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不准备作为文学史来谈,只是为了能比较全面地认识古典诗歌的面貌,举出些实例来显示各时代各家数的体制、风格、意境,是有必要的。
国风
第一,先从《诗经》说起。
最充满诗的意味的是《国风》。其余《雅》、《颂》部分有诗史和乐曲的作用,暂且不谈。
《国风》发挥纯洁的情感,所以说:“发乎情,止乎礼义”(《诗大序》)。情感最浓挚的有如: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这几句诗写离别之感,可以说缠绵委婉极了。但是诗人有时又非常愤慨激昂,例如: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再看看,写慈孝之情的如: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写忠爱之情的如: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写朋友之情的如: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写征戍之情的如: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写恋爱之情的如: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写妇女容色之美的有如:
鬒发如云,不屑髢也。玉之瑱也,象之揥也,扬且之皙也。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写男子风貌之美的有如:
猗嗟昌兮,颀而长兮,抑若扬兮。美目扬兮,巧趋跄兮,射则臧(善)兮。
写建筑的有如:
定之方中,作于楚宫(楚丘之宫)。揆之以日,作于楚室。树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
写田猎的有如:
叔于田,乘乘马(四马)。执辔如组,两骖如舞。叔在薮,火烈具举。袒裼(裸)暴虎,献于公所。将叔勿狃(勿自恃),戒其伤女。
写田园的有如:
七月流火(星名),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黄鹂)。女执懿(柔)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众多)。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毫无疑问,后来诗家种种不同的意境风格都是由此发展而来的,不过形式起了变化而已。
汉魏诗
为简化起见,楚辞、汉赋部分究竟不算正规之诗,可以略去不谈,直接讨论汉魏诗。古人都说汉魏诗是源出《国风》。即以体裁形式而论,由四言演为五言,也很自然合理。现在流传的《古诗十九首》,应当承认是汉魏诗早期的正规代表作。
《古诗十九首》都是言情之作,其中颇有词意重复的,可能并不出于一人一时,而只是偶然的抄集。现在把体制、音节较为不同的录在下面。
一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菟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
这是一首写夫妇之情的诗。“思君令人老”、“过时而不采”,本来都是沉痛的话,而末了二句却替对方原谅,反更为沉痛,诗人与人为善的存心是足够感动人的。
“阿”、“罗”属五歌韵,与下面的“宜”、“陂”等属四支的字似乎不是一韵,不过古音“宜”、“陂”等字是与五歌可以通的。所以这首诗仍算一韵到底。
二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如此)。文采双鸳鸯,裁为合欢被。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这是一种借物写人的诗,后来诗家广泛地采用此法,词家的法门从此而出的,更十居八九。末了二句完全是散文的句法,用起来觉得很劲健古朴。这也是汉魏诗的特征。全首音节短促,增加情感的力量。
三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房难独守。
这诗连用许多叠字,写景既美妙,造句又能在整齐之中寓变化,为后来的诗开辟浓厚沉郁的境界。前六句作装点陪衬,后四句就直说无余,二者互相补救,互相映带,也是作诗的章法上应当注意的。
四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这诗前八句是平韵,后八句是仄韵。是换韵的古诗的开始。前八句意思尚未完足,而忽然改用仄韵提起,并且两句接连用韵,造成奇峰突起,高唱入云的格局,带来不少激越的情感。再看与此相仿佛的蔡邕《饮马长城窟行》:
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梦见在我旁,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辗转不可见。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开始时两句一转韵,转韵的时候,连字句也像连环钩锁一般,彼此牵连承接,有无限宛转深情。末了二句,突然用两个仄声韵,斩钉截铁地勒住。语意不尽,而神韵无穷。较之前面一首,技巧更工。唐人五古往往是从这里得到启发的。
谈到《古诗十九首》与后来所发展的建安诗不同之点,明代的谢榛说过几句很扼要而有趣的话。他举出上面的“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好像秀才在家乡只和朋友说家常话,及至中了进士,作了官,学说官话,就装出许多官腔来。例如曹植的“游鱼潜渌水,翔鸟薄(迫近)天飞。始出严霜结,今来白露晞(干)。”平仄妥帖,句法整齐,就有点官腔了。魏晋诗官话与家常还各得一半,以后家常话就愈来愈少了。
这是很对的。现在再补充说明几句。古诗的好处就在真率自然,有一种古朴意味。同时也还是有组织的,还是以声调的抑扬来表达情感的,虽是说的家常,究竟与说话不同,仍然富有诗味。至于魏晋以后的诗,组织越来越严密,词采越来越富丽,这是文化生活进步的自然规律,我们也不能仅仅以古诗满足我们的欣赏欲。不过古诗的优点,是我们应当郑重学习,尽量吸收的。
汉魏诗中有一种完全叙事的乐府,以古今盛传的《陌上桑》为代表。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善蚕桑,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颤动之貌)髻,耳中明月珠。绿绮为下裳,紫绮为上襦。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着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使君遣吏往,问是谁家姝?“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年几何?”“二十尚未满,十五颇有余。”使君谢(致意)罗敷:“宁可(能不能)共载不(否)?”罗敷前致词:“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腰中鹿卢(剑上的装饰)剑,可直(值)千万余。十五府(县署)小吏,二十朝(中央)大夫,三十侍中郎(宫廷官),四十专城居(郡太守)。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
《孔雀东南飞》是这种体裁最长的一篇。大家都很熟悉,不再引了。
长篇叙事诗好像看长幅的历史风俗图画一般,需要浓厚的色泽,繁富的点缀,不可以枯淡取胜。自三百篇、楚辞、汉赋,以至汉魏、六朝、唐诗一脉相承,都是不惜用重笔浓墨的。用重笔就是说不怕词句重复,用浓墨就是说不怕多加陪衬。以这首《陌上桑》而论,为了刻画罗敷的形象,不但重重描写她的服饰,甚至连采桑的道具都不惮烦加以装点。至于对白中的话,本可以一句直接答覆的,偏偏衍为几句,而又不是直接说出的。这些都无非要提高艺术性,在形象化之中,给读者以启发,而不是直接用议论、感慨的话表示。后人所作往往不及古人的名篇,关键就在于此。
汉魏诗虽以五言为主,也有时扩充到七言,为后世的七古所祖。张衡《四愁歌》就属于这一体。
一思曰: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甫(山名)艰,侧身东望涕沾翰(毛)。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玉)。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
二思曰: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从之湘水深,侧身南望涕沾襟。美人赠我琴琅玕,何以报之双玉盘。路远莫致倚惆怅,何为怀忧心烦怏?
三思曰:我所思兮在汉阳,欲往从之陇阪长,侧身西望涕沾裳。美人赠我貂襜褕,何以报之明月珠。路远莫致倚踌躇,何为怀忧心烦纡?
四思曰:我所思兮在雁门,欲往从之雪雰雰,侧身北望涕沾巾。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路远莫致倚增叹,何为怀忧心烦惋?
四愁每首的句法都是一样,只将中间的实字调换一下,完全是《国风》的体裁,用来抒写烦闷郁怫的情绪,是最适当的。后来不少人沿袭他这种格式,杜甫的《同谷七歌》也是学他,却更有变化。
诗中的地名,当时必有所指,我们无从考实了。
魏文帝(曹丕)的《燕歌行》更是正规的七言诗。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未半)。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罪)限(隔)河梁?
这诗从悲秋而说到念远,再说到离别相思之苦,再说到眼前作诗的情景,而以牵牛织女作感慨的对比。意思由浅而深,层次清楚,不但作七言古诗的前导,而且竟是正规的七言古诗。大凡诗意需要配合缠绵悱恻的情绪,就嫌五言太短促,所以七言之兴,也不比五言太晚,不过初起时的作品流传较少而已。
到了建安时代,曹氏父子在政治上握有重权,在文坛上也独标异帜。诗人辈出,名篇络绎,古来没有比这个时代显得更繁荣的。他们开始以自己的生活写入诗篇,因而将题材范围扩大了,内容也丰富了。建安诸家的诗不能全数列举,仅取曹丕、曹植各一首为代表如下:
西北有浮云,亭亭如车盖。惜哉时不遇,适与飘风会。吹我东南行,行行至吴会。吴会非我乡,安得久留滞?弃置勿复陈,客子常畏人。(曹丕《杂诗》之一 )
初秋凉气发,庭树微销落。凝霜依玉除,清风飘飞阁。朝云不归山,霖雨成川泽。黍稷委(倒下)畴陇,农夫安所获。在贵多忘贱,为恩谁能博!狐白(裘)足御冬,焉念无衣客?思慕延陵子,宝剑非所惜。子其宁(安)尔心,亲交义不薄。(曹植《赠丁仪》 )
在这里可以看出下列几点:第一,建安诗所以别于《古诗十九首》,是句法更加整齐,组织更加严谨。初秋凉气发以下四句的面貌就显然不是十九首里所有的。从此以后,成了五言诗的定型。也就是说,以前不过略具轮廓,到建安就规模具备了。第二,曹植的诗比较平实,曹丕诗虽不多,而以超逸见长。一是以工力见长的,一是以天分见长的,也就是后来李白、杜甫的分别。杜甫近于曹植,李白近于曹丕,历来的诗家,或偏于此,或偏于彼,大抵不出此范围。第三,曹植诗中:“黍稷委畴陇,农夫安所获。”以下各句,是后来咏时事诗所从始。这样就反映了时代,不管诗人的动机是怎样的,总之,诗就是时代的产物,我们从诗中可以获得宝贵的史料。
曹植诗的起句往往非常开阔宏壮,如“惊风飘白日,忽然归西山”,“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这也是由十九首承袭而来的,成为魏晋以后五言诗的共同体势。
建安诗人号称七子,其实余人的诗大同小异,也不必细述了。
建安时代的繁钦《定情诗》是后世艳体诗的开山祖。词句古艳,情致缠绵,后人是追踪不上的。
