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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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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凌晨,纽曼还没来得及穿戴整齐,一个小老头儿被带进了他的房间,后面跟着一位身穿大褂的年轻人,手里捧着一幅装裱精美的画。纽曼最近忙着其他的事,已经忘掉了尼奥什先生和他那位优秀的女儿,但眼前的一切又勾起了他的记忆。

“先生,您大概对我很失望吧,”老人说着,嘴上不停地道歉和致意,“让您等了这么久,您兴许要怪我不守信用,做事有头无尾了。但是,我终于还是做到了!瞧这幅漂亮的《圣母像》。伙计,把画放在椅子上,找个光线好的角度,让这位先生好好欣赏一下。”尼奥什先生一边对年轻人说着,一边帮他一起调放那件艺术品的位置。

画布上的清漆有一英寸厚,画框至少有一英尺宽,做工精美。画面在晨曦中闪耀璀璨,纽曼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似乎觉得这是一件非常划算的买卖,一下子体会到拥有它的富足感。纽曼心满意足地看着那幅画,继续整理着衣衫。尼奥什先生支走了随从,微笑地搓着手来到纽曼面前。

“画工堪称精美 [61] ,”他轻轻嘟囔着,“瞧瞧那些不可思议的笔法,您也许能感觉得出来。我们经过大街上时,这幅画吸引了大量围观人群,然后是一波又一波的赞叹。由此可见这幅画的技艺之高,我这样说并不是因为它是我女儿的杰作,而是一个高品位的人对另外一个人的评价。我不得不说您买到了一件精品,打造精品是相当艰难的,这样的作品可没有人舍得出售。只可惜我们没有办法留住它、享有它!我真可以说,先生,”尼奥什先生无力而谄媚地笑着说,“我真可以说,您太让人羡慕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您瞧,我们自作主张给您做了个画框,这也稍稍增加了这件作品的价值,也免去了像您这么精细的人在店铺为此讨价还价的烦恼。”

尼奥什先生啰啰唆唆说了很多,我在不改变原意的前提下做了精简。显而易见,他对英语颇有研究,口音混杂着奇怪的伦敦腔 [62] ,但因为长期不用,他的英语已经变得生涩起来,常常词不达意,让人摸不着头脑。所以,在讲话过程中,他要穿插大量的法语做解释,并用自己的方式将那些法语词汇英语化,用到的一些法语成语他也是囫囵吞枣地直译成英语。他以最谦卑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想法,结果是没有人能听得懂他说了些什么,所以,我不揣浅陋对他说的话做了筛选整理。纽曼听得似懂非懂,但他觉得很有趣,那个老头儿一本正经地自说自话,让他本能地想要与之平等对话。纽曼天性善良,深知贫穷对人的致命打击,他常常为此感到烦恼,那几乎是唯一让他觉得烦恼的事。他有时会产生一种冲动,想要用自己的财富像海绵一样抹去贫富差别。可诺埃米小姐的父亲此时显然已经完全不管不顾了,他一门心思地渴望牢牢抓住这个意想不到的机遇。

“那么,那个画框我应该付您多少钱呢?”纽曼问道。

“一共三千法郎。”老人说着,脸上露出谄媚的微笑,两手握在一起,一副天生的可怜兮兮的样子。

“可以开个收据吗?”

“我带了一份,”尼奥什先生说,“我自说自话草拟了收据,怕的就是先生正好想要它。”他从自己的小笔记本中撕下一页纸,递给对方。只见那份文书誊写工整,语言措辞经过精心斟酌,十分缜密。

纽曼把钱递了过去,尼奥什先生小心翼翼地一个金币一个金币地数过之后,然后将它们放入旧皮钱包中。

“您女儿最近怎么样?”纽曼问道,“她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印象?先生,您真是太好了!您欣赏她的美貌吗?”

“当然啦,她很美。”

“哎呀,是的,她的确很美!”

“美对她有什么不好吗?”

尼奥什先生的眼睛紧紧盯着地毯,摇了摇头,然后又抬头望着纽曼,瞳孔似乎一下子放大明亮了起来。“先生是知道巴黎的情况的,女孩漂亮但是没有钱,拿不出嫁妆,再美也无济于事。”

“哦,可您女儿的情况则不同,她现在有钱了。”

“您说得也对,这半年里,我们算是有钱的人了。然而,我倒希望自己的女儿长相平平,那样我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反正都一样。”

“您是担心年轻男人?”

