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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节 古文字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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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字学的研究,从宋代就开始了,因为当时影响不大,所以留到这里一并叙述。古文字学的极盛时期在清亡以后;我们之所以不放在最后一章叙述,因为最后一章讲的是洋为中用,而古文字学则主要是中国原来的学问,没有受到(至少是没有明显地受到)西洋学术的影响。

古文字大致可分为金文和甲骨文两大类,金文是古铜器上的文字。关于古铜器,很早就有人研究。宋代,欧阳修的《集古录》,赵明诚的《金石录》等,都是研究铜器的,但是没有把器上的文字加以研究。真正研究金文的,始于宋薛尚功的《历代钟鼎彜款式法帖》。当时的金文研究还是很粗疏的。甲骨文的发现在公元1899年,这是新的发现,所以甲骨文的研究是一门新兴的学问。金文的出土,清代比宋代多了十倍以上,清高宗敕编《西清古鉴》等书,促进了金文的研究。由于甲骨文的出土,与金文互相印证,清末到现代学者们对金文的研究,大大地超过了前人。最近八十多年来,是甲骨文金文勃兴的时代,也是古文字学最发达的时代。

自从甲骨文出土以及金文大量发现以后,汉字字形的研究跨进了一个崭新的时代,学者们的眼界放宽了,不再墨守着一部《说文解字》不敢越雷池一步了。一方面,《说文》说对了的地方,甲骨文、金文再加一层佐证;另一方面,《说文》说错了的地方,甲骨文、金文也给它来一个反证。出土的文物是最忠实的证据,我们今天掌握了这两份宝贵材料,在古文字的研究上比前人幸运多了。

(一)甲骨文的研究

据胡厚宣先生的《五十年甲骨学论著目》,从公元1899年到公元1949年,五十年之间,中外学者研究甲骨文者共二百八十九人,中国占二百三十人。他们写成的专著、论文、报告等,共有八百七十六种。主要的著作有孙诒让的《契文举例》《名原》,罗振玉的《殷虚贞卜文字考》《殷虚书契考释》,王国维的《戬寿堂所藏殷虚文字考释》,王襄的《簠室殷契类纂》,叶玉森的《殷虚书契前编集释》 〔20〕 ,商承祚的《殷虚文字类编》,郭沫若的《甲骨文字研究》《卜辞通纂》《殷契粹编》等。

甲骨文字本身的研究,实际上是对三千年前的祖国文字进行识字的工作。现存的甲骨文单字有三千个左右,直到今天为止,被认识的不到一半。但是,时代距离那样远,能认识千字以上已经是很大的成绩。甲骨文专家们是怎样进行甲骨文研究而达到识字的结果的呢?大致说来,有这样的几个原则:

(1)以《说文》为证。例如“宁”(古“贮”字),《说文》作 甲骨文作 就知道是“宁”字。又如“鳳”,《说文》作 从鸟,凡声;古文作 二形。甲骨文作 与 相似;又作 正是从凡。

(2)与金文互证。例如“锡”,金文作 等,甲骨文正作 等。又如“车”字写法很多,其中有一种,在金文作 在甲骨文作 都是象轮毂辕轭之形。当然也有既以《说文》为证,同时又以金文互证的。

(3)从甲骨文本身归纳。这是一个科学的有效的方法,甲骨文专家们经常使用这个方法。例如“甲”字,《说文》作 但是甲骨文一律作 〔21〕 ,没有作 的。又如“丁”字,《说文》作 但是甲骨文作 或者是作 〔22〕 ,没有作 的。又如“十”字,《说文》作十,那是甲骨文的“甲”字;在甲骨文中“十”字一律写作 归纳的方法适用于出现频繁的字,材料越丰富,可信的程度越高。

(4)从字的形象来判断。例如甲骨文有 都象一只手按着一个人让他跪下,所以罗振玉断为“抑”字。“抑”在《说文》写作 (重文作 ),以为从反印(隶作 ),其实是不对的。又如人就食为“即” 食毕返身而去为“既” 两人相向对食为“卿” 也都是从形象来判断的。

(5)从文化史上来考证。例如“宫”字,甲骨文作 作 因为远古穴居, 象连环穴。《说文》所谓“宫,从宀 省声”,那是附会的说法。又如《说文》“玉”字下云:“象三玉之连, 其贯也”,说得很对。但是,既然是贯,自然可以露出两端,因此,我们可以推知甲骨文中的 也是“玉”字, 则是“珏”字了(参看下文王国维的《说珏朋》)。

