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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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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十天,是纽曼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他每天都同德·辛特雷夫人会面,但从没碰到过德·贝乐嘉老夫人或他未来的大舅子。德·辛特雷夫人最后似乎为他们的久不露面而感到抱歉。“他们出于礼仪,都在忙着带蒂普米尔勋爵游览巴黎,”她脸上挂着微笑认真地说,然后又补充道,“他是我们的七表弟,血浓于水,您是知道的。不过,他那个人很风趣!”说到这儿,她笑出了声。

纽曼碰到过年轻的德·贝乐嘉夫人两三次,她总是那样风姿绰约,一脸茫然地四处徘徊,仿佛在找寻某种不可企及的理想乐子。她常常提醒纽曼那幅画着香水瓶的画里的瑕疵,不过,他越来越对她有所好感,原因是她对乌尔班·德·贝乐嘉的忠贞让他感动。他同情她,她身材娇小,头发褐色,笑起来傻傻的,有一颗不安分的心。有时候,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装出一副纯洁无邪的样子,暗地却透出风情万种的媚态。显然,她想要问他些什么或者有什么话想要对他讲,他也想一探究竟。然而,他不好意思给她这个机会,因为如果她告诉他自己婚姻的乏味无聊,那他就会不知所措,不知如何帮她。但是,他想她有一天会来找他(四下看看,小声嘘一下),然后对他说:“我知道您讨厌我丈夫,我很乐意有这样的机会告诉您,您是对的。可怜可怜我吧,嫁给一位如机械钟 [174] 一般的人的女人是多么不幸!”不过,虽然纽曼不完全了解上流社会的礼仪,但凭直觉他能洞察某些行为的“卑劣”。似乎对他而言,要时刻警醒自己洁身自好,不能给他们留下把柄说他在他们家里做了让他们不开心的事儿。事实上,年轻的德·贝乐嘉夫人曾经告诉他自己要在他婚礼上穿的礼服仍然处于构想阶段,虽然她已经与裁缝多次商讨过,但那件衣服还未成形。“我告诉他们袖子的肘部要有淡蓝色蝴蝶结,”她说,“但是,今天我却完全没有看到我的蓝色蝴蝶结,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今天我看到了粉色——一种嫩粉色,然后,我经历了某种奇怪又无聊的一段时间,这时蓝色和粉色我都不喜欢了,但我必须要有那些蝴蝶结。”

“那可以选绿色或黄色的蝴蝶结。”纽曼说。

“太糟糕了 [175] !”年轻的德·贝乐嘉侯爵夫人尖声叫道,“绿色蝴蝶结会破坏您的婚姻 [176] ——那会让您的孩子成为私生子!”

德·辛特雷夫人在人前显得既平静又快乐,纽曼开心地想,没有别人在场时,她在他面前一定会兴奋激动,她对他说过很柔情蜜意的话:“我觉得您不好玩,从来不给我机会责备您或纠正您,我想要得到这样的机会,期望享受这样的机会。但是,您却没有做任何让人讨厌的事。您虽然暗自不开心,却从不冒犯他人,这真够傻的,让我觉得不够刺激,我还是嫁给别人吧。”

“恐怕我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纽曼会这样答道,“请好心忽略这个缺点。”他向她保证,至少他永远不会责备她,因为她是那么让人称心如意。“您只需知道,”他说,“您正是我梦寐以求的对象!我开始明白为什么我那么渴望得到您,拥有您就是我期待的一切!从来没有一个男人会对他的好运感到如此开心。过去一周里,您显示了充分的自尊,那正是我期待妻子应该表现的样子,您说的话也是我希望自己妻子所说的话,您在房间走动的样子也是我期望妻子走路的样子,您穿衣的品位也是我所期望她应有的品位。总之,您符合我对妻子的期许标准,并且,我可以告诉您,我的标准是很高的。”

这些细致观察似乎让德·辛特雷夫人感到颇有压力。最后,她说:“如果是那样的话,我没有达到您的标准,因为您的标准太高。我并不是您想象中的那种人,我不过是一个小女人而已。您理想的女人惊世绝伦,天啊,她是怎么做到如此完美的?”

“她不是别人。”纽曼说。

“我真的相信,”德·辛特雷夫人继续说,“她比我自己心目中的完美女人都要好。您知道这是一个多么高的赞美吗?好吧,先生,我会把她作为我的人生楷模的!”

