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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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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回到巴黎后,纽曼就没有再跟尼奥什先生学习法语会话了。他发现有太多事情需要花时间去做。但是,尼奥什先生却很快就跑来见他了,他似乎通过某种神秘方式掌握了纽曼的行踪,而他的恩客对这种神秘方式却永远不会知情。这位干瘪瘦小的前金融家不止一次前来拜访纽曼,他似乎因纽曼支付他过高的报酬而感到惭愧,显而易见,他希望通过给纽曼提供语法、统计知识帮助,这种类似于分期付款的方式来作为补偿。他还和数月前一样,一副礼貌而忧郁的神情,旧式的外套和礼帽虽经几个月或多或少的刷洗,其光泽却丝毫不减。然而,可怜的老头儿精神状态却有点儿萎靡不振,似乎在夏天遭遇了一些不顺心的事。纽曼饶有兴致地问起了诺埃米小姐的情况,尼奥什先生起初只是看着他,一言不发,面带忧色。

“不要问我,先生,”他最后还是开口道,“我只能袖手旁观,什么也做不了。”

“您是说她做了什么错事?”

“我的确不清楚,无法猜透她的心思,搞不懂她。她心里有事,我却不知道她想要做什么;对我来说,她太深奥难懂了。”

“她还继续去卢浮宫吗?她还在继续为我画画吗?”

“她还去卢浮宫,但我没有看到她画画。她的画架上有东西,我猜那应该是您预订的其中一张画。这么多订单,上天应该赐给她一双神奇之手。但她并不认真作画,我又不能说她什么,我害怕她。夏天的一个晚上,我带她去香榭丽舍大道散步,她说的一番话吓到了我。”

“她说了什么?”

“请原谅一位伤心的父亲,他不能不告诉您这些。”尼奥什先生说着,打开了他的印花棉手帕。

纽曼承诺会再去卢浮宫看看诺埃米小姐。他很想知道自己预订的画作进展情况,但必须补充一点,他更想了解那位年轻小姐本人的情况。一天下午,他去了那座伟大的博物馆,找了好几个画廊都没有找到诺埃米。他正拖着双脚走在长长的意大利画廊里,突然发现瓦伦汀迎面站在自己的眼前。这位年轻的法国人热情地向他打着招呼,并说他的到来真是及时雨,他自己此时心情极差,正想找人来诉苦。

“置身于这些美丽的名画中间,您还心情极差?”纽曼说道,“我还以为您很喜欢绘画艺术,特别是那些古典的黑色画作,这里有两三幅画应该能振作您的精神。”

“哦,今天,”瓦伦汀答道,“我没有心情看画,它们越是好看,我越不喜欢。它们那些瞪得铜牛一般的眼睛和固定不变的姿态让我恼火,我觉得仿佛置身于一个盛大却无聊的晚会中,屋子里充斥着我不想搭话的人。我为什么要去关心它们的美呢?这很无趣,甚至更糟,简直是一种耻辱。我感到非常地焦虑 [131] ,觉得自己很堕落。”

“既然卢浮宫让您觉得不愉快,那您干吗要来这儿呢?”纽曼问道。

“这也是我的焦虑之一。我是来见我表姐的,她是一个可怕的英国表姐,我母亲家族中的一员,她陪丈夫来巴黎住一个星期,想让我带她看一些‘名胜古迹’。想象一下,一个在十二月戴着黑绉纱帽的女人,那常年不变的靴子脚踝处露出绑带来!我母亲要我来做点儿什么帮助他们。今天下午我就尽地主之谊,来当他们的跟班 [132] 了。他们约我两点在这里碰面,但我已经等了二十分钟了。可她为什么还不来呢?她至少还有一双脚可以走来吧。我不知道是对他们的戏耍发怒呢?还是该高高兴兴地趁机摆脱他们?”

“我认为,以您的处境来说,我会选择发怒,”纽曼说:“因为他们可能会晚点儿到,那样您的怒火对您还是有用的。但如果您现在高高兴兴地溜之大吉,等会儿他们现身了,您却不知如何处置您的高兴了。”

“这是个好主意,我已经感觉好多了。我就等着发火吧,让他们滚得远远的,我自己则和您一起走,除非碰巧您也有约会。”

“我那不是真正的约会,”纽曼说,“实际上,我是来见一个人,而不是来赏画的。”

“大概是女人吧?”

“是个年轻的姑娘。”

“好吧,”瓦伦汀说道,“我真心替您希望,她不要穿绿色薄纱裙,双脚没有什么特点。”

“我不清楚她的脚,但她有一双非常漂亮的手。”

瓦伦汀叹了口气:“既然这样,我就不能跟您一起走了?”

