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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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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还未结束,纽曼放弃了去大马士革、巴格达的打算,回到巴黎。汤姆·特里斯特拉姆根据自己发明的社会阶层分类标准,专门把纽曼安排在了一个精心挑选的房间会客。纽曼知道后,公开声明自己不够资格,请求特里斯特拉姆先生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我不清楚我还有社会地位,”纽曼说,“假如我有,我一点儿也不晓得是什么地位。有了社会地位,就可以认识两三千人并邀他们一起吃饭吗?我认识你和你妻子,还有春天时给我上法语课的小老头儿尼奥什先生,我能邀请你们所有人共进晚餐吗?如果能行,你明天必须到场。”

“你请也行,”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说,“去年我把我认识的所有人都给你介绍过了。”

“没错,我差点儿忘了,不过,我原以为你是故意让我忘记的。”纽曼说着,语气带有惯常的那种审慎,旁边的人也听不出他是有意装出一副傻乎乎的样子,还是对别人说过的话没什么兴趣,“你对我讲过,那些人你一个都不喜欢。”

“啊,你还能记起我说过的话,这至少让我有些慰藉,但是在将来,”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说,“祈请你忘掉所有邪恶的东西,只记住美好的事物。这样很容易做到,可以减轻你的记忆压力。但是,我提前警告你,如果你信任我丈夫替你做出的安排,那将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亲爱的,你说可怕?”特里斯特拉姆先生大叫道。

“我今天不想讲你那些恶行,否则,我说的话会更难听。”

“纽曼,你觉得她想说什么?”特里斯特拉姆先生问道,“如果她真说,会说什么呢?她会用两三种语言喋喋不休地讲一些令人不开心的事情,她在这方面有很高的智商,完胜于我。我这辈子只会用英语吵架,实在把我逼疯了,我只得使用母语,毕竟我用它用得最溜。”

纽曼说自己也不懂桌椅板凳之类的家居陈设,他愿意像租房那样无条件接受特里斯特拉姆先生安排的一切。他的话部分反映了事实,还有部分反映了他的宽容。他知道四处打探看房,让人家开窗,用拐棍捅沙发,和房东太太闲扯,询问上下住户情况等,对特里斯特拉姆先生来说就像玩儿似的。他觉察到凡事按他自己的意愿安排,他那位古道热肠的朋友的热情就有些消退。况且,纽曼也品不出家私装饰的优劣,对舒适感或便利感也没有很强烈的欲求。他虽然欣赏奢华宏伟,但那些粗俗的发明也能让他感到满意。他分不清硬椅和软椅,天生喜欢站着,省去了那些后天发明的设施。他对舒适的理解是住很大的房屋,而且有很多间,房间里放着许多获批专利的机械装置,其中有一半他连使用的机会都没有。他希望自己的寓所宽敞明亮,曾说喜欢在房间里也戴着帽子。至于其他,任何不带偏见的人只要说“还不错”,他就满意了。特里斯特拉姆先生给他找的正是这样一套寓所,它位于豪斯曼大道 [96] ,地处一楼,有好几个房间,从地板到天花板都镀了一英尺厚的金粉,帷帘用的都是浅色调的绸缎,各处都陈设着镜子和时钟。纽曼觉得整套公寓棒极了,发自内心地感谢特里斯特拉姆先生,并立即搬了进去,可他不事整理,行李箱就在会客厅里摆放了三个月。

一天,特里斯特拉姆太太告诉纽曼,她那个漂亮朋友德·辛特雷夫人从乡下回来了。三天前,她因为请教蕾丝织补问题,绕了几条街去找一位听说手艺很好却默默无名的织补匠时,碰巧遇到德·辛特雷夫人从圣苏尔皮斯教堂 [97] 出来。

“你注意到她的眼睛有什么变化吗?”纽曼问道。

“她的眼睛哭红了,这么说你应该满意吧!”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说,“她是去忏悔的。”

“你讲得不对吧?”纽曼说,“她有什么罪好忏悔的。”

“不是为犯罪而忏悔,是因为痛苦而忏悔。”

“你怎么知道的?”

“她要我去看她,我今天上午去了。”

“她因为什么而痛苦?”

“我没问,她是一个谨言慎行的人,但我猜她一定是为她那邪恶的母亲和大魔头哥哥而痛苦,他们老是烦她。但我能谅解那两个人,因为我和你说过,德·辛特雷夫人是个圣徒,只有他们的烦扰才能显现她的圣徒特质,使她更加完美。”

“你的解释对她是个宽慰,希望不要让她母亲知道。为什么她要让他们这么折磨她呢?难道她不能自己主宰自己?”