研究甲骨文的,这里重点叙述罗振玉、王国维和郭沫若三个人。

罗振玉(公元1866—1940),字叔言,号雪堂,浙江上虞人。在甲骨发现的初期,罗振玉所藏的最多。他从他所收藏的甲骨里,选出了三千多片,拓墨影印,成为《殷虚书契前编》二十卷(公元1910),后来重编为八卷(公元1912)。《殷虚书契后编》二卷出版于公元1916年,《殷虚书契续编》六卷出版于公元1933年。又有《殷虚书契菁华》(不分卷),出版于公元1914年。他的甲骨文研究,则有《殷虚贞卜文字考》(公元1910),《殷虚书契考释》(公元1914)等。对于甲骨文的搜集、著录和流传,罗氏的贡献最大。在研究方面,罗氏也有许多很好的见解。一方面是由于他掌握的材料多;另一方面,他的研究方法也有值得肯定的地方。第一章第四节里所举的“行”、“为”二字,本节里所举“宁”、“鳳”等字,都是罗氏的创见,这里不再举例了。这里顺便提及商承祚的《殷虚文字类编》,这书主要是依照罗振玉的说法,少数地方加入著者自己的见解。由于它是分类编纂的,给予读者很大的便利。

王国维(公元1877—1927),字静安,又字伯隅,号观堂,浙江海宁人,曾任清华大学研究院教授。他早年治哲学,中年转攻文学,所著有《宋元戏曲史》《人间词话》等。中年以后,又治古文字学及历史。他的文集有《观堂集林》和《海宁王忠慤公遗书》等。

王氏和罗氏都是封建时代的人物,但是王氏具有现代科学的头脑,他眼光比较敏锐,思虑比较周密,成就更为突出。罗氏的古文字学,实际上受他的影响。《观堂集林》分为艺林和史林;艺林部分就是关于文字、音韵、训诂三方面的研究。这里只讲他在甲骨文方面的成就。

现在试举两个例子:

《释物》

卜辞云:“丁酉卜即贞后祖乙, 十牛四月”,又云:“贞后祖乙 物四月”,又云:“贞 十勿牛。”前云“ 十牛”,后云“ 物”,则“物”亦牛名;其云“十勿牛”,亦即物牛之省。《说文》:“物,万物也。牛为大物,天地之数起于牵牛,故从牛,勿声。”案,许君说甚迂曲。古者谓杂帛为“物” 〔23〕 ,盖由“物”本杂色牛之名,后推之以名杂帛。《诗·小雅》曰:“三十维物,尔牲则具”,传云:“异毛色者三十也。”实则“三十维物”与“三百维群”,“九十其犉”句法正同,谓杂色牛三十也。“由杂色牛之名,因之以名杂帛,更因以名万有不齐之庶物,斯文字引申之通例矣。” 〔24〕

《释禮》

《说文》示部云:“禮,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从示,从 , 亦声。”又 部:“ ,行礼之器也,从豆,象形。”案,殷虚卜辞有 字,其文曰:“癸未卜贞 。”古 玨同字,卜辞玨字作 三体,则 即 矣。又有 字及 字, 又一字。卜辞 字或作 其证也。此二字即小篆 字所从之 。古 一字,卜辞“出”,或作 或作 知 可作 矣, 又其繁文。此诸字皆象二玉在器之形。古者行礼以玉,故《说文》曰:“ ,行礼之器”,其说古矣。惟许君不知 即玨字,故但以从豆象形解之,实则 从玨在 中,从豆乃会意字而非象形字也,盛玉以奉神人之器谓之 若 〔25〕 ,推之而奉神人之酒醴亦谓之醴,又推之而奉神人之事通谓之禮。其初当皆用 若 二字;其分化为醴禮二字,盖稍后矣 〔26〕 。

王氏的见解精辟,于此可见一斑。

郭沫若(公元1892—1978),字鼎堂,四川乐山人。他是文学家、历史学家,同时又是古文字学家。关于甲骨文方面的著作,有《甲骨文字研究》(公元1931,1962年修订再版),《殷契余论》(公元1933),《卜辞通纂》(公元1933),《殷契粹编》(公元1938)等。在他的历史学论著中,也常常谈到甲骨文和金文。

郭氏颇多新颖之说,有些问题还是有争论的,但是不失为一家之言。郭氏在罗、王之后,容易认识的字差不多都肯定下来了,对于比较难认的字大家的意见不容易一致,那是很自然的事。但是,郭氏每一种见解,都是值得我们重视的。

