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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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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曼把自己拜访德·辛特雷夫人无果的消息告诉了特里斯特拉姆太太,她劝他不要气馁,先在夏天去完成“欧洲旅游”计划,秋天回到巴黎,冬天就可以舒适地安顿下来。“和德·辛特雷夫人的关系可以继续,”她说,“她不是个一两天就可以搞定的女人。”纽曼没有明确表态是否还返回巴黎,他甚至谈及罗马和尼罗河,对德·辛特雷夫人的寡居状态并没有表现出多么特别的兴趣。他一反平日表现出的坦诚,也许这就是爱情初期阶段的特征,神秘不可言说。然而,事实是那明亮而又温柔的双眸散发出的深情已经深深地印入了他的脑海,他不会轻言放弃,定会再次探寻那眼神里的奥秘。他和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谈了很多其他事情,有重要的,也有不太重要的,随兴所至,但在与德·辛特雷夫人的关系问题上他却三缄其口。他和尼奥什先生客气道别,让他宽心,说自己和诺埃米小姐再见面时,那位身着蓝袍的圣母本人也可能会来到现场。老人抚弄着胸前的口袋,内心狂喜,那个最倒霉的背运也许就要被驱散弥尽了。接着,纽曼按照往日悠闲散漫的节奏、既定的方向和强度开启了旅行。人人都在赶时间,但没有人可以在短时间内获得更多的东西。纽曼注重实用的本能在他的旅行中给了他极大的帮助,他用占卦的方式在陌生的城市中开路,一旦他真地投入关注,他的记忆力好得惊人,他用自己一窍不通的外语和别人交流,却能完全搞明白他希望查明的某一个事实。他对了解事实真相的胃口大得惊人,记录的很多事实对于普通感性的旅游者来说乏味无聊,一点也不浪漫,但仔细检查他记录的清单就可以发现他在想象力方面确实存在短板。在他离开巴黎后的第一站——迷人的布鲁塞尔市,他问了很多关于有轨电车的问题,对见到这一熟悉的美国文明象征表示满意。但是,他也为城市旅馆漂亮的哥特式塔楼而震惊,并且开始考虑是否可能在旧金山也建造同样的塔楼。他在楼前川流不息的广场上冒着被车轮碾压的极大风险站了半个小时,听一位掉了牙齿的老导游用支离破碎的英语含糊不清地讲述着艾格蒙特和霍恩 [86] 的动人历史,他把这些绅士的名字记在一封旧信的背面,这样做的理由只有他自己知道。

刚离开巴黎时,他的好奇心并不强烈。在香榭丽舍大街和巴黎歌剧院,他期待的似乎也不过是被动消遣,正如他曾对特里斯特拉姆先生说过的那样,虽然他想看看那既富神秘色彩又令人愉快的最好的东西,但他并没有有意识地去进行一场盛大旅行,也没有深究这些旅途时光到底有多大程度让他感到快乐。他相信欧洲是为他而存在的,而他则可以超脱这种存在。他说过想要提升自己的思想,但当他理智地反躬自省时,却感觉到了某种难堪,某种难为情,也许那只是一种虚假的难为情。不管是在这方面还是在任何其他方面,纽曼都没有太高的责任感,他的首要信念就是人的一生要从容度过,要把荣耀做成顺理成章的事。按他的理解,世界就是一个大集市,人们在其中闲逛,然后购得大量物品,而不要承受超量的社会压力,把购物当成迫不得已的事情。对于一些令人不快的想法,他既不喜欢,在道德上也表示怀疑;被迫按一定标准生活,既让人感到不舒服,也有那么点儿可鄙。标准应该是对那种愉快成功的理想追求,这种成功可以让一个人在获取的同时也能给予。具体来说,不要去考虑什么标准,既不要不思进取、胆怯不前,也不要急功近利、喋喋不休,全面把握所谓的“愉快”体验就是纽曼最明确的生活目标。他总是讨厌急急忙忙赶火车,但他总是能赶上;所以那种对“教养”的过分担忧似乎只会是在火车站愚蠢的磨蹭,这种现象特别多地发生在女性、外国人和不切实际的人身上。所有这些表明,一旦纽曼加入旅人的行列,他对旅行的享受堪比最热情的外行 [87] 。毕竟,一个人的理论知识无足轻重,关键是他的感受。我们的朋友很聪明,那是无可抑制的智慧。他在比利时、荷兰、莱茵兰、瑞士和意大利北部一路闲逛,不做任何计划,但却看尽了一切风光,导游 [88] 都称他是位优秀的游客。他总是那么和蔼可亲,因为他喜欢站在酒店的前厅和门廊附近,而不像欧洲长途旅行的绅士那样给人以离群索居的印象。每次出门游览,参观教堂、博物馆和罗马废墟,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头到尾默默检查行装之后,坐在一张小桌旁要一些饮料喝。这个时候导游通常都对他敬而远之,否则,我敢断定纽曼会邀导游坐下来也喝上一杯,然后诚实地告诉他那个教堂或博物馆是否真的值得一看。最后,他会站起身,伸伸自己的大长腿,示意导游,看看手表,然后盯着对方问:“几点了?去那儿有多远?”不管对方怎么回答,虽然他看上去有些犹豫,但他从不反驳。他登上敞篷马车,让导游坐在自己身边回答问题,命令赶车的人快马加鞭(他对慢速行驶特别反感),只见一路滚滚红尘,直奔他朝圣的目标而去。如果游览的目的地令人失望,教堂一派萧条,或者废墟是一堆垃圾,他从不出声或责怪导游。对于名川胜地和无名小景他一视同仁,让导游把自己记得的东西都讲出来,他则在一旁洗耳恭听,并且询问附近还有没有别的可看的地方,然后又一阵轰轰隆隆驱车返回。可怕的是他对建筑优劣的敏感性非常差,有时会看到他站在次品面前久久地凝视,让人匪夷所思。他既在宏伟壮观的教堂中也在丑陋不堪的教堂间流连忘返,他的整个旅行就是消磨时光。但有时,对于那些没有想象力的人来说,也无需任何想象,纽曼常常独自在陌生的城市中游荡,有时来到孤寂而又萧条的教堂前,或者过去某个时期的政务官塑像前,他会感觉到一种奇特的内心震颤,那不是兴奋或迷惘的感觉,而是一种宁静的、深不可测的享受感。

