“夕阳”是所见,“帘钩”是所闻。“落絮”以下是当前所感,“东风临夜冷于秋”,则以今怀昔,照应首句之“梦旧游”。较五代词,精刻过之。

吴氏的长调果然有秾厚太过的弊病,然而也并非全体如此,试看下列一词:

湖山经醉惯,渍春衫,啼痕酒痕无限。又客长安,叹断襟零袂,涴尘谁浣?紫曲门荒,沿败井、风摇青蔓。对语东邻,犹是曾巢,谢堂双燕。

春梦人间须断。但怪得,当年梦缘能短。绣屋秦筝,傍海棠偏爱,夜深开宴。舞歇歌沉,花未减、红颜先变。伫久河桥欲去,斜阳泪满。(《三姝媚》 )

这也是思故国感兴亡之作,而假过都城旧居为题。不仅哀艳,而且沉痛。因此可知吴氏其他作品所以近于生涩,也由于意在泯去感时伤事的痕迹。

另有一说,南宋词渐流于清浅率易,所以吴氏别具一种风格也是矫正流俗之一法。吴词一出,才使下笔作词的人不敢过于平滑。

据吴氏同时人引述他的作词法,有几句是很扼要的。他说:“词之作难于诗,盖音律欲其协,不协则成长短之诗。下字欲其雅,不雅则近乎缠令之体。用字不可太露,露则直突而无深长之味。发意不可太高,高则狂怪而失柔婉之意。”

南宋以后的词没有什么大发展,甚至于寂寞消沉了几百年,到清初才又有人提倡。后来此道中人虽不少,然而总不过企图攀追宋词的优点,所以也不必细细讨论了。

唯有南北宋之间出了个女词家李清照,她的造诣有戛戛独造的地方,并不是傍人门户。有人以她与李后主相配,认为都是此道的当行本色,是很公允的。举她的小令、长调各一首。

春到长门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开匀。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春。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着意过今春。(《小重山》 )

这是她自己记述踪迹的词,大致说初春天气之可爱,写景轻秀,叙事清俊,不费气力,韵味无穷。一首之中包括五代、北宋、南宋词的妙处,不能不佩服她的才调。

落日镕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永遇乐》 )

这词用当时的俗事俗话追写汴京盛时的元宵佳节,可算是富有现实性的词。后段只是平平说去,不用悼乱伤离的话头,而读者自然感觉到,才是本色的词,绝不是诗。

根据以上所介绍的名词来看,词与诗有相通的地方,也有差异的地方。词本来仍属于诗歌的范围,所以基本上有些原则是可以互相适用的。现在只提出几个稍微特别的问题来讨论一下。

第一,诗是大众的语言,词也是大众的语言。凡是一种新诗体的出现,总是由于这种新诗体更能体现现实生活,更能适合大众的欣赏要求。到了晚唐,诗的变化已经几乎到了绝境。诗人大都朝俗文学的方向走,只是旧诗体的束缚太深,仍旧在这个圈子里找出路终是有限的。所以词的体制形成以后,越来越为大众所喜爱。不过大众之所以喜爱词,并不是仅仅为了句子长短变化的关系,而最重要的还是因为接近口语。所谓接近口语也并不完全是说俗语可以入词,最重要的是能将曲折隐微的意思按言语的神情口吻写出。词是不能纯粹叙事的,也不能简单写景,总须有深切的情感,而用抑扬吞吐的语意层层透出。试举贺铸的《宛溪柳》下阕为例。

已恨归期不早,枉负狂年少。无奈风月多情,此去应相笑。心记新声缥缈,翻是相思调。明年春杪,宛溪杨柳,依旧青青为谁好?

已恨云云是一层,分两句说。无奈云云又是一层,也分两句说。心记云云又换一种说法,翻是云云作一小结。“明年春杪”一句宕开,以下两句接着以感叹作结。在句意转换之际,是不能用语助字表示的,而靠着韵律的作用,使读者自然领会。这不是俨然自说自话的神情口吻吗?

第二,因此,词的句法是很重要的问题。每一词牌有一定句数字数,每句的分逗也有一定。读起来按着句读音节体会其中表情,才能欣赏词的妙处。但词的句法虽有定,而文章的作法仍须由作者自己掌握,尽有伸缩余地。举周邦彦《瑞鹤仙》上半阕为例。

悄郊原带郭。行路永,客去车尘漠漠。斜阳映山落,敛余红犹恋,孤城栏角。凌波步弱,过短亭何用素约?有流莺劝我,重解绣鞍,缓引春酌。

这是周氏在旅途中遇着相识女性而作的词,首句先概括地写出当前景物,作为一篇纲领,这句末一字是要重读的。下句写旅程,以“行路永”三字一逗。“斜阳”一句再宕开,补写眼前所见,引起下句情感。“敛余红”一句前五字一逗,这是词律所规定的,但读起来还须在“红”字稍停,因为“犹恋”二字在意思上仍与“孤城栏角”相连,所以词的逗并不一定表示意思的完全停顿。“凌波步弱”四字提起另一件事,紧接着“过短亭”一句,音节非常跌宕而郑重。以下“有流莺劝我”虽是一逗,而读起来仍须在“莺”字稍停,因为劝我重解绣鞍缓引春酌仍是一件事,仍是一句话。