纽曼宣布订婚的消息后,特里斯特拉姆太太去拜访了她亲爱的克莱尔,翌日,她对我们的主人公说他的好运简直有悖常理。“好笑的是,”她说,“您显然会像是娶到一位平民之家小姐一样幸福满足,你们真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然而你却为如此美好姻缘未付一文。婚事常常是一种妥协,你却不费吹灰之力拥有了一切,你们一定会美满幸福的。”纽曼感谢她的吉言良语,没有哪个女人能像她那样说好话能把人捧到天上、说泄气话能把人打进地狱的。特里斯特拉姆先生的说话方式则不一样,他也跟着妻子去拜访了德·辛特雷夫人,他是这样描述自己的考察感受的。

“我这次不想谈对你那位伯爵夫人的看法,”他说,“我曾经说过错话,弄得大家都很尴尬。顺便说一句,跟朋友打探未婚妻的看法可不那么地道。你值得拥有得到的一切。接着说吧,你自然去和她说过,所以她总是赔着小心让我这位初次造访的可怜的大坏蛋感到十分愉快。但是,我得公正地说,你似乎没有告诉德·辛特雷夫人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或者如果你说了,她依然那样对我,足见她多么宽宏仁义!她人很好,温婉有仪。她和丽莎(即特里斯特拉姆太太)坐在沙发上,手拉着手,互称美女 [177] 。德·辛特雷夫人不时向我优雅微笑,仿佛让我觉得自己瞬间英俊了起来。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她要是发现对人稍有怠慢,就会立即补救,让人感到如沐春风。唯一让人觉得不愉快的时刻,是她突然想到要把我们介绍给她母亲,因为她母亲想要认识你的朋友。我可不想认识她母亲,我都想要告诉丽莎让她独自觐见,我留在外面等她。然而,可恶的一贯足智多谋的丽莎看穿了我的小心思,轻扫一眼就打消了我的念头,所以,看着她们手挽着手进去了,我只能紧随其后。我们看到老夫人坐在扶手椅里,心不在焉地摆弄着她那贵族气派的大拇指。她从头到脚打量着丽莎,丽莎也不甘示弱,如法回敬。公平地说,玩这样的游戏,丽莎与她旗鼓相当。丽莎告诉她我们是纽曼先生最好的朋友,老夫人怔了一会儿,然后说:‘哦,纽曼先生!我女儿已经决定嫁给一位叫纽曼先生的人了。’接着,德·辛特雷夫人又开始轻拉丽莎,说正是这位亲爱的太太促成了他们的姻缘,她是他们的媒人。‘哦,那我得替我那美国女婿感谢您了,’老夫人对丽莎说:‘您真是聪慧过人,的确得谢谢您。’然后,她开始看我,过了一会儿说:‘天啊,您是从事制造业的吧?’我本想说我是专门制作那种让老巫婆骑的扫帚把儿的,但是丽莎先我一步做了回答。‘老夫人,’她说,‘我丈夫属于那不幸没有任何职业也不做生意的一类人,没有为这个世界作出过什么贡献。’为了反击老夫人,她把我贬得一钱不值。‘天啊!’老侯爵夫人说,‘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责。’‘对不起,我的职责强迫我要向你告辞了。’丽莎说。然后,我们就一起出来了。不过,你有了岳母大人,她具有这个名词所包含的所有权威。”

“哦,”纽曼说,“我的岳母大人并不会管我。”