郭氏的最大特点是能联系社会发展史来研究甲骨文字。现在试举几个例子:

《释辰》

辰乃耕具(说详《甲骨文字研究》辰字下)。卜辞中辰字变体颇多,然其最通用者为 农字所从者亦均是此形。 即石字,卜辞磬字作 从此作,象形(王国维有此说,见《戬释》十八页)。磬为石器,故知辰必为石器。殷代文字还在创造的途中,其象形文字所象之物必为当时所实有。辰既象石器之形,则当时耕具犹用石刀,当可断论 〔27〕 。

《释 》

字象双手在土上操作之形,应该就是许慎《说文解字》的圣字 〔28〕 ,象只手在土上操作。许慎说:“汝颍之间谓致力于地曰圣,从土从又。读若兔窟。” 〔29〕

《释犁》

殷人已经发明了牛耕。卜辞中有很多犂字,作 即象犂头,一些小点象犂头启土,辔在牛上自然就是后来的犁字。这可证明殷代是在用牛从事耕种了 〔30〕 。

《释衆》

卜辞“衆”字作“日下三人形”,如 象多数的人在太阳底下从事工作 〔31〕 。殷末周初称从事耕种的农夫为“衆”或“衆人”,正象农民在日下苦役之形…… 〔32〕 。

这种观点是罗、王二氏所不可能有的。即使有些地方还未能成为定论,但总的方向是正确的。

(二)金文的研究

金文与甲骨文都是古文字,因此,古文字学家一般总是兼通甲骨文和金文的。在甲骨文未出现以前,金文的研究早已开始了。宋代的薛尚功不值得去叙述,清代吴大澂的《说文古籀补》倒是值得一叙的。

吴大澂(公元1835—1902),字清卿,号恒轩,江苏吴县人,同治进士。著有《愙斋集古录》《说文古籀补》《恒轩金石录》等。

《说文古籀补》刊于光绪九年癸未(公元1883)。如书名所显示的,吴大澂想要根据金文来补充许慎《说文》所不及。书中有许多精到的见解,在甲骨文没有出土以前,能做到这个地步是难得的。试举几个例子:

《释帝》

帝,金文作 等。吴大澂说:“如花之有蒂,果之所自出也。”力按,以甲骨文 等证之,“帝”确是“蒂”的本字 〔33〕 。

《释旦》

《说文》:“旦,明也,从日见一上,一,地也”。金文旦字作 吴大澂说:“象日初出未离于土也。”力按,由此可见小篆从古文演变的痕迹。

吴大澂以外,关于金文的著录,有罗振玉的《殷文存》《贞松堂集古遗文》《贞松堂吉金图》,容庚的《颂斋吉金图录》《海外吉金图录》,刘体智的《善斋吉金录》,郭沫若的《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等。关于金文的研究,有王国维的《史籀篇疏证》以及《观堂集林》中有关金文的论文,林义光的《文源》,刘心源的《古文审》,郭沫若的《金文丛考》《金文续考》《两周金文辞大系考释》《殷周青铜器铭文研究》《金文余醳》,唐兰的《古文字学导论》等。容庚的《金文编》,把金文按《说文》部首排列,孙海波的《古文声系》,把甲骨文金文按古韵二十二部排列,都是便于查阅的。

现在简单地叙述王国维、郭沫若二人的金文研究。

王国维研究金文,正如他研究甲骨文一样。上文所述的研究甲骨文的方法,差不多完全适用于金文。王国维正是这样从多方面论证,做出许多精确的论断来的。例如:

《释中》

《说文解字》 部:“中,和也。从口上下通。 籀文中。”案,此字殷虚卜辞作 作 作 颂鼎作 小盂鼎作 其上下或一斿,或二斿,或三斿;其斿或在左,或在右,无如 字作者。田齐时之禾子釜作 其斿略直,与籀文相似,而上下四斿亦皆在右。罗参事《殷虚书契考释》云:“古中字斿或在左,或在右,象因风而或左或右也。无作 者,盖斿不能同时既偃于左,又偃于右。”其说至精。然则此字当为传写之讹矣 〔34〕 。

