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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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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曼说到做到,或者意在威逼,三天两头来到大学路德·辛特雷夫人家,在接下来的六个星期里,他们见面的次数连他自己都数不清了。他颇为得意自己并没有坠入爱河,但那只有他的传记作者才说得清了。至少,他认为自己在浪漫激情方面无所谓得失。他相信爱情会让男人变傻,而自己现在在感情方面不但不傻,反而睿智,那是一种沉稳自信、目标明确的睿智。他极尽温柔体贴之能事,就是为了取悦住在塞纳河左岸深宅大院里那位优雅纤弱却令人无法忘怀的女人。他时而觉得自己柔情似水,时而明显感到一阵心悸,那心悸正是科学赐予他情感的称呼,纽曼对此应该不会陌生。心脏负重,哪管负的是金子还是墨铅。不管怎样,幸福降临的那个地方,就和疼痛一样别无二致,这时男人会承认睿智的力量暂时消失。纽曼祝愿德·辛特雷夫人诸事顺利,他未来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的热情都抵不过他现在的心情如此高涨。在他看来,她似乎是大自然与环境完美结合的产物,这一比喻如此贴切,以至于想到未来他们二人组合,他要撞入她的生活,蹂躏或毁坏她个人的和谐之美,他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这就是我理解的纽曼的温柔:德·辛特雷夫人一如既往地让他感到愉快,他想为她排忧解难,就像是年轻的母亲渴望保护她还在熟睡的第一个孩子一样。纽曼只是被迷住了,他还能掌控自己的迷恋,就好像在控制一个音乐盒,摇一摇就可以让它停下来。没有证据可以更好地表明,每个人都隐约渴望享乐,人们等待着某个神圣同盟的信号,这样他才能安全地流露出这种享乐主义。纽曼现在终于能够纯粹自由深刻地享受这一切美好了。德·辛特雷夫人的某些个人品质,如眼神明亮可人、面庞灵动、声音甜美,填满了他所有的思绪。一个头戴玫瑰皇冠的希腊老人,凝视着一个大理石女神,这一观赏行为似乎用尽了他所有的智慧,他完美展现了在欣赏这种和谐之美时完全忘我的状态。

他从未对她动过粗,没有说过任何伤感情的话,绝不会擅自进入她已明确告诉他目前仍然是禁区的地方。不过,他还是那么惬意开心,因为经年累月,她更加了解他是多么地爱她。虽然平时他不大健谈,但是他说得也不少,并且极其成功地让她敞开了心扉。无论说话还是沉默,他并不担心她会感到无聊,是否偶尔确曾让她无聊,他也不担心,也许因为他无所顾忌,总体来说,她是越来越喜欢他了。她的常客总是看到又瘦又高的纽曼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他在人们并不觉得可笑的地方哈哈大笑,而在大家讲俏皮话的时候,他却面无表情,显然,那是因为他缺乏文化积淀来欣赏这样的笑话。