二十七日晚上,纽曼早早去了德·贝乐嘉老夫人的舞会。坐落在大学路上的这所老宅异乎寻常地灯火辉煌,一群人站在从大门口投射出的一圈灯影下,看着马车渐次驶入,摇曳的火把把院子照得通亮,门廊铺上了猩红地毯。纽曼到的时候,客人还不多。德·贝乐嘉老夫人和女儿、儿媳站在阶梯顶端,面色蜡黄的老太太正从一簇树荫下向外张望,只见她身着漂亮的紫色镶花边晚礼服,恰似凡·戴克画中的老夫人形象。德·辛特雷夫人身着白色礼服。老夫人非常正式庄重地与纽曼打招呼,然后看看身边,叫过来几位离她比较近的客人。他们是几位比较年长的绅士,是瓦伦汀所说的高鼻梁那类人,其中有两三位还佩戴着绶带和星形勋章。他们小心地走上前来,老夫人说她想要向他们介绍纽曼先生,他将迎娶自己的女儿。接着,她按顺序介绍了三位公爵、三位伯爵和一位男爵。绅士们纷纷鞠躬施礼,笑容可掬。纽曼与他们一一握手,口中说着“幸会幸会”。纽曼望着德·辛特雷夫人,但她并没有看他。从他个人自我意识来讲,他情不自禁地向她张望是很自然的,从客观评论者的角度来说,他也正是这样做的,可能正是从这一方面他找到了她傲慢的证据,她的眼神从没有落在他的身上。纽曼虽然并没有这样想,但我们还是可以斗胆假设,尽管在这种情况下,也许德·辛特雷夫人仍然洞察秋毫,看见了纽曼的一举一动。年轻的德·贝乐嘉夫人着装非常大胆,一袭暗红绉纱礼服,上面缀满了银色的月亮,既有弯弯的月牙儿也有饱满的圆月。

“您还没有评价我的礼服呢。”她对纽曼说。

“我觉得,”他答道,“我好像是从天文望远镜里看到您,感觉非常特别。”

“如果特别,那就适合这个场合了,不过,我可不是什么天体。”

“我从来没有在深夜看到过天空是这种特别的深红色。”纽曼说。

“这是我的原创,其他人大多会选择蓝色。我小姑子会选可爱的蓝色,上面会绣十几只精致的小月亮。但我觉得深红色会更有意思,并且,我设定的主题是月光。”

“是月光和流血。”纽曼说。

“月光谋杀案,”年轻的德·贝乐嘉夫人大笑着,“多有趣的化妆想法啊!为了让这个想法更完美,您瞧,我还在头发里插了一把钻石匕首呢。噢,瞧,蒂普米尔勋爵来了。”她立即补充道,“我得问问他对我这身装扮的看法。”蒂普米尔勋爵走上前来,满面红光,笑容可掬。“在我和我小姑子之间,蒂普米尔无法决断更喜欢哪一个,”年轻的德·贝乐嘉夫人说,“他喜欢克莱尔,因为他们是表姐弟;喜欢我则因为我不是他的表亲。不过,他不可以向克莱尔献媚,而我则是他献媚的最佳对象 [178] ,这是因为向一个已经订婚的女人献媚是非常严重的错误,而不向已婚女人献媚则更是大错特错。”

“噢,向已婚女人献媚是件多么惬意的事啊,”蒂普米尔说,“因为她们不会要您娶她们。”

“其他人都这样吗?那些未婚女士?”纽曼问。

“哦,是的,亲爱的。”蒂普米尔说,“在英国,所有姑娘都会让小伙子娶她们。”

“然后小伙子就无情地拒绝了。”年轻的德·贝乐嘉夫人说。

“咳,实际上,您知道,小伙子不能来一个姑娘要和他结婚就马上答应。”蒂普米尔说。

“您表姐可不会这样请求您的,她就要嫁给纽曼先生了。”

“哦,这是两码事!”蒂普米尔大笑道。

“我想如果她向您提出,您会答应的。可那毕竟是假设,所以我希望您终究还是会更喜欢我一点儿。”

“噢,好事成双,我可不会二者取一,”这位年轻的英国人说,“我全都收下。”

“啊!太可怕了!我不会接受那样的方式,我得和您保持距离,”年轻的德·贝乐嘉夫人惊呼道,“这一点上纽曼先生要好多了,他知道如何选择。噢,他选择时就像穿针引线那样细致认真,在这个世上他最喜欢德·辛特雷夫人。”

“好吧,可您不能阻止我成为她的表弟。”蒂普米尔直率地对纽曼说,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

“哦,是的,我当然做不到,”纽曼笑着回道,“她也同样做不到。”

“并且,您也不能阻止我和她跳舞。”蒂普米尔简单而坚定地说。

“我只有自己和她跳舞才能阻止您,”纽曼说,“但不幸的是,我不会跳舞。”

“唉,您不知道怎么跳舞也可以跳,是这样吗?阁下。”年轻的德·贝乐嘉夫人说,但蒂普米尔勋爵却回说,小伙子如果不想让自己丢丑就得知道如何跳舞。就在这时,乌尔班·德·贝乐嘉背着双手慢步踱来,加入了他们的谈话。

“这真是一个非常棒的舞会,”纽曼兴高采烈地说,“整个老宅顿时熠熠生辉。”

“如果您高兴,我们就心满意足了。”侯爵说着,抬了抬肩膀,并向前靠了靠。

“噢,我想这儿的每个人都很开心,”纽曼说,“当他们走进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您的妹妹,她站在那儿像天使一样美丽,他们当然会情不自禁地开心起来!”