我出东门游,邂逅承清尘。思君即(就近)幽房,侍寝执衣巾。时无桑中契,迫此路侧人。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何以致殷勤?约指一双银。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何以结中心?素缕连双针。何以结相于?金薄画搔头。何以慰别离?耳后玳瑁钗。何以答欢忻?纨素三条裙。何以结愁悲?白绢双中衣。与我期何所?乃期东山隅。日旰兮不来,谷风吹我襦。远望无所见,涕泣起踟蹰。与我期何所?乃期山南阳。日中兮不来,飘风吹我裳。逍遥莫谁睹,望君愁我肠。与我期何所?乃期西山侧。日夕兮不来,踯躅长太息。远望凉风至,俯仰正衣服。与我期何所?乃期山北岑。日暮兮不来,凄风吹我襟。望君不能坐,悲苦愁我心。爱身以何为?惜我华色时。中情既款款,然后克密期。褰裳蹑茂草,谓君不我欺。厕此丑陋质,徙倚无所之。自伤失所欲,泪下如连丝。
阮籍及其他
到了魏晋间的阮籍,由于时事多故,心怀不平,而又不能不隐晦以避祸,作了八十二首《咏怀》诗,以寄感慨。词意悲伤激切,但是究竟意旨如何,仍不能明言,只在可解不可解之间而已。也是从《古诗十九首》发展出来的体制。
录下列一首,以见一斑。
湛湛长江水。上有枫 树林。皋兰被径路,青骊逝 骎骎。远望令人悲 ,春气感 我心。三楚多秀士,朝云进 荒淫。朱华振芬芳 ,高蔡(地名,出《战国策》)相 追寻。一为黄雀哀,泪下谁能 禁。
说明:字下的点代表仄声,线代表平声,是根据翁方纲《五言诗平仄举隅》的。
阮诗的音节可以作为汉魏诗的标准。初学应当注意体会。除韵脚以外,翁方纲指出某字应用平声,某字应用仄声,虽然并不是绝对的,也值得参考。
到了西晋,陆机、潘岳的诗开始变古朴为绮丽,这是与文体的变化相应的,举陆氏的《日出东南隅行》为例。
扶桑升朝晖,照此高台端。高台多妖丽,璿(璇)房出清颜。淑貌耀皎日,惠心清且闲。美目扬玉泽,蛾眉象翠翰。鲜肤一何润,秀色若可餐。窈窕多容仪,婉媚巧笑言。暮春春服成,粲粲绮与纨。金雀垂藻翘,琼佩结瑶璠。方驾扬清尘,濯足洛水澜。蔼蔼风云会,佳人一何繁。南崖充罗幕,北渚盈軿轩。清川含藻景,高岸被华丹。馥馥芳袖挥,泠泠纤指弹。悲歌吐清响,雅舞播幽兰。丹唇含九秋,妍迹陵七盘(舞名)。赴曲迅惊鸿,蹈节如集鸾。绮态随颜变,沉姿无定源。俯仰纷阿那(婀娜),顾步咸可欢。遗芳结飞飙,浮景映清湍。冶容不足咏,春游良可叹。
这诗很像是有感于晋室诸王之将乱天下而作,末句点明悲愤之意,而全诗多用对句,排比工整,词藻丰富,秀色可餐一句更为千古传诵。陆氏当然是六朝诗的开山祖。
潘岳的文章较陆机更为明秀,诗以悼亡之作为最出色。情景交融,也是后世诗家所奉为矩范的。举一首为例: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僶俛(勉力)恭朝命,回心返初役。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帏屏无髣髴,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怅恍如或存,回惶忡惊惕。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春风缘隙来,晨溜承檐滴。寝兴何时忘,沉忧日盈积。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
西晋还有一个诗人左思,家数与潘陆稍有不同,他是以雄劲顿挫见长的,《咏史》诗是他寓意所在。
弱冠弄柔翰,卓荦观群书。著论准《过秦》,作赋拟《子虚》。边城苦鸣镝,羽檄飞京都。虽非甲胄士,畴昔览《穰苴》。长啸激清风,志若无东吴。铅刀贵一割,梦想骋良图。左眄澄江湘,右盼定羌胡。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
陶潜
东晋一代,除郭璞以《游仙诗》得名外,没有杰出的诗家,直到晋宋之间,陶潜以超卓不凡的胸襟,扫除俗套,自成一格,情真语淡,不在于求好而自然无不好。在诗家之中,他是千古独步的。后世诗家得到他的一点余味,已经卓然可传。
从表面看他的诗,似乎首首都是空的。但若知道他的身世和当时的局势,就可以推测他的隐衷,有激越悲愤的地方,并不是一味嗜酒闲居,萧然世外,安贫乐道。所以读陶诗需要全面深入,看似容易而其实极不容易。在这里只举出《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一首:
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
就这一首诗来看,陶诗的妙处完全在于真实朴素,不假雕饰。以画来比,汉魏诗像线条粗重设色板滞的古画,陶诗像纯用墨笔的白描,几乎看不出笔墨痕迹。陶氏以后的谢、鲍各家有点像大青绿山水画,而唐代的王维出现以后,又盛行文人画的浅绛法。
不过诗文风格之变迁总不是突然发生的,诗家的作品也不是永远出于固定模型的。陶诗一面结束了汉魏诗的局面而开辟了广阔新颖的法门,同时也暗中为后起的宋、齐以至唐的诗派作过渡的钩联。陶诗虽是以白描为主,而白描之中又有些色泽之滋润。形式上虽以单行为主(如上面所引一首),而未尝不兼用骈偶来调剂。即如他的《九日闲居》诗:“露凄暄风息,气澈天象明。往燕无遗影,来雁有余声。酒能祛百虑,菊解制颓龄。”不是已经像宋、齐以后的诗,甚至于像唐诗吗?又如《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诗:“夙晨装吾驾,启涂情己缅。鸟弄欢新节,冷风送余善。寒竹被荒蹊,地为罕人远。是以植杖翁,悠然不复返。即理愧通识,所保讵乃浅!”不是特别近于谢灵运的诗派吗?又如《与殷晋安别》诗:“良才不隐世,江湖多贱贫。脱有经过便,念来存故人。”这不宛然又是六朝末期的句法吗?至于《赠羊长史》诗:“紫芝谁复采?深谷久应芜。”简直更是唐诗中的名句。如果单指出这句说是陶诗,会没有人肯信的。
因此,可以断言:陶诗之所以卓绝千古,是因为吸收了前人的长处,又运用了当时的语法,并且预为后来诗家的先导。他是包罗众长,不专一辙的。虽然陶诗的特色在一淡字,然而并不是枯干的。
二谢与鲍照
谢灵运是第一个从生活上体验山川风景的诗人。他以全副精力描绘云霞草木的精神,使祖国的涧壑林泉雄奥幽深的无穷奇景都暴露在世人眼前,不仅是有创造力的诗人,而且是沉着勇毅的游历家。举一首为例。
猿鸣诚知曙,谷幽光未显。岩下云方合,花上露犹泫。逶迤傍隈隩,迢递陟陉岘。过涧既厉急,登栈亦陵缅。川渚屡径复,乘流玩回转。蘋萍泛沉深,菰蒲冒清浅。企石挹飞泉,攀林摘叶卷。想见山阿人,薜萝若在眼。握兰勤徒结,折麻心莫展。情用赏为美,事昧竟谁辨?观此遗物虑,一悟得所遣。(《从斤竹涧越岭溪行》 )
看这首诗,未免令人感觉到造句用字有点板重沉闷。在他的时代,开始对古淡的诗文嫌不够味,也就是说不足以应付描绘新题材的需要。所以一时风气需要更工整的句法,更严密的字眼,使诗的形态更加丰富多采。谢氏是这种运动的先驱者,不及后世诗家的灵活,那是无足怪的。正如我们偶然看见唐以前的古画,总是浓厚的,重拙的,一到唐代,就更加纯熟精妙。其发展的次第正相同。
不用说到很远,只看比谢灵运时代稍后的谢朓,已经轻灵多了。试看谢朓的名篇《晚登三山还望京邑》:
灞涘望长安,河阳视京县。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去矣方滞淫,怀哉罢欢宴。佳期怅何许,泪下如流霰。有情知望乡,谁能鬒不变?
余霞两句,千古传诵,开启了唐代李白的诗派。“喧鸟覆春洲”的“覆”字是再三锤炼出来的。以一个警切的字眼提起全句的精神,也是唐代律诗的共同法则。
谢灵运与谢朓分称大小谢,其实小谢与大谢诗派是不相近的,相近的倒是鲍照。鲍氏与小谢可以合称鲍谢,他们的诗都是飘逸一路,在以前还不曾发现过,试看鲍氏的转韵五言:
始见西南楼,纤纤如玉钩。末映东北墀,娟娟似蛾眉。蛾眉蔽珠栊,玉钩隔绮窗。三五(十五)二八(十六)时,千里与君同。夜移衡汉落,徘徊帷幌中。归华先委露,别叶早辞风。客游厌苦辛,仕子倦飘尘。休澣自公日,宴慰及私辰。蜀琴抽白雪,郢曲发阳春。肴干酒未阕,金壶起夕沦。回轩驻轻盖,留酌待情人 (1) 。
鲍照的乐府特别是李白的先驱,其一种苍凉慷慨之气全含在华采缤纷之中。举《拟行路难》十八首之二为例:
奉君金巵之美酒,玳瑁玉匣之雕琴。七彩芙蓉之羽帐,九华蒲萄之锦衾。红颜零落岁将暮,寒光宛转时欲沉。愿君裁悲且减思,听我抵节行路吟。不见柏梁铜雀上,宁闻古时清吹音。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这样的诗已经突破五言的范围,而采取了七言的形式。梁以后不独在诗中,即在赋中也常掺入七言句子。诗赋渐渐合流而变了形态。鲍诗矫健不凡,摆脱拘束,在次首表现得更明显。
六朝民歌
除六朝诗家的诗以外,六朝的民歌在后来的诗坛上也起很大的作用。它们的特色是用时代的语言,坦率地说出两性的情爱,似乎是未经文人润色的,但文人运用这种民歌丰富了六朝诗的采色情调。下列两首已经成为常用的典故。
碧玉破瓜时,相为情颠倒。感郎不羞难,回身就郎抱。(孙绰《情人碧玉歌》 )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王献之《桃叶歌》 )
六朝著名的有《子夜歌》、《前溪歌》、《懊侬歌》、《长干曲》等,其中有极秀艳的,如: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子夜歌》 )
有极泼辣的,如:
黄葛生烂漫,谁能断葛根?宁断娇儿乳,不断郎殷勤。(《前溪歌》 )
有极质朴的,如:
我有一所欢,安在深阁里。桐树不结花,何由得梧子?(《懊侬歌》 )
有极流利的,如:
逆浪故相邀,菱舟不怕摇。妾家扬子住,便弄广陵潮。(《长干曲》 )
以后这些歌曲,一直到唐代还为诗家所常采用的题目,别加一番组织,就成为更美妙的诗了。在六朝末期,出现一首长的歌曲,名为《西洲曲》,作者不可考。其风格是初盛唐的诗家所承袭的。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阑干头。阑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谈到这里,不妨举李白的《长干行》相对照。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八月蝴蝶来,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长风沙是个地名)。
《西洲曲》是六朝民歌的加工与组合,转折玲珑,风韵疏秀,唐以后这种诗几乎绝迹了。李诗虽然大体相同,究竟还是李氏本人风格的成分居多。
读者应当特别注意这两首诗的用韵,多多诵读,必能有助于声调的体会,因而格外能领略古典诗歌的美妙。
庾信
齐梁以后,在五言古诗以外,又盛行一种新体诗。所谓新体诗的特征是:(一)篇幅较短,以四韵为最常见。(二)音节对偶较为和谐工整,与唐人的五律相近。(三)题材多半是妇女容饰歌舞,词藻轻艳。在梁陈的宫中,一班文士所作的诗就是这种,号称宫体。
当新体诗盛行之际,又出了一个卓越的诗家——庾信。他的身世一半属于南朝,一半属于北朝。他在侯景乱事中,由建康到了江陵,又由江陵被北周俘入长安,从此将南朝的文风传到北方。以在南方的轻艳文体结合在北方的悲凉身世,产生的作品就完全是崭新的,是不落窠臼的。吸取古人的精华,换上一副新的面目。例如他用阮籍的《咏怀》旧题作了几十首感伤身世的诗,却与阮诗形式绝不相同。举其中一首为例:
寻思万户侯,中夜忽然愁。琴声遍屋里,书卷满床头。虽言梦蝴蝶,定自非庄周。残月如初月,新秋似旧秋。露泣连珠下,萤飘碎火流。乐天乃知命,何时能不忧?
从这里可以看出他用的典故是常见而易懂的,对仗是活泼而不拘形式的,像残月如新月一联特别轻圆流利。六朝诗堆砌词藻的习气,经他的妙笔一挥,就扫荡得所余无几了。
这些还只是从旧体裁出新格调的作品,另外应当看他自己创造的体裁。一是《夜听捣衣》诗 (2) 。
秋夜捣衣声,飞度长门城。今夜长门月,应如昼日明。小鬟宜粟瑱(一种妆饰物),圆腰运织成(锦类)。秋砧调急节,乱杵变新声。石燥砧逾响,桐虚杵绝鸣。鸣石出华阴,虚桐采凤林。北堂细腰杵,南市女郎砧。击节无劳鼓,调声不用琴。并结连枝缕,双穿长命针。倡楼惊别怨,征客动愁心。同心竹叶椀,双去双来满。裙裾不奈长,衫袖偏宜短。龙文镂剪刀,凤翼缠篸管。风流响和韵,哀怨声凄断。新声绕夜风,娇转满空中。应闻长乐殿,判彻昭阳宫。花鬟醉眼缬,龙子细文红。湿折通夕露,吹衣一夜风。玉阶风转急,长城雪应暗。新绶始欲缝,细锦行须纂。声烦广陵散,杵急渔阳掺。新月动金波,秋云泛滥过。谁怜征戍客,今夜在交河?栩阳离别赋,临江愁思歌。复令悲此曲,红颜余几多?