“年轻的、年老的都担心!”

“她应该找个丈夫。”

“唉,先生,找丈夫没有那么简单,她丈夫得接受她的现状——我给不了她嫁妆,还要对她好,可年轻男人却不会这么想。”

“哦,”纽曼说,“她的才华本身就是嫁妆啊。”

“唉,先生,才华也要先兑现啊!”尼奥什先生轻轻拍了拍钱包,然后收了起来,“这样的生意也不是每天都有的。”

“唉,这儿的年轻男子也太悭吝了,”纽曼说,“我只能这么说,他们应该付给您女儿钱,而不是反过来要钱。”

“先生,您的想法很高尚,可那又会怎么样呢?这个国家的人可不这么想,我们结婚都是这么办的。”

“您女儿结婚需要多少嫁妆?”

尼奥什先生惊疑地望着纽曼,似乎在等待对方接下来还会讲出什么话来,但很快他镇定了下来,胡乱地回道他认识一个不错的年轻人,在一家保险公司工作,他要的嫁妆是一万五千法郎。

“让您女儿为我画六幅画,她就可以得到她的嫁妆了。”

“六幅画——她的嫁妆!先生您不是开玩笑吧?”

“如果她能在卢浮宫临摹六到八幅画,都像这幅《圣母像》一样好,我每幅画都可以付她三千法郎。”纽曼说。

可怜的尼奥什先生竟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既吃惊又感激。他抓住纽曼的手,紧紧握住,眼里泛着泪光注视着他。“和这幅画一样漂亮?不,再画的话,一定要比这幅漂亮千倍,更加高贵华丽。嗨,先生,要是我自己会画就好了,可以搭个手。我要怎么感谢您才好呢?您就等着吧 [63] 。”他拍了拍前额,努力想着什么。

“嗨,您无需感谢了。”纽曼说。

“啊,想起来了,先生!”他大叫道,“为了表示我的感激之情,我可以无偿地以谈话的方式教您法语。”

“教我法语?我都快忘记这茬了。听您讲英语,”纽曼笑着补充道,“就已经差不多是在学法语了。”

“啊,我当然不够格教英语,”尼奥什先生说,“不过,我的口才还是不错的,愿意为您效劳。”

“既然您在这儿,那么,”纽曼说,“我们现在就开始吧,机会难得,我去煮杯咖啡。您每天早上九点半过来,我们一起喝咖啡。”

“先生,您还邀我喝咖啡?”尼奥什先生大叫道,“讲真话,我的好运 [64] 来临了。”

“来吧,”纽曼说,“我们现在就开始,这杯咖啡正热,法语怎么说?”

自那以后的三个星期,尼奥什先生颇受尊敬的身影每天都出现在纽曼的家中,两人在香味浓郁的咖啡热气中互致敬意,你问我答。我不清楚我们的这位朋友到底学了多少法语,但正如他本人所说,即使这种学习对他没有什么好处,但也根本不会对他产生什么坏处。他在不知不觉中打发了时间,很满意这种不太正常的社交活动,尽管谈话很多都不合语法规范,却总能进行得有滋有味,即便在他很忙的时候,他也常常穿着西部年轻人的服装,在晨曦中坐在围墙边就像天性幽默的流浪汉和前途未卜的淘金者一样和客人谈东论西。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他都要和当地人交流,他相信出国旅游最好的事情就是深入了解那个国家国民的生活,这是他从实践中总结出来的真理。尼奥什先生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法国人,尽管他的生活也许并不特别值得深入了解,但他毕竟是独特的巴黎文明中真真切切的不可分割的一分子,更不用说他还给我们的主人公带来了那么多的欢乐。纽曼本来就爱刨根问底,讲求实效,尼奥什先生激发了他内心更多的奇思妙想。纽曼喜欢统计学,对任何事都要一探究竟,在谈话中他很高兴了解不同的税种,各种利润的获取,什么样的商业习惯更好,人生的这场战斗如何进行,等等。尼奥什先生作为一个沦落潦倒的金融家,对上述所讨论的问题非常熟悉。他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一小撮干鼻烟,非常自豪地用尽可能简洁的术语系统传授了自己知道的信息。作为法国人,尼奥什先生除了很喜欢纽曼的金币以外,还喜欢侃大山,即使家道中落,他依然不失文雅。而且,作为法国人,他对事情的描述非常清晰。同样作为法国人,如果遇到知识不足,他会用最方便最巧妙的假说搪塞过去。这位身材矮小干瘪的金融家非常高兴回答问题,他把零碎的信息通过简约的方式加工整理,随时在他那本油污的小笔记本上记下可能让他那位慷慨的朋友感兴趣的事件。他在码头上的书报亭阅读旧历书,开始频繁光顾另一家咖啡屋 [65] ,因为那里有更多的报纸,虽然餐后咖啡 [66] 要多花一个便士,但他可以在被人们揉得皱皱巴巴的报纸上看到逸闻趣事,以及离经叛道、纯属巧合的故事。第二天早上,他会很认真地讲述一个五岁小孩不久之前死于波尔多,说那个小孩的脑袋重达六十盎司 [67] ,和拿破仑或华盛顿的脑袋一样重!或者说克利希街 [68] 杀猪匠 [69] 的太太在一堆旧衬裙当中找到了五年前丢失的三百六十法郎。他吐字清晰,声音洪亮。纽曼告诉他,他讲话的方式比纽曼从别人口中听到的含混不清的讲话要好很多。听到这样的评价,尼奥什先生说话发音愈发清晰有力,他主动提出朗读拉马丁 [70] 的诗抄,并申明虽然根据自己浅薄的理解会尽力挖掘诗意,但要真正地了解法国诗歌,还是应该去法兰西剧院 [71] 。