“法律上讲,当然可以,但就道德而言,却不可以。在法国,无论你母亲对你提出什么要求,你都不能说半个‘不'字。她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糟糕的女人,让你生活在痛苦之中,但她毕竟是你的母亲 [98] ,你无权指责她,只有简单地服从。这种情况也有它好的一面,所以德·辛特雷夫人就低了头,收起了她的羽翼,夹着尾巴做人。”

“难道她也不能让他的哥哥离她远一点吗?”

“他们说她的哥哥是家长 [99] ,是族长。对那些人来说,家庭是一切,你的所作所为不是为了你的个人快乐,而是要有利于家庭。”

“我想知道我的家庭想要我干什么!”特里斯特拉姆先生大声嚷道。

“但愿你有家庭!”他的妻子回道。

“可他们究竟想要从那位可怜的女士那里得到什么呢?”纽曼问。

“让她再嫁一次,他们家不宽裕,想要通过婚姻给家里捞些钱。”

“伙计,这是你的机会!”特里斯特拉姆先生说。

“但是德·辛特雷夫人表示反对。”纽曼接着特里斯特拉姆太太的话说。

“她被卖过一次,自然反对再被卖一次。看起来他们的第一次交易并不是很成功,德·辛特雷先生没有留下什么财产。”

“那现在他们想把她嫁给谁呢?”

“我觉得最好不要过问,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希望她嫁给那种老而不死的大财阀,或者是过气的小公爵。”

“这才是真实的特里斯特拉姆太太!”她丈夫大声说道,“瞧瞧她的想象力多么丰富,她没有问过一个问题,问问题就俗了,但她什么都知道。她对德·辛特雷夫人的婚史一清二楚,她不用动身,透过飘动的长发和流动的眼眸,便全部看明白了可爱的克莱尔。她一边干着家务,一边随时准备在克莱尔拒绝酩酊大醉的公爵时对她大加指责。而真相不过是有人对她订制女帽的账单有些大惊小怪,或者拒绝为她购买戏票而已。”

纽曼看看特里斯特拉姆先生,再望望他太太,两人的话都让他狐疑满腹。“你真的是说,”他问特里斯特拉姆太太,“你的朋友正在被逼迫跨入一段不幸福的婚姻?”

“我认为完全有可能,那些人很擅长做那种事。”

“简直像演戏一样,”纽曼说,“在那幢黑暗的老宅,似乎曾发生过邪恶的事情,而且可能再度发生。”

“德·辛特雷夫人告诉我,他们家在乡下还有一幢更黑暗的房子。就在那儿,这个嫁人的计划一定是在夏天酝酿成功的。”

“一定是,注意她的用词!”特里斯特拉姆先生说。

“不管怎样,”纽曼沉默了一会儿说,“她也可能是在为别的什么事烦恼。”

“如果是别的什么事,那就更不简单了。”特里斯特拉姆太太坚定地说。

纽曼没有说话,似乎陷入了沉思。最后,他问道:“他们会在这儿做那种事吗?无助的女性被胁迫嫁给她们憎恶的男性?”

“全世界所有无助女性的日子都不好过,”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说,“到处都有大量这种胁迫的事情发生。”

“纽约也在大量不断地发生着那样的事情,”特里斯特拉姆先生说,“姑娘们受到胁迫,或欺骗或诱惑,或者三者合一,嫁给她们并不喜欢的男人。在第五大街天天都上演着这类事情,当然,其他坏的事情也有,就像小说《第五大街的秘密》中所描绘的那样,应该有人把这样的故事拍成电影。”

“我不信!”纽曼非常认真地说,“我不相信美国的姑娘有过屈从于胁迫的情况,我认为建国以来这种情况应该一共也就那么十来起。”

“听听美国雄鹰的声音!”特里斯特拉姆先生喊道。

“雄鹰飞翔应该使用自己的翅膀,”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说,“飞去营救德·辛特雷夫人!”

“营救她?”