这诗以新体诗衍成转韵,而转韵处都有美妙的承接和轻圆的音调,读起来真像珠走玉盘那样悦耳。例如“鸣石出华阴”、“同心竹叶椀”、“新声绕夜风”等句,都是由上一段承接过来而用两句一韵造成音节上的俊快。庾信在他的赋和诗里一贯用这种手法,替唐人的律诗和转韵古诗创开门径。所以杜甫说“清新庾开府”,他的诗可以说漂亮极了,绝无丝毫陈腐之气。
另外一首是《伤王褒》诗:
昔闻王子晋,轻举逐神仙。谓言君积善,还得嗣前贤。四海皆流寓,非为独播迁。岂意中台坼,君当风烛前。自君钟鼎族,江东三百年。宝刀仍世载,琱戈本旧传。绿绂纡槐绶,黄金饰侍蝉。地建忠臣国,家开孝子泉。自能枯木润,足得流水圆。以君承祖武,诸侯无间然。青衿能对日,童子即论天。颍阴珠玉丽,河阳脂粉妍。名高六国共,价重十城连。辩足观秋水,文堪题马鞭。回鸾抱书字,别鹤绕琴弦。拥旄裁甸服,垂帷非被边。静亭空系马,闲烽直起烟。不废披书案,无妨坐钓船。茂陵忽多病,淮阳实未痊。侍医逾默默,神理遂绵绵。永别张平子,长埋王仲宣。柏谷移松树,阳陵买墓田。陕路秋风起,寒堂已飒焉。丘杨一摇落,山火即时然。昔为人所羡,今为人所怜。世途旦复旦,人情玄又玄。故人伤此别,流恨满秦川。定名于此定,全德以斯全。唯有山阳笛,凄余思旧篇。
庾信和王褒都是梁朝旧人,客居长安,晚年分手,悲痛当然不比寻常。这诗将五言古诗变为近似律体的诗,音节对仗都比古诗和谐工整,但又不受拘束,纯任自然,一望而知是老笔颓唐,不暇修饰。愈是这样,愈显情感之真。以体裁而论,就是唐人五言排律的前身。凡长篇的叙事抒情诗,用这种体裁最为适当,使读者不厌其长而唯恐其易尽,杜甫、元稹、白居易、李商隐都善于继承庾信的作风。
杜甫说:“庾信文章老更成”,又说:“波澜独老成”。诗的老练处就在于富有波澜。以这首诗而论,从开始到“岂意中台坼”一联是一篇的提纲,直接从伤悼说起,开门见山,才可以振起下文追叙生平的一大段话。“自君钟鼎族”一句承上启下,转换无痕,以下全用偶句实写,一排一排,层出不穷,一直写到“永别张平子,长埋王仲宣。”力量雄厚,声调哽咽。柏谷以下,忽用“陕路秋风起”单行的句子加以变化,好像一片浓云密雾,到此被长风驱散,耳目为之豁然。这又是庾信寓散于骈的惯技,所以他的诗文,无论如何华丽,是不板滞的。结句凄恻之极,不忍卒听。起结照应有情,结构疏密相间,这就是所谓波澜的表现。
在政治上,周、隋是南与北、汉与胡文化混一的开端,灿烂簇新的花朵含苞欲放了。庾信可以完全代表这一时期的作风。比他稍后,则隋炀帝时代的诗人薛道衡一辈,更进一步蹈入唐律的领域。他最著名的《昔昔盐》(曲名)一首是不可不注意的。
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水溢芙蓉沼,花飞桃李蹊。采桑秦氏女,织锦窦家妻。关山别荡子,风月守空闺。恒敛千金笑,长垂双玉啼。盘龙随镜隐,彩凤逐帷低。飞魂同夜鹊,倦寝忆晨鸡。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前年过代北,今岁往辽西。一去无消息,那能惜马蹄?
唐代赵嘏曾经用这二十句诗每句作为一个题目,成五律二十首,清末王闿运也有仿。
这诗中段全是对句,非常工丽,比庾信带有单句的诗文又进一步接近唐人的律诗了。
初唐
唐诗一般分为初盛中晚四期。初唐指开国至武则天时代,主要是四杰——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及陈子昂等。盛唐指开元天宝以至大历时代,主要是王维、李白、杜甫等人。中唐指元和时代,主要是元稹、白居易、韩愈等人。晚唐指唐末,主要是李商隐、温庭筠等人。其间名家辈出,不能尽数。大致初唐直接六朝余风,在格律上益求工整,因而奠定了唐诗的基本形式。只有陈子昂一个人力追古朴,不失汉魏气息,所以初唐诗的成分中还有相当的古意。盛唐诸家已到成熟的境界,每人都有不可磨灭的优点,都可以供作模范。中唐则出现革新的运动,打破陈陈相因的老调,各具新的面目。以上是唐诗光辉灿烂的时期。到了晚唐,则小名家多而大家少,只有李商隐一个人规模是比较大的。所以晚唐诗派流于小巧,不像前几个时期那样气力充沛了。
现在就根据上述的要点分别介绍:
初唐四杰的诗文,原是名重一时的。那时正值太宗提倡文学之后,宫廷的影响很大,在形式上追求富艳整齐,从后世的眼光看来,似乎是华而不实的。不过四杰也有他们杰出的地方,尽管承袭这种形式,依然有一种流转自如的气势贯在其中。而且他们对当时的统治阶级多少有些反抗情绪,与后来的大家——杜甫、白居易——殊途同归,在卢照邻的《长安古意》篇中就可以看出 (3) 。
我们现在专看唐人的律诗是怎样从他们手里形成的,以王勃的一首作代表。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
这诗开始就以对句而又用引韵起,是唐人律诗中最工整的一种格式,以下平仄无一字不调和,对偶无一字不工切,而又意浅语真,海内一联,至今还是大众传诵的名句。
与四杰同时的沈佺期、宋之问也是初唐期中重要代表。试看沈氏的七律诗。
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谁为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独不见》 )
这已经是唐代正规的七律诗了。开始以海燕双栖反衬夫妇离散,末联意思是明月徒然照到机上的丝织品,而不能照见离人,语意微婉。九月一联对偶灵活,也是名句。
在这里只举出两首,大致可以看出初唐的名诗家是怎样运用词藻而又不受词藻的支配。
王维及其他
唐代诗人都往往能从其作品中推想到他的性情风度。
王维是怎样一个人呢?他自己喜爱书画琴棋,以及音乐舞蹈种种游艺,并且无不精通。性情闲淡,耽好山水,诵经拜佛,不吃荤,不娶妻,确是一个高士,一个雅人。
进一步研究他在艺术上的成就,他的画是有创造性的。他运用水墨法写出天然的景物,摆脱了过去纯用浓厚色彩以及追求形似的习惯,使中国画进入了另一新境界。这与他爱山水、爱禅悦的性情是有关联的。他运用新的画境入诗,又以新的诗境入画,这就是所谓:“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了。
怎样画中有诗,凡是领略过唐宋以来文人画的,大概都能体会到这一点吧!王维以前的画是以实物实事为对象的,不从画家心目中摄取意境。画家心目中所摄取的意境在于苍润深远,错综曲折,要比视线所能接触的更深一层,这就是画中有诗。至于能画的人所作的诗,又必工于写景,仿佛将心目中所摄取的意境用美妙的文字写出,使人神游而不自觉。
怎样才能做到这样呢?王维诗画的手法都不外乎清微淡远四字。清微淡远却不是没有色泽,不过其中有一股清气流行,不凝滞于迹象罢了。举一首诗为例:
青青杨柳陌,陌上别离人。爱子游燕赵,高堂有老亲。不行无可养,行去百忧新。切切委(抛开)兄弟,依依向四邻。都门帐饮毕,从此谢亲宾。挥涕逐前侣,含凄动征轮。车徒望不见,时见起行尘。吾亦辞家久,看之泪满巾。
这诗的结构和词句都简单平凡得很,几乎不会作诗的人也能作得出来,然而就在简单平凡之中显出真挚,这就是淡的妙处。这诗淡到极点了,但王维诗的淡处仍有些烘托,譬如山水画,虽不是大青绿,却是浅绛设色。再看一首七古《同崔傅答贤弟》:
洛阳才子姑苏客,桂苑殊非故乡陌。九江枫树几回青,一片扬州五湖白。扬州时有下江兵,兰陵镇前吹笛声。夜火人归富春郭,秋风鹤唳石头城。周郎陆弟为俦侣,对舞前溪歌白纻。曲几书留小史家,草堂棋赌山阴墅。衣冠若话外台臣,先数夫君席上珍。更闻台阁求三语,遥想风流第一人。
在前八句中一共用了八个地名,仿佛是同着读者神游于吴、越之间,饱览江湖秋色,句中都似乎带有绘画的采色,也有依微缥缈的音乐声。后八句自周郎以下是说对方兄弟在江南的潇洒生活,又用两件六朝故事来点缀,也使读者想见江左风流。自衣冠以下是颂扬对方的应酬话,说不久要调任京官的意思。这样色泽淡雅明秀,音节舒缓和平的诗,不但以前没有出现过,后来诗人能做到的也很少。总是由于王维的性格高雅,处处表现他的个性,所以每种诗都有他的面目。
再看他的五言排律:
际晓投巴峡,余春忆帝京。晴江一女浣,朝日众鸡鸣。水国舟中市,山桥树杪行。登高万井出,眺迥二流明。人作殊方语,莺为故国声。赖多山水趣,稍解别离情。(《晓行巴峡》 )
这诗叙述得也极朴实,但是从晴江以下六句就极尽绘画之能事,俨然是一幅非常工致的蜀道图,断断不能移写别处。这也可以证明画家体验现实,是能抓住要点,不会肤泛的。从“人作殊方语”以下四句意思亦是人人心中所有,而语气冲澹和平,不作过分的刻画,仍是王维本色。王维的诗即使在表达深刻情感的时候,也总不离冲澹和平的本色,下面一首可为佐证。
杨朱来此哭,桑扈返于真。独自成千古,依然旧四邻。闲檐喧鸟鹊,故榻满埃尘。曙月孤莺啭,空山五柳春。野花愁对客,泉水咽迎人。善卷明时隐,黔娄在日贫。逝川嗟尔命,丘井叹吾身。前后徒言隔,相悲讵几晨。(《过沈居士山居哭之》 )
开始是说到此地一哭,故人已经不复见了,以下一层一层写出对景伤情,到了“野花愁对客”一联,凄楚之极,真所谓情景交融了。善卷以下四句方才另外提起,追惜生时遭际之苦,以及自己不能相助之愧歉。结尾两句是说人生都有死的一日,不过迟早之差而已。语意沉痛,而说得从容不迫,所以纯粹是王维的诗。
五绝是最难作的,语意必须有味,而又不能太曲折。王维最擅长这一体,但看人人所熟读的“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及“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就可见一斑了。
与王维同时交好而诗派大致相同的是孟浩然,合起来称为王孟。不过孟诗境界有限,远不如王之博大,举王可以包孟,而举孟不能包王。
王、孟、高、岑也是往往并举的,但高适、岑参以七言古诗见长,与王、孟实在并非完全一路。他们的古诗都带有讽刺性,而风韵高雅不露锋芒,含蓄有味,却与王维有相近的地方。
试看高适的一首:
我本渔樵孟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正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只言小邑无所为,公门百事皆有期。拜迎官长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归来向家问妻子,举家尽笑今如此。生事应须南亩田,世情付与东流水。梦想旧山安在哉?为衔君命日迟回。乃知梅福徒为尔,转忆陶潜归去来。
这是他作封丘县尉时的诗,对当时县尉之逢迎长官,欺压平民,都毫不隐讳,表示厌恶。生事一联,也很够沉痛。
再看一首: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旗逶迤碣石间。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大漠穷秋塞草衰,孤城落日斗兵稀。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筯(泪)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边风飘飘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燕歌行》 )
战士一联,讽刺之强烈不言而喻。据他自己说,此诗作于开元二十六年。按前一年,张守珪与契丹作战,岑氏据从军归来的人所传述而作此诗,不但是反抗黩武主义的表示,而且是对不顾百姓疾苦、贪图立功受赏的边将加以谴责。与上述一首都是天宝乱前内政边防腐朽崩溃的预征。王维是个雍容华贵的京官,不见得会感觉到,而高适、岑参却在外边饱经忧患,所以在和平的音节中已经寓有激昂之意了。
再举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为例: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著。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人,雪上空留马行处。
这首诗大体是两句一转韵的,在适当的地方却仍是四句一韵,好像急管繁弦之中,偶然也停顿一下。这样就变化莫测,不至于单调了。抒写悲伤激切的感情,这是最适宜的。
李白
假如王维的诗有佛教成分,那么,李白的诗就有道教成分,王维是诗禅,李白是诗仙。诗有仙气,总是非人力所能强为的。不过李白也仍有他的师承所自,一是鲍照,一是谢朓,细读他们的诗,就可以看出。总而言之,可以证明唐人的诗总离不开六朝的影响,只是唐代的名家能吐弃六朝的糟粕而推陈出新罢了。李白的《古风》里自己说:“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足见他不甘心为六朝所困。然而他又说:“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又何尝不露出对谢朓的倾倒呢?
