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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声  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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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用一节的篇幅来叙述中国古代的声训,一则因为声训在汉代成为一种风尚,值得叙述;二则因为声训已经超出了语文学的范围,而进入了语言学的范围,更值得我们重视。虽然声训是应该批判的,但是古人对语源曾经进行过探索,仍然算是中国语言学史上一个重要阶段。

跟西洋上古时代一样,中国上古时代的许多学者们对语源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我们知道,语源学(etymology)的原始意义应该是“真诠学”(希腊语etymon,真的;logos,话)。西洋上古时代著名哲学家苏格拉底、柏拉图等都探讨过语词的真正意义,柏拉图并且写了他的专著《cratyle对话集》 〔78〕 。柏拉图与孟子同时。上文说过,孟子也用过声训,但是讲得不多,并且也不是为了语源学的目的。到了汉代,人们才大量应用了声训,而且越来越明显地寻求“真诠”,即追究事物之所以得名的真正解释。这种做法跟荀子“名无固宜,约定俗成谓之宜”的理论是背道而驰的。

跟西洋一样,中国上古时代用语音相同或相近的词来说明词的真正意义。“声训”之名由此而起。《易·说卦》说:“乾,健也;坤,顺也;坎,陷也;离,丽也;兑,说也。”已经广泛地使用了声训 〔79〕 。《淮南子》《史记》《汉书》在个别的篇章里也运用了声训。《春秋繁露》《白虎通》《风俗通》以及一些纬书(如《春秋元命苞》)里面的声训更多了 〔80〕 ,特别是《白虎通》,差不多每章都有声训。经学家马融、服虔、卢植、郑玄等在他们的注经工作中也运用了声训 〔81〕 。到了刘熙的《释名》,则成为声训的专著,作者纯然从语言学观点去探求词的真正意义。我们打算先从总的方面谈一谈,然后着重讨论《释名》。

声训的对象,首先是那些带有神秘色彩的名词。干支本来可能来源于实物的名称 〔82〕 ,但是汉代人已经不能考证干支的原始意义,于是应用声训来解释。他们的解释,有一致的地方,也有不一致的地方。现在列举如下:

寅,万物螾螾;卯,茂茂然;辰,振之;巳,生已定;午,忤;未,昧;申,呻之;酉,饱;戌,灭;亥,阂;子,兹;丑,纽。(《淮南子·天文训》)

亥,该,言阳气藏于下,故该;子,滋,言万物滋于下;壬,任,言阳气任养万物于下;癸,揆,言万物可揆度。丑,纽,言阳气在上未降,万物厄纽未敢出。寅,言万物始生螾然;卯,茂,言万物茂;甲,言万物剖符甲而出;乙,言万物生轧轧。辰,言万物之蜄;巳,言阳气之已尽;午,阴阳交;丙,言阳道著明;丁,言万物之丁壮;未,言万物皆成,有滋味。申,言阴用事,申贼万物;酉,万物之老;庚,言阴气庚万物;辛,言万物之辛生;戌,言万物尽灭。(《史记·律书》)

孳萌于子,纽牙于丑,引达于寅,冒茆于卯,振美于辰,巳盛于巳,咢布于午,昧薆于未,申坚于申,留孰于酉,毕入于戌,该阂于亥。出甲于甲,奋轧于乙,明炳于丙,大盛于丁,丰楙于戊,理纪于己,敛更于庚,悉新于辛,怀任于壬,陈揆于癸。(《汉书·律历志》)

寅,演;卯,茂;辰,震;甲,万物孚甲;乙,物蕃屈有节欲出。巳,物必起;午,物满长;未,味;丙,其物炳明;丁,强。申,身;酉,老物收敛;戌,灭;庚,物更;辛,阴始成;亥,侅;子,孳;丑,纽;壬,阴始任;癸,揆度。(《白虎通·五行》)

甲,孚甲;乙,轧;丙,炳;丁,强(?);戊,茂;己,起;庚,更;辛,新;壬,任;癸,揆。(《礼记·月令》郑玄注)