不可否认,纽曼确实对很多谈话主题都不太了解。同时,对于他不太了解的话题,他也实在说不上什么话。他很少能接上话,积累的一些法语词汇和短语也十分有限。此外,他关心的是别人的谈话内容,对话题重要性的判断并不在于他能对此话题发表多少精妙的见解。他自己几乎从不感到无聊,和他在一起的人也没有人认为他的沉默是不开心的表示。不过,我得承认,他不说话时是怎么打发那些时间的,我也说不清楚。大概我们大部分人认为老生常谈的事物对他来说却有新奇的魅力,不过,他觉得新奇的印象中也许有出乎我们意料的东西。他对德·辛特雷夫人讲述许多事情,谈到美国的时候,向她解释各种地方机构的运作和商业惯例,按照她感兴趣的顺序娓娓道来,但在这样做之前一般人是不会完全确信自己能够按照他人喜欢的顺序来讲话的。至于她自己的谈话,纽曼确信她乐于享受自己所说的内容,这是在特里斯特拉姆太太对她的描述里所没有的。纽曼发现她是个天生快乐的人。他最初认为她害羞也并没有错,她的处境与娴静之美配上彬彬有礼、刚毅坚强的气质,使得羞涩平添了几分魅力。对纽曼来说,这种魅力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甚至当这种魅力消散时,它背后的东西仍然很久都余韵不尽。难道这就是特里斯特拉姆太太窥见的令人泪下的秘密?也许是特里斯特拉姆太太对德·辛特雷夫人的含蓄深奥、高贵血统描绘得太过浓重?纽曼觉得的确如此,但后来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不关心她的秘密了,他更加确信她本人也很讨厌那些秘密。她生性乐观,并非杞人忧天;她的生命基调应该是坦诚快乐、色彩艳丽,而不是奇特的含蓄和神秘的忧伤;生活已背负如此之多沉重的思考,又何须更多。在这一点上,显然,他已经成功复原了她的天性。他觉得自己就是那化解令人压抑的秘密的解药,事实上,他所给予她的,最重要的也正是她需要的那种无尽的乐观开朗的免疫力。

他常常接受德·辛特雷夫人的邀请,坐在德·贝乐嘉老夫人客厅清冷的炉边,心满意足地眯着眼看着房间另一头自己的爱人特意与别人交谈,就这样度过无数个夜晚。老夫人坐在炉边,与每个来与她攀谈的人优雅而冷漠地聊着天,她的眼睛缓慢而心不在焉地扫过房内,当她看到纽曼这边时,纽曼觉得那眼神就仿佛是一股突然降临的湿冷空气。每次他与老夫人握手,他总会笑着问,她是否还能再“忍受”他一个晚上,而她则笑着回道,感谢上帝,她一直能够恪尽职守。纽曼曾向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谈到过老夫人,他说毕竟她还是挺容易相处的,与一个彻彻底底的无赖相处总算并不太难。

“那就是您给德·贝乐嘉老侯爵夫人取的雅号吗?”特里斯特拉姆太太问道。

“是啊,”纽曼答道,“她太恶毒,是个老罪犯。”

“她犯了什么罪?”特里斯特拉姆太太问。

“她是否杀过人,我不该妄加揣测。当然啦,我这样说完全出于责任感。”

“您怎么能如此可怕?”特里斯特拉姆太太叹息道。

“我并不可怕呀,说的都是有利她的话呢。”

“天啊,您要是一本正经,会说什么呢?”

“我要把我的正经态度留给别人,就是那位侯爵。这是一个极难对付的男人,我要像随性地调和饮料那样,慢慢对付他。”

“他究竟做了什么?”

“我还不完全清楚;应该是件可怕的坏事,十分龌龊,难见天日,胆大妄为,不可救赎,和他母亲的卑劣行径一样;即使他没有杀人,至少在别人谋杀时,他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未加制止。”