“我不确定自己能否找到那位年轻姑娘,”纽曼说,“我这会儿也完全没有想要您自己一个人走的意思。我不是特别想把您介绍给她认识,不过,我倒是想听听您对她的看法。”

“她漂亮吗?”

“我想您会觉得她很漂亮的。”

瓦伦汀将一只胳膊搭在纽曼的肩上说:“马上带我去认识她!让这样漂亮的女人等着我去评判,会让我感到羞愧的。”

纽曼被瓦伦汀轻轻推着不得不往前走,但他的脚步移动很慢,他边走边想着心事。两人走进长长的意大利艺术大师馆,纽曼扫视了一会儿这里的辉煌画卷,然后转身来到左手边一间小一点儿的同样是意大利特色的画廊中。那里面人很少,在房间的尽头,诺埃米小姐正坐在画架前。她没有在工作,调色板和画笔放在身旁。她双手交叠放在大腿上,背靠着椅子,眼睛专注地盯着大厅另一侧的两位女士,她们站在一幅画前,背对着诺埃米。显而易见,这是两位非常时尚的女士,她们衣着华丽,长长的丝绸裙裾和边饰垂在光滑的地板上。虽然我说不清诺埃米小姐此时脑子里想到了什么,但她眼睛里看到的正是她们的裙子。我斗胆猜想,她可能正对自己说,如果自己能够穿着这样的裙子在光滑的地板上行走,那将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甚至值得为之付出任何代价。不管怎样,她的沉思还是被走过来的纽曼和瓦伦汀打断了。她很快地瞥了他们一眼,然后用画笔沾了点儿颜料,站起身,立在画架前。

“我是特地来看您的。”纽曼用他那蹩脚的法语说道,并伸出手准备和她握手。随后,像地道的美国人那样,他非常正式地引见瓦伦汀:“请允许我向您介绍瓦伦汀·德·贝乐嘉伯爵。”

瓦伦汀鞠躬行礼,这在诺埃米小姐看来似乎很符合他的身份,她迅速而优雅的回礼也显得颇有教养。她转向纽曼,举手拢了拢头发,抚平了不注意则难以察觉的凌乱。然后,迅速把画架上的画布翻了个面。“您还没有忘掉我?”她问道。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您,”纽曼说道,“您可以相信这点。”

“哦,”年轻的姑娘说,“世上有很多不同的方式记住一个人。”她直视着瓦伦汀,他正如一个绅士一般看着她,因为他得给出他对她的“评判”。

“您为我画了什么?”纽曼问道,“您有努力工作吗?”

“没有,我什么也没有画。”然后她拿起调色板,开始胡乱地调制颜色。

“可您父亲告诉我您常来这里。”

“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整个夏天就待在这里,至少这儿比较凉快。”

“那么,待在这里,”纽曼说,“您本应该尝试画点什么。”

“我先前告诉过您,”她轻声答道,“我不会画画。”

“可您画架上就有一幅令人着迷的画作,”瓦伦汀说,“如果您愿意让我看上一眼的话。”

她张开十指压住画布的背面,这就是纽曼所说的那双漂亮的手,尽管沾着颜料污渍,瓦伦汀现在却很欣赏。“我画得不好看。”她说道。

“那无关紧要。”瓦伦汀殷勤地说道。

她把那一小块画布取了下来,递给了瓦伦汀,没有说话。他看着画布,过了一会儿,诺埃米说:“我肯定您是位艺术鉴赏师。”

“是的,”他答道,“没错。”

“那您自然知道我画得好坏了。”

“天哪 [133] ,”瓦伦汀说着,耸了耸肩,“那还是让我们鉴定下吧。”

“您知道,我不该尝试从事绘画工作的。”年轻的姑娘继续说道。

“坦白说,小姐,我认为您的确不应该。”

她又一次开始看向那两位衣着光鲜的女士的裙子,这一点我之前做了大胆的猜想,现在这是我又一次大胆猜测。她一边看着那两位女士,一边看着瓦伦汀,无论如何,他也正看着她。他放下那胡乱涂抹的画布,咂了咂舌头,朝着纽曼挑了挑眉。

“您这几个月去哪里了?”诺埃米小姐问我们的主人公,“您到处旅游,一定玩得很开心吧?”