甲,从木戴孚甲之象;乙,象春草木冤曲而出,阴气尚强,其出乙乙;丙,位南方,万物成,炳然;丁,夏时万物皆丁壮成实;庚,位西方,象秋时万物庚庚有实;辛,秋时万物成而熟,金刚味辛,辛痛即泣出;壬,象人怀妊之形;癸,冬时水土平,可揆度。子,十一月,阳气动,万物滋;丑,纽;寅,髕;卯,冒,二月万物冒地而出;辰,震,三月阳气动,雷电振;巳,已,四月阳气已出,阴气已藏;午,啎,五月阴气午逆阳;未,味,六月滋味也;申,神,七月阴气成,体自申束;酉,就,八月黍成,可为酎酒;戌,灭,九月阳气微,万物毕成,阳下入地;亥,荄,十月微阳起,接盛阴。(《说文解字》)

子,孳,阳气始萌,孳生于下。丑,纽,寒气自屈纽;寅,演,演生物;卯,冒,载冒土而出;辰,伸,物皆伸舒而出;巳,已,阳气毕布已;午,仵,阴气从下上,与阳相仵逆;未,昧,日中则昃,向幽味;申,身,物皆成其身体,各申束之,使备成;酉,秀,物皆成;戌,恤,物当收敛,矜恤之;亥,核,收藏百物,核取其好恶真伪。甲,孚甲,万物解孚甲而生;乙,轧,自抽轧而出;丙,炳,物生炳然,皆著见;丁,壮,物体皆丁壮;戊,茂,物皆茂盛;己,纪,皆有定形可纪识;庚,更,又坚强貌;辛,新,物初新者皆收成;壬,妊,阴阳交,物怀妊;癸,揆,揆度而生,乃出土。(《释名·释天》)

声训家是依照时令来解释干支的意义的 〔83〕 。甲乙是春,所以说“剖符甲而出”,“万物生轧轧”,寅卯辰是夏历一、二、三月,所以说“始生螾然”,“万物茂”,“万物之蜄”(《玉篇》:“蜄,动也”);丙丁是夏,所以说“阳道著明”,“万物丁壮”,巳午未是四、五、六月,所以说“阳气已尽”(尽,指到已极点),“阴阳交”(仵),“万物皆成,有滋味”;庚辛是秋,所以说“阴气庚万物”,“万物之辛生”,申酉戌是七、八、九月,所以说“阴用事,申贼万物”,“万物之老”,“万物尽灭”;壬癸是冬,所以说“万物任养于下”,“万物可揆度”,亥子丑是十、十一、十二月,所以说“阳气藏于下”,“万物滋于下”,“万物厄纽未敢出”。戊己于四季无所属,所以《史记·律书》不谈戊己,而《说文解字》对于“戊”“己”也没有声训。但是《礼记·月令》以戊己附于季夏的后面,所以《汉书·律历志》说“丰茂于戊,理纪于己”,《月令》郑注与《释名》也有类似的解释。

声训家解释一致的地方不足怪,因为可能是互相抄袭;不一致的地方更不足怪,因为正如郭沫若先生所说,“子丑之同音字如有一百,即可有一百种异说成立。” 〔84〕 按,十二支配十二月始于汉代 〔85〕 。而天干之配四季,则与五行有关,自亦始于汉代。从殷到秦,干支只用来纪日。这样,干支以时令为声训就完全失去了事实根据。

与天文律历有关的,还有四时、四方、五行、五声的概念 〔86〕 。因此,汉代人对于这些概念也不免利用声训。例如:

(1)四时:

冬,终;夏,假;秋, (jiu);春,蠢。(《汉书·律历志》)

春,蠢;夏,假;秋,愁;冬,中。(《礼记·乡饮酒义》)

春,出;夏,假。(《尚书大传》)

春,偆偆动;秋,愁亡;冬,终。(《白虎通·五行》)

春,推。(《说文解字》)

春,蠢,万物蠢然而生;夏,假,宽假万物使生长;

秋, , 迫品物使时成;冬,终,物终成。(《释名·释天》)

(2)四方:

北,伏;南,任;西,迁;东,动。(《汉书·律历志》)

东方,动方,万物始动生;南方,任养之方,万物怀任;西方,迁方,万物迁落;北方,伏方,万物伏藏。(《白虎通·五行》)

东,动;南,草木至南方有枝任。(《说文解字》)

西方,鲜方;北方,伏方。(《尚书大传》)

(3)五行:

水,准,养物平均有准则;木,触,阳气动跃;火,随委,万物布施;火,化,阳气用事,万物变化;金,禁;土,吐。(《白虎通·五行》)