纽曼的上述推理只不过是变化多端的“美式幽默”戏剧中的典型桥段,尽管他心里有这样近乎诽谤的猜想,但他还是尽量与德·贝乐嘉老夫人保持友好轻松的谈话方式。他在私人交往中特别宽宏大度,总是最大限度把别人想成好人,这也出于自我心理安慰的需要。他尽力把侯爵看成好人,而且,他真心认为,从道理上讲,他不可能像他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是一个不可理喻的傻瓜。纽曼的交友原则是从不勉强,他的人人平等意识并不锋芒外露或者仅为艺术理念,而是顺其自然,如同人的味蕾一样,酸甜苦辣皆有所尝,这样就不会出现那种不体面的猴急。他坦然面对自己在社会阶层中的地位,可能惹恼了德·贝乐嘉侯爵,他心想这位准妹夫一定认为自己是个冷酷无趣之人,这让他大为不悦,因为这完全有悖于自己的正面形象。他一刻也不忘记自己的形象,对于他所认为的纽曼“攀上高枝”也表现出例行公事的礼貌。纽曼总是忘乎所以,毫无顾忌地质询揣测,时不时地发现主人对他报以讥讽的微笑,他完全不明白德·贝乐嘉侯爵究竟在嘲笑他什么。而在侯爵本人看来,他的微笑可能杂糅了多种情感,微笑是一种礼貌的表示,表示礼貌是他应当做的。此外,微笑对他而言纯属礼貌,这就使得礼貌的程度变得十分暧昧。而且,微笑既不表示反对也不表示支持,因为前者显得太过认真,后者会让事情变得一团糟。微笑可以帮他维护尊严,尽管他家族的光辉已然褪去,他还是决心要保持它的完美无瑕。他的态度表明他与纽曼之间不可能交流意见看法,他屏住呼吸避免吸到民主气息。纽曼并不关心欧洲政治,但是他喜欢对自己身边发生的事情有一个大概的了解,于是他多次询问德·贝乐嘉侯爵对公共事务的看法。侯爵文雅地回答说,他觉得一切都糟糕透顶,越来越差,这个时代真是糟透了。这一下子让纽曼感觉侯爵十分友善,他同情他,这个世界在他的眼里是那么惨淡无趣,二人再次见面时,他试图让侯爵注意这个时代光辉灿烂的一面。侯爵立刻回道,他只有一个政治信念,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即他信奉波旁王朝法国国王亨利五世 [148] 的神圣权利。纽曼目瞪口呆,自此以后,他便不再和德·贝乐嘉侯爵讨论政治问题了。他对此既没有反感,也不觉得愤慨,更不觉得好笑。他的感觉就像发现德·贝乐嘉侯爵对某种奇怪的菜肴情有独钟,比如喜欢吃鱼骨头或坚果壳,他觉得他应该感受到了,在这种情况下,他当然绝不会问侯爵有关饮食的问题了。

一天下午,纽曼去拜访德·辛特雷夫人,仆人请他稍等一会儿,说女主人现在正忙着。于是,他便在房间里转了一会儿,拿起她的书看看,嗅一嗅她的花香,看看她的画像(他觉得那些画像是那么漂亮!),这时,他听到身后的门打开了,只见一个老年女人站在门槛边,他记得在进门和出门时曾有几次看到过这个女人。她身材高挑,衣着整齐,一身黑衣装束,头戴一顶便帽,身上散发出一种神秘的气息。她的帽子说明她不是法国人,因为那帽子是一件纯英式制品。她脸色苍白,严肃而忧郁,那双英式眼睛清澈却没有光泽。她定睛却胆怯地看了纽曼一会儿,然后向他简单地行了英式见面礼。

“德·辛特雷夫人请您再等一会儿,”她说,“她刚回家,马上就换好衣服。”

“噢,她让我等多久都可以,”纽曼说,“请告诉她不用着急。”

“谢谢您,先生。”她轻声说道。随后,她并没有去给女主人传话,反而跨步进了房间。她看看四周,然后径直走到桌边,开始收拾书籍和小玩意儿。看到她神色显露的高贵,纽曼大为惊讶,简直不敢把她看作仆人。纽曼在房间里缓慢地来回踱着步,她则忙着清理桌子,将窗帘的褶皱抚平。纽曼走过镜子旁,从镜中看到她正站在桌子边,并没有收拾东西而是在专注地盯着自己。显然,她有话想说,纽曼感觉到了,于是便先开了口。

“您是英国人?”他问。

“是的,先生,”她迅速而轻声回答道,“我出生在威尔特郡。”

“您觉得巴黎怎么样?”

“噢,我对巴黎没有什么看法,”她还是那种语气,“我来巴黎很久了。”

“啊,您在这里待很久了?”

“我来这里已经四十多年了,先生。我是和埃米琳小姐一起来的。”

“您是说跟随德·贝乐嘉老夫人一起来的?”

“是的,先生。她嫁到这里时,我就跟她来了,我是老夫人的贴身女仆。”

“您自那时起就跟着她了?”