“扑过去,抓住她,把她带走,去迎娶她。”

好一会儿,纽曼什么也没说,但不久他说道:“我想她已经听够了结婚之类的话。最友善的做法可能是向她表示爱慕,但从不提及婚姻之事。不过,那种事确实不太地道,”他补充说,“听到这样的事,让我只感到非常野蛮。”

然而,后来他不止一次听到这事。特里斯特拉姆太太再次见到德·辛特雷夫人,并再次发现她愁容满面,不过,她们见面时,德·辛特雷夫人并没有流泪,她美丽的双眸显得清澈而宁静。“她冷淡、沉静,一副毫无希望的样子。”特里斯特拉姆太太给出了自己的评价,她又补充说她们见面时提到朋友纽曼先生已回到巴黎,并诚心希望结识德·辛特雷夫人。这时,这位可爱的女人那绝望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她说自己很抱歉错过了纽曼春天的来访,希望他不要见怪。“我跟她说了您的情况。”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说。

“这让我感觉好受多了,”纽曼平静地说,“我愿意让别人认识我。”

几天后,在一个昏暗的秋日午后,他再次来到大学路。因为已近黄昏,他向贝乐嘉府邸的看门者请求会见德·辛特雷夫人。有人告诉他夫人在家,于是他穿过庭院,走进最里面的一扇门,仆人领着他通过一条宽大阴冷的走道,踏上装有使用多年的铁栏杆的宽大石梯,来到二楼的一套寓所。经过通报,他被带入一间类似镶板闺房的房间,只见房间的尽头有位女士和一位绅士坐在火炉前,那位绅士正在吸烟,屋里没有灯,只有一对蜡烛和壁炉的亮光。那两个人站起来欢迎纽曼,纽曼借着亮光,认出那位女士就是德·辛特雷夫人。她伸出自己的手,脸上带着微笑,那微笑本身似乎是友好的表示。她指着身边的绅士,轻声说:“我弟弟。”那绅士坦诚而友好地向纽曼打了声招呼,纽曼意识到他就是上次和自己在府邸院子说过话的年轻人,他觉得他是个好人。

“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跟我讲了很多关于您的情况。”德·辛特雷夫人一边退回到原来的座位,一边温和地说道。

纽曼坐下来后开始考虑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他有一种异常的、不曾预料的感觉,仿佛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角落。一般而言,他不太会想到危险或灾难,在这种特殊场合他也不会产生交际恐惧,不会胆怯,也不会乱了方寸。他告诫自己要抱朴守一,对其他人要温文尔雅。但是,他的不急不躁有时却受制于他天生的精明,有些事从各方面来看都挺简单的,但他总是感到并不那么简单,他觉得很多事往往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个奇怪而美丽的女人,坐在深宅大院里的炉火旁和他弟弟在交谈什么呢?她似乎被包裹在一层令人难以置信的神秘帷幕之中,怎么才能解开那层帷幕呢?有一会儿他感觉自己好像陷入了汪洋大海之中,必须用力浮游才不至于下沉。他边想边看着德·辛特雷夫人,只见她坐在椅上,拉了拉长裙,转过脸来看着他。二人双目对视,很快德·辛特雷夫人的视线移开了,她示意弟弟在火上添一块木柴。然而,单是那惊鸿一瞥,就足以让纽曼曾感受到的所有个人尴尬和紧张都一扫而空。他伸了伸腿,这是他惯常做的动作,常常是表示他在思想上已能把控住局面的象征。德·辛特雷夫人在他们第一次相见时留给他的印象马上回来了,甚至比以前还深刻。她是那么讨人喜爱,那么引人入胜。好比他翻开了一本书,最初的几行字就深深地吸引了他。

德·辛特雷夫人问了纽曼一些问题,譬如,他最近什么时候见过特里斯特拉姆太太?回巴黎多长时间了?准备在巴黎待多久?觉得巴黎怎么样?她的英语口语没有一点儿外国腔,或者可以说是典型的英式发音,纽曼初到欧洲时完全听不懂这种发音,还以为讲的是外国话,但是德·辛特雷夫人这样讲,纽曼一下子就喜欢得不得了。她说话的方式处处有一点掩饰异域腔调,但不到十分钟,纽曼就发现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要听到那温柔的不完美的声音,他乐在其中,惊奇地发现有时粗糙和错误反而更美。

“您的国家很美。”德·辛特雷夫人突然说。

“噢,壮美极了!”纽曼说,“您应该去看看。”

“我可能这辈子无法去看了。”德·辛特雷夫人微笑着说。

“为什么?”纽曼问道。

“我害怕旅行,特别是那么远的旅行。”

“可您有时也会离开这儿吧?”