李白的大部分生命在安史乱前,眼见过开元盛世,漫游各处,对于祖国山川的壮丽有无限的爱慕深情。他的模山范水,虽本于谢灵运,而大变其面目,写来带着横逸凌云之气。游山诗到了这步田地,平庸的作手就不能替一词了。他的《庐山谣寄卢侍御》一首是代表作。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庐山秀出南斗傍,屏风九叠云锦张。影落明湖青黛光,金阙前开二峰长,银河倒挂三石梁。香炉瀑布遥相望,回崖沓嶂凌苍苍。翠影红霞映朝日,鸟飞不到吴天长。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好为庐山谣,兴因庐山发。闲窥石镜清我心,谢公(谢灵运)行处苍苔没。早服还丹(仙丹)无世情,琴心三叠道初成。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卢敖游太清 (4) 。
他的诗不仅反映个人的生活思想,也反映时代,下列《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即是一例。以诗而论,也是李白集中最完美的。
忆昔洛阳董糟丘,为余天津桥南造酒楼。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海内贤豪青云客,就中与君心莫逆。回山转海不作难,倾情倒意无所惜。我向淮南攀桂枝,君留洛北愁梦思。不忍别,还相随。相随迢迢访仙城,三十六曲水回萦。一溪初入千花明,万壑度尽松风声。银鞍金络到平地,汉东太守来相迎。紫阳之真人,邀我吹玉笙。餐霞楼上动仙乐,嘈然宛似鸾凤鸣。袖长管催欲轻举,汉中太守醉起舞 (5) 。手持锦袍覆我身,我醉横眠枕其股。当筵意气凌九霄,星离雨散不终朝,分飞楚关山水遥。余既还山寻故巢,君亦归家渡渭桥。君家严君勇貔虎,作尹并州遏戎虏。五月相呼渡太行,摧轮不道羊肠苦。行来北京 (6) 岁月深,感君贵义轻黄金。琼杯绮食青玉案,使我醉饱无归心。时时出向城西曲,晋祠流水如碧玉。浮舟弄水箫鼓鸣,微波龙鳞莎草绿。兴来携伎(妓)恣经过,其若杨花似雪何!红妆欲醉宜斜日,百尺清潭写翠娥。翠娥婵娟初月辉,美人更唱舞罗衣。清风吹歌入空去,歌曲自绕行云飞。此时行乐难再遇,西游因献《长杨赋》。北阙青云不可期,东山白首还归去。渭桥南头一遇君,酂台之北又离群。问余别恨今多少,落花春暮争纷纷。言亦不可尽,情亦不可及。呼儿长跪缄此辞,寄君千里遥相忆。
读这首诗,料想无人不感觉到豪放秀丽兼而有之,较前一首更丰富,更宏远。何以能如此呢?他的手法有以下几点。一是利用长短不同的句法,显出参差历落的风致。一是在笔墨酣畅的时候,连用一韵,重叠数句,显出浓厚缠绵的情味。一是在开宕飘扬的时候,用平仄相间的转韵法,写得格外俊逸轻圆。细玩“时时出向城西曲”以下八句,就知道这诗的美妙在于层层转换,语语引人入胜,波澜不竭,仪态万方,一点不拘束,一点不冗蔓,情感和言词融成了一片。不但是李诗中的上品,也是正规七言古诗的模范。
李白的律诗多数不是正规的,以他的奇气不可一世,当然不守故常,所以往往可读而不可学。但其一气灌注、飘然不群的精神总是值得取法的,例如《夜泊牛渚怀古》一首:
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 (7) 。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明朝挂帆席,枫叶落纷纷。
四联中无一对句,而又无一句不协平仄,的确是一首五律无疑。可见律诗的定义,第一是声调谐婉,中间有无对仗,还不是必要的条件。这诗妙处在于一气吐出,毫无停滞,而结句意思更能推宕得远阔,不着迹象,真所谓神来之笔。
李白诗中美不胜收的,还是七绝。他的七绝完全以飘逸而自然见长,别人要含蓄,而他只直说,别人讲修饰,而他只随意。即如《永王东巡歌》中之一:
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
在这种诗里表现诗人的关心民族存亡,怀着忠爱的热忱,诗也带着奔放的热情,不求好而自然可贵。
在纪游诗中,另有一种清逸的气韵,如《峨眉山月歌》: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想见他作诗的时候,只是脱口而出,由山间的秋月想到江水,由江水想到行踪,不加组织,而仍然有联贯,有层次。王世贞说:二十八字之中,占去五个地名,在别人作起来,就不免着痕迹了。李白之所以能这样作而愈觉神妙,就是因为他不是故意堆砌而是妙语天成。又如《游洞庭》之一:
洞庭西望楚江分,水尽南天不见云。日落长沙秋色远,不知何处吊湘君。
杨慎也指出二十八字之中,前云不见,后云不知,而不觉其重复。在后来的诗家必定要设法避免,而盛唐大家却只要流畅,不在乎这些拘忌。可见规律诗自规律,运用起来还要灵活,有时即使比这更严重的毛病都可以不拘。试想这诗不见不知两处都是不能改的,不见云三字或者还可以改,然而一改就不像李白的诗了。
李白的五绝表现同等的自然境界。例如:
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
刬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
前诗深婉,后诗明快,后诗更是李白的本色,四句用四个地名,也与《峨眉山月歌》同样不觉堆砌。至于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
却是寓虚于实,寓情于景,与李白平日轻空的手法不同,而含情不露,温柔敦厚,向上说去,是六朝艳曲的余响,向下说去,又是五代小令的先声。
杜甫
杜甫比李白生年稍晚,虽然也曾亲见开元盛世,而大部分的作品都出于安史乱后。凡是他的名篇,直接为生民疾苦呼吁,像《三吏》、《三别》都已为大众所熟知。现在将他的特点综合作一简述如下。
第一,他的诗都是有为而作的。他的思想以儒家的“仁”为出发点,自伦理关系,乃至一切动植物,都抱有不同程度的热爱。在诗中所表现的“忧国忧民”以及“愤世嫉俗”,几乎触目皆是,指不胜屈。即使在个人遭遇困苦的时候,还是不忘推己及人。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所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表现得极其强烈。推而至于为一个打枣子的老妇受了邻居的干涉而作出下列的诗:
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即防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却甚真。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盈巾。(《又呈吴郎》 )
由老妇之贫困而想到征税之繁苛,由征税之繁苛而想到战争之痛苦,不是由于天性之悱恻,怀抱之深远,怎肯为这种琐事而浪费笔墨呢!无论在以前或后世的诗集中都找不出这样的题材,而这样的诗也是后世诗人们所不甚赞赏的。
他在应酬赠答的诗篇中,总不忘对朋友的劝勉,如《吾宗》一首:
吾宗老孙子,质朴古人风。耕凿安时论,衣冠与世同。在家常早起,忧国愿年丰。语及君臣际,经书满腹中。
其中在家的两句何等平实而亲切!