“我自那时起就住在这个家中。老夫人带我来时,我还年轻,您瞧,我现在已经老态龙钟了。我现在没有什么固定的事做,只是四处巡查看看。”

“您看起来很健康,气色很好。”纽曼望着她挺直的身板以及脸颊泛起的令人肃然起敬的淡红色说。

“感谢上帝,我无病无痛,先生。我对自己要做的事情了如指掌,所以在做这些事时不会气喘吁吁或者咳嗽不止。但是,先生,我已经老了,也正因为自恃年高,我才敢斗胆和您讲话。”

“噢,您请说吧,”纽曼说道,略微有些好奇,“您不必顾虑我。”

“好的,先生,我觉得您人非常好,我之前见过您。”

“您是说在楼梯上?”

“是的,先生,就是您一直来看伯爵夫人的时候,请恕我冒昧,我注意到您经常来。”

“噢,是的,我经常来,”纽曼笑着说,“您只要睁开眼睛就会注意到。”

“我注意到后,开心极了,先生。”这位老侍女显得很诚挚地说。她站在那里看着纽曼,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其中有侍女天性的顺从和卑微,以及常年养成的得体的谦卑和对“自身位置”的明察。但那里面也掺杂了某种轻微的大胆,可能是在这种情况下,她感到纽曼异于常人的和蔼,才会生发出来的胆量。此外,那神情里还有一种对老物件的说不清的冷漠,仿佛这位老侍女最后在心里想,既然老夫人已经另有新的仆人,那她自己也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您很喜欢这个家吗?”纽曼问。

“非常喜欢,先生,特别是伯爵夫人。”

“很高兴听到您这样说。”纽曼说,过了一会儿,他笑着补充道,“我也很喜欢她!”

“我也这么觉得,先生。我们都不自觉地注意到你们的交往,也产生了自己的看法,我们这样做对吗?先生。”

“您是说作为一位仆人?”纽曼问。

“啊,是的,先生。很抱歉,作为一个仆人,我不该让自己的看法掺和进来,但是,我如此钟爱伯爵夫人,我把她当作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看待,对她倾注我所有的爱,这就是为什么我敢如此大胆的原因。先生,听说您想娶她?”

纽曼看着她,感觉她不是一个爱说长道短之人,对此颇为满意。她是个热心肠的人,有些心急,一副恳求的神情,但又显得十分谨慎。“这是真的,”他说,“我想娶德·辛特雷夫人。”

“然后带她去美国?”

“我会带她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先生,请带她远走高飞吧!”她大声说道,突然提高了音量,但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声音太高,于是便拿起马赛克材质的镇纸,开始用围兜擦拭起来。“我不是对这个家或家里任何人不满,先生,但是,我认为大的变动对伯爵夫人有好处,这个地方让人难过。”

“是的,这里好像没有什么生气。”纽曼说,“不过,德·辛特雷夫人本人倒是很快乐。”

“是的,她是唯一有生气的人,要是您知道这些年来她只有最近这几个月才稍稍开心一点儿,您的看法就会不同了。”

女仆的话证实了纽曼追求的成功,他不由得心中暗喜,但表面上只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德·辛特雷夫人以前很不开心吗?”他问道。

“可怜的姑娘,她不开心是有道理的。像她这么甜美的姑娘,德·辛特雷先生根本配不上。如我前面所说,这个家让人难过,以我的拙见,她最好能离开这里。因此,如果您愿意听听我的意见,我希望她嫁给您。”