纽曼对法国人的节俭很感兴趣,对巴黎人的节约羡慕有加。他自己在经济方面的天分完全可以让他处理更大规模的生意,为了运作得心应手,他急需那种大危机感和大成就感。在通过铜板积累形成的巨大财富面前,在劳动和利润具体分工的过程中,他获得了慷慨的礼遇。他询问尼奥什先生关于他自己的生活方式,对他技巧性很强的节俭生活的叙述混合着朋友间的同情和尊重。这位值得尊敬的老人告诉他,有一段时间,他和女儿每日 [72] 靠着十五苏 [73] 就舒适地度过去了。最近,他成功地躲过财政危机,预算也稍稍多元化了。但是,他们还得一枚一枚铜板数着度日,尼奥什先生说着叹了一口气,暗示诺埃米小姐并不热衷如愿配合他这样的安排。

“可您会怎么办呢?”他富有哲理性地问道,“年轻漂亮的女孩儿总是需要时髦的服装手套;她总不能穿着破旧的衣服置身于华丽的卢浮宫吧。”

“但您女儿赚的钱可以足够用于置衣装扮啊。”纽曼说。

尼奥什先生目光闪烁地看着纽曼,他希望能说自己女儿的天赋需要有人欣赏,她那些骗人的涂鸦需要市场,但这样说似乎玷污了眼前这位出手阔绰的陌生人的信任,因为正是这个人不带一丝怀疑地让他有了平等交际的权利。他想了个折中的办法,于是说,尽管看到诺埃米小姐仿制大师画的人显然都很欣赏她的画,但是,因为考虑到她是求学于那些名家作品,所以仿制品的价格总是让买家望而却步。“可怜的小家伙!”尼奥什先生感叹道,“可惜了她那么完美的作品!要是画得不好反而对她更为有利。”

“可如果诺埃米小姐愿意献身于艺术,”纽曼再次评说道,“您为什么会有前几天讲到的那些担心呢?”

尼奥什先生沉思良久,他的观点的确有前后不一致的地方,上下逻辑无法自圆其说。虽然他并不想因噎废食,破坏纽曼对自己的善意信任,但他还是有股强烈的冲动想把自己所有的烦恼讲出来。“噢,她是位艺术家,尊敬的先生,这点毫无疑问,”他表示道,“但实话实说吧,她也是一个不加掩饰的打情骂俏的老手 [74] ,原谅我这样说,”过了会儿,他补充道,一脸难过的样子,摇了摇头,“那就是真实的她,她的母亲以前也这样!”

“您对您妻子不满?”纽曼问道。

尼奥什先生突然头朝后猛烈地扭动了几下:“她是我的炼狱,先生!”

“她欺骗了您?”