推而至于物类,也因为关怀生民疾苦而激发深厚的同情心,所以在《又观打鱼》一诗中说:“干戈兵革斗未止,凤皇麒麟安在哉!吾徒胡为纵此乐,暴殄天物圣所哀。”这是对贪口腹、残生命的人作严正的谴责。《苦竹》一首云:“轩墀曾不重,翦伐欲无辞。幸近幽人屋,霜根结在兹。”这是对任何微弱的生物都表示爱护而不愿摧残。
第二,他的诗就是他的全部生活。在一天的生活中,天气的寒暑阴晴,个人的起居饮食,友朋的过从来往,以及一切所见所闻怀念感想,都是诗的材料。诗就等于他的日记,有时还等于他的笔谈,例如:
客里何迁次,江边正寂寥。肯来寻一老,愁破是今朝。忧我营茅栋,携钱过野桥。他乡唯表弟,还往莫辞遥。(《王十五司马弟出郭相访兼遗营草堂资》 )
此外有谢人送钱送礼的诗,有请人吃酒的诗,有向人索赠品的诗,有向人索债的诗。杜集中这样信笔挥洒的诗颇不少,可以想见他真是以诗为性命!无一事不能用诗来表达。
第三,他一生的作品非常繁富,然而并不像其他诗人以一篇一句自矜得意。其他诗人可能像一曲清溪,萦回映带,使人爱不忍释。杜诗却是长江大河,不择细流,挟泥沙而俱下,有时水波不兴,有时惊涛骇浪,有时曲岸平沙,有时浩渺无际。欣赏杜诗必须全面来看,而不能举出某一点特长说这就是杜诗的妙处。并且与其说杜诗的巧妙处多,还不如说拙厚处多。不但在他的信笔挥洒之作,显出滞拙的迹象,即使在他的名篇里也可以发见不妥而费解的字句。他并不是不能避免拙处,只是不肯为了过于求工而反落平凡庸俗的窠臼罢了。
第四,杜诗无体不备,也无一不有其独到之处。首先以七古而论,四杰的繁富,王维的华妙,李白的豪逸,境界都只有一偏,而杜甫却综合起来,冶为一炉,再加上自己的健朴的笔力作为骨干,精神面目就都迥然不同了。不但如此,他遇着相类似的题目,仍有不同的写法,波澜不竭,格局也无一相似。唐诗的七古到了杜甫才成为诗中一种主要体裁,全部气力用在这种体裁上。其次是五律,杜诗的五律具有与古人不同的面目,一是合数十首为一组,如《游何将军山林》及《秦州杂诗》之类,一是题目可小可大,小至咏物,大至感怀时事,都可出之以五律,所以他的五律,雄浑细腻,兼而有之,变化无穷。再其次是五排,这是从他的祖父杜审言传来的长技,能将五律衍成长篇,叙事繁复,抒情绵密,用笔开合跳荡,多至百韵。古人从无此种巨制,后来也只有元、白可以抗衡。至于七律与七绝,似乎不是杜甫十分擅长的,因为他的骨格坚老,笔势重厚,比起别家的作品,似乎不够华妙宛转。所以他作此种体裁,往往运用别调而不循正轨。两者之中,七律的变化还多些,也不少秾纤适中、情韵不竭之作。只有七绝,几乎与过去各名家的七绝不相似。最后谈到五古,原来也是杜诗中重要成分。以前各家的五古都是直接取法于汉魏六朝的,不能有什么新样。这个原因极为简单,唐诗中的七古、七律、五律等都是唐人自己发展的新体,唯有五古是从古相沿下来的旧规模,所以也没有人想加以变化。杜甫却不肯囿于已成的局势,他所开辟的新途径是合古诗、乐府、陶、谢、鲍、庾各种精华,而以自己所独具的雄健厚重的笔法重加熔铸,不但面目全与其他唐人诗家不同,就是他所撷取的精华,也很难辨别其源流所自。
我们最好从他自己的诗里看他对过去诗人的态度。很明显,他对于陶、谢、鲍、庾是佩服的,所以他受这四家的影响较深,于陶取其淡远,于谢取其厚重,于鲍取其劲健,于庾取其新秀。四家的长处合起来也就是杜氏的长处。然而他对于与自己诗派不相近的也并不排斥,连六朝末期不甚知名的阴铿都加以赞美,对初唐四杰也寄以极端尊重,陈子昂更不待言,同时先辈及朋友如李邕、王维、孟浩然、李白、高适、岑参、元结一班人都有或浅或深、或直接或间接的交谊,当然他们的诗也是杜氏所许可的,多少不能不受他们的影响,这又是杜诗兼容并包、气象博大的原因。
现在应当再将杜氏一生诗境的变迁略加讨论。杜氏少年漫游时代的诗未必还有留存的,就现在所存的诗而论,应当以安史乱前为第一期。这一期中,杜氏身在长安,既无所遇合,又亲见上下酣嬉,大乱将至。在歌赏欢娱之中已经饱含忧时之意,不过诗的格调大致还近于精深华妙一路,以风神见长。第二期是安史乱后,展转长安附近,以至寓居秦州同谷,多述乱离中的苦况,讽刺时事的作品,如《三吏》、《三别》都在这一期中。第三期是由陇入蜀的经过,所作大都是纪行之作,诗格坚苦刻露,与生活环境相应。第四期是入蜀以后,这一期约占六年,有时在成都,有时在东川。生活较为安定,诗的数量也大为增加,风调也更繁富广阔。第五期是寓居夔州的三年,这时是杜氏的壮盛时期已经过去,菁华消竭,渐入老境,再没有新的发展,只将已有的成就重加精炼,等于年老的廉颇马援,还有上马顾盼的气概。最后第六期是出峡入湘的三年,这时的诗,也就不甚经意。然而愈不经意,愈显老成。诗境到此,也就臻峰造极,无可再进了。
韩愈 柳宗元
到了盛唐、中唐之间,兴起了一种大历诗派,上文引述过的刘长卿也是其中之一。大历诗派的特征是继承发挥王维的华秀风格,他们的七古、七律、七绝中都有些名作,以诗的面貌论,是美的,但内容未免空虚。而且摹仿得太多,成了定型的腔调,也未免令人生厌,所以不久就普遍产生一种反响,就是元和的革新运动。
元和时代一个文学界的革新运动家——韩愈——是不可忽视的。他的影响在当时不如白居易之大,但在宋以后却长时期占了很重要的地位。专以诗而论,他的特点是以散文的句调入诗,以作散文的方法作诗,这是一种新的尝试。例如在《符读书城南》这一首中有下列各句:“木之就规矩,在梓匠轮舆。人之能为人,由腹有诗书。读书勤乃有,不勤腹空虚。欲知学之力,贤愚同一初。由其不能学,所入遂异闾。”但是这样的诗能不能算好呢?当然不能。如果这样,就只能算有韵的散文罢了。他的本领当然不止于此,本书以前所引述的《山石》一首,才真正是诗,却没有一般唐代诗家过于追求华靡和平易的两种流弊。他一方面真朴而不华,一方面拗健而不平,韩诗的好处大概可以这样包括了。
另一方面,他对于当时流行的诗体也并不完全反对,并不是首首诗都要出奇制胜。例如下列的律诗: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
这不平易浅近和白居易的诗也差不多吗?
韩愈提出“文从字顺”的主张,本来是对当时文苑颓风的一种纠正运动。一方面对大历诗派所养成的肤廓习气加以扫荡,一方面将当时散漫芜杂的文体加以范围,名为复古,其实含有革新的意义。不过他既然不肯随俗,要“词必己出”,所以“硬语盘空”就成为他的诗派特征,久而久之,与浅出的元、白形成两条显然不同的路线。特别是他的好友孟郊,专以清巉的词句表艰苦的心情,像“秋月颜色冰,老客志气单。冷露滴梦破,峭风梳骨寒”充分表现过于求深求奇的意图。至于另一好友卢仝,作了一首长的月蚀诗刺讥当局,更是满纸光怪陆离,使人不能卒读。这样的生硬作法,无怪不能像元、白的诗那样合于大众的胃口了。
另外还有一个与韩愈同称古文大家的柳宗元,他的诗以精悍淡雅著。举古诗一首为例:
秋气集南涧,独游亭午时。回风一萧瑟,林影久参差。始至若有得,稍深遂忘疲。羁禽响幽谷,寒藻舞沦漪。去国魂已远,怀人泪空垂。孤生易为感,失路少所宜。索寞竟何事,徘徊只自知。谁为后来者?当与此心期。(《南涧中题》 )
细玩起来,是深深得力于六朝五言诗的,但又脱去模仿的痕迹。意深而语淡,情苦而气和,却为韩诗所不能及。
他的七绝也饶有风韵。例如:
宦情羁思共凄凄,春半如秋意转迷。山城过雨百花尽,榕叶满庭莺乱啼。(《柳州二月》 )
破额山前碧玉流,骚人遥驻木兰舟。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 )
按他的遭际来说,诗的情感应该是表现得很露骨的,然而词意又如此柔婉,所以是诗人的诗。
还有一个与韩愈约略同时也有独创性的诗人是李贺,他的诗更是冷隽不与人同的,其风韵很像古时的宫锦,古色古香而不能裁作时装。亦举一例: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8) (《金铜仙人辞汉歌》 )
元和时代,出色的诗人不少,这是因为当时的社会需要新鲜的作品才能满足日益加强的欣赏能力。不过影响不太大的就不必多叙了。
白居易 元稹
白居易、元稹两人的诗是不能分开讨论的。他们两人生当元和时代(唐宪宗),正是知识分子通过科举关系争取政治地位最热烈的时期,社会上也期待新的文艺作品,以符合新的需要。他们特别抓住了群众心理,以通俗的体裁,对当时不合理的事物发出反抗的鸣声。以诗而论,无论在当时,在后世,都起了巨大的反应。
他们两人同登制科,以后得到建言的机会,就立志主持正义与小人作斗争。在这一时期,他们的诗充满了热情,在他们自述的经历中也很令人同情他们的刚正性格。我们读元、白的诗,这是首先应当注意的。元稹任监察御史,得罪了权幸,贬谪到江陵。在赴江陵的路途上吟咏的篇章不少,白居易看了之后,都有和诗,现在选取白和元的《阳城驿》一首,以便开始研究二人的风格。
商山阳城驿,中有叹者谁?云是元监察,江陵谪去时。忽见此驿名,良久涕欲垂。何故阳道州,名姓同于斯?怜君一寸心,宠辱誓不移。疾恶若巷伯,好贤如缁衣。沉吟不能去,意者欲改为。改为避贤驿,大署于门楣。荆人爱羊祜,户曹改为辞。一字不忍道,况兼姓呼之?因题八百言,言直文甚奇。诗成寄与我,锵若金和丝。上言阳公行,友悌无等夷。骨肉同衾裯,至死不相离。次言阳公迹,夏邑始栖迟。乡人化其风,少长皆孝慈。次言阳公道,终日对酒卮。兄弟笑相顾,醉貌红怡怡。次言阳公节,謇謇居谏司。誓心除国蠹,决死犯天威。终言阳公命,左迁天一涯。道州炎瘴地,身不得生归。一一皆实录,事事无孑遗。凡是为善者,闻之恻然悲。道州既已矣,往者不可追。何世无其人?来者亦可思。愿以君子文,告彼大乐师。附于雅歌末,奏之白玉墀。天子闻此章,教化如法施。直谏从如流,佞臣恶如疵。宰相闻此章,政柄端正持。进贤不知倦,去邪勿复疑。宪臣闻此章,不敢怀依违。谏官闻此章,不忍纵诡随。然后告史氏,旧史有前规。若作阳公传,欲令后世知。不劳叙世家,不用费文辞。但于国史上,全录元稹诗。