“是的,她很漂亮,”侯爵庄重地回应道,“但那自然是令您满意的原因,却并不是别人满意的主要根源。”

“是的,我很满意,侯爵,我很满意。”纽曼说这话时故意拖长了声音。“那么,现在告诉我,”他环视四周补充道,“哪些是您的朋友啊?”

德·贝乐嘉侯爵低着头默默地向四周看了看,一只手放到下嘴唇上轻轻摩挲着。这时人流不停地涌入纽曼和主人所站的客厅里,各个房间也都人满为患,场面蔚为壮观,这流光溢彩的场面主要出自那些闪闪发光的肩头和女士身上的珠光宝气以及她们那优雅别致的礼服。但这里看不到军人,因为德·贝乐嘉老夫人家的大门对当时掌管着法兰西命运的暴发户权力的盲目追随者 [179] 无情地关闭了。这些人虽然面带微笑,侃侃而谈,却少有和谐之美。可惜纽曼不通面相之学,否则,他就能看出那一张张脸庞上不合常理的亲切、意味和挑逗。如果是在别的场合,他肯定不会与这些人为伍。他会觉得这些女人不够漂亮,男人们都在假笑。然而,他现在的心情不同,眼里看到的一切都可以接受,放眼望去,他觉得每一个人都那么光彩夺目,他们的光彩加在一起构成了他的荣耀。“我想把您介绍给一些朋友,”德·贝乐嘉侯爵过了一会儿说道,“事实上,我会重点介绍您,您同意吗?”

“噢,我会和任何您想让我认识的人握手,”纽曼说,“您母亲刚刚已经引荐我与五六位老绅士认识了,注意不要再向他们引荐了。”

“我母亲都介绍谁给您认识了呢?”

“说过话后,我已经记不得他们的名字了。”纽曼笑着说,“这里的人长得都很像。”

“我猜他们还没忘记您呢。”侯爵说完,就开始在各个房间穿行起来,纽曼拉着他的胳膊在拥挤的人群中紧随其后。这之后有一段时间,侯爵默默地直往前走。最后,他们来到隔得很远的接待室套间,纽曼看到一位体型硕大的女士坐在一把非常宽敞的扶手椅里,几个人围成半圆站在她的身旁。看到侯爵,这群人便立即分开。德·贝乐嘉侯爵跨前一步,把帽子举到唇边,低眉顺眼地站了一会儿,并没有说话。这种情形纽曼在教堂里也见过,一些绅士落座前也会那样站着。说实话,那位女士确实非常像人们朝拜的神社里的神像。她非常壮硕,泰然自若。纽曼不由得对她肃然起敬,艰难地形成了如下印象:她三角下巴,小而敏锐的眼睛,乳房大面积裸露着,羽毛和宝石装饰的三重冕伴随着她的点头不停晃动着,绸缎长裙上的饰品闪闪发光。这个惹人注目的女人让纽曼想起了一次展销会上看到的胖太太,她那双警觉的小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新加入她聊天圈的人。

“尊敬的公爵夫人。”侯爵说,“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我们的好朋友纽曼先生,您已经听我们提起过他。为了让纽曼先生认识我们尊贵的朋友,我得从您开始介绍。”

“非常帅气,亲爱的朋友;很帅气,先生。”公爵夫人说,声音虽然小而刺耳,但还不算讨厌。与此同时,纽曼也连忙向对方颔首行礼。“我是专程来看先生的,希望您能体察我的这份恭维之心,您只需看着我这样做就对了,先生。”她继续说道,用一种包容的眼神看着他。虽然在一位能够自嘲臃肿的公爵夫人面前,人们似乎可以畅所欲言,但纽曼却不知如何应对。听说公爵夫人专程来看纽曼,她周围的绅士们立刻微微转身,用一种既好奇又同情的目光看着他。侯爵非常庄重地向他介绍了每位绅士的姓名,绅士们一一鞠躬行礼,那些法国姓名都显示他们出自名门望族 [180] 。“我特别想见您。”公爵夫人继续说,“这是事实 [181] 。首先,我非常喜欢您将要迎娶的这位姑娘,她是全法国最迷人的姑娘,希望您能好好待她,不然,您就会收到我的谴责信。不过,您人看起来挺不错,听说您非常优秀,我听说了您的很多杰出事迹。快说说,都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您都听说了些什么?”纽曼说。