金,禁,气刚严能禁制;木,冒,华叶自复冒;水,准,准平物;火,化,消化物;亦言毁也,物入中皆毁坏;土,吐,能吐生万物。(《释名·释天》)

木,冒也,冒地而生;水,准也;火,燬也;土,地之吐生万物者也。(《说文解字》)

(4)五声:

夫声者,中于宫,触于角,祉于徵,章于商,宇于羽。(《汉书·律历志》)

角者跃也,阳气动跃;徵者止也,阳气止;商者张也,阴气开张,阳气始降也;羽者,纡也,阴气在上,阳气在下;宫者容也,含也,含容四时者也。(《白虎通·礼乐》)

由此看来,声训和阴阳五行之说有关系。古人并不是对一切的词都要追求它的真诠,而只是对于他们认为重要的事物的名称。因此,日常应用的形容词和动词是不大成为声训的对象的。一般名词如形体、用具等,也不大成为声训的对象。相反地,有关名号、典章制度等名词则随着天文、律历之后,逐渐被用声训来解释。《春秋繁露》有《深察名号》篇,作者以为“治天下之端,在审辨大;辨大之端,在深察名号”。又以为“名号之正,取之天地”,“名则圣人所发天意,不可不深观也”。深察名号,提到了治天下的高度上来说,可谓重要极了;而怎样去进行“深察”呢?却又仍然离不了声训。作者说:“君者元也,君者权也,君者温也,君者群也。”这些声训就告诉我们为君者应该怎样为君。由此看来,汉代人的声训仍然没有脱离孔子的“政者正也”的用意,仍然是以声训为手段,宣传儒家的政治思想。

与其他各书不同,《释名》则是从语言学出发来研究声训的。《释名》原题汉北海刘熙成国撰。按,《后汉书·文苑传》说刘珍撰《释名》。刘熙或又作刘熹。依毕沅考证,刘熙大约是汉末或魏时人,可能是刘珍先有《释名》,而刘熙加以补充。

刘熙在《释名》的自序中,讲明了他写书的目的。他说:“夫名之于实,各有义类。百姓日称而不知其所以之意。故撰天地、阴阳、四时、邦国、都鄙、车服、丧纪,下及民庶应用之器,论叙指归,谓之《释名》,凡二十七篇。”这书的最大特点有二:第一,作者不是拣重大的事物来解释它们的名称,而是“下及民庶应用之器”,无所不谈,因此,就不是每一个声训都讲一番大道理。这样就在很大程度上脱离了说教的范围而进入了语言学的领域;第二,作者不是局限于某些词,而是企图说明一切词的“所以之意”。当然,他还不可能做到没有遗漏,但是他说:“凡所不备,亦欲智者以类求之”,意思是说他已经创立了声训的原则,聪明人照着办就是了。

《释名》二十七卷的次序是:1.天,2.地,3.山,4.水,5.丘,6.道,7.州国,8.形体,9.姿容,10.长幼,11.亲属,12.言语,13.饮食,14.采帛,15.首饰,16.衣服,17.宫室,18.床帐,19.书契,20.典艺,21.用器,22.乐器,23.兵,24.车,25.船,26.疾病,27.丧制。由此看来,《释名》收词的范围比《尔雅》广泛得多。至于解释,则完全从声训出发,和《尔雅》大不相同。《尔雅》偶然也有声训,如“甲,狎也”,“履,礼也”,“康,苛也”,“葵,揆也”。但是我们应该把偶然的现象和经常的做法区别开来。《释名》每条都用声训,与《尔雅》的性质是迥然不同的。下面试举出一些例子来看:

天,豫司兗冀以舌腹言之,天显也,在上高显也;青徐以舌头言之,天坦也,坦然高而远也 〔87〕 。(《释天》)

景,竟也,所照处有竟限也。(《释天》)

风,兗豫司冀横口合唇言之,风,氾也,其气博氾而动物也;青徐言风,踧口开唇推气言之,风,放也,气放散也 〔88〕 。(《释天》)

楚,辛也 〔89〕 。其地蛮多,而人性急,数有战争,相争相害,辛楚之祸也。(《释州国》)

肌,懻(jì)也,肤幕坚懻也 〔90〕 。(《释形体》)

眼,限也。童子限限而出也。(《释形体》)

卧,化也,精气变化,不与觉时同也。(《释姿容》)

达,彻也。(《释言语》)