“我都是夏天去乡下,不太远。”

纽曼想要再问她一些问题,有关个人的问题,但不知从何问起。“难道您不觉得这儿太……太安静了吗?”他说,“离街区太远了吧?”他本来想说“阴暗”,但想想觉得不太礼貌。

“是的,太安静了,”德·辛特雷夫人说,“但我们喜欢。”

“啊,你们喜欢。”纽曼缓缓重复道。

“还有,我在这儿住了一辈子了。”

“住了一辈子。”纽曼用同样的方式说道。

“我在这儿出生,父亲也是,祖父还有曾祖父也是出生在这儿。是这样吗,瓦伦汀?”她向弟弟求证道。

“是的,在这儿出生是我们家族的传统!”那个年轻人笑着说,起身把烟蒂扔进了火中,然后身子斜靠着烟囱。旁人能感觉到他是想要把纽曼看得更清楚些,他站在那里,摸着胡须,偷偷打量着纽曼。

“你们的房屋真古老。”纽曼说。

“弟弟,这个房子有多少年了?”德·辛特雷夫人问道。

年轻人把壁炉架上的两支蜡烛取了下来,高高举在手上,看了看比烟囱还高的房间飞檐。那飞檐是用大理石做成的,是十八世纪大家都熟悉的讲究精繁复杂的风格。在飞檐上方有一块镶板,雕工精良,刷成白色,刻处镀了金。那白色有些泛黄,镀金也有些晦暗。镶板上的图形排成了盾的形状,并在其上刻着家族徽章,徽章之上显著地刻着“一六二七” [100] 。“您瞧,那儿写着。”年轻人说,“房屋的新旧是依个人观点而定的。”

“哦,在这儿,”纽曼说,“个人观点变化太大了。”他把头向后靠了靠,环顾四周,然后说,“您家的建筑风格非常有意思。”

“您对建筑感兴趣?”坐在壁炉旁的年轻人问道。

“是的,这个夏天,我不辞辛劳,”纽曼说,“估计考察了四百七十多个教堂,这算不算是兴趣?”

“也许您是对神学感兴趣。”年轻人说。

“我对神学倒不是特别有兴趣。夫人,您是罗马天主教徒吗?”他转过头问德·辛特雷夫人。

“是的,先生。”她认真地回道。

纽曼对德·辛特雷夫人认真的语气感到惊讶,他又把头向后靠了靠,四处打量着房间。“您从没有注意到那上面的数字吗?”他过了会儿问道。

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说:“在前些年……”

德·辛特雷夫人的弟弟一直在观察纽曼的动作。“也许您想考察下这栋老宅。”他说。

纽曼慢慢地收回视线看着他,隐约觉察到坐在壁炉旁的年轻人喜欢嘲弄人。他是个英俊的小伙子,面带微笑,两撇八字胡向上卷起,双目炯炯有神。“他那该死的法式傲慢!”纽曼差点儿自言自语出来,“他究竟在嘲笑我什么呢?”纽曼瞥了一眼德·辛特雷夫人,发现她眼睛正盯着地板,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德·辛特雷夫人抬起双眼,正好遇到纽曼的眼神,她转而看着自己的弟弟。纽曼再次把目光投向那位年轻人,发现他和姐姐长得惊人相像,这让他对那个年轻人产生了好感,他第一次觉得瓦伦汀伯爵是那样亲切,他的疑虑消散了,便说自己非常愿意参观这栋老宅。

年轻人爽朗地笑起来,将手扶在烛台上,“好,好!”他大声喊道,“那就跟我来吧。”

可德·辛特雷夫人迅速站了起来,抓住了弟弟的胳膊。“啊,瓦伦汀!”她说,“你想干什么?”

“让纽曼先生参观我们的住宅,那一定很有意思。”

她抓住弟弟的胳膊不放,转身微笑着对纽曼说:“不要让他带您参观了,您会发现那很无聊,这栋房子和别的房子没有什么不同,是一栋布满灰尘的旧宅而已。”

“这栋房屋充满了有趣的东西,”伯爵抗议道,“另外,我想带他看看,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你太淘气了,弟弟。”辛特雷夫人回道。

“没有什么好怕的,又不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年轻人嚷道,“您来吗?”

德·辛特雷夫人走向纽曼,双手轻轻握着,脸上露出柔和的微笑,问道:“难道您不愿意和我待在炉火旁交谈,而要和我弟弟在那些漆黑的过道里摸来摸去吗?”

“我当然非常愿意和您待在一起!”纽曼说,“我们可以以后再参观房屋。”

年轻人假装正经地放下烛台,摇了摇头说:“唉,先生,您打破了一个伟大的计划!”

