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曼还是经常去见他的朋友特里斯特拉姆夫妇,但如果你听特里斯特拉姆太太对此的说法,你会认为纽曼为了结识更多的朋友,见利忘义,而将他们夫妇抛诸脑后了。“只要没有其他‘对手’,我们的关系就一直很好,有我们总比没有朋友好。但现在你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每天都得从三个晚宴邀约中挑选一个去参加,而我们夫妇就被晾在一旁了。当然,你每月来看我们一次就已经很好了。我想你不会发来用信封装好的邀请卡,但如果你真的要发邀请卡,请你用带黑边的邀请卡,就当是我对你的最后期待了。”对于她所谓的纽曼慢待他们夫妇,她尖刻地从道德上进行了大加挞伐,而这种慢待在现实生活中却是再寻常不过了。当然,她是在开玩笑,但她的玩笑中总是带有某种讽刺意味,正如她严肃时总会有些滑稽的样子。
“我很清楚自己对你们的态度,”纽曼说,“恰如你们对我的包容,熟悉亲密容易滋生轻视随意,是我自己作贱自己,但凡我有那么一点儿自尊心,我就应该远离你们一段时间。比如说,如果你们邀请我参加晚宴,我就说要去赴波瑞尔斯卡公主的晚宴。但我没有一丝自尊心,这与我的快乐哲学有关,也是为了让你们见到我时心情愉快。如果你们与我见面就是为了责备我,那也没问题,你们做任何事,我都表示赞同,我愿意承认自己是全巴黎最趋炎附势的小人。”事实上,纽曼确实拒绝过波瑞尔斯卡公主的私人邀约,她是一位爱追根究底的波兰淑女,他们曾经见过面。他那天拒绝的理由是他总在那个日子与特里斯特拉姆夫妇一家聚餐。而这位耶拿大街女主人特里斯特拉姆太太却认为他背弃了他们之前结下的友谊,她这种说法真是有些无理取闹。但她需要这种无理取闹的理由来释放她时常爆发的愤怒,如果我的这种解释不合理,那就得需要一个更资深的心理分析师来给出一个正确说法了。特里斯特拉姆太太引导他迅速在巴黎成为如今这般炙手可热的人物,但她对这“迅疾”并不感到十分开心,她已经太成功了,精明地玩着这种把戏,并且想要混淆牌局。纽曼曾在恰当的时机告诉过她,作为一位朋友她是“令人满意的”。这种友谊的“绰号”并不浪漫,但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能感觉到这种绰号中所隐含的那种真挚情感。的确,他说这话时,头靠着椅背,眼睛半闭着,那温柔的声音,拉长的语调,动人的表情,乍看似乎深不可测,但这是特里斯特拉姆太太所见过的最成熟的情感表征。按法国人的说法,甚至在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自己看来,纽曼只是很富足罢了,但他那种温和的喜悦却给几个月前热情洋溢的特里斯特拉姆太太一种异样的感觉。现在,她似乎倾向于完全客观地评价克莱尔,并希望让他明白她一点儿都没有在夸赞克莱尔是所有美好品质的集合体。“从来没有哪位姑娘像她那么好,”她说道,“莎士比亚称赞苔丝德蒙娜是位精致的威尼斯人,那么克莱尔就是一位精致的巴黎人,她是个迷人的女人,有无数的优点,不过,你最好还是在心里想想就好了。”特里斯特拉姆太太仅仅是嫉妒塞纳河对岸的那位女士,还是完全没有个人利益考虑,只打算为纽曼寻得一位理想的妻子呢?我们可以对此表示怀疑。这位前后矛盾的娇小的耶拿大街女人想要改变她在智力方面的地位。她想象力丰富,有时,她能够想象她最珍视的信念的完全反转,变得更加生动,比以前的信念更加激烈。她已经厌倦做出正确的思考,就像她同样厌倦错误的想法,但这并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危害。在她这种神秘的违背常理中有那么一丝令人尊敬的公正。当纽曼告诉她,他已经正式向克莱尔提出求婚,这种正义感便浮现了出来。他重述了几句求婚时说的话,但更多是她如何回答的,特里斯特拉姆太太饶有兴致地听着。