出,推也,推而前也。(《释言语》)

私,恤也,所恤念也。(《释言语》)

鲍鱼,鲍,腐也,埋藏淹使腐臭也。(《释饮食》)

缣,兼也,其丝细致,数兼于绢,染兼五色,细致不漏水也。(《释采帛》)

锦,金也,作之用功重,其价如金,故其制字从帛与金也。(《释采帛》)

绡头,绡,钞也,钞发使上从也。或谓之陌头,言其从后横陌而前也。齐人谓之 ,言敛发使上从也。(《释首饰》)

幅,所以自偪束。今谓之行縢,言以裹脚,可以跳腾轻便也。(《释衣服》)

剑,检也,所以防检非常也;又敛也,以其在身拱时敛在臂内也。(《释兵》)

痔,食也,虫食之也。(《释疾病》)

刘熙的声训,跟前人一样,是唯心主义的。他随心所欲地随便抓一个同音字(或音近的字)来解释,仿佛词的真诠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似的。方言的读音不同,声训也跟着改变(如“天”、“风”);方言的词汇不同,声训更必须跟着改变(如“绡头”、“幅”)。同一个词可以有两个以上的语源(如“剑”)。他的声训甚至达到了荒唐的程度(如“痔”)。

《释名》在声训上虽然有很大的缺点和错误,但是在中国语文学上仍然有它的参考价值。第一,有许多训诂(不是声训),如山顶曰“冢”,山旁曰“陂”,山脊曰“冈”,山小而高曰“岑”,广平曰“原”,高平曰“陆”等,都可以和《尔雅》《说文解字》互相参证;特别是书中叙述了不少有关名物、典章制度、风俗习惯的知识,在中国文化史上有很大的价值。第二,即使在应用声训的时候,仍然反映了词的较古的意义。如“景”下注云“所照处有竟限”,可见“景”的本义是日光;“眼”下注云“童子限限而出”,可见“眼”的本义是眼珠(意义范围较“目”为小);“卧”下注云“精气变化,不与觉时同”,可见“卧”的本义是睡觉(伏在几上睡);“鲍”下注云“埋藏淹使腐臭”,可见“鲍”的本义是腌鱼(咸鱼),“幅”下注云“所以自偪束”,可见“幅”的本义是绑腿带子。有时候不是较古意义,而是新兴意义。这在声训上更加无理,但在词汇发展史上却值得珍视。例如“楚”下注云“辛也”,从而以辛楚释楚国。按,辛楚的“楚”本作“齭”,《说文解字》:“齭,齿伤酢(醋)也。”“齭”又写作“齼”,原先只是牙齿感到酸味的意义,引申为辛酸苦楚则是更后的事 〔91〕 。第三,声训既然用同音字或音近的字,则往往不但双声,而且叠韵,我们借此可以证明古音的系统。《释名》以前,《白虎通义》以迁方训西方,《尚书大传》以鲜方训西方,可见“西”字在上古收音于〔-n〕。《说文解字》以燬训火,可见“火”字上古属微部;以准训水,以推训春,可见古韵文微对转。如此等等。在《释名》里,例子更多了。例如以氾训风,可见“风”字在上古收音于〔-m〕,在汉代方言里还有余迹;以懻训肌,可见从冀得声的字应属脂部(段玉裁归第一部是错了);以彻训达,可见“彻”“达”古音同部(王念孙错了,江有诰是对的);以推训出,可见微物两部平入相转;以恤训私,可见脂质两部平入相转;以腐训鲍,以偪训幅,可见古无轻唇音。我们应该从这三方面利用《释名》的材料,而不应该看成毫无用处的书。

声训作为一个学术体系,是必须批判的,因为声音和意义的自然联系事实上是不存在的。马克思说:“任何事物的名称,跟事物的性质是没有任何共同之点的。” 〔92〕 因此,凡企图寻找事物名称和事物性质之间的关系的人,都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唯心主义的泥坑。但是,声训的具体内容则不能完全加以否定。事物得名之始,固然是任意的;但到了一个词演变为几个词的时候,就不再是任意的,而是在语音上发生关系的了。《释名·释亲属》说:“父之弟曰仲父,仲,中也,位在中也;仲父之弟曰叔父,叔,少也。”(《白虎通义·姓名》略同)《释长幼》:“三十曰壮,言丁壮也。”《释言语》:“智,知也。”又,“勒,刻也。”“纪,记也。”《释天》:“异者(指灾异),异于常也。”《释州国》:“司州,司隶校尉所主也。”《释宫室》:“观(指台观),观也,于上观望也。”《释衣服》:“被,被也,所以被覆人也。”在这些地方刘熙接触到了唯物主义的语源学。其他如《释言语》“威,畏也”之类,也大有参考的价值,我们还不知先有“威”还是先有“畏”,但“威”“畏”的意义关系与语音关系决不是偶然的。这就牵涉到“词族”的问题,值得我们进一步研究。