“我真心希望她愿意嫁给我!”纽曼说。

“可是,先生,如果她没有马上答应您,请不要气馁。先生,这是我想拜托您的。不要放弃,先生。请您不必介意,我认为婚姻对任何姑娘在任何时间都有极大的风险。特别是她刚刚摆脱了一段糟糕的婚姻,面临的风险会更大。但是,如果她可以嫁给一位心地善良、受人敬重的绅士,我认为她最好还是下决心答应。先生,这个家里的人都对您赞赏有加,如果您允许我说,我很喜欢您的外表。您的外表与逝去的伯爵迥然有别,他的个头还不到五英尺。而且他们说您非常富有,这没有什么坏处。因此,先生,我求您要有耐心,等待机会。先生,如果我不对您讲这些,恐怕没有人会跟您讲。当然,我不能向您做出任何承诺,也不能给您任何答案。但是,先生,我觉得您的机会并不坏。虽然我只是一个躲在安静角落里令人生厌的老女人,但是女人毕竟了解女人,我相信我能理解伯爵夫人。她一来到这个世界,我就抱着她,她结婚的那天是我一生当中最伤心的日子,她欠我一个更开心的婚礼。先生,如果您愿意牢牢抓住这个机会,您看起来似乎很愿意,那么我相信我们会等来那一个婚礼的。”

“非常感谢您给予的鼓励!”纽曼由衷地说道,“一个人无法什么都拥有,我的意思是要抓牢的东西。假如德·辛特雷夫人嫁给我,您一定要来和她一起生活。”

老女人用她静如止水的眼睛看着他,显得有些奇怪。“先生,对于一个已经在这里住了四十年的人,也许我这么说会很无情,但我还是要说,我想要离开这里。”

“好吧,正是说这话的时候,”纽曼热诚地说,“您已经在这里住了四十年了,该换换环境了。”

“您人真好,先生。”这位真诚的仆人又行了次礼,似乎准备离开,但又逗留了一会儿,露出胆怯而又阴郁的微笑。纽曼有些失望,半羞愧半生气地将手伸进马甲口袋里。他的这位“报信者”看到这一举动,“天啊!我不是法国女人。”她说,“如果我是,像我这个年龄,我会假笑着厚颜无耻地对您说:‘先生,如果您感到满意,我的信息可是有价的。’让我用英国人体面的方式告诉您,它确实值当些什么。”

“请问值多少钱?”纽曼问。

“就一点:请您保证不要把我对您说的这些话告诉伯爵夫人。”

“如果是这样,我向您保证,我绝不会说的。”纽曼说。

“就这些,先生,谢谢您!再见,先生。”她又将裙摆的套筒向下拉了拉,掖进有些偏小的裙摆里去,然后离开了。这时德·辛特雷夫人从对面的门走了进来,她注意到对面门帘 [149] 在晃动,于是便问纽曼,刚才是谁在和他说话。

“一个英国女人!”纽曼说,“穿黑裙子、戴白帽的老女人,老是行屈膝礼,很会说话。”

“行屈膝礼的老女人,很会说话?……噢,您是说可怜的布莱德太太,我这才知道原来您已经征服她了。”

“应该叫她蛋糕女士。”纽曼说,“她非常甜蜜,是个‘可爱’的老太太。”

德·辛特雷夫人朝他看了一会儿:“她能对您说些什么呢?她人很好,但我们觉得她有些沉闷,郁郁寡欢。”

“我想,”纽曼立即回道,“我喜欢她是因为她和您一起生活了那么长时间,从您出生就开始了,她告诉我。”

“没错,”德·辛特雷夫人坦率地答道,“她非常可靠,我可以信任她。”

纽曼从未跟眼前这位女士谈论过她的母亲和哥哥乌尔班,也没透露过他对他们的印象。但是,就好像她已猜到他的想法,她似乎很小心地避开谈及他们。她从不提及她母亲制定的家规,也不引用侯爵的看法。但是,他们曾谈到过瓦伦汀,她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位弟弟的钟爱。纽曼听着,有时不免心生醋意,他多想自己也能分享一点儿这样的柔情。有一次,德·辛特雷夫人带着胜利者自豪的神情告诉他瓦伦汀做了件她认为特别光彩的事,他帮了一位他们家的老朋友,这是大家认为瓦伦汀向来不会去做的“正经”事。纽曼说自己很高兴听到这样的消息,然后就开始把话题转到自己的身上。德·辛特雷夫人听着,但很快她就说:“我不喜欢您谈及我弟弟瓦伦汀时的说话方式。”纽曼听后大吃一惊,于是表示他自己谈及瓦伦汀时都是出于友善的目的。

