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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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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您来赴约,”纽曼说,“希望不会给您带来什么麻烦。”

“我想没人会想起我来的,老夫人这些日子并不喜欢我在她的身边。”布莱德太太说这话时显得既兴奋又热心,这更增加了他劝说这位老太太说出秘密的信心。

“从一开始,您知道,”他说道,“您就很关注我的未来,您是站在我这边的,说实话,我对此非常感激。现在,既然您已知道他们是怎么对待我的,我相信您会更加支持我了。”

“我得说他们做得不对,”布莱德太太说,“不过,您不能责怪可怜的伯爵夫人,他们对她逼得太紧。”

“我愿意花一百万美金搞清楚他们究竟对她做了些什么!”纽曼大声说道。

布莱德太太神情呆滞地坐着,眼睛斜睨着城堡的灯光。“他们利用了她的感情,知道这会让她就范。她在感情上非常脆弱,他们让她觉得自己很坏,但她只是太善良了。”

“啊,他们让她觉得自己很坏,”纽曼缓慢地说着,然后又重复道,“他们让她觉得自己很坏……让她觉得自己很坏。”此刻,这句话在他看来似乎形象地刻画了那个歹毒的诡计。

“正是因为她心地太善良,所以她选择了放弃您,……可怜的甜心夫人!”布莱德太太补充说。

“可她对他们比对我好。”纽曼说。

“她很胆小,”布莱德太太很确定地说,“她向来胆小怕事,或者至少有很长时间她都很胆小。先生,这是真正的麻烦。我可以说,她就像一只近乎完美的蟠桃,只有一个斑点,她只有一个令人难过的小缺陷。先生,您将她推到阳光下,那缺陷几乎就要消失了,但他们又将她重新带回阴影之中,很快那缺陷就开始扩散。在我们发现之前,她已经离开了。她是个脆弱的孩子。”

她说德·辛特雷夫人很脆弱,虽然这种说法很奇怪,但这让纽曼的伤口重新疼痛起来。“我明白了,”他立即说,“她清楚她母亲做的坏事。”

“不,先生,她什么也不知道。”布莱德太太说着,头僵硬地抬着,眼睛一直盯着城堡微光闪烁的窗户。

“那就是她猜到了什么,或者有所怀疑。”

“她害怕知道真相。”布莱德太太说。

“但不管怎样,您是知道的。”纽曼说。

她慢慢把自己发呆的眼神转向纽曼,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紧攥在一起。“先生,您不讲信用,我原以为您让我来这里是要和我说关于瓦伦汀先生的事情的。”

“噢,那我们就来谈瓦伦汀的事,越多越好。”纽曼说,“这正是我叫您来的目的。我对您说过,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刻,我就在他的身边。他当时很痛苦,但他很清醒,您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他那时仍旧聪明睿智,活泼开朗。”

“噢,先生,他总是那么聪明睿智,”布莱德太太说,“他知道您遭遇的问题吗?”

“是的,他自己已经猜到。”

“那他说了什么?”

“他说这是他家门的不幸——但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天啊,天哪!”布莱德太太喃喃道。

“他说他母亲和哥哥曾经一起合谋做了更糟糕的事。”

“先生,您不应该听到这些话的。”

“也许不应该,但我确实听到了,而且不会忘记。现在,我想知道他们到底做了些什么。”

布莱德太太轻轻嗟叹了一声:“于是您就把我骗到这个奇怪的地方,想让我告诉您那件事?”

“别担心,”纽曼说,“我不会说任何惹您不开心的话。如果您觉得合适,并且时机成熟,就请告诉我。请记住那是瓦伦汀先生最后的遗愿。”

“他说了那样的话吗?”

“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是这样说的:告诉布莱德太太,是我让您去问她的。”

“为什么他自己不对您说?”

“对一个将死之人,这个故事太长了,他几乎都快说不出话来了。他只能说他希望我知道这件事——因为我是冤枉的,所以我有权利知道这件事。”

“可是,先生,这对您有什么帮助呢?”