“但毕竟,”纽曼说,“没有什么可恭贺我的,求婚并不成功。”
“哦,不,”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说,“这是巨大的成功,是巨大的成功啊,因为她没有在你说第一句话时就让你住嘴,没有让你以后再也不要同她说话。”
“我不明白。”纽曼看着她。
“你当然不明白,上帝不会让你明白!我告诉你走自己的路,想到什么就去做,我不知道你竟然进展这么快,我从来都不会想到你会在见面五六次之后就会提出求婚。但你做过什么让她喜欢你的事情呢?你只是坐着,坐得还不直,眼睛一直盯着她看,不过,她确实是喜欢你的。”
“是不是太快还有待观察。”
“不,事实已经证明了,有待观察的是这样做的结果会是什么。你不费吹灰之力就直接向她求婚,这种事情可能她从来就不曾想过。而你无法想象当你求婚时,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如果你真的娶了她,那正是人类给予女性的公平正义。你将会认为你对她宽宏大度,但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在她接受你之前,她经历过怎样陌生而又奇特的情感变化。就像那天她站在你面前,一头扎进这样复杂的情感思绪之中。她说‘好啊’,但这在几小时之前,她根本无法想象。她要反复思考许多传统观念和偏见,去经历至今为止还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当我想到这点——想到克莱尔·德·辛特雷夫人以及她所代表的一切,我仿佛看到了她身上的美好品质。当我向她引荐你的时候,我当然也认为你很棒,尽管你还有很多缺点。但我也承认,我不了解你是怎样的人,抑或做了什么让这位女士能够喜欢上你的事情。”
“噢,她身上的美好品质!”纽曼笑着重复她说的话,听到说她身上具有美好品质,他感到十分满意,对此他本人一点都不怀疑,不过,他已经开始珍视人们对克莱尔的赞赏了,仿佛这会增加未来他抱得美人归的荣耀。
这次谈话之后,瓦伦汀·德·贝乐嘉就把纽曼带到巴黎大学路的家中,向家人引荐了自己的这位朋友。“您已经被引荐过啦,”他说,“家里的人都在议论您。我姐姐已经向母亲说过您数次来访,很意外那几次我母亲都不在。我向他们提到过您,说您是一位非常富有的美国人,是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正想要找一位优秀的妻子。”
“您觉得克莱尔,”纽曼问道,“是否已经将我和她上次的谈话内容告诉了您母亲?”
“我断定她没有,她会保守自己的秘密。还有,您必须自己和其他家人发展好关系。现在他们所知道的是您在生意中发家致富,有些古怪,坦承爱慕我们亲爱的克莱尔。还记得在克莱尔客厅见过的我那位嫂子吗?她很喜欢您,说您很有个性 [124] 。因此,我母亲很想见到您。”
“她想要看我的笑话,嗯?”纽曼说。
“她从不笑话别人。如果她不喜欢您,就别指望用玩笑话来博取她的好感了。记得我的提醒!”