“就是太友善了,”德·辛特雷夫人说,“这种友善不值一文,那是演给小孩子看的,好像您并不尊重他。”

“不尊重他?为什么这么说?我觉得我很尊重他。”

“您觉得?如果您不确定,那就是不尊重。”

“您尊重他吗?”纽曼问,“如果您是尊重,那么我就是尊重。”

“如果您真心喜欢那个人,这就是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克莱尔说。

“那您就不应该问我那个问题,我非常喜爱您弟弟。”

“那是因为他逗您开心,但您并不想学他。”

“我不想学任何人,学做自己就已经很难了。”

“学做自己?您什么意思?”德·辛特雷夫人问。

“噢,就是做别人期待自己做的事,尽自己的职责。”

“可那只是当一个人足够优秀时才能做的事。”

“对了,很多人都很优秀。”纽曼说,“在我眼里,瓦伦汀就已经足够优秀了。”

德·辛特雷夫人片刻无语。“在我眼里,他还不够优秀。”她最后说,“我希望他干点儿什么。”

“他能干什么呢?”纽曼问。

“他什么也不会干,但他很聪明。”

“什么也不干,却每天过得很开心,这就是聪明的证据。”纽曼说。

“我觉得瓦伦汀并不是真心快乐。他聪明、慷慨、勇敢,可能在哪里去展现呢?在我看来,他命中注定不幸。有时,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预感他会遇上很大的麻烦,也许是一个悲惨的结局。”

“噢,把他交给我吧。”纽曼愉快地说道,“我会照看好他,让他远离伤害。”

一天晚上,在德·贝乐嘉老夫人的客厅里,大家交谈的热情自然消退,沙龙聚会接近尾声。侯爵在房间里默默地来回踱步,仿佛城堡大门前的哨兵,礼仪规范,一板一眼。他母亲坐在壁炉旁盯着火光;年轻的侯爵夫人正在忙着编织她那块大大的挂毯。一般情况下,这样的沙龙会有三四位访客,但当晚狂风暴雨大作,连那些最勤快的访客都缺席了。在长久的沉默中,风声嘶鸣,雨打门窗的声音清晰可闻。纽曼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地看着挂钟,决定待到钟敲十一点就告辞,一刻也不多留。德·辛特雷夫人背对着大家,在一扇拉起窗帘的窗前站了好一会儿,她前额抵着窗玻璃,看向被黑暗吞噬的窗外。突然,她转过身面朝嫂子。

“上帝啊!”她用异常期盼的语气说,“请去为我们弹奏一首钢琴曲吧。”

侯爵夫人举起手中的挂毯,指着上面的一朵小白花说:“不要让我丢下它,我正在忙着这幅杰作呢,我的小花闻起来会很香甜;我正用金丝线编织着香味儿,正在屏气凝神,怎么脱得开身呢?您自己弹吧。”

“我在您面前演奏会贻笑大方呢。”德·辛特雷夫人说。但很快她来到了钢琴旁,开始猛烈敲起琴键来。她弹奏得很快,并且很出彩,过了一会儿,她停了下来。纽曼走到钢琴边,请她再弹一曲,她摇了摇头。纽曼还要坚持,她说:“我不是为您而弹,是为了我自己。”她又重新回到窗边,眼睛看着外面。不一会儿,她就离开了客厅。纽曼起身告辞,乌尔班像往常一样送他到楼梯的第三级台阶处,楼梯下面站着一个仆人,手里拿着他的外套。当他穿上外套时,看到德·辛特雷夫人走过门廊,向他这边走来。