“哦,您有很多传奇故事 [182] 呢。我们听说您的事业一波三折,非常传奇 [183] 。听说您十年前在美国西部地区建立了一座城市,如今已有五十多万居民?难道不是五十万吗?先生。您是这座繁华城市的唯一拥有者,并因此富甲天下。而且,如果您不将土地或者房屋无偿赠予保证不吸烟的外来户,您会更加富有。我们得知照这样下去,三年后您将成为美国总统。”

公爵夫人行云流水般沉着地讲完这段可笑的“传奇”,纽曼的脑海里出现一幕可笑的戏剧对白,公爵夫人的讲话正是一位资深喜剧女演员的表演。她话还没说完,纽曼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尊敬的公爵夫人,尊敬的公爵夫人。”侯爵为了缓和气氛开始小声说道。两三个人走到门口来看谁在嘲笑公爵夫人。然而,公爵夫人并没有停下来,温柔淡定,自信满满,因为作为公爵夫人,只有别人听她说话的份儿;而作为一位喋喋不休的女人,她不会受到听众情绪的干扰。“但我知道您非常优秀,肯定没错,不然您不会认识这么优秀的侯爵和他令人钦佩的母亲的。他们交友审慎,从不纡尊降贵。此刻,我自己也不确信他们是否见重于我,是吗,贝乐嘉侯爵?我明白了,要想取悦您,还得是个美国百万富翁才可以啊。不过,我亲爱的先生,您真正的成功还在于取悦伯爵夫人,她就像神话故事里的公主那样难以取悦。您的成功是个奇迹,您成功的秘诀是什么呢?我不是让您当着所有这些绅士的面讲出来,等您哪天有空来告诉我,给我举几个例子。”

“秘诀在德·辛特雷夫人那里。”纽曼说,“您得去问她了,全在于她的宽厚仁爱。”

“棒极了!”公爵夫人说,“非常不错的例子,是个良好的开端。怎么,贝乐嘉侯爵,您要带先生离开了吗?”

“亲爱的朋友,我有任务要完成啊。”说着,侯爵指了指其他的人群。

“啊!我知道您的意思了。好吧,我已见过纽曼先生了,这就是我此行的目的,我亲眼见证了他的聪明。再见吧。”

纽曼随着主人出来后,问起那位公爵夫人是谁。“法国最伟大的女士。”侯爵说,然后便将自己的未来妹夫介绍给其他二十几位男女宾客,很显然这些都是有尊贵地位的人。有时候,这种地位会清清楚楚刻在他们的脸上。而另一些时候,多亏他的同伴令人印象深刻的及时而亲密的帮助,他才发现了被介绍人的地位。他们中有高大庄重的男人,也有矮小热情的男人;有身着黄色蕾丝礼服佩戴稀奇古怪珠宝的丑女人,也有漂亮的女人雪白的肩胛上没有佩戴任何珠宝首饰。每个人都格外关注纽曼,朝他微笑,着迷似的结识他,用上流社会若即若离的眼神看着他,虽然伸出了手,但手指头仍然紧紧攥着硬币,让人捉摸不透。侯爵像引熊人 [184] 一样带着纽曼在人群中穿走,如果《美女与野兽》的故事要有一个现实版本的话,读者眼前的这只熊给人的总体印象便是比较仁慈善良,更富有人性。纽曼对侯爵的朋友总体印象是非常“令人心情愉悦”;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形容词了。受到大家毫不含糊的礼遇,令他心情愉悦;听到从精心修剪过的胡髭下说出的洗练谦恭、风趣睿智的话,也令他心情舒畅;看到那些聪明的法国女人(她们似乎都很聪明)扭身背对同伴,细细打量克莱尔待嫁的奇怪美国佬,并报之以迷人的微笑,更令纽曼心情欢畅。他终于从一张张笑脸一遍遍礼仪中走了出来,这时,他看到侯爵正面色凝重地看着他。于是,他马上检讨起自己来,“我是不是表现得像个傻子?”他问自己,“我是不是像只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小狗?”这时,他发现特里斯特拉姆太太站在房间的另一头,于是就和德·贝乐嘉侯爵挥手告别,然后朝她走去。

“我的头抬得太高了吗?”他问道,“我看起来像是有滑轮将我的下巴吊起来的样子吗?”