这次谈话是在晚上进行的,半小时后,瓦伦汀领着他的朋友来到巴黎大学路家中的一个房间内,此前纽曼从没有踏进过这个房间,这是贝乐嘉老侯爵遗孀的客厅。那房间非常宽敞,天花板很高,墙壁的上部和天花板上有各式各样非常呆板的装饰物,一律漆成灰白色;过道上和椅背上挂着许多掉色但经过细心修补了的挂毯;地上是一张浅色土耳其地毯,尽管很陈旧,却依然柔软厚实;贝乐嘉家族孩子们十岁时的画像挂在红色真丝旧帷幕上。在房间远处的一个角落,点着六支蜡烛,亮度正好适合人们谈话。一位身着黑色衣裳的年长的女士正坐在靠近炉边的扶手椅里,那正是德·贝乐嘉老侯爵夫人;在房间的另一头,一个人坐在钢琴边,弹奏着流畅的华尔兹。纽曼认出那个人就是年轻的贝乐嘉侯爵夫人。
瓦伦汀介绍了他的朋友,纽曼先走向壁炉旁的老夫人,和她握了握手。她面容苍老惨白,脸型十分精致:高高的前额,小巧的嘴巴,一双冰冷的蓝眼睛,还保有年轻时的清澈。贝乐嘉老夫人严肃地盯着他看了看,并致以一种英国式的肯定,以此提醒他,她是圣·邓斯坦伯爵的女儿。她的儿媳停止了弹奏,并冲着纽曼甜甜地一笑。纽曼坐了下来,环顾四周,瓦伦汀走过去亲吻了小侯爵夫人的手背。
“我本该早就见到您了,”贝乐嘉老夫人说道,“您已经多次来拜访过我的女儿了。”
“噢,是的,”纽曼微笑着说,“我和克莱尔现在已经是老朋友了。”
“您动作可真快啊。”贝乐嘉老夫人说。
“并没有我希望的那么快。”纽曼大胆地说道。
“哦,您野心不小啊。”老夫人回道。
“是的,这点我得承认。”纽曼微笑着说。
贝乐嘉老夫人用她美丽而冷峻的眼神打量着他,他也盯着她看,把她想象成敌人,并试图揣摩她。他们四目对视了一会儿,贝乐嘉老夫人看向别处,不动声色地说道:“我也很有野心”。
纽曼感到要搞清她的心思并不容易,她是个令人敬畏的深不可测的娇小女人,她和她的女儿很相像,但又不完全一样。克莱尔同她的容貌很像,精致的眉毛和鼻子是遗传特征,但克莱尔的脸庞稍大一点儿,特别是她的嘴巴不像她母亲那般保守。她母亲那两片丰满的嘴唇总是紧闭着,看起来仿佛只够吞一个醋栗或者只能张口说:“哦,亲爱的,不。”最多只能张到那么大,这或许就是四十年前《丽人集》 [125] 中埃米琳·阿塞林小姐 [126] 所代表的贵族式的优美吧。在纽曼的眼里,克莱尔的面部表情丰富,令人愉悦,脸盘比较大,就如同轻风吹拂、云影斑驳的西部草原。而她母亲脸色苍白,神情肃穆,还有她那庄重的凝视、拘谨的笑容,那一切都表明她仿佛就是那已签字和被密封的文件、羊皮卷、墨水、标尺划出来的线条。“她是一个注重传统和礼节的女人,”他看着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她的世界永远都是一丝不苟的,但她自如地生活在其中,并且觉得那就是天堂一般的生活。她在里面行走,就像是在开满鲜花的花园中散步,仿佛置身于伊甸园一般。当她看到路边的指示牌上写着‘这是有教养的’或‘那是不妥当的’,她会心醉神迷地停下脚步,仿佛在聆听夜莺歌唱或轻嗅玫瑰的芬芳。”她头上戴着一顶黑色天鹅绒兜帽,帽绳系在下巴上,上身披一件羊绒披肩。
“您是美国人?”过了一会儿,她说道,“我见过几个美国人。”
“是有几个美国人住在巴黎。”纽曼开玩笑地说。
“哦,真的吗?”贝乐嘉老夫人说道,“我是在英国或其他地方见到那几个人的,并不是在巴黎。我想应该是几年前在比利牛斯见过。我听说美国女人很漂亮,那些人中就有一位非常美丽的女士,面色红润,气色非常好!她曾寄给我一封别人给她写的介绍信,那个人是谁我不记得了,随信寄来的还有一张她自己手写的便条。后来,我将她的便条保留了很长一段时间。那张便条的措辞有些奇怪,我以前还记得其中的几句,但现在全忘记了,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自那以后,我就再没有见过一个美国人了。我想我的儿媳有见过,她喜欢四处闲逛,她谁都见。”
听到老夫人提到她,小侯爵夫人走上前来,裙裾窸窣作响,纤纤细腰,眼神慵懒地看着裙摆的前方,这件裙子一看便知是专为舞会设计的。她是一个很独特的女人,既丑陋又漂亮,一双眼睛向外突出,嘴唇抹成奇异的红色。这让纽曼想起他的朋友诺埃米小姐,小侯爵夫人的样子应该会是那位各方面都受阻碍的年轻小姐想要成为的样子。瓦伦汀远远地跟在她后面,跳了跳脚以避免踩到她那长长的拖在地上的裙子后摆。
“您应该多展现一点儿您的后背,”瓦伦汀表情严肃地说,“您穿这样的裙子还是配上轮状立领才好。”
年轻的夫人转过身,背对着烟囱旁边的镜子。她扭过头朝镜子里的自己看了看,以证实瓦伦汀的说法。镜子放置的很低,只看到那裸露着的香肩。年轻的侯爵夫人把手伸到腰后,向下拉了拉裙子。“您是说,像这样?”她问道。
“这样好一点儿了,”瓦伦汀用同样的语气说道,“但还可以再往下一点儿。”
“哦,我可从来不会太过极端。”他嫂子回道。然后转向贝乐嘉老夫人,问道,“夫人,您刚刚说我什么?”
