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对读书怀有疑问,之所以达到这种地步,是因为当年的读书人过于依靠读书来提升修养,而这与此人的实际行为不一致,庄子因看到这种现实而感到愤怒。不认真思考并加以实践的读书方法对人生真的有用吗?在这一点上,庄子深感愤怒。
某时,庄子去见鲁哀公。哀公对庄子夸耀:“我们鲁国修习儒学的学者众多。”听闻此言,庄子立即驳斥:“你说鲁国现在儒者众多,果真如此吗?”鲁哀公回答:“毫无疑问。看一下我国国内情形,身穿儒服者不是有许多吗?”
这里解释一下,古时儒者都戴圆帽,穿着四方履。圆帽模仿天,表示修习儒学者知晓天时,四方履模仿地,表示儒者知晓地理形势。儒者还有一种配饰叫玦,圆形,玉有一缺,腰佩玉玦表示遇事能作决断。知晓天时、地势,能临场决断,这些是儒者之道,表现在外在上,就是圆冠方履玦带的儒服。
听完鲁哀公的话,庄子说:“然而,对您刚才所言我略有疑问。行儒者之道者未必身穿儒服。同样,身穿儒服者也未必行儒学之道。如果您对我的话有怀疑,可以在国内颁发布告,内容为:‘在我鲁国,不行儒者之道而身着儒服者杀。’您意下如何?”于是,哀公立即下令在国内颁布如此告示。然而,布告颁布后五日不到,鲁国国内身穿儒服者竟然寥寥无几。这证明了装扮儒学者众多,却少有人真正实行。
只有一名壮汉身穿儒服站在王宫门口。“这很有趣。”鲁哀公说着就传唤此人入宫询问国事。谈及政治问题抑或治家修身之道,提问千变万化,此人都滔滔不绝,应答如流。见此情形,庄子反问鲁哀公:“鲁国不小,但在布告颁布期间,真正的儒者只此一人。所以,起先您说鲁国儒者众多,难道不是错了吗?”
庄子为何要说这样的寓言?或许是因为为做学问而读书者众多,但实践者少。纵然读书万卷,不身体力行,便无任何用处。世上所谓的读书人大概大半都是鲁国儒者般的人物,庄子轻视所谓的单纯读书。
试想一下,假如庄子就是当年精读六经的读书人,他大概也会由衷地痛感读书毫无必要。只是嘴上说读书,实际上并没有真正阅读,这种懒于思考和实践的学者比比皆是。或许出于对于这种人的逆反心理,庄子发表了上述批评。关于矫饰之言,我认为比起问罪说者,听者首先必须深深自诫。
1.以人之适为适
庄子原本就是尊崇自然之人,故如上所述,他强调对读书的蔑视。他能说会道,是个雄辩家,虽心无所想,但时常会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他认为,人还是保持本性为好。需要原封不动地保持的必须是人的真正形态。所以,即便是从前被称为圣人、贤人的人物,譬如伯夷、叔齐或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等,如果不以自己本性的适为适,那就不是真人。我们所应尊重的人是以自己的适为适,非此不可。这样的人与世上情况、世间毁誉无关,他们以自己本性的适为适,是至高无上之人。
关于这一点,那位能说会道者又信口胡言乱语,脱口说出:“即便是大盗盗跖,即便是二十四孝中的曾、史 ,他们实际上也都毫无二致。”
2.失性一也
根据庄子的观点,即便是从事抢劫的盗跖,或至孝的曾参与忠直的史鰌,从脱离了人之本性这一点而言,他们其实一模一样。就好像一大木头,某人将它雕刻成巨大的牺尊——一种牛形酒杯,是用于宗庙祭祀等的重要祭具——饰以蓝、黄等色彩,施以种种装饰。然而,制作牺尊的木材还有多余,人们就把这些多余木料说成是无用之物,抛弃在水沟里。这种事世上常见,极其平常,但如果细加思考,被抛弃在水沟里的木片和被制成牺尊供奉于宗庙的木头,到底有何不同呢?