“你和所有幸福的人看起来一样,非常滑稽。”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说,“这很正常,无所谓好坏。我已经观察你有十分钟了,而且我也一直看着侯爵,他不喜欢你这样子。”

“非常感谢他带我一起完成这个任务,”纽曼回道,“但我要仁慈一些,不能再麻烦他了。不过,我非常高兴。我不能站在这儿一动不动,请挎着我的手臂,我们四处走走。”

他带着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走遍了所有房间。这座宅子的房间非常多,因为这次舞会做了精心装饰。现在各个房间里高朋满座,它们昔日晦暗的高贵又重新焕发出了光彩。特里斯特拉姆太太看着周围的宾客,言辞不那么犀利地对他们评头论足了一番。但是,纽曼只是含糊其词地应付着她,几乎没有在听她说什么,他的思绪已经飘向别处,满脑子充斥着快乐的、胜利的成就感。他一时担心是否看起来很傻的感觉也已烟消云散,只剩下充沛的满足感。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胜利的滋味总是让他心情舒畅,常常感受那滋味是他的幸运,但那滋味从来没有如此甜蜜,与之相关联的事物从来没有如此美妙,如此让人浮想联翩,又如此令人心生愉悦。那灯光、那鲜花、那音乐、那人群、那漂亮的女士,还有那珠宝首饰甚至那灵巧的域外浅语低吟的陌生感都是他已经实现目标的生动象征和证明,并且贯穿他这种愉快经历的始终。如果纽曼比平常笑得更畅快,那绝不是受他人取悦的虚荣心作祟,他无意指点江山或炫耀个人成功。如果他可以隐身于屋顶,从缝隙处俯视眼前的场景,他也会同样快乐。他毕生追求的成功就是舒适轻松的生活,就在此刻,他功德圆满了。

“这真是一场美妙的聚会,”他们在各房间走了一圈后,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说,“我没有看到什么令人不舒服的事情,除了我丈夫靠着墙边同一个我猜是公爵的人聊天,但是我更确信他应该是管理路灯的国家公职人员。您觉得您能把他们俩分开吗?最好的办法就是去撞翻那管路灯的人!”

我猜纽曼并不会觉得特里斯特拉姆先生与一位灵巧的路灯技师聊天有什么坏处,所以他是不会听从这一请求的。但这时瓦伦汀·德·贝乐嘉走了过来。几个星期前,纽曼已经将德·辛特雷夫人年轻的弟弟介绍给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认识了,瓦伦汀对特里斯特拉姆太太的品位抱有一种特别的欣赏态度,并且拜访过她几次。

“您读过济慈的《无情的妖女》 [185] 吗?”特里斯特拉姆太太问道,“您让我想起了这首民谣里的主人公。”

“骑士啊,是什么让您苦恼?

——是独自沮丧地游荡?”

“我孤单是因为我没有您的陪伴,”瓦伦汀说,“此外,出于礼貌,没有人应该看起来比纽曼还要开心。这一切都是为他举办的,您和我都不用走到台前,只在幕后就好。”

“去年春天您对我赌咒说,”纽曼对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说,“半年后我会有雷霆震怒,似乎时间已经过了,而我现在能做的最激烈的事就是请您喝一杯冰咖啡 [186] 。”

“我跟您说过,我们得把事情做得漂亮大气些,”瓦伦汀说,“我不是暗示说您的冰咖啡 不好。不过,所有人都在这儿,我姐姐刚才告诉我,乌尔班值得尊敬。”

“他是个好人,是个好人。”纽曼说,“我是把他作为兄长般爱他的。这倒提醒了我,我应该去跟您母亲说点儿什么以表示礼貌。”

“确实应该表现得礼貌一些,”瓦伦汀说,“这可能是您最后一次觉得还挺喜欢这样了。”