“我说您老是四处闲逛,”老夫人说道,“不过,我也可以用别的词来表达。”
“四处闲逛?多么不堪的词啊!什么意思啊?”
“美人儿的意思。”纽曼斗胆说道,因为他见过那个法语词 [127] 。
“这真是恭维之词,却是差劲的翻译。”年轻的侯爵夫人说道,然后,她看了他一会儿问,“您跳舞吗?”
“不跳。”
“您真错了。”她简单回应道,说着又看了看镜中自己的后背,然后转身走了。
“您喜欢巴黎吗?”老夫人问道,显然,她不知道如何与一个美国人交谈。
“是的,非常喜欢,”纽曼答道,然后又用一种友好的语气反问道,“您不也是吗?”
“我还不能说了解它,我了解自己的家人、朋友,但不了解巴黎。”
“哦,那您一定错失了很多东西。”纽曼同情地说道。
贝乐嘉老夫人盯着他看,这可能是第一次有人因为她的失去而安慰她。
“我对现有的一切感到很满足。”她庄重地说。
此时,纽曼的眼睛正打量着房间,它让人感到忧伤破败:窗户很高,厚重的木窗框里镶嵌着小块玻璃,窗户之间悬挂着两三幅已变得蜡黄的上世纪彩色粉笔画。显然他本应该回应她的满足感非常正常,因为她拥有的太多,但刚才他没有想到这点。
“喂,我亲爱的母亲,”瓦伦汀说着走了过来,身子靠在壁炉架上,“您觉得我的好朋友纽曼先生怎么样?他是如我所说的那么优秀吗?”
“我才认识纽曼先生不久,”贝乐嘉老夫人说道:“到目前为止,我只能说他非常有礼貌。”
“我母亲看人非常准,”瓦伦汀对纽曼说,“如果您能令她满意,那您就成功了。”
“我希望有一天我会让您感到满意的,”纽曼看着老夫人说,“现在我什么都还没有做呢。”
“您别听我儿子的,他会让您陷入麻烦的,他就是个可怜的糊涂虫。”
“哦,我很喜欢他,非常喜欢他。”纽曼用亲切的口吻说道。
“他能逗您开心,是吧?”
