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文历时几回论述了老庄所谓的至德之世。那么,生活于至德之世的理想人物又是怎样的呢?老子称之为“圣人”,或是“古之善为士者”,庄子称其为“真人”或“至人”,我想暂且讲述一下这些人的风格。一如既往,按顺序,我从老子的理想人物讲起。
1.孔得 之容
老子用“孔得”一词来形容领悟大德之人。问起具备孔得者是何种模样,答曰:“惟道是从。”完全遵从自己的理想和主张就是孔得。那道是什么?它是恍惚、寂寞、窈冥 ,所以,具备德的人也恍惚、窈冥,而且在这恍惚、窈冥之中有精灵、真实和真正的信。这就是孔得的形态。
老子又用“古之善为士者”一语来表示最伟大者。但他讲述的也是相同之事。他说昔之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道就是微妙玄通而不明所以,所以,悟道者也是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可是,要展现至人的具体形态,就需要举出各种例子。
据老子所说,至人就如同寒冬的涉水者,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在夏季,谁都能勇敢跳入水中,但在冬季,天寒水冷,令人颤抖,要涉水渡河,谁都会畏葸难行。至人恰好就是这样畏惧。他对任何事都说不上积极,明明应该冲入敌军阵地,却在枪林弹雨面前瑟瑟发抖。这里表达了至人的消极。
关于至人的形象描述还有不少,他一方面如同受邀赴宴,态度俨然;另一方面又不拘形迹,平易近人,宛如彻底融化的冰块。他如同从山上采伐下来的原木一般形态朴素,又如浊水一般无半分清澈可言。他如空旷山谷般广袤无垠……有人指责老子用莫名其妙的形容来说明至人、圣人的形象,但悟道者微妙玄通,掌握浑沌之道的毕竟是真人。
老子的真人、圣人论述就说这些,下面试论庄子的至人之相。
2.宋荣子犹然笑之
为了讲述庄子的真人,首先说一下相反之人,这或许也是一种处理方案。庄子最讨厌的人物是媚世者,或者虽不媚世,却热衷人生事业并以此自鸣得意之人,比如说知效一官,行比一乡,仅任一个小官就已满足或在某地成功就沾沾自喜的人。在《逍遥游》里,庄子一派的高人宋荣子就辛辣嘲讽了这类人物。
3.道谀之人
庄子有道谀之说。根据这一说法,孝敬父母的孩子并非全都听从父母。他们会坚持正义,有时劝告父母或反对父母意见。忠臣也同样如此,对君王并非唯命是从,有时面折廷争,有时犯颜直谏。这就是忠臣孝子的本分。如果只对父母唯命是从,那是孩子对父母的阿谀;倘若只对国君唯命是听,那必然是臣子对国君的谄媚。
然而,世上取媚于俗者甚多。他们追随俗者,亦步亦趋。有些人对于道也是如此,他们难道不是对道的阿谀之辈,即道谀之人吗?庄子这么嘲讽。我觉得这也像在冷眼看待如今日本学术界的某一方面。
4.俗界五种人
庄子《刻意》篇里把世人分为五种,当然,这是庄子以后的解释,但我认为,这对了解庄子讨厌之人是一个参考。首先,这五种人是山谷之士、平世之士、朝廷之士、江海之士、道引之士。
山谷之士是指屈原一般的人物,自己行为高尚,高谈阔论,远离世俗,远离一般的风俗,是貌似伟大的思想者。平世之士大抵是指道德家、教育家等,是口说仁义忠信,身持恭谦礼让之人。朝廷之士是指政治家,是摆正君臣关系,宣传尊王之道,希望强国建功之人。而江海之士是指避世离俗,隐于山中静谧之处,拾薪钓鱼乐于生活之人,即所谓隐遁家。最后的道引之士,是指遵从道教教义,为了养生颐年而研究呼吸法、五禽戏之人。
这是俗界五种人。据《刻意》篇的意见,这些人都不算真正的人。真正的人,不必像山谷之士刻意行事,也能成为高尚的人;不必像平世之士倡言仁义,也能修身;不必像朝廷之士建立功名,也能治世泰平;不必像江海之士坐拥江海景色,也能心胸宽阔;不必像道引之士讲究养生之道,也能够长寿颐年。这样的人才算真正的人。
5.纯素之人
上述五类人还不是本真之人。与此相反,本真之人一无所有,一切俱忘。但德就在这一过程中自然形成。他们“德全而神不亏”,心无邪念,纯粹之气满溢心中。因此,这种人出生和死亡都自然而然,生也不喜,死也无悲。
另外,本真之人“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做积极之事,“其生若浮,其死若休”,活的时候如漂浮在波浪上的水沫,死的时候如人休息,人生无所用心。他们身上不掺杂丝毫杂物,从这一点来说,可以说是素。另外,他们不亏欠自己的精神,从这一点来说,可以说是纯。庄子解释说,能坚守这种素、纯的人,才称之为真正的真人。我想通过这一说法,我们也能理解庄子一派真人的某一方面。
上文首先论述庄子所讨厌之人的形象,其次探寻纯素之人的本质,最后根据庄子的直接描述逐渐揭开真人的真正面目。
6.其寝不梦
庄子讲述了他经过种种思考得出的真人之相。首先他说,真人其容寂然,其额宽广。
或许也可说成是“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这些话语是说睡眠期间不做梦,现在我们有时也会被噩梦袭扰。真人一个梦也不做,在睡醒时就会神清气爽。“其觉无忧”是说睁眼醒来时没有任何担忧,我认为这是种幸福。孔子也说“乐以忘忧”,至人果然毫无担心之事。
再者,庄子反复讲述真人是顺应时流、顺应自然运行之人,这一点与普通人最不一样。为此,庄子又创作了下面一个寓言。
7.与物为春
卫国有一位男子名叫哀骀它,长相非常丑陋,但不知为何却颇受瞩目。男人跟他相处,常常舍不得离去。女人见到他便会立即向父母提出请求,说与其做别人妻子,还不如嫁到哀骀它家,哪怕为妾也好。
哀骀它究竟哪里与众不同呢?他的心灵变化与自然变迁同步,他称之为“与物为春”,总是以春之喜悦来迎接自然事物的变迁。孔子也对哀骀它十分佩服,说他是才全之人。听说此言,鲁哀公问:“何谓才全?”孔子对此详加解释,现将大意叙述如下:
“每一个人都有心忧的巨大问题,比如说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褒贬、饥渴、寒暑等。但是,如果将这些事项都视为事物的自然变化、天命的自然运行,如果我们与天之运行步调一致,与自然的波涛、与河流同步,那么,纵然遭遇生死、存亡、穷达,我们都不会心旌摇动。哀骀它做到了这一点。他常说‘与物为春’,换句话说是‘接而心生时者’,即接触外物而萌生顺应四时的感情。”