在荷兰,他偶遇一美国小伙,他们结伴而行了一段时间。他们的性格迥然而异,却能互补短长,至少有几个星期能结伴同行,这似乎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小伙名叫巴布科克,是年轻的唯一神教派 [89] 神父,瘦矮个,着装整洁,外表一看就是个十分坦诚的人。他出生在麻省的多切斯特,在波士顿一个郊区负责会众的祷告工作。他的消化功能不好,主要饮食是格雷汉氏面包和玉米粥,来到欧洲大陆后,他发现自己钟爱的珍馐佳肴在这儿固定菜单固定价格 [90] 的饮食体系下并不流行,这让他的旅行似乎注定烦恼不断。他在巴黎一个自称美国办事处的机构买了一袋熬粥用的玉米糁儿,还搞了一份纽约插图报纸,所到之处都带着它。每到一处旅馆,在非正常用餐时间,他都以最大的淡定和坚韧小心翼翼求人为他煮玉米粥,然后吃掉。纽曼在做生意期间曾在巴布科克先生的出生地多切斯特待过一个上午,因为不可言说的理由,那次经历在他脑海中总是呈现出一幅滑稽的景象。因为时间太长,笑话似乎已记不太清、说不明白,只留下模糊的印象,就是因为这个印象,于是纽曼常常把巴布科克称作“多切斯特”。两个旅伴很快变得亲密无间,但如果不是因为出门在外,这两位性格如此反差的人极有可能老死不相往来。他们的确处处不同,纽曼从不多想,坦然接受现实环境;而巴布科克常常暗自思量,事实上,他晚上常常很早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显然就是为了一丝不苟、不偏不倚地考虑他和纽曼的关系问题去了。因为纽曼的生活方式与他迥然不同,他不确定和我们的主人公建立联系对他将会有什么益处。纽曼非常优秀,为人慷慨;巴布科克先生有时心里想他的确是一位卓越的人才,让人不可能不喜欢他,但是,试着影响他,让他的生活节奏加快、责任感增强,难道这些不是他想要的吗?他热爱所有的事物,接受一切,在任何事情上都能找到乐趣,不抱成见,低调做事。这位年轻人认为纽曼身上有个非常严重并且自己也尽力避免的毛病,就是他所说“道德感”的缺失。可怜的巴布科克先生非常喜欢绘画和教堂,箱子里携带着詹姆森太太的作品 [91] ,他以审美分析为乐,对所看到的一切都有非常独到的见解。但在灵魂深处,他憎恶欧洲,对纽曼表现出来的崇拜欧洲的理智殷勤心生气恼,并提出抗议。我恐怕巴布科克先生的这种道德不满 [92] 实在深不可测,非我所能理解。他对欧洲人的秉性表示怀疑,难以忍受欧洲的气候,讨厌欧洲人的用餐时间,对他而言,欧洲人的生活似乎没有原则,糜烂不堪。然而,他对美却有着非常细腻的感受,而美却常常与上面提到的令人不悦的东西形影不离,反正,他希望自己保持客观公正的立场,加之他对“教养”极端地投入,所以他也不能断定欧洲全然是坏的。但他认为欧洲的确糟糕,这位饮食不规律但又特别讲究饮食的先生和纽曼的争执点在于他对坏缺乏洞察,这点令人十分遗憾。他本人对世界上任一角落的坏事物真正是一无所知,基本上处于受人呵护的婴幼儿阶段,他对邪恶最真切的认知是他发现自己一个在巴黎学建筑的同学与一个无意婚嫁的年轻女人发生了私情。巴布科克把这件事告诉了纽曼,而纽曼则用了贬抑之词评价那位姑娘,第二天,他就去质问纽曼用那样的词语说他同学的情人是否合适,纽曼望着他,笑了起来。“表达那个意思有很多词汇,”他说,“您可以自由选择!”