声训对中国后代的语言学既有不良的影响,也有良好的影响。不良的影响的结果成为“右文说”。这是认为谐声偏旁兼有意义,而上文所举“缣,兼也”,“锦,金也”等例已开其端 〔93〕 。良好的影响的结果成为王念孙学派的“就古音以求古义,引申触类,不限形体” 〔94〕 。唯物主义的语源学和唯心主义的真诠学之间的界限是不容易区别清楚的 〔95〕 。上古声训里的糟粕多,精华少;王念孙学派因声求义,则是精华多,糟粕少。下文讲完王念孙学派以后,回头再来看汉代的声训,我们将发现清代中国语言学的进步是非常显著的。

本章的结语

在中国语言学史上,训诂学最先出现,这是合乎发展规律的。汉语的特点决定了这样一条发展道路。印度在纪元前二世纪或三世纪产生了一部梵语语法(巴倪尼语法)。中国上古时代不需要这样一部语法,因为汉语是分析语,很少形态变化。在梵语语法中,语音是语法的组成部分,所以语音学在古印度也很发达;中国则由于汉字不是拼音文字,语音学的产生也要晚一些。只有训诂学是最能适应社会需要的,所以训诂学首先产生了。

训诂学之所以到汉代才产生,跟汉族的文化发展是有密切关系的。在先秦社会里,人们得书甚难;由于简策的笨重,从前传下来的书很少。《诗》《书》之类,其中大部分的著作时代还不算远(战国时代距离西周也不过四五百年),一般人还看得懂,所以不需要训诂。到了汉代,文字简化了(有了隶书),开始有了纸,简策也多了许多,距离《诗》《书》《易》《礼》《春秋》的时代已经够远了,社会上就要求小学把训诂传授给人们,《尔雅》正是适应这种需要而产生的。当然,国家崇尚经学,也是训诂学产生的原因之一。

方言学的兴起,与国家的长期统一有关。国家越是统一,方言的复杂越是引起人们的注意。但是,方言学在上古时代不是主流,中古以后更处于次要的地位。这是因为汉字不是拼音文字,方言读音的差异不影响书面语言的了解;方言词汇除了进入共同语的以外,一般不在书面语言出现,所以人们对方言词汇不大感到兴趣。

字书的出现,是这个时期的高峰。为什么直到东汉中叶才达到这个高峰呢?一则因为学术的发展需要有一个过程。二则因为隶书久已普遍流行,字形起了很大的变化,有些字看不出本来的形态,从而看不出本义来了;三则因为时代越远,古义越晦,单靠故训汇编已经不能解决问题了。即使没有许慎,字书也会产生的;但是,把字书写成像《说文解字》这样一部高质量的书,则是许慎的功绩。

声训也是时代的反映。不谋而合,古希腊哲学家们也正是争论事物之得名是由于本质还是由于规定(即约定俗成)。我们可以说,荀子是规定论者,声训家是本质论者。正如在希腊的争论中本质论者占了上风一样,声训曾经占了上风。但是声训的遗害不是很大的,而由于声训的提出,让人们考虑一下语音和语义的关系问题,也不是没有一点积极作用的。

注 释

〔1〕  原文是:“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

〔2〕  这是采用郑玄对《论语·颜渊》“盍彻乎”的解释。《孟子》赵岐注说:“彻犹人彻取物也。”那是另一说。

〔3〕  王念孙《广雅疏证》卷一“庠,养也”下注云:“射绎古字通。……射者陈列而宣示之。”我们没有采用他的说法。

〔4〕  《左传》昭公元年:“於文皿虫为蛊”,也是分析字形。至于襄公三十年:“亥有二首六身”,没有说“於文”,就不一定是讲字形了。

〔5〕  俞樾《儿笘录》以为“武”、“舞”古同字。止是趾(代表脚),而戈则表示执干戚而舞。林义光《文源》不同意“反正为乏”。他以为“此伯宗论酆舒之言,乃设辞取譬,非造字本意”。他认为应该是“反足为乏”(乏,不足也)。“正”字在古时有写作 的,与“足”相混。后来变 为 ,再反过来,就成为 了。韩非子“自环为厶”之说也很迂曲;至于背厶为公更不可信。甲骨金文的“公”字都不从厶,而从 作 等,有时金文索性写作 。

