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文讲述为了强调自己的学说,庄子率意批评孔子,后来,庄子又将其论述方式推进一步,对孔子极其尊崇的尧舜也作了批评。
孔子本来就没有建立自己的学说。《论语》中“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这些言辞就表达了他的想法。这句话的意思是,自己很认真地阐述前人教诲,但不创立新说,只是相信并喜欢古代。那么,孔子的“信而好古”里,被他相信和喜欢的最标准的人物究竟是谁?那便是太古的圣天子尧舜。祖述尧舜是孔子思想的根本。
如前所述,庄子宣传说孔子也没多么伟大,想以此来显示自己学说的卓越。从这一意图来看,他紧接着把尧舜也当作批判对象是理所当然,合乎其思维逻辑。事实上,庄子在许多方面批评了尧舜。
1.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
许由是一名隐士。有一次,尧去拜访许由并告知来意:“我一直治理天下,如果您能出马,我要把帝位禅让给您。因为在日月之光下面,一个火把的光亮毫无用处。在滋润枯野的及时雨下了之后,就没有必要设法汲取井水灌溉了。由于上述缘由,这次请您务必接受禅让。”许由回答:
“你治理天下,则天下大治。那要我去代替你,又是为了什么?如果只是为了得到天子之名,那很无聊。‘名者,实之宾也。’唯有实才是名。你看了我的境遇或许会觉得可怜,但我也有我的满足。请看!鹪(jiǎo)鹩(liáo)在密林筑巢,如此巨大的森林里,小小鹪鹩所需要的只是一根小树枝。请看!鼹鼠去汪洋无限的黄河饮水,黄河如此辽阔,鼹鼠所饮之水只是装满小小肚子的数滴而已。它们各自有着自己的满足,我也有我的满足。您还是回去为好,禅让不禅让这样的问题还是罢了。”
许由说着就拒绝了尧的请求。人们把不抱非分之想、安分从命称作鹪鹩一枝、鼹鼠满腹,就是出自这个典故。庄子这里的笔势非常生动有力。
如上所述,许由以谦逊的态度拒绝了尧,接着他态度一变,说:“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厨师有时因祭祀不能下厨,但尸祝,即祭礼时尊贵的神主或神官,他们不能越过俎板来承担厨师的角色。)这里庄子把许由比作了尊贵的神主或神官,而把尧比喻成了卑下的厨师。在孔子看来,尧深受敬崇,宛如活神仙;在老庄一流的许由看来,尧只是一介厨子。
2.黥汝以仁义
一名叫意而子的男子拜访许由,他曾经受教于尧。于是,许由就问尧到底教了些什么。意而子回答说:“尧教我一定要实行仁义之道,明辨是非。”许由有点生气,痛责他道:“我对接受如此愚蠢教育的你毫无用处。你为何而来?尧既给你黥上仁义二字,又用是非二字给你作了劓刑 。你是被打上了仁义、是非烙印的罪人,再也不可能逍遥于自由天地了。”
但意而子仍然乞请赐教,许由冷然拒绝:“不,天生全盲者不会懂眉目容颜之美,仅能模糊视物的盲人无法区分华美礼服上不同颜色的花纹。”即便如此,意而子仍屡屡提出恳切期望,所以,许由最后说到了所谓本真之态:“纵然调治万物,也不以为义。纵施德泽于万世,也不以为仁。要彻底到那种程度,才是本真,尧等还远不至此。”
3.乘彼白云,至于帝乡
尧于某时去游历小国华国。华国边境守卫封人前来迎接:“圣人大驾光临,为祝您前程似锦,谨献贺辞三句。第一祝您长寿,第二祝您富裕,第三祝您多子。”对此,尧说承蒙美意,但我拒绝,因为“多男子则多惧”,男丁多会产生各种令人忧心的问题;“富则多事”,一旦成为富翁,各种麻烦也会接踵而至;“寿则多辱”,如果长寿,因年老而遭人嫌弃的概率也会增大。
听此解释,封人说:“真是岂有此理。我一直把你当作真正的圣人,想不到竟是个无聊的人物,令我惊讶。您说多男子则多惧,但天生万民必授以职。男丁多,各自授以适当任务即可,又何惧之有。说富则多事,如果财富有多余,可以把它分给别人。所谓长寿则多辱,这也因人而异。圣人鹑居而鷇(kòu)食,鸟行而无彰。治乱从时为好。”
在此笔者又要略加说明,鹑这种鸟不择巢窝,随处而安。鷇是羽毛未丰的雏鸟,对母鸟所喂饵食从不挑剔,不讲究自己的嗜好。因此,所谓“鹑居而鷇食”表达了人要安分,满足于现在的生活。所谓“鸟行而无彰”,不用说,是比喻希望人生在世如同空中飞翔的鸟一般,无为自然,不留踪迹。
封人继续说:“治乱以应时适当处理为好。如果是有道之世,应该与物共荣,沐浴其惠泽。假如是无道之世,独修其德去往闲地为宜。如果说无论如何也讨厌这个世界,那就超然若仙,可以乘白云至帝乡。这样一来又何忧之有?”他对尧谆谆教诲。于是,尧也开悟了:“听君一言真是受益匪浅,恳请继续赐教。”但不知封人考虑到了什么,只说了一句“你走开”,终于未同意尧的请求。
4.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
与封人相似的隐士还有许多,许由、啮缺、王倪、被衣都是如此。尽管他们都隐居在藐姑射山,但听说以圣天子为自认的尧每逢遇见这些隐士,都会觉得自己一向引以为豪的治国或平天下等伟业显得过于微不足道,只会使他茫茫然自失。从境界超过隐士的神人角度来看,尧等就更加不足挂齿了。庄子盛赞这些神人,说他们即便洪水滔天也不溺,哪怕流金铄石也不感觉灼热,这样的神人即便用尘垢秕糠(指甲垢)也可以塑造出尧舜之辈。庄子通过这些故事来贬抑尧舜。