“这要由我来决定。瓦伦汀先生相信它可以帮到我,这也是为什么他要我找您的原因,您的名字几乎是他向我吐露的最后字眼。”

听完纽曼的话,布莱德太太显然怔住了,她上下慢慢挥动着紧扣的双手。“原谅我,先生,”她说,“请恕我冒犯,您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我必须这样问您,可以吗,先生?”

“不存在冒犯的问题,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庄重承诺。要是瓦伦汀先生自己能说话,他当然会告诉我更多的情况。”

“噢,先生,要是他了解更多情况的话!”

“难道您认为他了解的情况不多?”

“很难说他了解了什么情况。”布莱德太太轻轻地摇了摇头说,“他聪明过人,即使他不了解的事情,他也会让您相信他很了解;他不认识的那些他本不该认识的人,他也会让您相信他认识。”

“我怀疑他知道关于他哥哥的一些内幕情况,所以侯爵才对他那样客气。”纽曼旁敲侧击道,“他让侯爵感觉到他存在的威胁,现在他想让我取代他的那个位置,给我一个机会让侯爵也能感觉到我的威胁。”

“上帝啊,请宽恕我们吧!”这位老女仆大声疾呼,“我们都太邪恶了!”

“我不清楚,”纽曼说,“当然,我们中有些人肯定非常邪恶,这让我很愤怒,很痛苦,也很难过,但我不清楚我是否算邪恶。我在感情上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们让我出离愤怒,我想报复他们。我并不否认这点,相反,我要坦白告诉您,这就是我要利用您的秘密的目的所在。”

布莱德太太屏住了呼吸:“您想把那些秘密公之于众?想羞辱他们?”

“我想击垮他们——让他们崩溃,崩溃,崩溃!我要扭转劣势,转败为胜,把我受到的羞辱原封不动地奉还给他们。他们把我高高举起,在世人面前丢丑现眼,却背后突袭,将我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让我落得如今以泪洗面、咬牙切齿的惨状!我在他们的亲友面前遭到愚弄,但我会让他们承受更恶劣的羞辱。”

一腔愤怒如高山瀑布一般倾泻而出,这是纽曼第一次有机会将心中积郁的怒火大声发泄出来,布莱德太太专注的双眼似乎也被这怒火点亮。“先生,我想您有权利为此生气,但请想想您这样做也会让德·辛特雷夫人蒙羞。”

“德·辛特雷夫人被活埋了。”纽曼大声说道,“对她来说光荣或羞辱又有什么意义呢?此刻墓门已在她身后紧紧关上了。”

“是的,这是最令人难受的。”布莱德太太哀叹道。

“她已经像她弟弟瓦伦汀一样离开了人世,这似乎是天意所为,让我有更大的运作空间。”

“一定是这样的。”布莱德太太说,显然被纽曼的这番新奇的想法所打动。她沉思良久,然后补充道,“您会把老夫人交上法庭吗?”

“法庭不会在乎她是不是贵妇。”纽曼回道,“如果她犯了罪,在法律面前她就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恶毒的老妇人罢了。”

“那他们会绞死她吗?先生?”

“这取决于她到底做了什么。”纽曼紧紧地盯着布莱德太太。

“这会把这个家族彻底毁灭了,先生!”

“这个家族是时候该彻底毁灭了!”纽曼说完,冷笑了一声。

“而我呢?到了这个年纪,却要落得无家可归了,先生!”布莱德太太叹了口气。

“噢,我会照看好您的!您可以来和我一起生活,做我家的总管,或任何您喜欢的工作。我会供您养老金,让您晚年无忧。”

“我的天啊!天啊!先生,您早已经想好了一切。”她似乎陷入了沉思。

纽曼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突然说:“啊,布莱德太太,您太喜爱您家老夫人了!”