他解释说,遵循自然之流变是哀骀它最为伟大之处。通过这个故事,我们仿佛也能了解庄子所思考的真人之相。事实上,庄子自己也讲述过这一意味,他说从前的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xin),其入不距”。“其出不”是指不为诞生而感到特别喜悦,“其入不距”是指虽说死亡接近,但并不忧心。
庄子又说“不以人助天”。它意味着天之自然运行不变,不需要人为干预。能够做到这些的人“是之谓真人”。我们知道,庄子所谓的真人就是指保持自然原本姿态的人。
8.不将不迎
真人与四季变迁、与自己的内心总是融为一体。庄子说真人之相“凄然似秋,暖然似春”。一到秋季天气就变得萧瑟冷寂孤寂,人的心情也变得凄然孤寂。到了春天气候变暖,人的心情也暖然如春。因而,人的喜怒哀乐都与自然推移相通。庄子认为这样的人才是真人。
各种凡夫俗子,纵然毫无干坏事的经验,也没有特别伤心的往事,不知为何总会不由得后悔往事或过度思虑将来之事。《论语》中说“小人长戚戚”,因为无法心平气和,凡人会常常劳心。然而,如同庄子所言,如果与自然之波一同用心,那就完全无此必要。因而,庄子说“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这是说不要后悔往事,不要担心将来。这是十分出色的教诲。
假如我等能够如此生活,我想这真是幸福。上了年纪之后,我们并没有特别的欲望,只是希望至少能真正做到不将不迎。那么,尊崇无为自然的真人果真能完全无为、自然吗?我想这又需要另行研究了。
1 孔得之容,惟道是从。道之为物,唯恍唯忽。忽恍中有象,恍忽中有物。窈冥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老子》二十一章
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若冬涉川,犹若畏四邻,俨若客,涣若冰将释,敦若朴,混若浊,旷若谷。
——《老子》十五章
2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
——《庄子·逍遥游》
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且蕲以諔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
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
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庄子·德充符》
3 孝子不谀其亲,忠臣不谄其君,臣子之盛也。亲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子;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臣。而未知此其必然邪?世俗之所谓然而然之,所谓善而善之,则不谓道谀之人也。然则俗故严于亲而尊于君邪?
——《庄子·天地》
4 刻意尚行,离世异俗,高论怨诽,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渊者之好也。语仁义忠信,恭俭推让,为修而已矣;此平世之士,教诲之人,游居学者之所好也。语大功,立大名,礼君臣,正上下,为治而已矣;此朝廷之士,尊主强国之人,致功并兼者之所好也。就薮(sou)泽,处闲旷,钓鱼闲处,无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闲暇者之所好也。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道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若夫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不道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
——《庄子·刻意》
5 (圣人)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虑,不豫谋。光矣而不燿(yào),信矣而不期。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神纯粹,其魂不罢。虚无恬惔,乃合天德。
圣人贵精。故素也者,谓其无所与杂也;纯也者,谓其不亏其神也。能体纯素,谓之真人。
——《庄子·刻意》
6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
——《庄子·大宗师》
7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焉,曰哀骀它。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十数而未止也。”……哀公曰:“何谓才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郤(xì)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
——《庄子·德充符》
7、8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訢,其入不距;翛(xiāo)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
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頯(kuí);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
——《庄子·大宗师》
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庄子·应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