纽曼离开二人,他几乎想要热烈地拥抱德·贝乐嘉老夫人了。他找了好几个房间,终于在第一会客厅里看到老夫人坐在沙发里,她的年轻侄儿蒂普米尔坐在一旁。那年轻人看起来有点无聊,双手插在口袋里,双脚朝前伸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鞋尖。德·贝乐嘉老夫人似乎在用很强烈的语气一直对他说着什么,然后等着他的回复或是他的反应。她双手叠放在膝盖上,看着蒂普米尔无动于衷的表情,脸上有一丝强忍的愠色。

蒂普米尔勋爵抬头看到纽曼走了过来,二人双目交错,他的脸色随之发生了变化。“我恐怕搅扰了你们有趣的谈话。”纽曼说。

德·贝乐嘉老夫人站起身,蒂普米尔也跟着站了起来,她挽起他的胳膊。老夫人没有立即回应纽曼,看到侄子不说话,她微笑着说:“也许出于礼貌,蒂普米尔勋爵应该说这次谈话非常有趣。”

“噢,我可不想表示什么礼貌!”他大声道,“不过,我们刚才的谈话很有趣。”

“德·贝乐嘉老夫人给了您一些好的建议,对吗?”纽曼问,“让您语气温和一些?”

“我刚才给了他一些非常好的建议,”老侯爵夫人说着,那双明澈冷漠的眼睛紧盯着我们的主人公,“他应该接受。”

“接受吧,先生,接受它,”纽曼大声道,“老侯爵夫人今晚给您的任何建议都一定是好建议。今晚,她心情舒畅,精神愉悦,因此给的建议也一定都是好的。您瞧,您身边的一切都那么美好成功。您的宴会那么宏大华丽,这是一个多么美好幸福的夜晚,这比我将要举办的宴会好多了。”

“如果您很高兴,我就心满意足了,”德·贝乐嘉老夫人说,“我的目的就是让您开心。”

“您能让我更开心一点儿吗?”纽曼说,“请暂时抛下我们亲爱的勋爵朋友,我敢肯定他也想离开去放松放松。然后挽起我的胳膊,我们到各个房间走一圈。”

“我的目的就是让您开心。”老夫人又重复了这句话,然后放开蒂普米尔,纽曼对她如此听话感到颇为惊讶。“如果这位年轻人够聪明,”她补充说,“他应该去找我的女儿,邀请她跳舞。”

“我刚刚还一直支持您的建议,”纽曼边向她弯腰边笑着说,“我想我得食言了!”

蒂普米尔勋爵擦了擦前额,离开了。德·贝乐嘉老夫人挎起了纽曼的胳膊。“是的,这是一个令人非常愉快的社交舞会。”他们朝前走的时候,纽曼表白道,“似乎每个人都相互认识,乐于见到彼此。侯爵带我认识了很多人,我觉得自己就像这个家中的一名成员。这个场合,”纽曼继续道,想说一些非常友好令人舒心的话,“我将永远铭记,使之成为我美好的记忆。”

“我想我们没有人会忘记这场舞会。”老侯爵夫人一字一顿清晰地说。

当她走过来时,人们纷纷为她让道,其他人则转过身来看着她,很多人与她打招呼握手,她非常优雅而尊贵地接受着这一切。她虽然对每个人都微笑,但她并没有说话,直到走完最后一间房间,看到她的大儿子。然后,她说:“就到这儿吧,先生。”她小声地对纽曼宣布道。她转向侯爵,侯爵伸出双手抓住她的手,温柔恭敬地领着她入座。这是一个非常和谐的家庭集体,纽曼小心地告退了。他又独自转了一会儿,随意走动着。他的个头比人群中大部分人都高,他又重新和乌尔班介绍认识的一些朋友寒暄了几句,大概只是想要消耗掉多余的宁静平和。他依然觉得一切都那么美好,令人心情愉悦。但即使最令人开心的事也会有终止之期,这场舞会的狂欢也开始接近尾声。舞会的音乐仿佛已经奏到终章,宾客们正在寻找老夫人,想要与她道声晚安,但怎么也找不到她。纽曼听说她感到头晕,已经离开舞会了。“她无法抵御今晚激动的心情,”纽曼听到一位女士这样说,“可怜的老夫人,我能想象这一切对她意味着什么!”