她立即望着他说:“先生,您不能说那样的话。我并不认为喜爱老夫人是我职责的一部分,我已经诚心诚意地服侍她这么多年了。如果她明天死掉,苍天在上,我想我不会为她掉一滴眼泪。”接着,她停顿了一下,“我没有理由爱她!”她补充道,“她对我最大的恩德就是没有将我赶出家门。”纽曼察觉出他的这位同伴的决心越来越坚定了,似乎那些贵族的奢华辉煌早已烟消云外,在这偏僻的乡村夜晚,这场预谋的谈话让她心灵得到慰藉,原来警戒的心房已然放松,面对眼前这位百万富翁,她可以畅所欲言了。纽曼那美国人特有的精明告诉他,他只需要给她时间——让此时的情境感染她,一切就会水到渠成。所以他一言不发,只是温和地看着她。布莱德太太坐在那里抱着自己瘦削的肩膀。“老夫人曾经做了件对我很不公平的事。”她最后说道,“她一生气就会口不择言。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但我仍然无法忘怀。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但一直耿耿于怀,您可以说我居心不良,不过这种怨恨却一直伴随着我,可以说这怨恨的滋长对我并没有什么好处,但它一直藏在我的心中,也许直到我离开人世那天,它才会消逝,绝不会提前离开!”

“那么,您到底怨恨什么呢?”纽曼问道。

布莱德太太垂下眼帘,犹豫了:“先生,如果我是局外人,告诉您对我来说不会有什么影响,但对我这样一个体面的英国女人来说,要对您说出我的怨怼却异常艰难。然而,有时我觉得自己不经意间习得了太多与我本性不相符的处事方式。那时我还很年轻,容貌和现在也大不一样。先生,如果您愿意相信的话,那时我穿的衣服色彩都很鲜艳,而且我是个聪明的女仆。老夫人那时也很年轻,已故的侯爵是我们当中最年轻的——我是说他的行为举止,先生,他总是充满了活力,是个英俊健硕的男人,像大多数法国人一样喜欢享乐,必须承认,为了享乐他有时甚至都不惜降低身份。我的老夫人是个妒意很强的女人,先生,如果您愿意相信我的话,我很荣幸地甚至遭到过她的嫉恨。有一天,我在我的帽子上系了条红丝带,老夫人见后却勃然大怒,非要让我把它解下来。她说我这是想吸引老侯爵的注意,那时我不知道何谓无礼莽撞,像任何正直的女孩那样公然反驳她,口无遮拦。的确,那只是一条红丝带!好像老侯爵只会盯着我的红丝带看一样!后来,老夫人知道我纯良正直,但她从未对我说她相信我的品格。而老侯爵却亲口对我说了他相信我。”过了一会儿,布莱德太太又补充道,“我把红丝带取下来,放进抽屉里,一直就那样保留到了今天,它已经褪色了,变成了浅粉色,但它仍然原地未动。我对老夫人的怨恨也逐渐褪色了,红的色泽已经消退,但怨恨依然未散。”布莱德太太用手指戳着她的黑色绸缎束胸马甲。

纽曼饶有兴致地听着她得体的讲述,似乎布莱德太太的记忆之门已经打开。接着,她一直沉默不语,似乎沉浸在对自己纯良正直的品格的回忆里,纽曼冒险尝试直入主题,于是说:“我明白了,老夫人是个嫉妒心很强的女人,而老侯爵爱慕漂亮女人,不顾等级身份。我想我们不必苛责他什么,因为很少有人能像您这样表现得如此正直守礼。不过,多年以后,这嫉妒之心也不至于让德·贝乐嘉老夫人变成一个杀人犯吧。”

布莱德太太疲惫地叹息道:“先生,我们不该用这样可怕的字眼来指责老夫人,但我现在已经不在乎了。我明白您有您的想法,而我没有任何愿望。我把瓦伦汀和克莱尔视作自己的孩子,他们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然而,现在我已经失去了他们。我可以说,他们俩都已经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可在乎的呢?现在那个家里的所有人于我有什么意义呢?而我于他们又有什么意义呢?老夫人不喜欢我——她这三十多年来一直都不曾喜欢过我。我从来没有照顾过现在的侯爵,那时我太小,他们不放心我,不过,我本以为对年轻的德·贝乐嘉夫人还有一些价值,可她曾对她的女佣克拉丽斯小姐说过对我的看法,您也许会想听听,先生。”