“噢,我的意思是,”巴布科克说,“站在不同的角度,她也许不会被这样看待吧?难道您不认为她真的期望他娶她吗?”

“那我就不得而知了,”纽曼说,“很有可能她是那样想的,我确信她是一位出色的女人。”然后他又开始笑了起来。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巴布科克说,“我只是担心我昨天似乎没有想到这点——没有认真考虑,好吧,我想我会就这一点给珀西瓦尔写封信的。”

于是,他给珀西瓦尔去了信,而对方则以真正粗鲁无礼的方式回复了他。他经过反复思考,认为纽曼说巴黎那位姑娘“出色”太过随意,思考问题简单草率。纽曼对事件的判断之简短常常令他吃惊,使他心慌意乱。但他行事的方式是,批评一个人,不会一直揪着不放,或者在出现令人不安的征兆时,他就宣布对方为自己最好的伙伴,似乎犯不着让一个良知受到适当训练的人生气。不过,可怜的巴布科克还是很喜欢纽曼的,即使他有时感到难以理解对方,甚而为此痛苦,他仍记得这不是他放弃和纽曼做朋友的理由。歌德曾建议要从最广泛的层面来看待人性,巴布科克先生深表赞同。他常常试图在半个小时左右的谈话中向纽曼灌输一点儿他自己的精神食粮,但纽曼散漫的性格却并不接受这种强硬灌输。纽曼的思想容不下道德说教,就像筛子装不了水。他非常赞赏道德原则,但认为强势的老好人巴布科克原则太多,他全盘接受这位容易激动的同伴给他的忠告,然后再统统放在一个他认为比较安全的地方,但可怜的巴布科克后来一点儿也没看到纽曼在日常生活中使用他的任何忠告。

他们一起穿越德国,进入瑞士,用了三四个星期时间艰难爬过阿尔卑斯山口,然后在蔚蓝的湖泊上悠然泛舟。最后,他们跨过瑞士阿尔卑斯山的辛普隆关隘,直达威尼斯。巴布科克先生变得忧虑起来,甚至有些易怒,他似乎喜怒无常,心不在焉,心事重重,计划混乱,一会儿说要做这件事,过一会儿又说要做另外一件事。纽曼的生活倒没什么变化,他到处结交朋友,从容参观博物馆和教堂,在圣马可广场流连忘返,买了很多质量低劣的绘画作品,两个星期里尽情地享受了威尼斯的风光。一天晚上,他回到宾馆,发现巴布科克在旁边的一个小花园里等着他。看到他后,巴布科克快步走上前来,情绪十分低落,他伸出手,认真地说恐怕他们得分别了。纽曼大吃一惊,随即表示了歉意,并问为什么他要离开自己。“不要担心我厌烦你。”他说。

“你不是厌烦我?”巴布科克问道,清澈的灰色眼睛紧紧盯住纽曼。

“我干吗要厌烦你?你是一位有胆识的小伙子。而且,我对任何东西都不会厌烦。”

“可我们相互并不理解对方。”年轻的神父说。

“难道我不理解你吗?”纽曼大声道,“为什么?我希望我是理解你的,但哪怕我不理解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理解不了你。”巴布科克说着,坐下来,头枕在手上,忧伤地望着眼前这位深不可测的朋友。

