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徽、钦二帝的蒙尘,可谓宋人的奇耻大辱。血气之伦,谁不思上马杀贼,恢复失地。可是出了高宗、孝宗,一般不肖的子孙,只耽乐“红杏香中歌舞,绿杨影里秋千”的锦绣湖山,早把君父之仇,抛在云外了。加之贪婪祸国的奸臣,蒙蔽君上,权图苟安,对于与己立异之主战派,极力摧残,或戮或流,冤满寰宇,这怎不令天下的英雄志士怒发冲冠,恨不食其肉、寝其皮呢?
宋代词学极盛,一般有志不逞的英雄,都把万斛沉恨,吐露在词章上面。像岳武穆的《满江红》,固已脍炙人口;他如胡铨、张孝祥、陆游、陈亮、辛弃疾、刘过诸人的作品,十九都是慷慨激昂、雄浑悲壮的。至今读之,还凛凛有生气呢!就中龙川陈亮一家,尤其是一代民族的大英雄。他的学问,他的眼光,他救国的方略和大无畏的精神,在南宋一代,实罕有其匹。他尝谓研穷义理,不如朱熹、吕祖谦,“至于堂堂之阵,正正之旗,风雨云雷,交发而并至;龙蛇虎豹,变现而出没,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自谓差有一日之长”,这也可见他的豪情胜概了。
龙川字同父,婺州永康人。生小豪迈精干,目光炯炯射人。开口议论风生,指陈天下大势,痛快淋漓,洞若观火。下笔万言,滔滔汩汩如长江大河,不假思索,顷刻立就。而为人豪侠有胆略,不避权奸,不忧囹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因此天下英雄,都敛手倾服。即孝宗也大奇其才,将大用他。可惜当时的大臣,百端构陷,遂致有志不骋。当孝宗隆兴初年,与金人约和,龙川以为不可,因上《中兴五论》。后又诣阙上书,请孝宗勿忘君父不共戴天之仇,勿图苟安旦夕,当以恢复中原为职志。在朝诸臣,恨其直言无讳,目为怪论。阁臣曾觌,将往见他,劝他改变宗旨,他不屑见他,逾垣而逃。后再诣阙上书,有云:
坐钱塘浮侈之隅,以图中原,则非其地;用东南习安之众,以行进取,则非其人;财止于府库,则不足以通天下之有无;兵止于尺籍,则不足以兼天下之勇怯。
可见他救国的经济。书上,帝欲官之,龙川笑曰:“吾欲为社稷开数百年之基,宁用以博一官乎。”他也明知宵小忌害,遂渡江而归,愤国事之不可为,乃日与邑之狂士痛饮。醉中语侵权臣何澹,罗织下大理狱,笞掠龙川,体无完肤。幸孝宗谅其醉后妄言,释之归田。后又以家僮杀人,重下大理。赖丞相王淮及辛弃疾、罗点诸人,极力营救,因复得不死。自此更励志读书,学益通博,学者归之颇众。其学宗孟子,孟子以后推王通。其后高宗崩,龙川复上疏请恢复,但因孝宗内禅,不报。在此上下昏迷醉梦之中,宴安已久,纵有一二忠臣义士,也敌不过恶劣的环境。像龙川这人,廷臣不以为狂,即以为怪,谁不欲去之而后快。直到光宗御笔亲擢为状元,似可以一展其抱负,乃仕未至建康,即卒,年五十二。可叹这一代英才,念念不忘宗邦,屡次抒陈大计,终于因满朝昏愦,呼号也无人响应。真使他上遇明君,重用其言,君臣同心,力图恢复,那也未尝不可以中兴宋室,光复旧物呢!
龙川有《龙川词》,毛氏汲古阁所刻仅三十七首。王氏四印斋本《龙川词》补二十八首,近日赵斐云复补十首,予亦从《全芳备祖》、《永乐大典》续补二首。由此可知龙川词必仍有遗佚,当时所发而为词者,必不止此数。叶水心记龙川为词,“每一章就,辄自叹曰:‘平生经济之怀,略已陈矣。’予所谓微言,多此类也”,可见他的词,就是他的胸襟。毛子晋说龙川词“读至卷终,不作一妖语、媚语,殆所称不受人怜者与”,又可见他的词,决不是缘情绮靡一类的作品,而是感时抚事、真情流露的作品。看他最脍炙人口的一首《水龙吟》云:
闹花深处层楼,画帘半卷东风软。春归翠陌,平沙茸嫩,垂杨金浅。迟日催花,淡云阁雨,轻寒轻暖。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 寂寞凭高念远。向南楼、一声归雁。金钗斗草,青丝勒马,风流云散。罗绶分香,翠绡封泪,几多幽怨。正消魂,又是疏烟淡月,子规声断。
刘融斋谓“恨芳菲世界”句,直有宗留守大呼渡河之意。而黄蓼园释此词之寄托尤深。彼云:“‘闹花深处层楼’,见不事事也。‘东风软’,即东风不竞之意也。‘迟日’、‘淡云’,‘轻寒轻暖’,一曝十寒之喻也。好‘世界’不求贤共理,惟与小人游玩如莺燕也。‘念远’者,念中原也。‘一声归雁’,谓边信至,乐者自乐,忧者自忧也。”又《满江红·怀韩子师尚书》一首云:
曾洗乾坤,问何事、雄图顿屈。试著眼、阶除当下,又添英物。北向争衡幽愤在,南来遗恨狂酋失。算凄凉部曲几人存,三之一。 诸老尽,郎君出。恩未报,家何恤。念横飞直上,有时还戢。笑我只知存饱暖,感君元不论阶级。休更上百尺旧家楼,尘侵帙。
此首写亡国的幽恨,肝腑如见。他也想横飞直上,扫荡狂酋,可是莽莽中原,无人同道,遂致落魄以终。当时辛弃疾也是一代的英雄,他俩倒很相契。有一次,龙川到江南访弃疾去,刚走到一小桥,龙川引马三跃,而马三退不进。龙川愤极,拔剑斩马首,徒步而行。弃疾适倚楼,看他这种壮烈的举动,晓得他是非凡的人物,遂和他订交。后来弃疾为淮帅,龙川依然贫甚,往与谈天下事,太息不置。当弃疾酒酣时,慷慨指陈南北利害云:
南之可以并北者如此,北之可以并南者如此。钱塘非帝王居,断牛头山,天下无援兵;决西湖水,满城皆鱼鳖。
这一番狂言,原是醉后误发,龙川怕他醒来,要杀之灭口,他因乘夜深无人之时,盗其骏马而逃。事后弃疾并不计较,龙川向他借十万缗救穷,他竟如数与之。可见弃疾待他的优礼,并不因小嫌而看轻了他。弃疾也是横绝六合、扫空万古的英雄,和他正是志同道合。二人扺掌纵谈,是何等人物!惜其一腔忠愤,无处发泄,尽寄之于其词,徒令后人读了,发生无穷无尽的悲感。自来论弃疾者很多,而于弃疾的好友龙川,不甚措意,这也是一件憾事。予故表章一番。在此国难时期,倒不禁油然兴起崇拜的观念!
(《国衡半月刊》第1卷第6期,1935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