“是的,非常让人愉快。”
“听到没有,瓦伦汀,”贝乐嘉老夫人说道,“您让纽曼先生感到开心了。”
“也许我们都应该这样。”瓦伦汀兴奋地说。
“您一定要见见我的另一个儿子,”贝乐嘉老夫人说道,“他比眼前的这位要好得多,但他不会取悦您。”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瓦伦汀自省似的嘟囔着,“但我们很快就能见分晓。瞧,我的哥哥 [128] ,他来了。”
这时,门开了,一位绅士走了进来,纽曼记得这张面孔,他第一次见克莱尔时,这位先生曾让他非常难堪。瓦伦汀走过去,看了看他哥哥,然后拉着他的胳膊来到纽曼面前。
“这是我的朋友,纽曼先生,他很优秀,”他非常温和地说道,“您一定得认识他。”
“很高兴认识纽曼先生。”侯爵说着,略微一躬,但并没有伸出手来。
“他简直就是老夫人的翻版。”纽曼回礼时暗忖道。他在心中开始推测:已故侯爵曾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外国人,喜欢过轻松的生活,但作为坐在壁炉边这位僵硬呆板的老夫人的丈夫,恐怕很难。如果他在妻子这里不能轻松舒适,那么他就会在他两个更小的孩子那里放下面具,活得轻松自在,刚好小孩们生活也很轻松自然的,而贝乐嘉老夫人则和她的大儿子脾性相投。
“我弟弟跟我说起过您,”贝乐嘉侯爵说道,“而且您和我妹妹也认识,我们也是该见见面了”。他转向母亲,殷勤地弯腰亲吻了她的手背,然后在壁炉架前摆出一个姿势。侯爵的脸长而瘦削,鼻梁坚挺,小眼睛黯淡无光,看起来很像英国人。他的胡须很漂亮,非常有光泽;俊朗的下巴中间有个大大的酒窝,显然是英国人后裔。他从头到脚看起来都很“高贵”,甚至包括他那磨光的手指甲盖。他那美好而笔直的身体的一举一动都显得高尚庄重。纽曼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位如此注重自己形象的人,他有一种想要后退几步的冲动,就像你想要后退几步去看清整个宏大的建筑外墙一样。
“乌尔班,”年轻的德·贝乐嘉夫人说,“我希望您注意到,我已经盛装打扮好了。”显而易见,她在等她的丈夫带她去参加舞会。
“这主意不错。”瓦伦汀小声道。
“我愿意听从您的指挥,亲爱的,只是您得让我和纽曼先生说几句话。”德·贝乐嘉侯爵说。
“哦,如果您要去参加舞会,我就不耽搁您了,”纽曼推辞道,“我相信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如果您确实想要和我聊天,我会很高兴与您聊上一个小时的。”他想要让他们知道,他很乐意回答任何问题以及满足任何期待。
贝乐嘉先生在壁炉边稳稳地站着,一只苍白的手抚摸着胡须,睨视着纽曼,似笑非笑的眼中射出一束观察注视的目光。“非常感谢您的慷慨邀请,”他说,“如果我没有弄错,您的工作很忙,所以您的时间是很宝贵的。用我们的话说,您忙于各种事务 [129] 。”
“您是说忙于生意上的事情?噢,不,我现在已经将生意搁置一边。用我们的话说,就是游手好闲,我现在的时间完全属于我自己。”
“噢,您现在是在度假。”贝乐嘉侯爵回道,“游手好闲,这个词我听到过。”
“纽曼是个美国人。”贝乐嘉老夫人说。
“我哥哥是位人种学家。”瓦伦汀说。
“人种学家?”纽曼说道,“啊!那您就要收集黑人的头骨之类的东西。”
侯爵狠狠地瞪了他弟弟一眼,开始用手抚摸另一边的胡须,然后转向纽曼,依然保持着那般优雅。“您是来度假取乐的吗?”他问。
“哦,我到处逛逛,学学这个又玩玩那个,当然,我从中获得了很多乐趣。”
“您对什么特别感兴趣呢?”侯爵问。
“呃,我对一切都感兴趣,”纽曼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工业是我最关心的。”
“那是您的专长?”