〔6〕  原文是:“凡师一宿为舍,再宿为信,过信为次。”

〔7〕  原文是:“兵作于内为乱,于外为寇。”

〔8〕  原文是:“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

〔9〕  原文是:“日者臣望君之在台上也,艴然充盈,手足矜者,此兵革之色也。君呿而不唫,所言者莒也。君举臂而指,所当者莒也。臣窃以虑诸侯之不服者,其惟莒乎?臣故言之。”《管子·小问》也有类似的记载。

〔10〕  原文是:“名无固宜,约之以命。约定俗成谓之宜,异于约则谓之不宜。名无固实,约之以命。约定俗成谓之实名。名有固善,径易而不拂,谓之善名。”

〔11〕  原文是:“凡同类同情者,其天官之意物也同,故比方之疑似而通。是所以共其约名以相期也。”按,“名”字有时译为“名称”(即词),有时译为“概念”才对。

〔12〕  原文是:“散名之加于万物者,则从诸夏之成俗。曲期,远方异俗之乡则因之而为通。”

〔13〕  原文是:“若有王者起,必将有循于旧名,有作于新名。”杨倞注:“名之善者循之,不善者作之。”这个注解基本上是对的。王先谦解“作”为“变”,他说:“既循旧名,必变新名以反其旧。”反而是曲解。

〔14〕  原文是:“形体色理以目异,声音清浊调竽奇声以耳异,甘苦咸淡辛酸奇味以口异,香臭芬郁腥臊洒酸奇臭以鼻异,疾养沧热滑铍轻重以形体异,说故喜怒哀乐爱恶欲以心异,心有征知。征知,则缘耳而知声可也,缘目而知形可也;然而征知必将待天官之当簿其类,然后可也。”

〔15〕  原文是:“单足以喻则单,单不足以喻则兼。”

〔16〕  原文是:“故万物虽众,有时而欲遍举之,故谓之物。物也者,大共名也。推而共之,共则有共,至于无共然后止。有时而欲遍举之,故谓之鸟兽。鸟兽也者,大别名也。推而别之,别则有别,至于无别然后止。”注意:在“别则有别”中,原来的属可以转变为种。例如鸟类为种,则家禽为属;家禽为种,则鸡鸭为属。这样由种变属下去,所以荀子说:“至于无别然后止。”

〔17〕  参看《墨子·经说上》。

〔18〕  参看《墨子·大取》。

〔19〕  参看杜国庠:《先秦诸子的若干研究》,第165页。

〔20〕  参看杜国庠:《先秦诸子的若干研究》,第164—167页,第172页。

〔21〕  因此,《汉书·艺文志》“小学类”只收童蒙识字课本。

〔22〕  扬雄的“扬”,依段玉裁、王念孙考证,应该作“杨”。王先谦说,“扬杨字同”(见《汉书补注》)。既然字同,就不必改。

〔23〕  但是,别的书中有时候引用这些书。如《说文解字》就引了《仓颉篇》的一句“幼子承诏”。清孙星衍把这些材料收集起来,编成《仓颉篇辑》三卷,续一卷,补二卷。

〔24〕  “急就”,等于说“速成”。“觚”(gu),是一种学字的木板。“奇觚”,据颜师古注是“奇好之觚”。全句大意是:“这本速成的奇妙的学字课本是与众不同的。”

〔25〕  “约”也是“少”的意思。“用日约少”,所费的日子不多,也就是速成。

〔26〕   (chán),铁柄小矛。镶(ráng),兵器之一种,刃向外,用来推人。钩,兵器,形曲如钩,刃向内,用来钩人。钑(sà),短矛。铍(pí),大刀。镕,刀之一种。镡(tán),剑刃近柄处。 (hóu),剑口。铠(kǎi),铁甲。兜 (mou),头盔,又写作兜鍪。铁棰,即铁槌。 (zhuā),大棍。棁(tuo),小棍。柲(bì),竹棍之一种。杸(shú),竹做的长棍,又写作“殳”。