“噢,天哪,可我并不在意!”纽曼笑着高声说道。

“但我感到十分苦恼,我一直处于心神不宁的状态,烦躁不安,做不了任何事,我觉得这对我来说并不好。”

“你多虑了,这才是你问题的症结所在。”纽曼说。

“当然啦,对你来说,似乎是这样,你认为我举轻若重,而我则认为你举重若轻,我们总是意见不一致。”

“可我们一直都相处得很好啊。”

“不,我不这样认为,”巴布科克摇了摇头说,“我感到非常不自在,一个月前我就应该离开你了。”

“啊,太可怕了!接下来任何事我都同意你的意见!”纽曼喊道。

巴布科克先生将头埋在双手之间,好一会儿不吭声。最终,他抬起头说道:“我想你并不欣赏我的立场,我试图在每一件事上追求真相,可你太过分了。在我看来,你太感情用事、不切实际,过分热情却又毫无节制。我觉得好像我应该独自一人再重新走一遍我们走过的地方,我担心我犯了太多的错误。”

“唉,你不必讲这么多理由,”纽曼说,“你只不过是厌倦了与我同行,你有权利做出选择。”

“不,不,我并不是讨厌你!”为烦恼所困扰的年轻神父叫道,“说讨厌是大错特错。”

“好吧,我放弃了!”纽曼笑着说,“当然再也不会继续犯错了,你只管走你的阳关道,我会想你的,但是,你已经看到我交朋友很容易,而你会孤身一人。高兴时就给我写封信,我随时恭候。”

“我想我会回到米兰,我恐怕对卢伊尼 [93] 有些不公。”

“可怜的卢伊尼!”纽曼说。

“我的意思是我恐怕高估了他,我认为他不是一流画家。”

“卢伊尼?”纽曼惊诧道,“为什么?他的画是那么令人赏心悦目,让人难忘!他的天才画作就像是一位美妇人,令人一见倾心。”

巴布科克先生皱眉蹙额,需要说明的是,他的这副表情在纽曼看来是一种特别隐晦的逃避争执的方式,但在米兰时他曾是那样地倾心于那位画家。“瞧,你又来了,”巴布科克先生说,“好吧,我们还是分开吧。”翌日,巴布科克先生原路返回,意在削弱自己对那位伟大的伦巴德艺术家的印象。

几天后,纽曼收到了前旅伴的来信,全信内容如下:

亲爱的纽曼先生:我想一周前我在威尼斯的行为可能会让你觉得怪异和可憎,我想要解释一下我的态度,正如我当时所说,我认为你并不理解我的态度。我很早就在心里想我们应该分开旅行了,这一步真的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突兀。首先,你清楚,我在欧洲的这次旅行受到会众的资助,他们好心让我休假,目的是给我一次机会来到旧世界用自然和艺术的宝藏丰富我的思想。因此,我觉得我应该充分利用好这个时机,我的责任心很强,而你似乎只关注享乐消遣,你的耽于享乐,我承认我无法效仿。我觉得好像我必须给出一些结论,把我的看法集中在某些点上。在我看来,艺术和生活都是非常严肃的事情,我们在欧洲旅行要铭记艺术是极其严肃的。你似乎认为及时行乐是你追求的终极目标;当然,你比我更加懂得享乐。而且,你对享乐的那种无所顾忌地投入,我得说,有时似乎于我而言到了几乎只管自己不顾他人的地步,我可以这么说吗?总之,你的行事方式是我不能苟同的,我们继续一起结伴旅行是很不明智的。还有,请让我再补充一点,我清楚对于你的行为方式有很多值得讨论的地方,我能感受到这种行为方式在你的社交圈有着强大的吸引力。就这一点来说我早就应该离开你了,但我当时感到困惑不解,我希望我没有做错什么,我觉得自己应该弥补那些浪费了的大量时间。请把我的话当真,我向上帝保证,我并非故意惹你生气。我个人对你非常敬重,希望有一天我能找到你我之间的平衡点,我们将再次相见。希望你继续享受你的旅行,但要记住生活和艺术都是非常严肃的。请相信我是你最忠实的朋友和祈愿者。