“就在我的眼皮底下,经年累月。我太笨了,受不了她那巨大的诱惑,但最终我彻底看穿了她。我一生当中只有一次心生恐惧,我很清楚,就是在那一刻!不过,我不愿意去想那件事。我爱过她,我无法告诉您我有多爱她。她曾经是个坏女人。”

“她不在了?”

“她死有余辜。”

“那么,她对您女儿的影响,”纽曼鼓励性地说道,“不足为虑咯。”

“她对女儿的关心还不如她的鞋子多!不过,诺埃米不需要任何影响,她自学成才,她比我的个性还要强硬。”

“她不听您的话,嗯?”

“她不用听话,先生,因为我压根儿就不对她提任何要求。提要求有什么用呢?反而徒增她的烦恼,让她产生逆反情绪 [75] 。她很聪明,跟她母亲一样,不会在这上面浪费时间的。她小的时候,我感觉是很幸福的,或者假设我曾经幸福过,她跟随多位一流的老师学习绘画,他们都告诉我她极富绘画天分,听到这些夸赞我当然很高兴,每次聚会我都带上她的画册,让周围的同伴欣赏。我记得有次一位女士以为我在卖画,这让我心生芥蒂。没有人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不久,我的倒霉日子降临了,我和我们家那位尼奥什太太吵翻了,诺埃米就再也没上那二十法郎的绘画课了。渐渐地诺埃米也长大了,她得干点儿事来养活我们,她想到最方便的莫过于拿起她的调色板和绘画笔。我们的四邻 [76] 友好地提了一些不太切合实际的想法,他们建议她去做女帽工、到店里打工,或者如果她更有出息些,去找个地方做女伴儿 [77] 。她的确去找了做女伴儿的活儿,有位老太太给她写了信,请她去见面谈谈。那位老太太很喜欢她,包吃包住,一年六百法郎。可诺埃米发现她整天只是在躺椅中度日,只有两位客人:一位是不苟言笑的听人忏悔的神父;还有一位就是她的侄子,他已是知天命之年,鼻梁骨折断了,是个政府公务员,年俸两千法郎。于是,诺埃米放弃了做女伴儿的工作,带上绘画的工具和新衣服,在卢浮宫支起了自己的画架。过去的两年里,她就是在那儿度过的,我不能说她的工作让我们有多富裕,但诺埃米对我讲,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她正在不断进步,我只好顺其自然。事实上,在她的天分不受影响的情况下,我相信她是不会埋没自己的。她喜欢看世界,也喜欢自己被世界看到。她说她自己无法在黑暗中工作,这一点就像她的外表一样非常自然。我唯一忍不住担忧、焦虑、想知道的是,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日复一日,她独自一人到底会碰到什么。我不能总是陪在她的身边,早晨我送她去卢浮宫,下午去接她,中间的时间她不让我出现,说那样会令她紧张。而我整天都在为她感到紧张!噢,万一出了什么事!”尼奥什先生大声说道,两只手紧紧攥成了拳头,头又不祥地向后猛烈扭动着。

“噢,我想不会有事的。”纽曼说。

“我相信自己的家教!”老头儿也认真地说。

“噢,我们会嫁掉她的,”纽曼说,“那正是您刻意为她安排的。明天我去卢浮宫看看她,挑几幅画,让她为我描摹。”

第二天早晨,尼奥什先生给纽曼捎来了他女儿的口信,她表示接受他安排的宏大任务,愿意成为他最忠实的仆人,承诺投入最大的热忱,并对不能亲自登门致谢表示歉意。纽曼又提起有意去卢浮宫见诺埃米小姐的事,但尼奥什先生看上去很忙,连预算的事也没顾得上谈。他手上捏了很多鼻烟,眼睛不时地斜瞄向这位可靠的学生。最后,要走的时候,他站了一会儿,用白棉布手帕擦拭着帽子,小小的死鱼眼睛奇怪地盯着纽曼。

“有什么事吗?”我们的主人公问道。

“请原谅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牵挂之心!”尼奥什先生说,“您的一言一行让我绝对信任您,但我还是忍不住要给您提个醒,毕竟您是一个男人,年轻而且单身,所以,我恳请您尊重诺埃米小姐的纯真!”