“哦,是的,”纽曼说,“我玩得很开心。”

“真为您感到高兴。”诺埃米小姐非常温柔地说道,然后又开始调制颜料了。她的漂亮不可思议,脸上露出一种既严肃又惹人怜爱的神情。

瓦伦汀趁着她眼眉低垂之时,又向纽曼“眨了眨眼”,发送出他那神秘的“面部表情暗号”,同时还在空中抖了抖手指。很显然,他觉得诺埃米小姐非常有趣。顿时,纽曼的焦虑化作乌有,阴转晴天。

“说说您的旅行吧。”诺埃米小姐低声请求道。

“哦,我去了瑞士的日内瓦、采尔马特和苏黎世,所有那些地方,您都知道的。然后南下威尼斯,横穿德国,顺莱茵河而下,进入荷兰和比利时,那是一条常规旅游线路。常规线路用法语怎么说?”纽曼问瓦伦汀。

诺埃米小姐立刻将目光注视着瓦伦汀,然后微微一笑。“先生,他一下子说了这么多地名,”她说道,“我可听不懂了,您能帮我翻译一下吗?”

“我宁愿告诉您我对您画作的想法。”瓦伦汀声明道。

“不,”纽曼仍然用蹩脚的法语严肃地说,“您不能告诉诺埃米小姐您的看法,因为您会说出一些丧气话来。您应该告诉她努力工作,坚持画画。”

“诺埃米小姐,”瓦伦汀说,“常有人说我们法国人喜欢曲意奉承!”

“我不想听任何恭维话,我只听实话,不过,我知道事实是什么。”

“我只想说,我觉得绘画是您最擅长做的事情了。”瓦伦汀说道。

“我知道这个事实——我知道这个事实。”诺埃米小姐重复道,然后用画笔沾了一团红色颜料,在没有完成的画布中央画了一条长长的横线。

“那是什么?”纽曼问。

她没有回答,接着又在画布中央纵向画了一条长长的深红色竖线,就这样,很快完成了一幅红十字的雏形。“这是事实的象征。”她最后答道。

两位男士面面相觑,瓦伦汀又向纽曼使了使眼色。“您把您的画毁了。”纽曼说。

“我很清楚,只能这样办了,我一整天坐在这里看着它,却没有心思画上一笔,我开始憎恶它了,似乎预感着有事情会发生。”

“我更喜欢这幅画现在的样子,”瓦伦汀说道,“它现在更有趣了,它在讲述一个故事。这幅画卖吗?小姐。”

“我的一切都可以出售。”诺埃米小姐说。

“这幅画多少钱?”

“一万法郎。”诺埃米小姐面无表情地说。

“诺埃米小姐现在所画的每一幅画都被我提前预订了,”纽曼说道,“这是几个月前我给她的订单的一部分,所以您不能买。”

“不过,先生您也不会有任何损失。”诺埃米小姐看着瓦伦汀说道,然后开始收拾画具。

“我本来可以获得一段美好记忆的,”瓦伦汀说道,“您要走了吗?一天的工作结束了?”

“结束了,我父亲马上会来接我。”诺埃米小姐回道。

话音刚落,她身后白色石阶上的一扇大门就开了,尼奥什先生像往常一样,不急不忙踱着方步走了进来。他向站在女儿画架前的两位绅士行礼致意,纽曼极其友好地和他握了握手,瓦伦汀也十分恭敬地回了礼。老头儿等诺埃米打包收拾画具,他暗中用他那温和的目光打量着瓦伦汀,而瓦伦汀此时正看着诺埃米小姐戴上包头软帽,披上斗篷外套。他毫不掩饰自己对诺埃米小姐的专注观察,他看着漂亮女子就仿佛聆听一首优美的音乐一样。对美女和音乐的欣赏,专注是最起码的尊重和礼貌。尼奥什先生最后一手提着颜料盒,一手去拿画布。在拿画布前,他严肃而困惑地看了一眼那被涂抹过的痕迹,然后自顾自地迈步向画廊大门走去。诺埃米小姐向两位年轻的男士行礼告别,也随着父亲离开了。

“那么,”纽曼说,“您觉得她怎么样?”

“她非常不一般;真不一般,不一般,太不一般呢 [134] !”瓦伦汀不断地重复着,若有所思,“她非同一般。”

“我担心她是一个不幸的小冒险家。”纽曼说道。

“不是小冒险家,而是一个大冒险家,她有这种特质。”说着,瓦伦汀慢慢迈开步子,随意看着墙上的名画,眼里散发出一种沉思的光芒,年轻姑娘诺埃米小姐身上的冒险“特质”吸引了他的全部想象。“她很有意思,”他继续道:“真是个美人儿胚。”

“美人儿胚?您究竟什么意思?”纽曼问。

“我意思是,从艺术的角度看,她就是一个艺术家。不过,除了她画的那些画,它们真是太难看了。”

“但她并不漂亮,我甚至觉得她连好看都算不上。”