“您周五会在家吗?”纽曼问道。

她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回答说:“您不喜欢我的母亲和哥哥。”

他略微犹豫了一下,然后轻声说:“是的。”

她把手放在楼梯扶手上,眼睛看着第一级楼梯,准备上楼去。

“是,我周五会在家里。”然后她就踏上了积满灰尘却很宽阔的楼梯。

周五那天,他一到,她便请他告诉她为什么讨厌她的家人。

“讨厌您的家人?”他大声说,“这是一个很可怕的说法。我没有这样说过,有吗?如果我说过,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我希望您能告诉我您对他们的看法。”德·辛特雷夫人说。

“除了您,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他们。”

“那是因为您不喜欢他们。说实话吧,我不会生气。”

“好吧,我并不十分喜欢您的哥哥。”纽曼说,“我记得好像说过这样的话,但我这样说有什么用呢,我已经忘了我说过的这些话。”

“您脾气太好了。”德·辛特雷夫人认真地说。然后,她转过身去,示意他坐下,似乎想以此避免他说侯爵的坏话。

但他仍然站在她面前,接着说:“更重要的是他们不喜欢我。”

“是的,他们不喜欢您。”她说。

“难道您不觉得他们有错吗?”纽曼问,“我不相信自己是一个令人讨厌的人。”

“我觉得一个招人喜欢的人同时也可能被人厌恶。”她又说,“我的母亲和哥哥没有让您生气吧?”

“不,有时候会让我生气。”

“可您从来没表现出来呀。”

“这样对大家都好。”

“是啊,对大家都好。他们觉得他们对您已经非常好了。”

“毫无疑问,他们本可以更加粗暴地待我。”纽曼说,“说实话,我非常感谢他们。”

“您很大度,”德·辛特雷夫人说,“这并不是一个友好的环境。”

“您的意思是指对他们而言,不是对我。”

“是对我而言。”德·辛特雷夫人说。

“当他们的过错得到谅解时,您就不会这么想了,”纽曼说,“他们认为我配不上他们,这是事实,但我们用不着为此争吵。”

“即便我同意您的说法,我也得说一些不好听的话,因为这一切的前提就是反对您,您可能不太明白。”

纽曼坐了下来,看了她一会儿:“我觉得我并不真正明白,但只要您说了,我就相信。”

“这个理由太牵强了。”德·辛特雷夫人笑着说。

“不,这是个好理由。您精神饱满,品位要求极高,但这一切在您身上显得十分自然,一点儿也不矫揉造作。您不会像把头夹在老虎钳里那般僵硬地坐在那里,仿佛是为拍照那般端坐着。您觉得我除了赚钱之外对生活没有任何想法,只善于讨价还价。这样的评价对我很公平,但并不是全部。男人还应该去关心其他事情,尽管我并不确定那到底是什么。我在意赚钱,但我从未特别在意金钱。我没有其他事可做,但我绝不可能无所事事。我对人宽厚,也包括我自己。别人有求于我的事,大多数情况下我都会满足他们,当然除了那些流氓无赖。”纽曼继续说道,“对于您的母亲和哥哥,只有一点我可能会与他们争吵,我没有请他们在您面前替我说好话,但我希望他们不要去干预您的决定。如果我知道他们向您说我的坏话,我必然会反对和责备他们。”

“如您所说,他们没有干预我的决定,也没有说您什么坏话。”

“如果是那样的话,”纽曼大声说,“我得说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了!”