“计划?我不明白。”纽曼说。

“您本来可以更好地在其中发挥您的作用,也许有一天我会有机会向您解释。”

“别吵了,叫人送些茶水来。”德·辛特雷夫人说。

年轻人听从了姐姐的建议,不一会儿,一个仆人端来茶水,把托盘放在一张小桌子上就离开了。德·辛特雷夫人在自己的坐处忙着沏茶,这个时候,房门突然打开,一位女士冲了进来,衣服发出很大的沙沙声。她盯着纽曼点了下头,叫了声“先生”,然后就快速走向德·辛特雷夫人,伸出自己的前额让对方亲吻,德·辛特雷夫人向她致意后就继续沏茶。新来的这位客人在纽曼看来既年轻又漂亮,她戴着软帽,披着斗篷,一副皇家贵族气派。她开始用法语很快地讲着:“噢,我的美人,看在上帝的分上,给我倒杯茶,我都快渴死了。”纽曼发现自己很难听懂她在说什么,她的吐字远没有尼奥什清晰。

“这是我嫂子。”瓦伦汀伯爵说着,身子向纽曼靠了靠。

“她非常漂亮!”纽曼说。

“金玉其外。”年轻人回应道。这次,纽曼又开始怀疑起他爱讽刺人的性格了。

年轻人的嫂子手里端着杯茶,来到炉火的另一侧,与火保持一定的距离,这样火星就不会溅着她的裙子,她也不至于大呼小叫。她把杯子放在壁炉架上,开始揭起面纱,脱下手套,同时眼睛盯着纽曼。

“亲爱的女士,我能为您做点儿什么吗?”瓦伦汀伯爵用一种嘲讽的语调问道。

“介绍下这位先生吧。”他嫂子说。

年轻人回道:“这位是纽曼先生!”

“先生,请恕我不能向您行屈膝礼,否则,我的茶水就会洒掉,”那位女士说,“那么就是说,克莱尔愿意见陌生人了,是吗?”她又用法语低声向小叔子打听道。

“这不明摆着嘛!”年轻人微笑着回道。纽曼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向德·辛特雷夫人。夫人抬起头看着他,似乎想到什么事要说,但她好像什么也不记得,只是笑了笑。纽曼在她身旁坐下来,她递给他一杯茶。有好一会儿他们谈论着杯中的茶,纽曼就那样看着她,他记得特里斯特拉姆太太告诉他的所有关于德·辛特雷夫人“完美”的方方面面,所有他梦寐以求的卓越的东西。这种先入之见不仅让他完全信任德·辛特雷夫人,而且不会产生任何不舒适的臆测,从他第一眼看到德·辛特雷夫人的时候起,他的所有推测都是有利于夫人的。譬如她的美,也不是那种令人目眩的美,她个子高挑,身材修长,浓密的金发,宽阔的额头,容貌有一种和谐的不规则美。她清澈的灰色眼睛令人惊奇得好像会说话,那么温柔,充满睿智,但是,它们又不像许多名媛的双眸那样光彩夺目,照射得人无法抬头,纽曼简直太爱它们了!德·辛特雷夫人显瘦,看起来可能比实际年龄要轻。她整个人显得既年轻又沉稳,苗条而不失丰腴,安静而略带羞涩,兼具单纯和从容、天真和端庄的气质。纽曼心里想,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说她傲慢,却又是从何说起呢?在他看来,德·辛特雷夫人现在一点儿都不傲慢,或许她曾有傲慢的时候,但那又怎样?在他的面前,她的傲慢已经消失殆尽。如果她希望纽曼介意她的傲慢,她一定会比平时还要傲慢,可是她没有。她那么美丽,和蔼可亲,她是伯爵夫人?侯爵夫人?还是别的什么上流贵妇?纽曼以前很少听到这些名词,所以在他的脑海中很难联想到任何特定的形象,但是此刻这些名词一下子冒了出来,似乎充满了一种美妙的含义,它们寓意着美丽聪明、平易近人、和颜悦色。

“您在巴黎朋友多吗?你们经常一起出去吗?”德·辛特雷夫人终于想起了什么问道。

“您的意思是问我会不会跳舞,是吗?”

“我们说的意思您是不是很少在家里 [101] 待?”

“特里斯特拉姆太太带我见了很多人,她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您自己并不是很喜欢消遣娱乐,是吗?”

“哦,是的,有些娱乐我并不喜欢,比如跳舞之类的,我太老气横秋了。不过,我想参与消遣活动,这是我来欧洲的目的。”

“可您在美国也可以参加消遣活动啊?”