阳城是德宗时代的人,因攻击裴延龄而遭贬斥,所以元稹见了与他姓名相同的地名而发生感慨,主张为尊敬阳城而避讳改为“避贤驿”。元诗颇冗长,词句也不十分清顺,看得出他早年之作还有些近于李贺的好怪地方 (9) 。而白诗却已经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句法整齐,层次分明,用字恰当,命意浅显。特别在末了一段中,分别规戒君主、宰相、宪臣、谏官,严正而有力,深挚而有情,读者焉有不易于受感动之理?以和诗与原诗相比,和诗更扼要、更深刻,这也可见古人唱和不是要雷同,而是要互相补充。又全诗除“疾恶若‘巷伯’,好贤如‘缁衣’” (10) 采用成语以外,不用典故,也是他的特色。
这个诗题在后来的杜牧诗集中也有一篇七律。
益戆由来未觉贤,终须南去吊湘川。当时物议朱云小,后代声华白日悬 (11) 。邪佞每思当面唾,清贫长欠一杯钱。驿名不合轻移改,留警朝天者惕然。
杜牧的风格不同于白居易,是显然易见的。他以矫健警切见长。首句暗用汲黯故事,意思说直臣终是难容,次句暗用贾谊故事,说不免迁谪。第三、四句说虽不为当时所重而引起后代的追思。第五、六句再描写阳城劲直清廉的性格。结句推翻元稹的主张,他认为与其改名,还不如仍用原名,倒可以使过路的人有所警惕。可见同样的诗题可以有不同的意思,不同的作法。
乐府本来是古代的歌曲,汉魏以后,往往用古乐府的旧名,模仿成诗,殊少新意。到了元稹,受了杜甫《悲陈陶》、《哀江头》、《兵车》、《丽人》等篇的启发,毅然打破窠臼,直接采取当时的实事,仿古乐府的作法,反复抒写悲愤之怀,才是真正反映时代的诗,而开辟了新的另一境界。白居易与元稹志同道合,又作了一套新乐府,和《秦中吟》。白氏这一种新体裁是元、白空前的成功。
受杜甫影响最深的还是元稹,他曾有诗称赞杜甫说:“怜渠直道当时语,不著心源傍古人。”这是他从一切诗人中看到杜甫的特长。他追步杜甫的后尘,取其精神而不袭其形式,比别人学杜甫的更觉高出一筹。
元、白二人影响当时最深切的作品,似乎还不仅是新乐府,而是元的《连昌宫词》、《望云骓歌》,白的《霓裳羽衣歌》、《长恨歌》、《琵琶行》。后两篇是大众传诵的,用不着细谈了。以立意的严正和遣词的华妙来说,《连昌宫词》更在《长恨歌》之上。这种诗用耳目切近的题材,讽刺时事,而又宛转关情,使读者百回不厌,无怪当时有元才子之称。
元、白二人之创造新体诗而获得巨大成就,是由于两人年岁、志趣、行止、遇合、交游之大抵相同,互相和答,层出不穷,在社会上引起广大而深厚的兴趣。所以了解他们的诗应当先了解他们的关系,而他们的关系又最好莫过他们自己的说明。白居易有五言排律一百韵,寄给元稹,以诗代书札,也是元和新体之一种。诗虽冗长,因为一般选本都不采入,所以仍有介绍的必要。
忆在贞元岁,初登典校司。身名同日授,心事一言知(贞元中与微之同登科第,俱授秘书省校书郎,始相识也)。肺腑都无隔,形骸两不羁。疏狂属年少,闲散为官卑。分定金兰契,言通药石规。交贤方汲汲,友直每偲偲。有月多同赏,无杯不共持。秋风拂琴匣,夜雪卷书帷。高上慈恩塔,幽寻皇子陂。唐昌玉蕊会,崇敬牡丹期(唐昌观玉蕊崇敬寺牡丹,花时多与微之有期)。笑劝迂辛酒,闲吟短李诗(辛大丘度性迂嗜酒,李二十绅形短能诗,故当时有迂辛短李之号)。儒风爱敦质,佛理赏玄师(刘三十二敦质雅有儒风,庾七玄师谈佛理有可赏者)。度日曾无闷,通宵靡不为。双声联律句,八面对宫棋(双声联句,八面宫棋,皆当时事)。往往游三省,腾腾出九逵。寒销直城路,春到曲江池。树暖枝条弱,山晴彩翠奇。峰攒石绿点,柳宛麹尘丝。岸草烟铺地,园花雪压枝。早光红照耀,新溜碧逶迤。幄幕侵堤布,盘筵占地施。征伶皆绝艺,选伎悉名姬。粉黛凝春态,金钿耀水嬉。风流夸堕髻,时世斗啼眉(贞元末城中复为堕马髻,啼眉妆也)。密坐随欢促,华樽逐胜移。香飘歌袂动,翠落舞钗遗。筹插红螺碗,觥飞白玉卮。打嫌调笑易,饮讶卷波迟(抛打曲有《调笑令》,饮酒曲有卷白波)。残席喧哗散,归鞍酩酊骑。酡颜乌帽侧,醉袖玉鞭垂。紫陌传钟鼓,红尘塞路歧。几时曾暂别,何处不相随?茌苒星霜换,回还节候催。两衙多请告,三考欲成资。运启千年圣,天成万物宜。皆当少壮日,同惜盛明时。光景嗟虚掷,云霄窃暗窥。攻文朝矻矻,讲学夜孜孜。策目穿如札(时与微之结集策略之目,其数至百十),锋毫锐若锥(时与微之各有纤锋细管笔携以就试,相顾辄笑,目为毫锥)。繁张获鸟网,坚守钓鱼坻(谓自冬至夏,频改试期,竟与微之坚待制试也)。并受夔龙荐,齐陈晁董词。万言经济略,三策太平基。中第争无敌,专场战不疲。辅车排胜阵,掎角搴降旗(并谓同铺席共笔研)。双阙纷容卫,千僚俨等衰(谓制举人欲唱第之时也)。恩随紫泥降,名向白麻披。既在高科选,还从好爵縻。东垣君谏诤,西邑我驱驰(元和元年同登制科,微之拜拾遗,予授盩厔尉)。再喜登乌府,多惭侍赤墀(四年微之复拜监察,予为拾遗学士也)。官班分内外,游处遂参差。每列鹓鸾序,偏瞻獬豸姿。简威霜凛冽,衣彩绣葳蕤。正色摧强御,刚肠嫉喔咿。常憎持禄位,不拟保妻儿。养勇期除恶,输忠在灭私。下鞲惊燕雀,当道慑狐狸。南国人无怨,东台吏不欺(微之使东川奏冤八十余家,诏从而平之,因分司东都)。理冤多定国,切谏甚辛毗。造次行于是,平生志在兹。道将心共直,言与行兼危。水暗波翻覆,山藏路险巇。未为明主识,已被幸臣疑。木秀遭风折,兰芳遇霰萎。千钧势易压,一柱力难支。腾口因成痏,吹毛遂得疵。忧来吟贝锦,谪去咏江蓠。邂逅尘中遇,殷勤马上辞。贾生离魏阙,王粲向荆夷。水过清源寺,山经绮季祠。心摇汉皋珮,泪堕岘亭碑(并途中所经历者也)。驿路缘云际,城楼枕水湄。思乡多绕泽,望阙独登陴。林晚青萧索,江平绿渺弥。野秋鸣蟋蟀,沙冷聚鸬鹚。官舍黄茅屋,人家苦竹篱。白醪充夜酌,红粟备晨炊。寡鹤摧风翮,鳏鱼失水鬐。暗雏啼渴旦,凉叶坠相思(此四句兼含微之鳏居之思)。一点寒灯灭,三声晓角吹。蓝衫经雨故,骢马卧霜羸。念涸谁濡沫,嫌醒自歠醨。耳垂无伯乐,舌在有张仪。负气冲星剑,倾心向日葵。金言自销铄,玉性肯磷缁。伸屈须看蠖,穷通莫问龟。定知身是患,应用道为医。想子今如彼,嗟予独在斯。无憀当岁杪,有梦到天涯。坐阻连襟带,行乖接履綦。润销衣上雾,香散室中芝。念远缘迁贬,惊时为别离。素书三往复,明月七盈亏(自与微之别经七月,三度得书)。旧里非难到,余欢不可追。树依兴善老,草傍静安衰(微之宅在静安坊西,近兴善寺)。前事思如昨,中怀写向谁?北村寻古柏,南宅访辛夷(开元观西北院,即隋时龙村佛堂,有古柏一株,至今存焉。微之宅中有辛夷两树,常与微之游息其下)。此日空搔首,何人共解颐!病多知夜永,年长觉秋悲。不饮长如醉,加餐亦似饥。狂吟一千字,因使寄微之。
从开始起到交贤一联,说两人交谊之由来。从有司皆同赏以下,说京城中游赏之乐。从“运启千年圣”以下,说元和初年,同登制科,各授官秩,踪迹遂分。从“每列鹓鸾序”以下,说元稹当官正直,致遭贬斥。从“贾生离魏阙”以下,说元稹到江陵之凄凉屈抑。从“想子今如彼”以下,说自己在京城,感旧伤离,因而作此诗。明白如话,宛转多情,真是长篇中之绝唱。想来用同一的韵脚再作一首是不可能的,但元稹的和诗竟然能与原作针锋相对,旗鼓相当。由于篇幅关系,不能介绍了。
元稹的诗工于写情,以绮丽的渲染,清微的风韵写两性间的至情,也是前无古人的,例如:
山泉散漫绕阶流,万树桃花映小楼。闲读道书慵未起,水精帘下看梳头。
风弄花枝月照阶,醉和春睡倚香怀。依稀似觉双环动,潜被萧郎卸玉钗。
半欲天明半未明,醉闻花气睡闻莺。猧儿撼起钟声动,二十年前晓寺情。
他少年时代的恋爱史都在他的《会真诗》和《梦游春曲》中坦白说出,就文学性而论,他的言情之作既不同于六朝宫体的刻板无味,也远不似后世香奁的浮薄轻佻。
总的说来,元、白诗的特色如下:
(一)诗中有议论。本来诗与议论是判然两件事,诗要含蓄,议论要痛快,诗要美妙,议论要明白。带议论的诗不能没有陈腐气息,即使不陈腐,至少也使人感觉不喜爱。但他们的讽谕一类的诗,由于取材广泛,渲染得宜,措词敏妙(像白居易的《上阳人》一篇正是这样的代表),议论就寓在咏叹之中,或者先是写故事的诗,而后曲终奏雅,归于正大的议论(像元稹的《连昌宫词》一篇就是这样的代表),所以读者不但不嫌其古板,而且一读一移情。这不但前人所未有,后人始终不能赶上。
(二)发明新的形式。除新乐府以外,又添出半古半律的诗,长排律而且和韵的诗,半律半绝的诗,不拘对偶的律诗等等。即以七言古诗而论,像《长恨歌》与《连昌宫词》的形式也是以前所无的,以前还没有完全叙事的长篇歌行。
(三)音节特别美妙,词句特别清新。白居易曾在夜中吟唱元稹的律诗,因而赋三十韵记其事,其中有云:“昨夜江楼上,吟君数十篇。词飘朱槛底,韵堕绿江前。清楚音谐律,精微思入玄。收将白雪丽,夺尽碧云妍。”正是描摹元诗的音节词句的美妙清新,在朗吟的时候特别悦耳。其实这种特长,也正是元、白二人所同具的。而当时的群众也都要求这样漂亮、流利的诗,除少数士大夫外,没有人再喜欢典重古奥的诗。所以他又说:“雁感无鸣者,猿愁亦悄然。交流迁客泪,停住贾人船。暗被歌姬乞,潜闻思妇传。斜行题粉壁,短卷写红笺。”他们的诗风行一时,乃是实录,并非虚语。
(四)不厌繁复,只求清楚。白诗特别注重这一点,所以他的诗好像都是平易近人不是苦吟而出的。因此后人总觉得白诗太浅、太率、太轻易。宋人不赞成这样的诗,所以苏轼说“元轻白俗”,元轻是说元诗轻浮,白俗是说白诗浅俗。宋人虽也有佩服白居易的,不过只喜欢他那种恬淡闲适的风味,而不是喜欢他的诗法。
白居易晚年与刘禹锡往来最密,唱和最多。刘氏的诗,精工的往往犹在白氏之上,特别是七古。下面便是一篇代表作,在全部唐诗中可以说这是正规的七古,可作模范的。
泰娘家本阊门西,门前绿水环金堤。有时妆成好天气,走上皋桥折花戏。风流太守韦尚书,路傍忽见停隼旟。斗量明珠鸟传意,绀幰迎入专城居。长鬟如云衣似雾,锦茵罗荐承轻步。舞学惊鸿水榭春,歌传上客兰堂暮。从郎西入帝城中,贵游簪组香帘栊。低鬟缓视抱明月,纤指破拨生胡风。繁华一旦有消歇,题剑无光履声绝。洛阳旧宅生草莱,杜陵萧萧松柏哀。妆奁虫网厚如茧,博山炉侧倾寒灰。蕲州刺史张公子,白马新到铜驼里。自言买笑掷黄金,月坠云收从此始。安知鵩鸟坐隅飞,寂寞旅魂招不归。秦嘉镜有前时结,韩寿香销故箧衣。山城少人江水碧,断雁哀猿风雨夕。朱弦已绝为知音,云鬓未秋私自惜。举目风烟非旧时,梦寻归路多参差。如何将此千行泪,更洒湘江斑竹枝?