本杰明·巴布科克

另:我被卢伊尼弄糊涂了。

读完信,纽曼的内心五味杂陈,他既感到欣喜又感到惊惧。首先,巴布科克先生敏感的道德心似乎于他而言是彻头彻尾的笑话,看起来他返回米兰只是让他陷入了更深的泥潭,那正是他迂腐的回报,极其可笑的公正。接着,纽曼陷入了深思,这些东西是多么的神秘,也许他自己确实是邪恶的、不值一提的人,一个只顾自己不管他人的人,可能看待艺术珍宝和生活权益的方式非常低俗和不道德。可纽曼的确非常鄙视不道德的行为,那一夜,他在温暖的亚得里亚海岸坐了整整半小时,仰望光芒四射的星空,感到一阵自责和沮丧。他不知该如何回复巴布科克的来信,他个性宽容,不会去介意年轻神父那种一本正经的规劝;他的幽默感根深蒂固,让他也不会把那些说辞当作一回事。他没有做任何回复,但是,一两天后他在一家古玩店看到一只好玩的象牙小雕塑,于是就买下来寄给了巴布科克,也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那只雕塑刻画的是一个衣衫褴褛的憔悴的苦行僧,双手合十跪坐,拉长脸,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塑像雕刻得精美绝伦,透过僧袍的破洞,你立马可见挂在僧人腰间肥嫩的阉鸡。纽曼意在何指?雕塑象征什么?是把巴布科克比作僧人?乍看巴布科克做人那么“高调”,但细想恐怕他也不比那位僧人所为之事好到哪里去吧?难以想象纽曼的目的是去嘲弄巴布科克的禁欲思想,那这可是真正具有讽刺性的打击了。总之,他给前旅伴送去了一件非常有意义的小礼物。

纽曼离开威尼斯之后,穿过提洛尔前往维也纳,然后折回,向西穿越德国南部。秋天之时,他来到巴登巴登 [94] 盘桓了数个星期。巴登巴登景色迷人,他也不着急离开,此外,他还在四处观望,以确定冬天干什么。他的夏季过得丰富多彩,现在,他坐在淌过巴登花床的涓涓细流旁的大树下,慢慢地来回打量着眼前的河流。他游览了很多景点,做了很多事情,享受了很多风光,观察了很多事物,觉得自己成长了,但同时也觉得自己更年轻了。他想起了巴布科克先生以及他希望形成的一些看法,他也想到这位朋友曾劝告他培养同样值得尊重的品性,但自己并未从中有所收获,难道他不可以把那些看法一起忘掉吗?巴登巴登是他迄今到过的最美的地方,在星光闪耀的夜色下演奏管弦乐曲毫无疑问是一个美好的习俗,这就是他的看法!他继而想到自己当时离开美国出国旅行是多么地明智,外面的世界太好玩了!他学到了太多的东西,虽然他说不出具体是什么,但他已将它们收入囊中。他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看到了美好的东西,他的思想获得了一次“升华”的机会。的确,这次看世界让他心情十分舒畅,他愿意再多看一会儿。尽管他已三十六岁,但他未来的岁月仍然很漫长,他不必现在就开始给自己的生命进行倒计时。那么,接下来他应该去哪里呢?我曾说过他一直都没忘记在特里斯特拉姆太太客厅看到的那位女士的眼睛,四个月过去了,他还是无法忘怀。在这期间,他看了并且是有意识地看了许多其他人的眼睛,然而,现在他唯一想到的一双眼睛就是德·辛特雷夫人的眼睛。如果他想要看更多的世界,他能在德·辛特雷夫人的眼睛里看到吗?他想在那里看到的当然是这个世界或下一个世界。在这些胡思乱想当中,他有时想到了自己过去的生活,在那些漫长的岁月里(开始得如此之早),他的头脑里只有事业,别的什么也没有。现在,那些日子好像已经变得十分遥远,几乎有隔世之感,因为他目前对待生活完全是一种休假的态度。他曾告诉特里斯特拉姆先生,钟摆正在往回摆,而且看起来还没有终止。在他看来,在别的地方结束的“事业”在不同时间有着不同的含义。无数遗忘的情节一个接一个成群结队返回他的记忆,有些让他感到沾沾自喜,有些他则尽力回避。那都是些过去的努力,过去的辉煌,过去的聪明和机智轶事。望着那一幕又一幕,毫无疑问他为其中的一些情节感到自豪,他佩服自己就好像看着的是另外一个人。事实上,做大事的许多素质都体现其中:决断、决心、勇气和敏捷,还有明亮的眼睛和强硬的手腕。也有一些成就他羞于提及,那样就扯得太远了,纽曼对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没有兴致。他很幸运天生就对迷人的诱惑有着直接非理性的抗拒,自然认为缺乏诚信的人都是不可谅解的。纽曼只需一眼就可以分辨忠奸,他始终对欺诈之徒深恶痛绝。尽管如此,他的一些记忆似乎此时还是蒙上了一层不光彩和卑鄙的面纱,他突然觉得如果他从没有做过任何丑陋的事情,那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他也就从未做过任何美好的事情。多年来他曾经不懈地努力增加财富,现在他置身事外,似乎挣钱的生意已经变得那么地无聊和无趣。一个人只有在挣得盆满钵满之后才会鄙夷捞钱,因此,纽曼应该早些时候就开始潜移默化地教导劝解他人要更加关注道德。对这一点的回应是,如果他愿意,他可能已经又因此发了一笔财,我们得说他并不是百分之百地追求训诫他人。这样的想法又回到纽曼的身上,这是因为他整个暑假所看到的是一个非常富裕和美丽的世界,而这个世界并不完全是由尖刻的铁路工人和股票经纪人创造的。