纽曼心里还在想会是什么事呢,听到这里他哈哈大笑起来。他差点儿想对尼奥什先生说,他自己可能显得更天真吧,但他还是忍住了没说,满口答应要尊重诺埃米小姐。纽曼看到诺埃米小姐时,她正坐在卡雷画廊里的大沙发上等他。她没有穿工作服,而是戴着帽子和手套,手上拿着一把遮阳伞,这些都是这种场合必备的物件,以展现出不会出错的品位。她看起来落落大方,没有了年轻人的那种清新活泼,她向纽曼行了屈膝礼,表示了最高的敬意,用简短但高雅华丽的语言对纽曼的慷慨表示了感激之情。看到眼前这样迷人的年轻姑娘频频向他致谢,纽曼心里有些恼火自己,想到这样一个人间尤物仅仅为了他的钱,就对自己如此毕恭毕敬,语带谄媚,他就觉着浑身不自在。他努力用自己能讲得出来的法语向对方说明,他做的这个事不值一提,她愿意为他临摹名画是他的荣幸。

“只要您高兴,那么,”诺埃米小姐说:“我们去看看那些画。”

他们在画廊里慢慢地转着选画,然后又去了其他的画室,溜达了将近半个小时。诺埃米小姐显然很享受这样的漫步,无意结束与这位相貌堂堂的恩主在公共场合交谈的意思。纽曼能感受到她的春风得意,他们第一次见面她对他父亲讲话时那种轻薄傲慢的口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轻声细语。

“您想要哪种画?”她问道,“世俗的?还是宗教的?”

“哦,每种来几幅,”纽曼说,“不过,我想选些明亮欢快的画。”

“欢快的画?在这个庄严的老卢浮宫里没有什么太欢快的画,不过,我们可以找找看。您今天讲的法语很地道,我父亲创造了奇迹。”

“噢,我是个差生,”纽曼说,“年龄太大,学不好语言。”

“太大?简直胡说 [78] !”诺埃米小姐嚷嚷道,伴随着爽朗的笑声,“您还很年轻。您觉得我父亲那个人怎么样?”

“他是个不错的年长绅士,从不嘲笑我的错误。”

“我爸爸很有教养 [79] ,”诺埃米小姐说,“老实可靠,为人特别正派,您绝对可以信赖他。”

“您总是服从他的命令吗?”纽曼问道。

“服从他?”

“做他让您做的事?”

年轻的姑娘停下来看着他,双颊泛红,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凸显了她的完美,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放肆。“您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她问道。

“因为我想知道。”

“您认为我是一个坏女孩吗?”说着,她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微笑。

纽曼看了她一会儿,发现她确实很美,但他并没有为之倾倒。他想起了可怜的尼奥什先生对他女儿“纯真”的关切。当他的眼神与诺埃米小姐的眼神相遇时,他又笑了出来。她的那张脸是年轻和成熟的奇怪混合体,在她率真的表情下,满脸疑惑的微笑似乎包藏着大量模糊的意图。她的美当然足以让她父亲不安,但就她的纯真来说,纽曼当场就确定她从来不曾与纯真分离,因为她从来就没有纯真过。十岁起她就一直观察着这个世界,只有聪明绝顶的人才能了解她内心的秘密。长期以来,她每天早上在卢浮宫不仅学习画圣母像和圣约翰像,还对身边来来往往的各式人群的特性保持关注,她早已形成了自己的看法。似乎在纽曼看来,尼奥什先生在某种意义上可以尽管放心,他女儿可能会做一些大胆出格的事,但她绝不会做任何愚蠢的事。纽曼从容不迫地微笑着,说话慢条斯理,不急不躁,不紧不慢。现在,他问自己那姑娘那样看着他是什么意思,他猜可能她想让他收回她是坏女孩的评判。

“噢,不,”他终于说道,“我那样评判您太不礼貌了,我不了解您。”

“可我父亲已经向您抱怨过我。”诺埃米小姐说。

“他说您有点儿轻佻。”

“他不应该对绅士讲这些的!可您并不相信他的话,是吗?”

“是的,”纽曼认真地说,“我不相信。”

她再次看着他,微笑着耸了耸肩,然后指向一小幅意大利画,那是描写圣·凯瑟琳 [80] 结婚场面的画。“您觉得那幅画怎样?”她问道。

“我不太喜欢,”纽曼说,“那个身着黄裙的女士并不漂亮。”

“啊,您真是一个大行家。”诺埃米小姐喃喃道。

“在绘画方面?哦,不,我对绘画了解很少。”

“那就是在漂亮女性方面了解得多?”