“我不敢说我有任何专长,我的专长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挣得尽可能多的财富。”纽曼有意说了最后这一句,如有必要,他希望能够权威可靠地告知他们他的财富收入。
贝乐嘉侯爵欣然笑了,说道:“我希望您已经成功了。”
“是的,我在合理的时间内赚到了一笔财富,您看,我还年轻。”
“巴黎是个花钱的好地方,祝您玩得愉快。”说着,贝乐嘉侯爵掏出手套开始戴上。
纽曼看着他把那双白嫩的手缓慢套进手套中,而就在此刻,纽曼的心情发生了转变。贝乐嘉侯爵的祝福只是出于他这般尊贵阁下的傲慢,它四处蔓延,就像此刻外面雪花温柔飘落,一片白雪茫茫。但是,纽曼并没有因此生气,他没有觉得侯爵是在屈尊对待他,他知道自己并不反对这种高尚的和谐。相反,他顿时亲身感受到瓦伦汀曾告诉他的要去与之斗争的那股力量,并且感受到这股力量之强大。他希望能对此表现出某种回应,如自己的身体能不受拘束自由地伸展,按照自己的标准表达观点,并且如果说这种想法冲动不是邪恶或充满恶意,那么它绝不是滑稽无用的期待。纽曼现在很安静,并开始收敛起脸上的笑容,尽管这可能会使他们感到惊讶,但他绝不是故意的。
“巴黎对一个无所事事的人来说是一个好地方,”他说,“或者对那些已经在巴黎安顿下来的人来说是一个好地方,他们在这里生活了很长时间,认识了一些朋友,并且与周围的人建立了某种联系;又或者对像您这样的大家庭来说,巴黎是个好地方,有套大房子,有母亲、妻子、孩子还有姐妹,一切都很舒适如意。我不喜欢居无定所,但我不是一个无所事事之人,我试着那样做,但我无法做到,这违背了我的本愿,我的商业习惯根深蒂固。我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也没有家,我的姐妹远在五千公里之外的美国,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还没有妻子,但我希望我有!所以,您瞧,我现在自己都不知道该做什么了。我不像您一样喜欢读书,先生。我厌倦了出去吃饭和听歌剧,逃避了商业活动。您瞧,我差不多还是婴儿的时候就开始自力更生了,直到几个月前,我才停止工作,难得偷得半日闲。”
听完这番话,款待纽曼的主人们一时都陷入深深的沉默。瓦伦汀双手插在口袋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然后慢慢地、静悄悄地走了出去。侯爵还在戴他的手套,并亲切友好地微笑着。
“您还是婴儿的时候就开始自力更生了?”小侯爵夫人问道。
“几乎是,就一小男孩。”
“您说您不喜欢读书,”贝乐嘉侯爵说,“那您一定记得您的学业很早就中断了吧”。
“的确是这样,我十岁时就不上学了。我那时觉得继续上学对我来说是件困难的事。但后来我自学了一些技能。”纽曼说道,试图使他安心。
“您还有姐妹?”贝乐嘉老夫人问道。
“是的,有两个姐妹,都是很好的姑娘!”
“我希望她俩不要那么早就体会到生活的艰辛。”
“她们很早就嫁人了,我们西部地区的女孩都这样,可能这就是您所认为的艰辛的生活。她们俩其中一位嫁给了西部最大的印度橡胶公司老板了。”
“噢,你们也用印度橡胶建房子?”老夫人问道。
“您可以在家庭成员增多的情况下扩展那样的房屋。”年轻的贝乐嘉夫人说着,披上她那长长的白色披肩。
纽曼感到一阵好笑,他解释说他妹夫住的大房子是木质结构,而他是生产并且大批量销售印度橡胶。
“我的孩子在阴天时会穿着印度橡胶鞋去杜伊勒里宫玩。”年轻的侯爵夫人说,“我想知道那会不会是您妹夫公司生产的?”
“非常有可能。”纽曼说,“如果是他们公司生产的话,那么您尽管放心,鞋子做得非常好。”
“您可不要气馁啊。”贝乐嘉侯爵彬彬有礼地说。
“哦,我不会的,我现在也有别的打算要花心思去思考,这是我目前所有的精力所在。”随后,纽曼停顿了一会儿,犹豫着,不过大脑迅速转动,他想要说出他的想法,但又要逼自己以不喜欢的方式说出来。不过他还是继续对老夫人说道:“我想告诉您我的计划,也许您能帮到我。我想娶一位妻子。”
“这是一个很好的计划啊,可我不是媒人。”老夫人说。
纽曼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带着百分之百的真诚说:“我认为您应该是。”
贝乐嘉老夫人似乎觉得他太过真诚了,突然咕哝了几句法语,然后盯着她的儿子。这时,房门推开了,瓦伦汀快步走了进来。
“我有个口信要捎给您,”他对嫂子说道,“克莱尔让我请您等她一起去舞会。”
“克莱尔要和我们一起去!”年轻的侯爵夫人惊叫道,“哇,这可是新鲜事啊! [130] ”
“她改变主意了,半小时前决定的。她现在正在梳妆打扮,已经在头发上戴最后一颗钻石了。”瓦伦汀说道。
“我女儿着了什么魔?”老夫人表情严肃地问,“这三年来,她就没有和外界接触过。她三十分钟就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也不问问我?”