《释天》

古文天字本象人形,殷虚卜辞,或作 盂鼎、大丰敦作 其首独巨。案《说文》:“天,颠也。”《易·睽·六三》:“其人天且劓。”马融亦释“天”为凿颠之刑 〔35〕 。是“天”本谓人颠顶,故象人形。卜辞、盂鼎之 二字所以独坟其首者,正特著其所象之处也。殷虚卜辞及齐侯壶又作 则别以一画记其所象之处,古文字多有如此者。如 字, 字之上画与 字之下画皆所以记其位置也 〔36〕 。又如“本”字,《说文》注云:“木下曰本,从木,一在其下。”“朱”字注云:“赤心木,从木,一在其中。”“末”字注云:“木上曰末,从木,一在其上。”盖本末均不能离木而见,故画木之全形,而以一识其所象之处 〔37〕 。

《说玨朋》

殷时,玉与贝皆货币也。《商书·盘庚》曰:“兹予有乱政同位,具乃贝玉。”于文“寶”字从玉、从贝,缶声。殷虚卜辞有 字及 字,皆从宀、从玉、从贝,而阙其声。盖商时玉之用与贝同也。贝玉之大者,车渠之大以为宗器 〔38〕 ,圭璧之属以为瑞信,皆不以为货币;其用为货币及服御者,皆小玉,小贝,而有物焉以系之。所系之贝玉,于玉则谓之玨,于贝则谓之朋。然二者于古实为一字。玨字殷虚卜辞作 作 或作 金文亦作 皆古玨字也。《说文》:“玉,象三画之连, 其贯也。” 意正同。其作 作 者, 皆象其系,如“束”字上下从 也。古系贝之法与系玉同,故谓之朋。其字卜辞作 作 金文作 作 作 又公中彝之“贝五朋”作 抚叔敦盖之“贝十朋”作 戊午爵乃作 甚似玨字。而朋友之“朋”卜辞作 金文作 或作 或从 或从玨,知“玨”“朋”本一字,可由字形证之也 〔39〕 。

从上面这些例子看来,金文的研究常常是跟甲骨文的研究结合在一起,而且是互相证明的。

郭沫若的金文研究仍然保持着他的甲骨文研究的特点:除了其他许多与众不同的意见之外,最突出的一点是联系社会发展史来看问题。这里试举两个例子:

《释父》

父本斧之初字,古文作 象手持一物之形。其所持之物,许书以为杖,近人罗振玉以为炬。案:此实是石器时代之石斧也。古者男子均称父,盖谓以斧从事操作之人,与母之以乳从事抚育者为对。斧字从斤,以父为声,乃后起字矣 〔40〕 。

《释鬲》

盂鼎:“锡夷 王臣十又三伯,人鬲千又五十夫。”令 :“姜赏令贝十朋,臣十家,鬲百人……”臣与鬲有别,二者相同。所谓“人鬲”当即《尚书》之“民献”。献字汉人多作“儀”,如《大诰》之“民献有十夫”,《尚书大传》作“民儀有十夫”。又《泰山都尉孔宙碑》“黎儀以康”,《斥彰长田君碑》“安惠黎儀”,《堂邑令费凤碑》“黎儀瘁伤”,所谓“黎儀”亦即《皋陶谟》“万邦黎献”之“黎献”。前人以为殆《今文尚书》作儀,古文作献……余意今文家殆以支部儀字写鬲字之音,而古文家则误读鬲之象形文为献也。古器之献乃二部所构成,下体为鬲,上体为甑或釜。故其象形文则鬲低而献高,鬲单而献复。……古文鬳献同字,凡鬳器之铭均以献为之。字形如此类似,古文家误鬲为献,事所宜然 〔41〕 。

古文字学与历史学、考古学的关系非常密切。王国维所著《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殷周制度论》等著名论文,本是在古文字上作出的研究,然而其结果则属于历史学范围。郭沫若在《殷周青铜器铭文研究》序文里明白宣称:“余治殷周古文,其目的本在研究中国之古代社会。”他在《甲骨文字研究》序文里说得更透彻些:“余之研究卜辞,志在探讨中国社会之起源,本非拘拘于文字史地之学;然识字乃一切探讨之第一步,故于此亦不能不有所注意。且文字乃社会文化之一要征,于社会之生产状况与组织关系略有所得,欲进而追求其文化之大凡,尤舍此而莫由。”

就语言学本身来说,古文字学是非常重要的。汉语语源的研究,汉藏系语言的比较研究,等等,都要靠古文字学来帮助解决。古文字学的成就是巨大的,但是还剩下许多问题没有解决,其中包括一些有争论的问题以及一些缺乏说服力的解释。出土的材料越来越多,研究的方法越来越周密,将来古文字学的研究,是可以远远地超过今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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