泰娘是韦家的歌女,出身苏州,到京城后,学得新声。韦死后,归蕲州刺史张愻,张得罪谪居武陵,又死。泰娘无所归,日抱乐器而哭,刘氏同情她的遭遇,因而有此诗。诗的大部是四句一转韵的,只开始四句是两句一转韵,先介绍她幼年的身世。以后每四句一个意思,先说韦迎入府中,次说教练歌舞,又次说在京城的技艺更进,又次两句一转韵,说韦氏之死,音节以短促而增悲哀。又次再加重描写空房独守之惨。又次说被张迎娶,以为从此可有归宿。又次说张也不久逝世,又次说荒城凄寂,盛年可伤。最后替她诉说流落无依之苦,结句不但用典恰当,而且再将地点点清,结构完密,意思无一遗漏,语句无一冗赘,骨肉停匀,刚健婀娜兼而有之。在唐诗中也少有这样的全璧。
刘氏的七律表情深切,措词秀雅,又与白居易异曲同工。白氏晚年生子而又夭折,自己有一首《哭崔儿》,刘氏随即和了一首,可以同看。
掌珠一颗儿三岁,鬓雪千茎父六旬。岂料汝先为异物,常教吾不见成人。悲肠自断非因剑,啼眼加昏不是尘。怀抱又空天默默,依前重作邓攸身。(白诗 )
吟君苦调我沾缨,能使无情尽有情。四望车中心未释,千秋亭下赋初成 (12) 。庭梧已有雏栖处,池鹤今无子和声。从此期君比琼树,一枝吹折一枝生。(刘诗 )
刘诗善于比譬,因而情韵更浓,这是一望而知的。
诗中又有一种以七绝的形式作成民间歌谣的,也是刘氏所擅长。他为了夔州人好吹笛击鼓歌竹枝,于是作了些《竹枝词》,举数首如下。
白帝城头春草生,白盐山下蜀江清。南人上来歌一曲,北人莫上动乡情。
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巫峡苍苍烟雨时,清猿啼在最高枝。个里愁人肠自断,由来不是此声悲。
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银钏金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畬。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13) 。
他又有《踏歌词》,如:
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连袂行。唱尽新词欢不见,红霞映树鹧鸪鸣。
日暮江头闻竹枝,南人行乐北人悲。自从雪里唱新曲,直到三春花尽时。
从以上各首可以看出这种体裁的作品,需要真朴,才能恰合民歌口吻。不必拘于平仄韵律,但也要音节悠扬宛转,余味无穷。至于后人摹仿的《竹枝词》,虽是描摹一地风俗,却已经失去民歌色彩,不能与刘诗相比了。
李商隐
由中唐过渡到晚唐,产生了一个杰出的名诗家李商隐。他一方面直接继承杜甫,一方面接受元和诗人的各种优点,而又另成一种他自己的面目。
李商隐所最擅长的诗是七古、七律、五排和七绝。其中摹拟别人的诗,可以姑置不论,专看他自己的面目如何。
首先是《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
沛国东风吹大泽,蒲青柳碧春一色。我来不见隆准人,沥酒空余庙中客。征东同舍鸳与鸾,酒酣劝我悬征鞍。蓝山宝肆不可入,玉中仍是青琅玕。武威将军使中侠,少年箭道惊杨叶。战功高后数文章,怜我秋斋梦蝴蝶。诘旦九门传奏章,高车大马来煌煌。路逢邹枚不暇揖,腊月大雪过大梁。忆昔公为会昌宰,我时入谒虚怀待。众中赏我赋高唐,回看屈宋由年辈。公事武皇为铁冠,历厅请我相所难。我时憔悴在书阁,卧枕芸香春夜阑。明年赴辟下昭桂,东郊恸哭辞兄弟。韩公堆上跋马时,回望秦川树如荠。依稀南指阳台云,鲤鱼食钩猿失群。湘妃庙下已春尽,虞帝城前初日曛。谢游桥上澄江馆,下望山城如一弹。鹧鸪声苦晓惊眠,朱槿花娇晚相伴。顷之失职辞南风,破帆坏桨荆江中。斩蛟断璧不无意,平生自许非匆匆。归来寂寞灵台下,著破蓝衫出无马。天官补吏府中趋,玉骨瘦来无一把。手封狴牢屯制囚,直厅印锁黄昏愁。平明赤帖使修表,上贺嫖姚收贼州。旧山万仞青霞外,望见扶桑出东海。爱君忧国去未能,白道青松了然在。此时闻有燕昭台,挺身东望心眼开。且吟王粲从军乐,不赋渊明归去来。彭门十万皆雄勇,首戴公恩若山重。廷评日下握灵蛇,书记眠时吞彩凤。之子夫君郑与裴,何甥谢舅当世才。青袍白简风流极,碧沼红莲倾倒开。我生粗疏不足数,梁父哀吟鸲鹆舞。横行阔视倚公怜,狂来笔力如牛弩。借酒祝公千万年,吾徒礼分常周旋。收旗卧鼓相天子,相门出相光青史。
这首诗借着与友朋的赠答叙述自己的踪迹和心情的变迁,是很富有感慨的。但在诗的组织上非常轻松,只是平铺直叙,也不在典故和对仗上费力,其妙处就在虽是平铺直叙,仍有起伏的波澜,虽不费力求典故和对仗的工整,仍觉华妙有风致。
我们应当知道李商隐是诗家中最谨严细致、刻意求工的,他的词句总比人工整,意思总比人深曲,然而功夫纯熟老练之后,就丝毫不必用力,随意铺叙,顺手装点,就是一篇天然的结构。这等于画中的神品,不是先打了稿子画出来的,也不是生手能办到的。想见他作这诗也和作画一般,下笔如风雨,随着笔墨所到,略略烘染,挂在壁上,就显得神完气足。特别是末了四句,改为两句一韵,音节突然高亢起来,好像琵琶曲终,当胸一抹,戛然而止,又与那余音绕梁的韵味不同。这都是自然心手相合而成,不是刻板文章所能限制的。
其次,他的七律有几种特点,一是用事的精切,如《隋宫》一首。
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
这诗第一、二句说隋炀帝不要长安而偏爱扬州。第三、四句说不是天命归唐,还不知道远到什么地方去了。第五、六句借炀帝本身的故事 (14) 写出今日隋宫的冷落,用典到这样,才是变死为活的灵心妙手。这样的典故,的确增加不少美妙,而不惹人憎嫌。第七、八句还是炀帝本身的故事,意思说他的结局和陈后主没有什么不同,不必讥笑后主了,这却似乎太刻薄一点。
一是寓意的凄警,如《流莺》一首。
流莺漂荡复参差,渡陌临流不自持。巧啭岂能无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风朝露夜阴晴里,万户千门开闭时。曾苦伤春不忍听,凤城何处有花枝?
这诗明明是借流莺为自己写照,从头到尾,一气贯注,都是怀才不遇的感慨。也不用典故,也不用雕琢的句子,读起来似乎颓唐得有气无力,读到结句,简直说在京城里没有我容身之地了,音节和句法也跟着沉郁而低回,使人丧气。风朝露夜两句就是杜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意思。这样清空的诗,又这样感沁心脾,特别显出李商隐的个性。
一是悼亡的诗,李氏的悼亡同元稹的悼亡同样深刻,元氏以说家常话见长,李氏以情景兼写见长,如《正月崇让宅》一首:
密锁重关掩绿苔,廊深阁迥此徘徊。先知风起月含晕,尚自露寒花未开。蝙拂帘旌终展转,鼠翻窗网小惊猜。背灯独共余香语,不觉犹歌起夜来。
这诗写出旧日妆阁的寂寞凄凉。自己孤眠独宿,勾起前情,把读者的心也打动得和他有同感。完全是由于能将实际耳目所接触的写得真切。以上两例都说明李商隐的诗并不是像一般人所认为难懂的。
一是艳情的诗,李氏诗集中艳情之作最富,这是大家所熟知的。这种诗往往在别的题目掩护之下,以浓艳的色泽,惝恍的词句,隐僻的故典写得可意会而不可言传,如《圣女祠》一首。
松篁台殿蕙香帏,龙护瑶窗凤掩扉。无质易迷三里雾,不寒长著五铢衣。人间定有崔罗什,天上应无刘武威。寄问钗头双白燕,每朝珠馆几时归?
这诗开始两句写她的居处何等绮丽,而第三、四句写那人的姿色神情却反用轻清缥缈的笔墨,介于有意无意之间。第五、六句暗中点出其中的恋爱关系,也运用典故,避免直说。到第七、八句才露出似乎求爱之意,然而仍是委婉的口气。所以绮丽、含蓄,好像罩月笼烟的花枝一般,无疑是李氏的特长。
讲到李氏的五言长律,大致依傍杜诗而倍加工整,在叙事的长篇中,这种体裁非常适当,所以后人颇有学他的。不过他单有一种清健流利的五排,并不像杜诗而近于白诗,可能是他受到白居易的影响。李氏学杜,学韩,学李贺都有人指出,至于他能传白居易的面貌和精神,却是前人未曾发现的,举《移家到永乐县居》一诗为例。
驱马绕河干,家山照露寒。依然五柳在,况值百花残。昔去惊投笔,今来分挂冠。不忧悬磬乏,乍喜覆盂安。甑破宁回顾,舟沉岂暇看。脱身离虎口,移疾就猪肝。鬓入新年白,颜无旧日丹。自悲秋获少,谁惧夏畦难。逸志忘鸿鹄,清香披蕙兰。还持一杯酒,坐想二公欢。
这是乱后回乡里,应有的感慨。其中“依然五柳在”二句可算飘逸极了,对偶作到这样,只觉得美妙,而丝毫不觉堆砌板滞,以下“脱身离虎口,移疾就猪肝” (15) 也是虽用典而等于不用典,其余更明白如画。“自悲秋获少,谁惧夏畦难”二句表明自己不惜劳苦,不肯怨尤,也是李氏志趣与白氏相近的地方。
最后,李氏的七绝,风神秀发,宛转关情,颇像临风弱柳,出水新荷,读起来更有一唱三叹之美。其中又可分为几类,一是即景寓情的,如: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第四句特别工于写实而又有情致。
又如:
寻芳不觉醉流霞,倚树沉眠日已斜。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
一是借古事讽刺当局的,如:
青雀西飞竟未回,君王长在集灵台。侍臣最有相如渴,不赐金茎露一杯。
又如:
乘兴南游不戒严,九重谁省谏书函。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
以上两首的意味都在末两句。前首讽刺朝廷待人无恩,不知臣下之苦。后首讽刺君主竭民力以逞私欲,不听忠直之言。在当时是有所为而作的。
一是以沉吟的句调写刻骨的深情,这一种更是古今绝唱,如:
暂凭樽酒送无憀,莫损愁眉与细腰。人世死前惟有别,春风争拟惜长条?
含烟惹雾每依依,万绪千条拂落晖。为报行人休尽折,半留相送半迎归。
这都是咏柳的,前首说:人生除死以外,离别是一件大事,虽然不愿损坏了柳的姿态,春风又怎能吝惜长条不让行人去攀折呢?后首说:可怜的柳枝,也不要折尽了,还要留一半预备迎接行人归来呀!含情深曲,使人凄然不忍卒读。李商隐真是个多情的人。他曾有一首说杜牧的诗:
高楼风雨感斯文,短翼差池不及群。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惟有杜司勋。
其实正是他自己的写照。
另外有一种,但以丽句写怨情。如:
楼上黄昏欲望休,玉梯横绝月如钩。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
东南日出照高楼,楼上离人唱石州。总把春山扫眉黛,不知供得几多愁。
李氏的诗每好深曲而不好平直,但也有说得十分平白而仍具有深意的,如:
花明柳暗绕天愁,上尽重城更上楼。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
又有一种并无深意,只是直写情事,自觉可爱的,如:
无事经年别远公,帝城钟晓忆西峰。炉烟消尽寒灯晦,童子开门雪满松。
七绝是旧诗中最常见的形式,因为字句简短,能给予读者以更深的印象,所以爱好的人更多。李商隐的这一体裁最为值得学习。
李商隐有时和杜甫、白居易一样,用质直的手法反映现实,例如《行次西郊一百韵》,其中述农村中人所受的迫害,如:
……农具弃道旁,饥牛死空墩。依依过村落,十室无一存。存者皆面啼,无衣可迎宾。始若畏人问,及门还具陈。……
难道能说不是暴露当权者的罪恶吗?比起元、白的乐府,有什么不如呢?