世人以为两者之间存在巨大差异,但果真如此吗?在失去本来之性,即作为树木的本性这一点上,两者并无不同。如此一来,盗跖与曾、史,即便行为看似大相径庭,但在失去本性这一点上难道不也是一模一样吗?这是庄子的议论,但讨论到如此极端,我感觉庄子终究还是一介诡辩家。
3.蔽蒙之民、倒置之民
痛骂了读书人和修行者后,庄子又杜撰了蔽蒙之民、倒置之民等话语来攻讦学者。
庄子把为道所惑者称为“蔽蒙之民”。想依靠修习世俗之学回归本性之人,与试图通过俗念获得良心之明的人,都是蔽蒙之人。另外,特别重视学问修养却脱离了本性的人,或为物所惑而迷失自我者,庄子把这些人都称为“倒置之民”而加以蔑视。庄子所认为的正确之人与世人所认为的正确之人,其方向大相径庭。故而,庄子说:“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4.读书观
上文都是庄子出于癖好而说出的恶言恶语,不能说是平心静气的持平之论。只要听者能引以自省,不把它当成攻讦责难,那它也具有他山之石之效。
不过,接着我想立足于完全不同的方面,尝试从庄子寓言中调查其读书观。下文将提到的是南伯子綦与女偊的问答、黄帝游于赤水的对话,暂且听我讲述庄子那貌似稀里糊涂却又一针见血的寓言。
5.闻诸副墨之子
某时,一个名叫南伯子綦的人就人的生死问题请教女偊。聆听了种种解释之后子綦向女偊提问:“你方才所说是从谁那儿听到的呢?”女偊的答复恰巧暗示了某种治学读书之法。
女偊说:“最早听自副墨之子。”副墨是指文字。问及副墨之子听自何处,女偊回答:“听自洛诵之孙。”洛诵是指背诵辞句。又问及洛诵之孙听自何处,女偊回答:“听自瞻明。”瞻明是指亲眼观察实际事物。又问及瞻明听自何处,女偊回答:“听自聂许。”聂许是亲耳所闻。又问及聂许听自何处,女偊回答:“听自需役。”需役指体现在行动中的实践。又问及需役听自何处,女偊回答:“听自於讴。”於讴是指发声叹息、歌唱。
又问及于讴听自哪里,女偊回答:“听自玄冥。”玄冥是指暗黑中莫名其妙、玄妙不可思议的境地。又问及玄冥听自哪里,女偊回答:“听自参寥。”参寥是指三种寂寞,女偊似乎认为,生为其一,死为其一,不生不死不在又是其一。之后又问及参寥听自哪里,女偊回答:“听自疑始。”从怀疑万物开始。
女偊所说的顺序为文字、暗诵、目击、听闻、行动、叹息、幽玄、参寥、疑问,思考一下,这或许就是人类修养的顺序。只靠阅读文字了解的事物远非真正的知识。必须熟练掌握用文字学来的东西,达到能背诵的程度。然而,即便能够背诵,那毕竟是书上的研究,还不是真正的知识,对于实事、实物必须眼看耳听、实际了解并加以思考。然而,不能止步于眼看耳听之学,必须进一步付诸行动,这就是所谓的需役。如果是勉勉强强付诸行动,那也不是真正的知识,必须对之喜欢、称赞,发出叹息之声。接着进入最为幽玄而不可思议的境地,或者说是进入超越生死之境。最后,如果不发展到遭遇人生巨大疑问之处,那也不是真正的知识。只有经历了这些修养,才能获得真正的知识。
这个顺序也可以反过来说。人类的知识始于疑问。疑问增多,人就忘却生死,彷徨于参寥玄冥之间,出现於讴之叹。叹息转化为行动,触及人的耳目,被人口口相传,后来也留存于文书。文书是知识的入口,但从另一方面而言,它也是真知识的支流末节,是古人知识的糟粕。庄子用这一卮言再次巧妙地讲述了其读书观。
6.象罔得珠
下面讲述黄帝游于赤水的故事。某时黄帝游于赤水之北——赤水是极南之地。他登临昆仑山之丘,眺望四方。这或许是比喻人笃学博闻。黄帝回到家里时,发觉自己携带的重要物品玄珠丢失了。这个故事是说,黄帝登临昆仑山那样的高山,既拓展了见闻也收集了知识,但是,最后却丢失了人的真正的东西。它似乎是比喻人之真、人之性灵不是靠知识或见闻得来的。
庄子继续讲述。玄珠丢失了的黄帝首先让所谓的“知”——人类知识或思想——去寻找玄珠,但终无所获。黄帝又派遣离朱去找寻,他也徒劳无功。之后让吃诟去寻找,也是白搭。离朱是指古代的明眼人,用以象征人之见闻。《孟子》里有离娄之明,指的就是这位离朱。后面的吃诟与谖诟发音相通,是比喻人之议论。让见闻去寻找,让议论去寻求,玄珠仍然是寻而难得。