如同上文种种讲述,庄子在作品中粉碎了孔子最为尊崇的尧的光辉形象,让尧被与老庄思想相同的许由、封人等驳倒、说服。通过这些解说,庄子逐步建立起自己的学说。这是庄子的叙述方式,而且其在论述方式中巧妙地运用了前文所说的寓言、重言、卮言,所以读者不知不觉就被吸引进去了。
从上述故事来看,为了强调自己的学说,庄子总是贬低孔子和尧舜。然而,纵然是万般无奈,也不应该恶意抨击毫无缺点之人,那庄子对尧舜所实施的政治、孔子施行的教育到底哪里看不顺眼呢?正如许由对意而子所说之言,是因为孔子、尧舜所说的仁义并非人之本性,他们将它夸大其词地论述,这令庄子感到厌烦。
5.骈拇枝指
《庄子》里有一篇《骈拇》。根据该文,脚的拇指与第二指粘连在一起的叫作骈拇,手的拇指旁多长的一指叫枝指,即骈拇是脚趾中少掉的一根,枝指是手指多余的一根。总而言之,骈拇与枝指虽然都是天生形状,但它们又不是普通人的手指脚趾。世上有人聒噪仁义,这恰似骈拇与枝指,或许有人说仁义是由五脏生出的自然物体,但这只是此人的见解,绝非一般人的正确道德。曾子、史鲉等自古以来就被认为是孝子或道德家,但庄子批评他们,嘲笑他们比别人多长出了一个枝指——仁。
人具有所谓的人之本性。这个自然本性只要原封不动、保持静止即可。“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徒然地以仁义绳墨之言来束缚、限制人之本性,是错误的。
6.亡羊为一
依据庄子之说,仁义这个麻烦学说是在尧舜以后出现的。这个论说一面世便眩惑了世人,以至于人人都想以仁义来改变人性。人性一旦发生了改变,以后即便不是为了仁义,也会为了任意外物改变。“殉”这个字就是表示这一情形。小人以身殉利,士以身殉名,大夫以身殉家,而贤人以身殉天下。殉听似不错,但带来的结果是丧失人之本性。
庄子此时讲了个有趣比喻。臧(下人)与谷(童仆)两人去放羊,但两人都忘了看管羊的本职工作,让羊逃走了。主人跑来责问臧干了些什么,臧回答说自己挟策读书,不知不觉让羊逃走了。主人接着问谷干了些什么,谷回答说自己赌博,丢失了羊。
因赌博而丢失羊,当然是岂有此理。相对而言,看书者听上去还有几分值得表扬,可是,让本该看牢的羊逃走,在这一点上来看,他与前者毫无二致。于是,庄子展开论述。以清节自认的伯夷为殉名而死于首阳山,盗贼巨魁盗跖为殉利亡于东陵。他俩死法不同,但在残生损性这一点上难道不是一模一样?既然如此,把殉仁义者说成君子,殉货利者称为小人,难道不是很奇怪吗?庄子想通过如此论述方式来打破仁义学说。
《庄子》里还有一篇《马蹄》,论述了马的种种本性。马这个生物如果任其自然,则以马蹄踏霜雪而行,凭借自身马毛御寒挡风。吃草饮水,扬蹄腾跃,这些都是马的本性。然而,出了个麻烦人伯乐,他给马烙印,修剪鬃毛,而且用马辔勒嘴,用缰绳牵引着四处逛,还将它关在马厩里,进行各种并无必要的照顾,因此,马的一半已然死去。
这类情况在制陶、木工等行业也都有,都是破坏事物的天然本性。禽兽就任其为禽兽,草木就任其为草木,人就放任其本性为好。庄子严厉抨击道:残朴以为器,这是工匠之罪,与此相同,毁道德以为仁义,这是圣人的过失。接着,庄子用巧妙的论述方式,先提出孔门高徒颜回的故事,然后借孔子之口对仁义学说做出了批判。
颜回是孔子门徒,据说不幸早亡。颜回死时约莫三十三岁,但他是孔子门下最伟大、被誉为仅次于孔圣人的亚圣。颜回死时孔子恸哭,由于悲伤哭泣,人似形销骨立。他还悲叹:“噫,天丧予,天丧予。”大概是想到失去颜回,就再没人能替他传道了。《论语》中也屡屡说及颜回之死,总而言之,颜回是孔门翘楚。
7.仁义绳墨之言
有一次,颜回面见孔子:“我想去做官。”“去哪里呢?”“想去卫国。”“去卫国做什么?”“听说卫国国君还年轻,老是自行其是,扰乱了整个国家,许多国民为此困顿死去。先生曾经教诲过‘治国去之,乱国就之’。稳定的太平国家并不需要仁者特别发挥作用,没有仁者也可以,但动乱国家就有许多工作要求仁者必须发挥作用,人们唯有亲赴那里进行治理,故而,这次我想出去。”
然而,听闻此言,孔子劝颜回打消出仕卫国的意图,说:“且慢,此事倒必须斟酌斟酌。无论自己有何抱负,假如修养尚未达到,去别处任职就很危险。你还远未通晓人情世故,却想在狂暴之人面前讲述自己一知半解的仁义绳墨之言,这相当危险。”
庄子特意让孔子说“仁义绳墨之言”,这相当有趣。这是假托连孔子都已经认为仁义是绳墨之言,说它只是形式上的措辞。其实,先于庄子,老子已经大力主张否定仁义了。老子说“大道废,有仁义”,也阐述“若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圣弃智,民利百倍”。庄子把老子的这些论述进一步夸大,想以此来打破孔子等人的仁义主张。
8.矫饰之言
可是,我们必须思考的是,在人世间必然存在矫饰之言。人们或对自己的学说过度自信,或对矫正时弊过于热情,时常会故作矫饰之语,说些言不由衷的话。我认为老子、庄子有关仁义问题的言论完全就属这类。《骈拇》《马蹄》等篇章所表现的庄子论述也是此类。如果仔细研读这些文章,我们会发现到处有逻辑不一致的地方,频频露出马脚。