“这方面也好不到哪里去。”

“那您看那幅画怎么样?”年轻姑娘指着一幅华丽的意大利女士肖像画问道,“我可以为您临摹一幅,尺寸会略小一些。”

“尺寸小些?为什么不和原版画一样大呢?”

诺埃米小姐瞥了一眼那幅光彩夺目的威尼斯女士肖像画,摇了摇头说:“我不喜欢那位女士,她看起来很傻。”

“我很喜欢她,”纽曼说,“就这么定了,我就要那幅了,和原版一样大,要把她画得和原版人物一样傻。”

姑娘再次定睛看着他,脸上显出嘲弄的微笑。“要让她看起来傻,对我来说当然很容易!”她说。

“您什么意思?”纽曼一脸狐疑地问。

她又耸了耸肩:“真的,您想要那幅肖像画——金色的头发,紫色的绸缎衣服,珍珠项链,两只粗壮的手臂?”

“所有的一切,一模一样。”

“没有别的什么了?”

“哦,可以加点其他的东西,但首先得像原版画。”

诺埃米小姐转过身走到画廊的另一侧,站在那儿茫然地看着那幅画,过了一会儿她最终走回来说:“用这种价格订画真是很潇洒,和原版画一样大小的威尼斯女肖像画!您真的很慷慨大方 [81] ,这就是您在欧洲旅游的方式吗?”

“是的,我准备这样做。”纽曼说。

“下订单,购买,花钱?”

“我当然要花些钱。”

“您能这样做真是太幸福了,您是完全的自由身吗?”

“自由身指什么?”

“没有什么来烦您,比如家庭、妻子和未婚妻 [82] ?”

“是的,我还算是自由。”

“您真幸福。”诺埃米小姐认真地说。

“这点我承认 [83] !”纽曼用法语说道,表明自己法语学习进展已远胜之前。

“那您会在巴黎待多长时间?”姑娘继续问道。

“再待几天就走了。”

“为什么要走呢?”

“天气越来越热了,我得去瑞士。”

“去瑞士?那是一个漂亮的国家。我要带上我的新遮阳伞去看它!湖泊、山脉、浪漫的山谷和冰封的山尖!噢,祝贺您!而我却要整个夏季坐在这里,涂鸦您要的画。”

“哦,别着急,”纽曼说,“什么时候方便什么时候画。”

他们朝前走了走,看了十几幅其他的画。纽曼挑出自己喜欢的画,诺埃米小姐总是会给予批评,然后建议一些别的东西。接着,她突然转移了话题,开始谈论一些个人问题。

“那天在卡雷画廊是什么原因让您过来跟我说话的?”她突然问道。

“我很欣赏您的绘画。”

“但是您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

“哦,我向来做事不紧不慢。”纽曼说。

“是的,我发现您在看我,但我怎么也没想到您会对我讲话,我做梦也想不到会和您今天在这儿漫步,真是太神奇了。”

“这很自然啊。”纽曼评论道。

“噢,请原谅,对我却不自然。虽然您觉得我有些轻佻,但我以前从没和绅士在公众场合散步。我父亲同意我们见面,他是怎么想的呢?”

“他很后悔他的不公正抱怨。”纽曼答道。

诺埃米小姐不说话了,最后她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好吧,那么,五幅画确定了,”她说,“这五幅画我可以临摹得鲜艳漂亮,我们还剩下一幅需要选择。难道您不喜欢鲁本斯大师的画作吗?比如那幅描写玛丽·德·麦迪奇婚礼场面的画,瞧瞧,那多漂亮啊。”

“噢,是的,我喜欢,”纽曼说,“这幅画也请临摹一幅。”

“临摹一幅,好的!”诺埃米小姐笑道。她看着他,坐了一会儿,然后突然站了起来,走到他跟前,双手合掌放在面前。“我看不懂您,”她微笑着说,“我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如此不懂行情。”

“噢,我的确不了解这行。”纽曼说着,双手插在口袋里。

“太好笑了!我其实不会画画。”

“您不会?”