再看他的《贾生》一首: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这又是何等急于想解除当前民生疾苦的意愿?我们读李商隐的诗,只要细加体会,印证当时的史事,就不会埋没他的苦心,而断然认他为中唐过渡到晚唐的一位大家,在诗坛上起着重大影响。
与李氏齐名的温庭筠,路数虽大略相同,规模却较为狭小,以后在论词的方面,再谈到他。
另外有一个与李氏齐名的是杜牧,人称为小杜。他的诗和他的为人一样,有奇气,傲岸不群。特别是七律,别具一种风格,后人少有能学的。前面已经引述过他的作品了。
晚唐诗人有一种习气,喜欢幽僻尖新的诗,例如贾岛得了一句“独行潭底影”,苦思对句而不能得,后来才勉强对了一句“数息树边身”。所以他说:“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因为取境这样幽深,所以大多数只能作五律,而且面目也都大同小异。后来南宋的“永嘉四灵”远远地继承了这一脉,都不能成为大家。不过他们写景写情都另有一种清幽之气,正如看过大青绿山水之后,看倪云林的水墨小品,又如吃过肥浓海味之后,吃一样清淡的蔬菜,也觉其味无穷。举马戴一首为例。
露气寒光集,微阳下楚丘。猿啼洞庭树,人在木兰舟。广泽生明月,苍山夹乱流。云中君不见,竟夕自悲秋。
这诗一味取神,按下去却没有实质,然而在晚唐小家中还是比较的高品。
晚唐有两家工力悉敌的,是陆龟蒙与皮日休,他们唱和的诗很富,同时也很杂,以诗格而论,不能算高。
比较值得一提的是韩偓。他的父亲与李商隐是亲戚,在幼年时李氏曾经夸奖他“雏凤清于老凤声”,所以他暗中也继承了李氏的衣钵,举一首为例:
碧阑干外绣帘垂,猩色屏风画折枝。八尺龙须方锦褥,已凉天气未寒时。 (16)
宋诗
五代以后,诗的进步停顿了,北宋初年盛行一种摹仿李商隐面目的诗,称为西昆体,而李氏的真正优点并没有学到,所以渐渐为人所厌薄。梅尧臣、苏舜钦开始矫之以平淡,欧阳修极力提倡韩愈式的古文,主持一时风气,诗也随之而愈趋于古雅,华靡之习一扫而空。宋诗的门户,就在他手里建立起来了。
以后北宋诗人能成大家的,第一当数王安石。王氏的诗也像他的为人,是精严有法而能深入的。长处兼杜与韩,下笔必有深意。下列一诗代表他的政治主张:
童子常夸作赋工,暮年羞悔有扬雄。当时赐帛倡优等,今日论才将相中。细甚客卿因笔墨,卑于尔雅注鱼虫。汉家故事真当改,新咏知君胜弱翁。(《详定试卷》 )
这是批判考试制度的,他说连扬雄都以词赋为可耻,在汉朝不过作为宫廷一种娱乐,谁料今天的将相都要凭这个取得出身呢?今天考试的科目太琐细无益于实用,实在应当改革了。弱翁是汉丞相魏相,主张循行故事的。
再看一首写情的诗:
少年离别意非轻,老去相逢亦怆情。草草杯盘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自怜湖海三年隔,又作尘沙万里行。欲问后期何日是?寄书应见雁南征。(《示长安君》 )
中间两联真挚自然,不愧名句,但纯是空写,与唐诗的特点终有不同。
第二是苏轼,苏诗的特色是粗豪,多议论。看下列的七古,就知道一般宋诗的面目大致如此,总是由于韩愈的影响。不过韩诗的粗硬程度还没有这样厉害。
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屋。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先生食饱无一事,散步逍遥自扪腹。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忽逢绝艳照衰朽,叹息无言揩病目。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寸根千里不易致,衔子飞来定鸿鹄。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那忍触?(《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 )
苏氏七律、七绝颇有学白居易的,也很洒脱可爱,所以传诵不衰,在唐以后诗人中总算对后世影响最大的了。
第三是黄庭坚。黄氏以学杜为主,他的特色是艰深苦涩,不肯作率直语,与苏氏宗旨略同而又另成一派。潘德舆《养一斋诗话》里说:苏豪宕纵横而伤于率易,黄劲直沉着而苦于生疏,是两家的正确评价。后人好奇喜新的多半赞成黄派,以为可以医甜熟之病。今举后人所常称道的一首为例:
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是谁招此断肠魂,种作寒花寄愁绝?含香体素欲倾城,山矾是弟梅是兄。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会心为之作咏》 )
看第三、四句就知道绝不是唐人的口气。但宋以后人却常常以这种话入诗,也就变成滥调了。末尾两句意在学杜,然而语意突兀生硬,不甚可解。这样的诗在杜集中也不算上品,黄氏喜欢这一路,他的追随者陈师道更是与他臭味相同的,因此有黄陈之称。陈诗学杜处是很明显的,但意在学杜的沉郁而没有得到杜的波澜老成,所以潘德舆批评他的诗弥望皆晦僿之气。
南渡以后,重要的诗家首推陆游,他的诗数量最多,而风格也永远是一样的。属对精工,句调流利,语意明白痛快,是他的特长。这种特长都表现在七律、七绝上,所以别的体裁都不能出色。举七律二首为例:
诗酒清狂二十年,又摩病眼看西川。心如老骥常千里,身似春蚕已再眠。暮雪乌奴停醉帽,秋风白帝放归船。飘零自是关天命,错被人呼作地仙。(《赴成都泛舟自三泉至益昌谋以明年下三峡》 )
百花过尽绿阴成,漠漠炉香睡晚晴。病起兼旬疏把酒,山深四月始闻莺。近传下诏通言路,已卜余年见太平。圣主不忘初政美,小儒唯有涕纵横 (17) 。(《新夏感事》 )
前诗豪宕,后诗深婉。前诗更是他的本色。他的时时刻刻不忘忠爱,完全本于杜甫,后诗的境界却更高超了。
他的言情之作则有: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沈园》 )
这是为追悼已改嫁之前妻而作。他的诗总是这样并不费力而自然动人,渊源也出于白居易。
另外一个南宋诗人杨万里,在宋诗中又成一种新派,他不肯拾前人唾余,却情愿用俗语入诗,而使人不觉其俗。例如:
谁不知侬懒,其如送客何!叶声和雨细,山色上楼多。出处俱为累,升沉尽听他。疏钟暮相答,也解说愁么?(《送客既归晚登清心阁》 )
又有传诵的两首七绝:
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
松阴一架半弓苔,偶欲观书又懒开。戏掬清泉洒蕉叶,儿童误认雨声来。(《闲居初夏二首》 )
写景真切,不嫌小巧,是他的长处。
范成大以《四时田园杂兴》诗出名,写田园景物真朴可爱,其中一首云:
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日长篱落无人过,唯有蜻蜓蛱蝶飞。
又有《州桥》一首,深写亡国之痛:
州桥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驾回。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
他的诗大都是这样平淡而真率的,这也是南宋诗的特色。
在南宋的末年,北方金元之间也出现了一个诗家元好问。他的诗与苏轼相近,因为生当金亡之际,多哀思之音。又是代北的人,更带慷慨悲歌之意,卓然能独树一帜。举一首为例。
万里荆襄入战尘,汴州门外即荆榛。蛟龙岂是池中物?虮虱空悲地上臣。乔木他年怀故国,野烟何处望行人?秋风不用吹华发,沧海横流要此身。(《壬辰十二月车驾东狩后即事》 )
宋以后的诗,又免不了堕入前人窠臼,就不值得细谈了。大致说来,从元代起,诗又回到唐人的路数,明人大部分主张摹拟唐诗,称为复古派,结果只学得表面的腔调,不但无新发展,也无实际意义。晚明有所谓公安竟陵派,专讲孤峭生僻,有时颇有新警句子,然而有时又似乎强凑,在可解不可解之间。这是对于复古派的一种必然的反响。
清诗
清代的学术成就超过以前,诗也较之以前任何时代远觉丰富而复杂。在清初,钱谦益的诗就比明代的复古派来得结实,也比公安竟陵派来得正大。这一脉传到王士祯、朱彝尊,一个以风神取胜,一个以典雅取胜,虽然也是回复到唐诗,却不完全袭取唐诗面貌,逐步形成清代的诗了。在乾隆以前,一直是拥护唐诗的,特别是乾隆时代的诗坛盟主沈德潜,号称一时宗匠,然而诗道也从他起渐渐衰微了。以后就异军锋起,例如学宋诗而以苦炼见长的钱载,学宋诗而拉扯许多材料入诗的是翁方纲,学李白而专逞才气聪明的是黄景仁,不学任何人而专讲性灵,以诗语有味为主,不嫌俚俗的是袁枚。他们都不甘心随人俯仰,都成了非唐非宋非元非明的诗,也都有人附和。
到了道光以后,连这些也不能满人意了,就有人重新走宋诗的路,也有人与此相反,又从汉魏六朝入手。由道光以至清末,诗坛名人更一辈辈出来不少,花样也很有些新翻的。
清代的三百年离我们尤为切近,正是文化繁荣,并且逐步与新事物接触的时代,谈到这一时期的诗派诗风,不是短的篇幅所能包括的。本书谈唐以前的比较详细,而谈宋以后的已经简略,乃是因为宋以后的诗无非从原有基础上发展,抓住根本,就不必逐细去寻数枝叶。如果不分主要和次要写下去,对读者是没有帮助的。至于清代的诗,方面广阔,内容丰富,更超过以前,尤其无法在本书中叙述了。
学诗的人只要熟悉唐以前的主要流派,而选择一个唐代的主要作家从事学习,就能打好基础,取得成就。达到这一步以后,尽可随意泛览清代的诗,遇到有可吸收的优点,自然会吸收到自己的怀抱中。这不但是为扩充知识起见,诗的境界也必要这样才能打开,否则就会被眼前习见的东西所障蔽。
但是在没有掌握基本知识,巩固相当基础的时候,如果东涂西抹,泛滥无所归宿,就有一事无成的危险。清代诗家也如宋明诗家一样,都不能离开唐诗的基础,没有学好唐诗,就根本谈不到读宋以后的诗。本书专以谈唐诗为中心,道理就在于此,却不是说其他都不值得一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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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古人所谓情人多半不是指恋爱的对象,而是指亲密的朋友。
(2) 捣衣是古代妇女生活中一个重要项目。裁制衣服是要先将丝绸在石砧上捶打的,声音很动听。
(3) 全篇太长从略。
(4) 语出《庄子》,借以点出所寄之人。用典灵活。
(5) 一作:“汉东太守酣歌舞。”
(6) 亦作北凉。
(7) 此地即谢尚闻袁宏咏史处,事见《世语》。
(8) 这诗咏汉武帝时所铸造的承露仙人被魏明帝移去,相传仙人眼中有泪。这是暗寓唐朝将衰亡的忧虑。
(9) 原诗太长,不录。
(10) 《巷伯》、《缁衣》是《诗经》中两个篇名。《巷伯》指斥:“谗人罔极,交乱四国。”《缁衣》说:“缁衣之好兮,敝予又改造兮。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
(11) 朱云是汉代的一个直臣,朱云白日是一虚一实作为对仗,不合规律,这种作法名为借对。因为单就字面看,朱对白,日对云,还是合规律的。
(12) 用潘岳丧子的典故。
(13) 这个“晴”字与情字谐音,与前人以连字谐“怜”,以鞋字谐“谐”一样,是歌谣中隐语。
(14) 炀帝曾大量收集萤火,供夜游,又在运河堤上遍种垂杨。
(15) 东汉闵仲叔不肯受人白送的猪肝。
(16) 香奁诗的名称是由韩氏起的,这就是香奁的一例。
(17) 意思是说:只要皇帝有始有终,我们就感激不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