“就她自己而言已经足够好看了,她的脸蛋儿和身材说明了一切。要是她更漂亮些,她就不会如现在这般聪明了,那样她的聪慧只能够占到她外表美丽的一半。”

“她的聪慧怎么就让您觉得不一般呢?”纽曼问道,他被瓦伦汀对诺埃米小姐即时哲学式的分析逗乐了。

“她精于算计,立志做一番事业,不惜任何代价争取成功。当然,画画只是她争取时间的把戏,她在等待时机,希望平步青云,一帆风顺。她了解巴黎,是雄心勃勃的五万巴黎人中的一员,但就决心和能力而言,我相信她是独一无二的。她有一种天赋,我保证无人能比,那就是冷酷无情;她的心思比针尖还细,那是一种非常重要的品质。是的,她会成为未来名媛的。”

“我的天啊!”纽曼说,“这种艺术思维是怎样蛊惑一个男人的啊!但现在我必须请求您不要陷得太深,才十五分钟,您就如此了解诺埃米小姐了,这就够了,不要再继续探究下去了。”

“我亲爱的伙计,”瓦伦汀和气地大声说,“我希望我的风度还不错,没有在你们俩之间插上一脚。”

“您并没有介入我俩之间,我和她是清白的,实际上,我非常不喜欢她。但是,我喜欢她那可怜的老父亲,就当是为了那位老父亲,我求您不要试图去验证您的那些理论了。”

“为了那位来接她的粗鄙的老绅士?”瓦伦汀问道。顿了一会儿,得到纽曼的肯定后,他又接着微笑地说:“啊不,不是吧,您这就错了,我亲爱的伙计,您不需要介意他的。”

“我真觉得您这是在指责那位可怜的绅士,认为他会为她女儿的不光彩而高兴。”

“瞧 [135] !”瓦伦汀说,“他是谁,是做什么的?”

“他就是他看起来的那样:非常贫穷,但品德高尚。”

“当然,我完全注意到这一点了。我确定我对他的评判还是很公正的,他有些失意,我们说是不幸 [136] 。他精神萎靡,女儿就是他的一切。他是体面高尚的典范,六十几载诚实守信。所有这些我都非常欣赏。但我了解我的同胞,了解我们巴黎人。让我来和您打个赌吧。”纽曼洗耳恭听,瓦伦汀继续道,“他当然希望他女儿学好,而不是学坏,但如果最坏的结果出现了,那老头儿才不会像弗吉尼厄斯 [137] 那样杀死自己的女儿。成功就是王道。如果诺埃米小姐成了名媛,她爸爸会感到——好吧,我们可以称之为欣慰。她会成为名媛的,那位老绅士的未来有保障了。”

“我不知道弗吉尼厄斯是怎么做的,但尼奥什先生将会开枪杀死诺埃米小姐,”纽曼说,“那样的话,我想他的余生必将在戒备森严的监狱中度过。”

“我不是个怀疑论者,只是一个旁观者,”瓦伦汀回应道,“我对诺埃米小姐很感兴趣,她非常与众不同。如果有一个值得尊重或体面的好理由,让她永远从我思想中消失,我会十分乐意这样做。您对她父亲理智的估计在失效之前是个好理由,我向您保证不再看那个年轻的姑娘一眼,除非您告诉我您已经改变了对她爸爸的看法。如果有明确证据说明他是个喜欢卖弄大道理的人,那您要去制止他,您同意这样做吗?”

“您的意思是说贿赂他?”

“哦,那么,您承认他是个可以被贿赂的人?不,他会要的更多,这实际上不太公平。我的意思是只要等待就好了,日久见人心。我觉得您可以继续观察这对有趣的父女,然后再亲自验证相关消息。”

“好吧,”纽曼说,“如果我们最后发现这个老头儿是个骗子,那您可以尽管按您的意愿去做,我不会插手你们的事。”

“对于诺埃米小姐本人,您尽管放心,我不知道她可能会做什么伤害我的事情,但是我绝不可能伤害她。”

纽曼继续道:“在我看来,你们俩似乎非常合适。你们都很难对付,而我坚信尼奥什先生和我是巴黎可以找得到的仅有的善良正直之人。”

这之后,瓦伦汀因自己的轻率受到了某种“惩罚”,他被一个尖尖的东西抵住了后背。他迅速转身,发现一位头戴绿色薄纱包头软帽的姑娘,她正拿着一把阳伞作为武器用伞尖抵着他的后背。瓦伦汀的英国表亲仍独自在卢浮宫游玩,没有向导,很明显,他们对此感到非常不满。纽曼留下瓦伦汀去面对他的表亲,但他坚信瓦伦汀可以处理好他们之间的关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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