词中又有所谓领字,以开头一个字领起全句的意思。如柳永《八声甘州》:“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以一“渐”字领下四字三句。秦观《八六子》:“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以一“念”字领下六字二句。又有以二字领全句的,如秦观《八六子》:“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周邦彦《拜星月慢》:“似觉琼枝玉树相倚,暖日明霞光烂。”“那堪”、“似觉”都是领字。

关于词的句法,须参考《词律》、《词谱》等书。有可以通融的,有万不能通融的,一种词牌也可能有各种的作法。除非作者能自度腔,总应当按着传统的规定去作。所以作词亦称填词,亦称倚声,不能像诗那样自由。

第三,词的用韵有不同于诗的。首先,一首词可以全用平韵而末用一句仄韵,如《西江月》,也可以在一首的中间插入别的韵,长的如《六州歌头》,短的如《醉垂鞭》。也可以一首八句的小词而用四个不同的韵,如《菩萨蛮》。还有不押韵的句子也押与平韵相应的仄韵,如贺铸的《台城游》。

至于词的押韵,比诗的限制宽些,诗所不能通用的,词可以通用。这是因为宋代中州语音已经起了变化,与唐代略有不同,所以唐人的诗所绝不混用的,宋人就不觉得有区别的必要。在作词的时候,因为接近口语,所以很自然地按方音来押韵,只有在作诗的时候,才仍旧严格遵守唐韵。例如苏轼的《蝶恋花》(已见前)以“画”字与“夜”、“麝”等字同押,“画”字属卦韵,与其他属祃韵的字本是两种音,而从宋代到如今已经换了读音,所以可以通押。又如姜夔的《踏莎行》,以“染”字与“软”字同押,染属琰韵,与软属铣韵的也大不同,也是从宋代到如今普通话都不再分别的缘故。

不过词韵的放宽,在名家词中也只是偶然遇见,并没有完全打破传统范围。姜夔的《长亭怨慢》以“此”字与“树”、“絮”、“户”等字同押,按今天的读音说,总不适当,似乎不足为训。

第四,词是继承三百篇以下的传统而产生的。由于音调之优美,宜于表达缠绵悱恻的感情,所以绝大部分的词是写美人香草的。特别是写两性的恋情,那样浓烈,那样毫无隐蔽,悲欢离合,万绪千端,使人得到戏曲般的感动。

从上文引述的例子可以看出唐、五代到北宋的词,几乎全是以恋情为主题的。作词的人未必都真有自身的体验,也不是真有恋爱的事实。

向来有句话,说:“凡劳人思妇之有作,皆忠臣孝子之用心。”词的表面可以极香艳,而内容是有寄托的。后人能推测出来的固然不乏,而词旨隐晦,年深日久,不能索解的,当然更多。诗固然如此,词为尤甚。因为作词的原意就是不愿直说。举南宋末年无名氏所作之刺时政一词为例:

半堤花雨,对芳辰消遣,无奈情绪。春色尚堪描画在,万紫千红尘土。鹃促归期,莺收佞舌,燕作留人语。绕栏红药,韶华留此孤主。真个恨杀东风,几番过了,不似今番苦。乐事赏心磨灭尽,忽见飞书传羽。湖水湖烟,峰南峰北,总是堪伤处。新塘杨柳,小腰犹自歌舞。(《百字令》 )

这词流传的时候,已经说明是对贾似道而作的,所以我们觉得词意明白。假使不知道词的本事,还不也会当它是普通的伤春之词吗?

所以从词的表面来看,仅仅看见绮罗脂粉的字眼,以为词的内容是浮浅的,那未免有时成为误解了。

今后词还有发展余地没有呢?词的本意是配合声乐的,不过到了南宋,已经不甚在这方面注重,而词的用途已经差不多与诗合而为一了,替人做寿也可以用词,滑稽调笑也可以用词。所以宋的末期,词已经成为玩物,不甚登大雅之堂。直到清代,才把词的正宗兴复起来,特别在晚清以至近代,词家的作品高超的可以抗衡北宋。原因是诗的趣味不够浓厚,境界不够变化,好新厌故的人就再从词中求生路。然而只是把旧词的声律字句考究精详,按着规律去填字而已,词只能算诗歌的另一种体裁,与实际歌奏的乐曲无关了。那么,今后词的发展恐怕也只能作为长短句的诗而发展了。既然诗还可以发展,词自然是不能例外的。

请看古代乐府在诗歌中的地位,也就可以推断词的地位了。汉魏的乐府原是歌曲,然而后来的作者只是摹拟其声调,袭用其题目,陈陈相因,成了一种毫无实用的装饰品。杜甫首先打破了旧习惯,到了中唐的元稹、白居易、李绅出来,创造了新乐府,连形式和内容都比以前大大进步。于是汉魏乐府的形式成为僵死的,没有人再去追摹了。或者词在今后,也会脱去词律的严密束缚,而但取词的参差句法,大致不乖平仄,与旧诗的几种体裁相辅而行。至于像专门词家所斤斤较量的声律,恐怕也会成为过去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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