改换一下话题,德川中期日本迎来汉学全盛时期,国学四大家,尤其是本居宣长 和平田笃胤 两位先生声嘶力竭地疾呼,致力于打破当时人的迷梦(当时日本人只偏重中国古典文化风格)。本居宣长等人在日本汉学研究方面厥功颇伟,但如此大家之论,如果仅仅考虑措辞,可以看到不少并非平心而论。这是由于他们对自己的学说过度自信,或对矫正时弊过于热情,而玩弄出矫饰之言。故而,接触那些言辞时,我们只需对其中的济世热情表达敬意即可,必须牢记矫饰之言毕竟只是矫饰之言。
1 尧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jué)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庄子·逍遥游》
2 意而子见许由。许由曰:“尧何以资汝?”
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
许由曰:“而奚来为轵?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
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
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fu)黻(fú)之观。”
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捶之间耳。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
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赍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庄子·大宗师》
3 尧观乎华。华封人曰:“嘻,圣人!请祝圣人。”“使圣人寿。”尧曰:“辞。”“使圣人富。”尧曰:“辞。”
“使圣人多男子。”尧曰:“辞。”
封人曰:“寿,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女独不欲,何邪?”
尧曰:“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是三者,非所以养德也,故辞。”
封人曰:“始也我以女为圣人邪,今然君子也。天生万民,必授之职。多男子而授之职,则何惧之有!富而使人分之,则何事之有!夫圣人,鹑居而鷇食,鸟行而无彰;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三患莫至,身常无殃;则何辱之有!”
封人去之。尧随之,曰:“请问。”封人曰:“退已!”
——《庄子·天地》
4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yǎo)然丧其天下焉。
——《庄子·逍遥游》
5 骈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于德。附赘县疣,出乎形哉!而侈于性。多方乎仁义而用之者,列于五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彼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故合者不为骈,而枝者不为跂;长者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
——《庄子·骈拇》
6 自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是非以仁义易其性与?故尝试论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臧与谷,二人相与牧羊而俱亡其羊。问臧奚事,则挟策读书;问谷奚事,则博塞以游。二人者,事业不同,其于亡羊均也。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二人者,所死不同,其于残生伤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非乎!
——《庄子·骈拇》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义台路寝,无所用之。及至伯乐,曰:“我善治马。”烧之,剔之,刻之,雒(luò)之,连之以羁絷(zhí),编之以皂栈,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陶者曰:“我善治埴(zhí),圆者中规,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钩,直者应绳。”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钩绳哉?然且世世称之曰伯乐善治马而陶匠善洽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
——《庄子·马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