故事的结局,黄帝指派象罔去找寻,象罔终于找到了玄珠。这是一个比喻,是讲述人在思考人生最终旨趣,或在思考人性真理时,有人会运用知识、思考能力来寻求答案,有人会依赖耳聪目明来寻求,有人会通过语言、文章来寻求,但都无法把握人的真正状态。结果非“有”亦非“无”,只有把心灵置于浑沌状态才能求得事物的真正面目。从这一点上来说,世上所谓的读书治学,都只不过是细枝末节之举。
7.浑沌死
倏与忽的故事或许也被视为与治学读书有关的寓言。这则寓言前文已经讲述。南海有一位神名叫倏,北海有位神名叫忽,两者中央的叫浑沌。倏与忽在浑沌的地盘偶遇他时,浑沌十分客气地款待两位神仙,两人颇为感激,商议报答浑沌的好意。
他们看人类都有七窍——双目、双耳、俩鼻孔、一张嘴,有了这七窍,就可观看、聆听、进食、呼吸,然而,不可思议的是这位浑沌竟然没有耳目口鼻,这太可怜了。两人商议后决定,此后每天为浑沌开一窍。第七日七窍全开,浑沌却死了。
这是比喻人类要停止五官功能,处在浑沌状态。假如我们让眼耳口鼻工作,发挥五官功能,反而会失去人的真正状态。这与上述的废除学问、废除读书的思想一脉相通。
作为强调浑沌世界的寓言,倏与忽的故事在前文已有引用。把同一比喻作两样、三样解释,或许会被斥责为岂有此理。实际上并非如此。庄子寓言中空想甚多,其文章中卮言也多,我认为阅读《庄子》者倒不如随意展开想象,时时找出确切解释,反而更富韵味,故而,我特意在此举出此例。
庄子见鲁哀公。哀公曰:“鲁多儒士,少为先生方者。”庄子曰:“鲁少儒。”
哀公曰:“举鲁国而儒服,何谓少乎?”
庄子曰:“周闻之,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时;履句屦者,知地形;缓佩玦者,事至而断。君子有其道者,未必为其服也;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为不然,何不号于国中曰:‘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
于是哀公号之五日,而鲁国无敢儒服者,独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门。公即召而问以国事,千转万变而不穷。
庄子曰:“以鲁国而儒者一人耳,可谓多乎?”
——《庄子·田子方》
1、2 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
——《庄子·大宗师》
2 百年之木,破为牺尊,青黄而文之,其断在沟中。比牺尊于沟中之断﹐则美恶有间矣,其于失性一也。跖与曾史,行义有间矣,然其失性均也。
——《庄子·天地》
3 缮性于俗,俗学以求复其初,滑欲于俗,思以求致其明;谓之蔽蒙之民。
……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谓之倒置之民。
——《庄子·缮性》
5 南伯子綦曰:“子独恶乎闻之?”
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於讴,於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
——《庄子·大宗师》
6 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吃诟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黄帝曰:“异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
——《庄子·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