“她问过我,亲爱的母亲大人,就在五分钟前。”瓦伦汀说,“我告诉她,像她这么漂亮的女人——她很美,待会儿您就能看到——不该将自己的美貌埋没了。”
“您应该建议她找母亲商量,我的兄弟。”贝乐嘉侯爵用法语说,“这太奇怪了。”
“我建议她和大家一起商量!”瓦伦汀说道,“她来啦!”说着,他走到门口,在门槛处迎着德·辛特雷夫人,他牵着她的手,把她带入房中。她一袭白衣,披着长长的蓝色斗篷,几乎曳地,用一条银扣子在肩膀处系牢。斗篷披在肩上,露出两条修长的白嫩手臂。浓密秀丽的头发中间,十几颗钻石晶莹闪亮。纽曼觉得,她看起来很严肃,脸色十分苍白。但她环顾四周,当她看到纽曼时,她笑了,向他伸出手来。他觉得她十分完美。这时,他有机会可以正面看清她的脸,因为她在房间的正中央站了一会儿,很明显,她犹豫着自己该干什么,并没有看他的眼睛。接着,她走到母亲那边,而她母亲正坐在壁炉旁,怒气冲冲地看着她。德·辛特雷夫人转身背对着大家,脱下斗篷,露出了晚礼服。
“您觉得我看起来怎么样?”她问母亲道。
“我觉得你太大胆了,”老夫人说,“三天前,我要你,算是帮我的忙吧,陪我一起去参加吕西尼昂公爵夫人家的舞会,你说你哪儿也不去,还说做人应该言行一致。这就是你的言行一致?你现在又为什么区别对待罗比诺夫人的舞会了?你今晚到底想要取悦谁呢?”
“我想要取悦自己,亲爱的妈妈。”德·辛特雷夫人说道,她弯腰吻了一下老夫人。
“我不喜欢惊喜,我的妹妹,”乌尔班·德·贝乐嘉说道,“特别是在一个人进入客厅的时候。”
此刻,纽曼觉得应该说些什么:“哦,如果您和德·辛特雷夫人一起走进客厅,那您就不用担心别人会注意到您啦!”
贝乐嘉侯爵脸上挤出微笑转向妹妹。“我希望您感谢他对您的恭维,尽管这恭维是建立在您哥哥的痛苦之上的。”他说道,“走吧,快走,夫人。”说着,伸出一只胳膊,带着德·辛特雷夫人快步走出了房间。瓦伦汀也走上前来向年轻的侯爵夫人施以同样的礼节,而她显然此刻正想着自己小姑子的舞会礼服并没有她的那般光鲜亮丽,然而,这样的想法也没能让自己的心情舒畅起来。她向美国来客致以告别微笑,希图从他的眼神中找到一些慰藉,她感觉到了某种神秘的光辉,那也完全可能是她自我安慰得到的感觉。
房间里只剩下纽曼和老夫人了。他站在她的面前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说道:“您女儿真漂亮。”
“她太怪了。”老夫人说。
“听您这么说,我感到很高兴。”纽曼微笑着回道,“这让我有所期待了。”
“期待什么?”
“有一天,她会同意嫁给我。”
老夫人缓缓地站起身:“那么,这真的是您的计划?”
“是的,您会支持吗?”
“支持?”老夫人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不!”她轻声说道。
“那您会为之痛苦吗?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
“您不知道您在问些什么,我是一个非常傲慢和好管闲事的老女人。”
“好吧,可我很富有啊。”纽曼说。
贝乐嘉老夫人眼睛盯着地面,纽曼以为她在思忖指责他这句无礼言辞的理由。但最后,她抬起头直接问:“有多富有?”
纽曼大概说了他的收入总数,一大笔美元总数转换成法郎时,声音听起来那么洪亮有力。他又说了一些关于这笔钱的金融价值,更加显得他拥有的资源十分丰富。
老夫人静静地听着。“您很坦诚,”她最后说,“我也会一样对您坦诚。总的来说,我宁愿支持您,而不是忍受您。这样会更容易一些。”
“不管怎样,我非常感谢您。”纽曼说道,“不过,眼下您忍受我的时间已经够长了,晚安!”说毕起身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