“我没法这样做,我总是忙着工作,不过,那也是我的乐趣所在。”

这时,瓦伦汀伯爵陪着年轻的德·贝乐嘉侯爵夫人来续一杯茶,德·辛特雷夫人给她倒好茶后,又开始和纽曼交谈起来,她接着没有说完的话问道:“您在美国非常忙吗?都忙什么?”

“我那时是忙生意,我十五岁就开始做生意了。”

“您做什么生意?”德·贝乐嘉夫人问道,她长得显然没有德·辛特雷夫人好看。

“什么都做,”纽曼说,“有时卖皮革,有时做洗衣盆生意。”

德·贝乐嘉夫人做了个鬼脸:“皮革?我可不喜欢,洗衣盆好些,我喜欢香皂的味道,希望您至少从中能挣得了钱。”她和那些说话不经大脑的女人一样口无遮拦,有很浓的法语口音。

纽曼本来是在一本正经地说话,但德·贝乐嘉夫人的语气让他说话变得半玩笑半认真起来,他稍作沉思后说:“不,我在洗衣盆的生意上亏了,但在皮革生意上却盈亏持平。”

“总之,我确定,”德·贝乐嘉夫人说,“重点是……您怎么说?——持平,我承认我崇拜金钱。如果您有钱,我没有任何问题,先生,在这个问题上,我和您一样真的很民主。德·辛特雷夫人很清高,但我认为一个人如果不是太较真,那他在这个可怜的生命中就会找到更多的快乐。”

“天啊,亲爱的夫人,您在说什么啊。”瓦伦汀伯爵压低了声音说。

“我认为他是一个可以交流的人,因为我妹妹接待了他,”德·贝乐嘉夫人回道,“而且,我说的都是真话,都是我自己的想法。”

“啊,您称它们为想法。”年轻人喃喃道。

“可特里斯特拉姆太太告诉我,您在内战时参过军。”德·辛特雷夫人说。

“没错,可那不是做生意!”纽曼说。

“太对了!”瓦伦汀说,“否则的话,我可能不至于身无分文。”

过了会儿,纽曼问:“我有所耳闻,您很傲慢,是真的吗?”

德·辛特雷夫人笑了笑,问:“您看到我是那样的吗?”

“噢,”纽曼说,“我不做评判。如果您对我有傲慢之意,您最好告诉我,否则,我是不知道的。”

德·辛特雷夫人开始笑起来:“那是出于可怜境地中的自尊心!”

“可能是,”纽曼继续道,“我不想去了解,我只想您平等待我就好了。”

德·辛特雷夫人没有再笑了,她头微微侧向一边看着纽曼,仿佛害怕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特里斯特拉姆太太对您讲的没错,”他继续道,“我非常想认识您,我今天来这里不是简单的拜访,而是希望您能让我下次再来。”

“噢,欢迎您经常光临。”德·辛特雷夫人说。

“可我来时,您会在家吗?”纽曼坚持道,说这话时似乎他自己都觉得追得有些太紧了,但说实话,他确实有些兴奋。

“希望吧!”德·辛特雷夫人说。

纽曼站起身:“好吧,那我们后会有期。”说着,他用袖口轻轻拍了拍帽子。

“弟弟,”德·辛特雷夫人说,“快邀请纽曼先生下次再来。”

瓦伦汀伯爵面带怪异的微笑从头到脚打量着纽曼,一半谦谦君子的风度,一半粗鄙不屑的神情。“您是一个勇敢的人吗?”他问道,眼里充满了疑惑。

“哦,希望是。”纽曼说。

“啊,多好的邀请啊!”德·辛特雷夫人小声道,笑容中有些苦涩。

“噢,特别希望纽曼先生常来玩,”年轻人说,“我会非常高兴,如果他来时正好我不在,我会非常难过。总之,我认为他一定是个非常勇敢的人。先生,您是一个勇敢的人!”说完他向纽曼伸出了手。

“我不会来看您,但我会来看德·辛特雷夫人。”纽曼说。

“那您更需要勇气了。”

“唉,瓦伦汀!”德·辛特雷夫人恳求地说。

“毫无疑问,”德·贝乐嘉夫人嚷道,“我是这儿唯一说话礼貌的人!来看我吧,您不需要什么勇气。”

纽曼哈哈大笑,表示并不认同,然后告辞。德·辛特雷夫人并不认为自己弟媳的邀请多么优雅,但看着离去的客人,她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安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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