不过,很快纽曼就得知老夫人恢复过来了,正坐在靠大门口的扶手椅里,接受那些高贵女士的道别和对晚宴的溢美之词,她们都让她坐着不必站起来了。纽曼自己则开始四处找寻德·辛特雷夫人,他曾多次看到她从他面前跳着快步华尔兹旋转而过,但他听从她的明确指令,从头到尾整晚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整幢房子所有的房门都打开了,甚至连底层 [187] 的几间房也开着,不过去那儿的人不多。纽曼在这几间房里转着,只偶尔看到几对情侣,这个比较偏僻的地方看上去倒是挺适合他们的。那地方还有一间温室通向花园,温室的尽头是一块透明玻璃,没有被植物覆盖,冬日夜晚天空中的星光直接透过玻璃洒了进来,站在那儿的人就好像置身于室外。现在那儿正站着两个人,一位女士和一位绅士。尽管那位女士背对着纽曼,但他还是立刻认出那是德·辛特雷夫人。他正犹豫要不要走上前去,那女士环顾四周,显然发现了他。她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又转向同伴。

“不应该不告诉纽曼先生。”她轻声说道,但那声音纽曼听得明明白白。

“您想讲就讲吧!”那位绅士回道,是蒂普米尔勋爵的声音。

“噢,无论如何请告诉我!”纽曼走上前去说道。

他看到蒂普米尔勋爵脸涨得通红,手套几乎拧成了一股麻绳,像是要把水拧干似的。这些迹象可能是激烈情感的表征,纽曼似乎察觉出德·辛特雷夫人的脸上也有明显的焦躁不安。他们刚才聊得一直非常快活。“我能告诉您的,就是我们的蒂普米尔勋爵值得赞扬。”德·辛特雷夫人微笑着说,笑得十分坦诚。

“他可不喜欢那样的赞扬!”蒂普米尔勋爵说着,脸上露出尴尬的微笑。

“好了,是什么值得赞扬呢?”纽曼问,“说清楚,我不喜欢打哑谜。”

“我们得容忍一些我们不喜欢的东西,即使不喜欢,生活还得继续。”满面红光的年轻贵族仍然笑着说。

“是蒂普米尔勋爵值得赞扬,不是任何其他人。”德·辛特雷夫人说,“所以我什么也不会说,您可以相信。”她补充道,然后把手伸向英国人,蒂普米尔半害羞半激动地牵起了她的手。“现在,让我们去跳舞吧!”她说。

“噢,是啊,我太喜欢跳舞了!”他答道,“我要去让自己舞动起来。”说完,他阴沉地大笑着走开了。

“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纽曼问。

“我现在还不能告诉您,”德·辛特雷夫人说,“任何让您现在不开心的事我都不能讲。”

“那个小个子英国人一直在向您表白?”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严肃地说:“不!他是个很诚实的小伙子。”

“但是您看起来有些焦虑不安,一定有事情困扰着您。”

“没有,我再说一遍,任何让您现在不开心的事我都不能讲。我已不再焦虑,以后总有一天我会告诉您的,但不是现在。现在不能告诉您!”

“好吧,我承认,”纽曼说,“我不想听到任何不愉快的事儿。我对一切都很心满意足,特别是您。我见过了宴会上所有的女士,并且和她们当中的大多数都聊过天,但是,我只钟情于您。”德·辛特雷夫人用她那宽广温柔的眼眸注视了他一会儿,然后看向星空,他们就这样默默地并肩站着。“请告诉我,您对我也很钟情。”纽曼说。

他需要为这答案等上一阵儿,但最后还是等来了,声音很低,但很清晰:“我很幸福。”

这时,另一处有声音响起,他们转过身来,“我非常担心德·辛特雷夫人会着凉,于是斗胆给她送来一件披肩。”布莱德太太站在那儿关切地轻声说道,手里拿着一件白色披风。

“谢谢您!”德·辛特雷夫人说,“看到那些冰冷的星星,就让人有霜冻之感。我不用披肩,但是我们得回屋里去了。”

她朝屋里走去,纽曼跟在身后,布莱德太太恭敬地站在一边为他们让路。纽曼在这位老太太面前停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用目光和他打了个无声的招呼。“噢,是的,”他说,“您一定要来和我们一起生活。”

“好吧,先生,如果您愿意,”她答道,“这并不是您最后一次与我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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