“噢,当然想听听。”纽曼说。

“她说,如果我到她孩子的班上做个拭笔器还是不错的!她这样把我贬得一钱不值,我想我也就不用讲究客套礼节了。”

“绝对不用,”纽曼说,“继续说下去,布莱德太太。”

然而,布莱德太太又一次陷入了困顿的沉思里,纽曼只能抱着双臂等待,最终她好像理清了记忆。“那时已故的侯爵已经老了,大儿子已经结婚了两年,克莱尔小姐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您知道,先生,这里的人都是这样说的。老侯爵的身体很差,已是苟延残喘。老夫人挑选了德·辛特雷先生作为克莱尔的对象,我看不出她这样选择的理由,也许有我不了解的原因,可能只有您这样走南闯北的人才能理解他们。老辛特雷先生的头衔很高,老夫人甚至觉得他的头衔可以和她自己的匹敌,故而是一桩好买卖。乌尔班先生一如既往地站在母亲一方。我认为主要原因是当时其他绅士要的彩礼很多,但老夫人不愿意陪什么嫁妆,只有辛特雷先生符合条件。辛特雷先生后来在遗书中说他一生就犯了这么一个错误。他可能生来自命不凡,行礼说话自是傲气十足,但那是他唯一了不起的地方。我觉得他就像我听人说过的丑角,即使我从未见过丑角,但我知道他一定给自己的脸上了油彩,他尽可以抹得油头粉面,但他绝不会让我喜欢他!老侯爵也不喜欢他,他公开说让克莱尔小姐嫁给这样的人还不如让她单身一辈子。他和老夫人大吵了一架,甚至在我们仆人待的房间都能听到他们争吵的声音。说实话,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吵架,他们不是一对恩爱夫妻。不过,他们很少交流,我认为原因是他们俩都认为对方的所作所为不值得多费口舌。老夫人早已过了吃醋的年纪,心似止水。我得说他俩在这点上倒是般配默契。老侯爵性情随和,脾性最是温文尔雅。他一年只生一次气,但那必是气急败坏。他通常生完气便直接上床休息了,但我说的这次,虽然他像往常一样躺下了,但从此就没再起来。恐怕这位可怜的绅士为他年轻时的放浪形骸付出了代价,难道不是这样吗?先生,他们大部分到老年时真的都会是这样的结果吧?老夫人和乌尔班先生对此保持缄默,但我知道她给辛特雷先生写了信。老侯爵的病情愈来愈重,医生都已表示无力回天,我们的老夫人也无可奈何,不过,如果要说实话,她的无可奈何里还掺杂着暗自窃喜。一旦没了这块拦路石,她就可以随心所欲处理女儿的婚事了,按部就班将我那可怜的无辜孩子转手给辛特雷先生。先生,您不知道我们小姐那时是怎样的状态,她是全法国最年轻甜美的可人儿,对身边的一切一无所知,就像屠夫手里待宰的羔羊一般。我那时经常照看老侯爵,总是待在他的房间里。那年秋天,就在此地的福乐里雷。我们从巴黎请来了一位医生,他在这里待了两三个星期。接着,又请了另外两名医生,他们三位一起进行了会诊,如我前面所说,后来的两位医生宣布老侯爵已无法挽救了,于是他们便领了钱离开了。但原来的那位医生留了下来,尽其所能对老侯爵进行医治。老侯爵本人一直喊着自己不会死,他不想死,他要活着照看他的女儿。克莱尔小姐和子爵(您知道就是瓦伦汀先生)都在家中。那位医生是个聪明人,我自己能看出来,我认为他相信侯爵可能会好转。我们两个人都对病人悉心照料。有一天,正当老夫人几乎要为老侯爵准备后事时,他突然开始康复了。他恢复得愈来愈好,医生说他已经脱离了危险。让他痛苦难受的是他胃里那可怕的阵痛,但阵痛一点一点消失了,可怜的老侯爵又开始开起了玩笑。医生找到了一种让他缓解阵痛的药,那是一些白色粉末,我们将其装进放在壁炉架上的一只大玻璃瓶里。我常用玻璃管给病人服下,这能让他感觉舒服些。医生告诉我如果病人感觉不好,就给他服用那种药,然后他就离开了。那之后又从普瓦捷来了个小医生,他每天都来。当时家里就只有我、老夫人和她丈夫以及他们的三个孩子。年轻的德·贝乐嘉夫人带着她女儿回了娘家,您知道她非常活跃,她的女仆告诉我她不喜欢待在一个有人将死之地。”布莱德太太停了会儿,然后又继续语气平静地说,“先生,我想您已经猜到了,老侯爵开始好转后,我们的老夫人很失望。”她又一次停了下来,注视着纽曼,她的脸在夜色的笼罩下显得更加苍白。