〔27〕  孰,同“熟”。老复丁,据颜师古注,是家有高年的人,子孙可以免役。

〔28〕  原文是:“《仓颉》多古字,俗师失其读。宣帝时,征齐人能正读者,张敞从受之。”

〔29〕  原文是:“至元始中,征天下通小学者以百数,各令记字于庭中。”

〔30〕  依《说文解字》,八体是:1.大篆;2.小篆;3.刻符;4.虫书;5.摹印;6.署书;7.殳书;8.隶书。

〔31〕  古人所谓“读”,比今天“读”字意义广泛得多。汉儒注经,断其章句为“读”,拟其音为“读”,易其字以释其义为“读”,诵习、讽诵也都称为“读”。参看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读”字条。

〔32〕  郭沫若先生说:“《尔雅》虽号称周公所作,然实周秦之际之所纂集,其中且多秦汉人语。”(见《甲骨文字研究》,第141页)他的看法和欧阳修接近。

〔33〕  犍(qián)为,郡名;文学,官名。此人姓名不可考。

〔34〕  这里基本上是采取郝懿行的说法。

〔35〕  豆,上古一种盛肉器具。

〔36〕  节,乐器名,用来表示拍子。

〔37〕  “何鼓”又写作“河鼓”。河鼓三星即天鹰座β,α,γ。

〔38〕  雝州即雍州,杨州即扬州,营州即青州。

〔39〕  本,主干。华,同花。莲,莲房。的,俗写作菂,莲子。薏,莲心,即萌芽。

〔40〕   (tè),同“螣”。

〔41〕  舒雁,家雁;舒凫,家凫。凫,野鸭;鹜,家鸭。

〔42〕  丑,类。其踵企,是说飞时脚跟企直。

〔43〕  寓属,旧说指寄寓木上的兽类。其实是指一般的野兽。 (yì),反刍。须,息,即呼吸。 属只是讲各种反刍动物的反刍的名称,须属只是讲人兽鱼鸟呼吸的名称,实际上不成为兽的种类。

〔44〕  恭敬同义,人所共知,故一般不注。我们不能说,到了汉代,“恭”字才有“敬”的意义。

〔45〕  王国维:《尔雅草木虫鱼鸟兽释例》。见《观堂集林》卷五。

〔46〕  原文:“有楚大夫于此,欲其子之齐语也,则使齐人傅诸?使楚人傅诸?”

〔47〕  原文:“楚人谓乳穀,谓虎於菟,故命之曰 穀於菟。”

〔48〕  原文:“秦伯师于河西,魏人在东。”寿余曰:“请东人之能与夫二三有司言者,吾与之先。”

〔49〕  现存的《方言》共有一万一千九百余字,可能有后人增补的地方。

〔50〕  可以参看周祖谟《方言校笺》后面所附的方言地方简要图。唯魏国当依顾颉刚《中国历史地图集》第六图置于宋卫郑陈的中间。

〔51〕  九服,指侯服、甸服、男服、采服、卫服、蛮服、夷服、镇服、藩服。自王畿千里以外,五百里为一服。六代,《周礼·春官·大司乐》:“以乐舞教国子,舞云门大卷、大咸、大磬、大夏、大濩、大武。”郑注:“此周所存六代之乐。”六代指黄帝、尧、舜、禹、汤、武王。

〔52〕  广州“甖”读成ang。《广韵》:“甖,乌茎切。”属耕韵。依《广韵》的语音系统广州正该读ang。

〔53〕  《说文解字系传》没有“会意”二字。

〔54〕  “籋”是箝的意思。

〔55〕  段玉裁改“坚”为“鉴”。

〔56〕  宝货代表一般的物。段玉裁说:“独言宝货者,例其余。”

