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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词坛飞将乔壮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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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八年秋,乔翁大壮继屈原、李白、王国维之后,自沉于苏州河。天下无论识与不识,无不同声叹惋!回忆翁之死因,殆以猝赋悼亡、饮酒过量所致。

翁之夫人善书工诗,理家井然,内助实多。抗战军兴,万户西迁,翁避地重庆花岩寺经济部宿舍,古屋寒窗,备尝艰苦。惟屋后乌桕一株,临风摇曳;门前青蔬满园,借以维生。翁尝笑谓余曰:“此皆吾妻日夕所培植者。”又出示宋晁氏《闲斋琴趣》精钞本曰:“此亦吾妻所手钞者。”余以此知翁虽飘泊天涯,百不遂心,但伉俪情深,尚堪慰藉。

天祸壮翁,妻亡室毁,翁顾影凄清,怅怅无所之。今重庆万人如海,一身逼仄,乃日日杜门倾壶,夜夜和衣而卧。余偶过访,即诵东山词云:“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垄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知翁之悲痛深矣。后翁送灵归葬成都,又自作《生查子》云:“舵楼东逝波,鹢首西沉月。何事一心人,竟作无期别。  犯雾渡江来,打鼓凌晨发。君去骨成尘,我住头如雪。”至情流露,句句沉痛,可谓:“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吾举以示白匋,亦大惊叹,第念伤情过甚,究非所宜。

湘潭杨公庶夫妇,古道照人,宾至如归,又热爱文艺,求贤若渴。念翁怨怀无托,请移居沙坪坝雍园寓所,翁感其高义,从其请。所居面临歌乐山,空气澄鲜,翠色迎眉,公庶夫妇晨昏问学,并随时宽慰;然翁内心抑郁,总是醉魂愁梦相半。仆人老吴,同情翁处境,尽心照顾,亦恒以翁烂醉损体为念。一夕,翁自重庆市中乘中大校车归寓,忽醉卧车中不起,迨车停,司机始雇滑竿舁至雍园寓所。

居雍园时,有请出为高官者,翁深恶痛绝,作《菩萨蛮》以明志云:“夕阳红过街南树。雁飞不到春归处。翠羽共明珰。为君申礼防。  东风寒食节。帘外花如雪。百摺缕金裙。去年沉水熏。”以美人自喻,身分高绝。至其出语俊爽,尤类小山。此时又有《江城子》悼亡词,尝为公庶书之,惜集中未载,余亦不省记。为余书《菩萨蛮》亦散失。

翁词集名《波外乐章》,共四卷,为翁所手订。其部分词作,曾刊入《雍园词钞》中,深婉密丽,烂如舒锦。盖翁自致力于小山外,更倾服东山。宋张耒评贺词云:“盛丽如游金、张之堂,而妖冶如揽嫱、施之袪,幽洁如屈、宋,悲壮如苏、李。”翁词似亦近之。

翁素遵古老之教,力趋拙重,不涉轻薄,于严守四声之中,更求自然妥帖,如柳词《倾杯》云:“何人月下临风处,起一声羌笛。”翁依其四声云:“流莺不管兴亡恨,道六朝如昨。”又如东坡《八声甘州》词云:“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翁和之云:“好江山送我乱离来。依然未成归。”大气包举,固不仅以雕琢为工,盖翁深入西蜀、南唐及两宋诸家,用赋比兴诸体,融会贯通,自臻上乘。

由于翁素工六朝文、晚唐诗,故其词自然入妙。小词如《清平乐》用温体云:“画帘钩重。惊起孤衾梦。二月初还桐花冻。何处绿毛么凤。  日日苦雾巴江。岁岁江波路长。楼上熏衣对镜,楼外芳草斜阳。”深美闳约,可比温尉。末两句对比,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白匋尝取此两句画扇赠翁,翁颇欣然。

翁除长于诗、文、词、赋外,书法、篆刻亦无一不工,鲁迅曾请其书联,徐悲鸿曾请其教篆刻,中大师范学院曾请其教词学,重庆文艺才士一致推为大师。曾记五十年前,余与翁随诸老结词社于金陵,翁卷词作精妙,书写秀逸,印章奇劲,一时称为三绝。

翁在雍园时,兼中大课,余因得朝夕过从,谈词解忧。翁尝出示墨谷词,激赏逾恒;指导峻斋刻印,亦竭尽心力。胜利后,应友人许寿裳之约,赴台任教。许死翁归,住峻斋所。余方期赴峻斋寓所访翁,不图凶问遽传,悲痛曷极!昔方回卜居苏州,有词云“凌波不过横塘路”,横塘正在苏州盘门。后梦窗亦有词云“可惜人生,不向吴城住”,是梦窗亦念念不忘苏州。晚清词人王半塘、郑叔问皆卒于苏州,今翁之自沉于苏州,岂亦爱苏州为今古词人归宿之所邪?呜呼!伤已!

(《大公报·艺林》1983年5月)

附:

齐天乐

悼壮翁自沉

伤心天外吴波绿,风前大招初赋。醉墨豪情,金荃彩笔,一梦匆匆轻羽。沙坪共语。念剪烛西窗,白头羁旅。半死桐枯,一吟一咏泪如雨。  千万沉恨未吐。一心人去后,是事尘土。浊世茫茫,征途落落,自纫幽兰芳杜。难寻旧侣。问酒会文期,凭谁为主。夜寂无眠,败垣蛩乱诉。

注:壮翁——乔大壮,名曾劬,号大壮,四川双流人。抗战前任中央大学教授。词作富艳精工,书法、篆刻为鲁迅和徐悲鸿所激赏。有词集名《波外乐章》。一九四八年自沉于苏州市城河。

(《梦桐词》,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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