在滞留巴登巴登期间,他收到了特里斯特拉姆太太的一封来信,指责他没有给耶拿大街的朋友们传递过任何音信,并在信中请求他一定要告知她,没有任何在外地过冬的可恶计划,而是应该立即理智地回到世界上最舒适的城市中去。纽曼的回信如下:

我想你了解我是一个疏于写信的人,也不期望我给你写点什么。我一生当中纯粹为了友谊而写的信件大概不超过二十封,在美国我全部都是通过电报进行通信联系的。这是一封纯友谊信函,你算是拿到了一件稀罕玩意儿,希望你会珍惜它。你想要知道这三个月里所有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我想告诉你的最好方式可能是把我在空白处用铅笔做满记号的六本导游册寄给你。只要你看到每一处涂鸦,或画叉,或写有“漂亮!”“太对了!”“太瘦!”,你就会知道我在那里感受到的各种各样心情。那上面记录了我离开你们之后的踪迹,比利时、荷兰、瑞士、德国和意大利,我穿越了所有这些国家,我想我对这些国家有了更深的理解。我应该比任何人都更加了解圣母像和教堂尖塔,我看到了很多美好的东西,也许这个冬天我们可以坐在火炉边来谈论它们。你瞧,我并不完全抗拒巴黎,本来我还有各种各样的计划和设想,可你的来信把它们大多数都吹散了。法谚道:“越吃越想吃 ” [95] ,我发现自己看的世界越多,就越是想看更多,既然我现在人在旅途,为什么不趁势快马加鞭走完旅程呢?有时我想到了远东,那些东方城市的名字我可以脱口而出:大马士革、巴格达、麦地那和麦加。上个月我和一位已经分手的神父同行了一周,他告诉我在欧洲之外还有那么多伟大的东西值得一看,仅在欧洲虚掷光阴是一件十分可惜的事。我确实想继续我的探索之旅,但我更想先去巴黎大学路一探究竟,你有那位美丽的女士的消息吗?如果你能让她承诺我下次拜访她的时候她在家,我就立即回到巴黎。那一晚我对你讲过,我比任何时候都还理智,我需要一位贤妻。这个夏天我一直在留意遇到的所有漂亮姑娘,但是没有一个能引起我的注意,哪怕连类似注意的都没有。如果有我刚才提到的那位女士陪在身边,我应该会比现在不止千倍地享受所有这一切。最接近她的是一位来自波士顿的唯一神教派神父,因为我们性格不合,不久他就要求离开我了。他说我思想低俗,没有道义,一心只“为了艺术而艺术”,诸如此类,让我甚是伤心,毕竟他是那样一位温和善良的小伙子。不久,我又遇到一位英国人,很快我们成了朋友,起初似乎还不错,他很聪明,给伦敦的报纸写专栏,对巴黎的了解不亚于特里斯特拉姆先生。我们一起玩了一个星期,但很快他就厌弃我了,他友善地告诫我,我太正直,严厉得像个卫道士,他说我会受到良心的谴责,评判事物就像是一个卫理公会教徒,谈论事情就像是一个老处女。这让我相当困扰,我应该相信哪一个批评者呢?不过,我并没有为之烦恼,很快我得出了结论:他们俩人都是白痴。不管怎样,有一件事任何人都不得口出狂言、虚张声势说我是错的,那就是我对你的忠诚。

克里斯托弗·纽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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