〔57〕  赇就是贿赂。载质即载贽。《仓颉篇》:“载请曰赇”。按,载质也是为了贿赂,与前一说差不多(参照王筠说)。

〔58〕  “ ”即“幸”字。“ ”当幸讲,也就跟“觊”字相同。口不便言就是口吃;若依后一说,则“ ”也就是“吃”字。

〔59〕  《说文解字系传》作“读若执同”。

〔60〕   ( )就是“走”字。

〔61〕   读若拨(bo)。“登”字从此。 蹈也,读若挞(tà)。

〔62〕   乍行乍止也。从乍,从止。丑略切,读chuò。偏旁隶变为辶,“进”“过”等字皆从此。

〔63〕   小步也。丑亦切,读chi。“往”“复”等字从此。

〔64〕   长行也。余忍切,读yìn。“延”(征)、“建”等字从此。

〔65〕   安步 也。丑连切,读chàn。“延”字从此。

〔66〕   即“行”字。“術”“衢”等字从此。

〔67〕   足也。所菹切,读shu。“疏”字从此。

〔68〕  《说文解字》:“芳,香艸也。”段玉裁说当作“艸香”,朱骏声从段说。

〔69〕  王筠于“从黍从甘”下注云:“甘者穀之味,香者穀之臭。”他的意见是对的。

〔70〕  此条引文从段玉裁。

〔71〕  此条引文从段玉裁。三年一乳是说三年一产子。

〔72〕  指乐浪郡东暆县,汉代郡县名。神爵,汉宣帝年号。输,送给。考工,官名,主管器用。

〔73〕  此条引文从段玉裁。

〔74〕  王筠说《说文解字》原文不应有“从入”二字。

〔75〕  “从田”二字依《韵会》补。

〔76〕  这是由秦公 “竈”字从“穴”推知的。

〔77〕  天干、五行、四方也不全是声训,只有地支全是声训。

〔78〕  参看威廉·汤姆逊:《十九世纪末以前的语言学史》,中译本,第7—12页。

〔79〕  《说卦》旧说孔子所作,不可信。一般认为成于战国秦汉之间。

〔80〕  《春秋繁露》旧题董仲舒撰,后人疑是伪书,大约出于东汉人之手。《白虎通》一般相信是班固所作,但也没有确凿的证据。《风俗通》是汉末应劭所作。

〔81〕  例如《易·观卦》:“童观。”马融注:“童犹独也。”《左传》隐公元年“故不书爵”。服虔注:“爵者蘸也。”又昭公四年“桃弧棘矢”。服虔注:“桃,所以逃凶也。”《礼记·郊特牲》“郊之用辛也。”卢植注:“辛之为言自新洁也。”《诗·召南·采 》“于以采 ……于以采藻”。郑玄笺:“ 之言宾也,藻之言澡也。”

〔82〕  参看郭沫若:《释支干》,见于他所著的《甲骨文字研究》,1962年版,第151—216页。

〔83〕  这里举《史记·律书》以例其余。《释名》:“未,昧也,日中则昃,向幽昧也。”这是专就一日午后而言,是唯一的例外,所以受到毕沅的批评。

〔84〕  《甲骨文字研究》,第218—219页。

〔85〕  参看《甲骨文字研究》,第219页。

〔86〕  此外还有律吕和星宿的概念,为节省篇幅,不叙述。

〔87〕  舌腹,指舌根音。大约指“天”字读〔x-〕,近似今广东台山读“天”〔hin〕。舌头,则读〔t-〕,与今普通话近似。

〔88〕  合唇,指收音于〔-m〕;开唇,指收音于〔- 〕。

〔89〕  毕沅说,“辛”下当有“楚”字;王先谦说,吴校本作“楚,楚也”。

〔90〕  《玉篇》:“北方名坚曰懻。”

〔91〕  陆机诗:“俯仰悲林薄,慷慨含辛楚。”陆机的时代在刘熙之后。

〔92〕  马克思:《资本论》,1953年莫斯科版,第107页。郭大力、王亚南译为:“物的名称,对于物的性质,完全是外在的。”见人民出版社1953年版,第89页。

〔93〕  跟声训一样,“右文说”也不能全盘否定。下文还要讨论。

〔94〕  语见王念孙:《广雅疏证》自序。

〔95〕  在西洋,直到现代,还有很可笑的“语源学”。参看叶斯泊森的《语言论》,1954年伦敦版,306页。在中国,直到段玉裁和朱骏声,有时候也还接受声训的坏影响。例如段玉裁于解说“蕅”(藕)字时说:“凡花实之茎必偕叶一茎同出,似有耦然。”这是主观地以耦训藕。又如朱骏声于解说“坦”字的声训时,引了《释名》:“坦,援也,人所依阻以为援卫也。”然后加按语说:“何不云上下必攀援也?”这是以主观攻主观,以五十步笑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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