德·辛特雷夫人从他的感叹中似乎觉察出某种可怕的东西,也许她想要回应,但这时门开了,乌尔班·德·贝乐嘉迈步走了进来。看到纽曼,他似乎有些吃惊,但他讶异的神色只在那异常兴奋快乐的脸上转瞬即逝。纽曼从未见他如此兴奋,那毫无光泽的惨白面庞略微有一丝变形。他扶着门等后面的人进来,接着德·贝乐嘉老夫人走了进来,一只手搭在一位纽曼未曾见过的绅士胳膊上。纽曼此时已经站了起来,德·辛特雷夫人也站起身,她在母亲面前总是这样。乌尔班和纽曼亲切地打过招呼后便站到了一边,双手慢慢摩挲着。他母亲和同伴走上前来,老夫人向纽曼庄重地点了点头,然后松开那位陌生绅士的手臂,这样可以方便他向女儿行鞠躬礼。

“女儿,”她说,“我给您介绍一位您未曾谋面的亲戚,蒂普米尔勋爵。他是您的表亲,但他今天才来做他很久之前就应该做的事,来认识我们。”

德·辛特雷夫人微笑着向他伸出手去。“这里真是太棒了,”这位高贵却有些迟钝的勋爵说,“不过,这是我第一次在巴黎待上超过三四个星期之久。”

“那您现在在巴黎已经待多久了?”克莱尔·德·辛特雷夫人问。

“噢,现在已经有两个月了。”蒂普米尔说。

蒂普米尔的这两句话显得很是无礼,但看一眼他的脸,您会觉得他这样的回答是合适的,显然德·辛特雷夫人并没有觉得他的话有多冒失,而只是反映了他的天真无邪 [150] 。一行人坐下来叙话,插不上话的纽曼就在一旁观察起这位新来的客人了。不过,就蒂普米尔本人来说,也没什么好观察的。他身形瘦小,三十三岁左右,有些秃顶,鼻子不长,上颌的门牙脱落了,一双坦诚浑圆的蓝色眼睛,下巴有几颗青春痘。显然,他很害羞,总是在笑,喘息时会发出奇怪可怕的声音,就像人睡觉打呼噜的声音。他的面相说明他是一个简单的人,有一些野蛮相,可能没有从他自小接受的劣质教育中有所受益。他认为巴黎是个非常欢乐的城市,但是要说真正十足的娱乐,巴黎比不上都柏林,甚至,比起伦敦,他更喜欢都柏林。德·辛特雷夫人去过都柏林吗?他们应该择日到那里玩玩,他会带他们去看爱尔兰的一些运动项目。他常常去爱尔兰钓鱼,来巴黎则是为了欣赏奥芬巴赫 [151] 的新歌剧。有人会把新歌剧带到都柏林,但他已等不及了。他已经去看了《巴黎的苹果》九次了。德·辛特雷夫人身体后倾,双臂环抱,眨巴着眼睛困惑地看着蒂普米尔,这在她的社交中是少见的。德·贝乐嘉老夫人仍然保持着不变的微笑。侯爵说轻歌剧中,他最喜欢《贼鹊》。 [152] 接着,老侯爵夫人问了很多关于公爵、红衣主教、伯爵夫人、芭芭拉女士之类的问题。听着这些以及蒂普米尔有些答非所问的应答,过了大概一刻钟时间,纽曼起身告辞,侯爵陪着他三两步来到大厅。

“他是爱尔兰人吗?”纽曼问,并朝来客的方向点了点头。

“他母亲是菲纽肯勋爵 [153] 的女儿。”侯爵说,“他拥有许多爱尔兰领地。布里奇特夫人没有男性继承人,不论亲生还是旁系,这一很特殊的情况使她遭受了很多。但蒂普米尔勋爵的头衔属于英国,他在英国的财产非常丰厚,是个有魅力的年轻人。”

纽曼对此没有做任何回应,就在侯爵准备优雅地告别时,纽曼喊住了他。“我想借这个机会向您表示感谢,”他说,“感谢您一直遵守我们之间的承诺,在我和您妹妹的相处中帮了我很多忙。”

侯爵盯着他说:“说真的,我真没有做什么,不敢无功受禄。”

“噢,不必谦虚,”纽曼笑着答道,“我和德·辛特雷夫人的关系发展如此顺利,不能将所有功劳都归于我自己,也请代我向您母亲表达我的谢意!”他说完转身离去,留下德·贝乐嘉侯爵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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