“我只会照猫画虎,连直线都画不好。在那天您买我的画之前,我一幅画都没有卖出去过。”她在说出这一令人吃惊的信息时,脸上依然带着微笑。

纽曼哈哈大笑起来。“为什么告诉我这个?”他问道。

“因为看到聪明人犯错,我于心不忍。我的画太难看了。”

“您说我买的那幅?”

“那幅画更糟糕。”

“好吧,”纽曼说,“我还是喜欢它!”

她不解地看着他。“您这样讲是一番好意,”她答道,“可我有义务提醒您不要进一步犯错,您知道,您下的订单不可能完成。您了解我吗?那些活要十个人才能完成。您选了卢浮宫里最难画的六幅画,希望我马上开工,就好像我坐下来给一打手帕镶边那样简单。我是想看看您接下来还有什么别的花样。”

纽曼有些迷惘地看着眼前这个姑娘,尽管他被指犯了可笑的错误,但他绝不是个傻子,他强烈怀疑诺埃米小姐突然的坦诚本质上只不过是直白地指出他的错误而已,她是在和他开玩笑,并不仅仅是可怜他的审美低能。她期待赢得什么呢?回报固然是高,可风险也很大,奖赏一定得相当吧。但即使承认有重奖,纽曼也不得不钦佩诺埃米小姐的冒险精神,无论她有什么目的,她现在正在扔掉一笔非常可观的金钱。

“您在开玩笑吗?”他说,“或者您是认真的?”

“噢,当然是认真的!”诺埃米小姐嚷道,但脸上仍然保持着奇特的微笑。

“我对绘画知之甚少,或者说根本不知道名画是如何绘制的。如果您说您无法完成所有的临摹作品,您肯定确实无法完成,那就完成多少算多少吧。”

“画出的作品会非常糟糕。”诺埃米小姐说。

“喔,”纽曼笑着说,“如果您决定画得很糟,那画出的作品自然会糟糕,可画得糟,您为什么还要继续画呢?”

“其他事我都不会干,我没有真正的天分。”

“那您就是在欺骗您父亲了。”

年轻的姑娘稍作犹豫后说:“他心知肚明。”

“不对,”纽曼立即表明,“我敢肯定他非常信任您。”

“他是担心我。我画得糟,但我依然继续画,如您所说,是因为我想学习,总之,我喜欢画画。而且,我喜欢待在这里,我每天来这儿,总好过坐在公寓楼上又黑又潮的小屋里,或者隔着柜台销售纽扣和胸衣。”

“自然是这儿有趣多了,”纽曼说,“但对一个可怜的姑娘来说,难道这种消遣不会太昂贵吗?”

“唉,我知道我错了,毫无疑问,”诺埃米小姐说,“但是,要我和其他姑娘一样,整天待在小黑屋里,不见天日,缝缝补补挣钱度日,我还不如跳塞纳河算了。”

“您不必那样,”纽曼回道,“您父亲告诉您我的提议了吗?”

“您的提议?”

“他希望您嫁人,我告诉他我愿意给您一个机会挣取您的嫁妆 [84] 。”

“他都告诉我了,您从我刚才说的话中也能听得出来!可您为什么对我的婚姻如此感兴趣呢?”

“我的兴趣源自您的父亲,我依然坚持我的提议,尽您所能去画吧,您画的东西我都会买。”

她站在那里,望着地面,沉思了一会儿,最后抬起头问道:“一万二千法郎能找到一个什么样的丈夫?”

“您父亲告诉我他认识一些很好的男青年。”

“都是杂货商、杀猪匠和小侍者 [85] 之流!如果我找不到好的对象,我宁愿不嫁。”

“我建议您不要太挑剔,”纽曼说,“这是我能给您的唯一建议。”

“我也很恼火自己刚才说的话!”那姑娘大声说道,“这样说对我没有任何益处,可我总是忍不住。”

“您期望这样说对您有什么好处呢?”

“我仅仅是忍不住。”

纽曼看了她一会儿。“好吧,您的画可能确实不太好,”他说,“但对我来说,您太聪明,我理解不了您,再见!”说着,他伸出了自己的手。

她没有任何回应,不作道别,转身坐在了旁边的一张凳子上,一只手抓住画作前的围栏,头斜靠在自己的手背上。纽曼站了一会儿,然后抬脚离开了。他其实已经比他承认的更加理解诺埃米小姐了,这一不平常的一幕恰恰印证了他父亲的看法:她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卖弄风情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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