纽曼迫不及待地听着,其迫切之情甚至比他俯身贴耳倾听瓦伦汀的临终遗言都要有过之而无不及。布莱德太太不时抬头看着他,这让他想起了古代传说中的虎斑猫,它会拖延对美味牛奶的享受。她对胜利的掌控拿捏有度,恰当得体,喜怒不形于色。过了会儿她继续说道:“一天深夜,在西面塔楼的红色大卧房里,我当时正坐在老侯爵的病床旁,他一直在唉声叹气,我给他喂了一汤匙药剂。老夫人前半夜在房间陪护,她在床边坐了一个多小时,后来就离开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午夜过后,她又回到房间,是和长子一起进来的。他们来到床边,看着老侯爵。老夫人握起了他的手,然后转头对我说他情况不妙。我记得当时老侯爵躺在那里瞪眼看着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彼时,我能看见床帷之间大黑床上那张苍白的脸。我说我认为他的情况并不太糟。她让我下去休息,说要自己陪他坐一会儿。老侯爵看到我要离开,呻吟了一声,并大声喊我不要离开他,但乌尔班先生已经为我打开了房门,示意我出去。现在的这位侯爵——也许您也注意到了,先生——颐指气使,令行禁止,我没办法,只得听从命令。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心里惴惴不安,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我衣服也没有脱,坐在那里一边等着传唤,一边听着动静。先生,您问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楚,按道理讲,一位可怜的绅士与他的妻子和孩子待在一起可能是最让人放心的,然而,好像我却期待听到侯爵再次呻吟呼唤我,我竖起耳朵听,却什么也没有听到。那是一个非常安静的夜晚,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那么安静的夜晚。终于,那寂静本身似乎吓到了我,我走出自己的房间,蹑手蹑脚下了楼。在老侯爵卧室的前厅里,我看到乌尔班先生来来回回走着。他问我来做什么,我说我回来换老夫人去休息,他说他会替换老夫人的,并且命令我回去休息。但是,就在我站在那里不愿转身离开时,里面的房门开了,老夫人走了出来。我注意到她脸色煞白,很奇怪的样子。她看了一会儿乌尔班先生,又看看我,然后向她儿子伸出手臂。他走到他母亲的身旁,然后她靠在了他的身上,将脸埋了起来。我绕过老夫人迅速进到屋里,来到老侯爵床边。只见他躺在那里,面色惨白,双目紧闭,像具死尸。我抓起他的手和他说话,感觉他就像是个死人。接着,我转过身,只见老夫人和乌尔班先生也进了房间。‘我可怜的布莱德,’老夫人说,‘侯爵先生已经去了。’乌尔班先生跪倒在床边,轻声说,‘我的父亲,我的父亲 [241] 。’我觉得这真是太奇怪了,问老夫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不叫我。她说什么也没有发生,她一直安静地坐在老侯爵床边,那会儿她闭上了眼睛,她想她可能要睡着了,她确实睡着了,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当她睁开眼时,老侯爵已经死了。‘这就是死亡,我的孩子,是死亡。’她对乌尔班先生说。乌尔班先生说他们必须马上请普瓦捷的医生来,他要骑马动身去请。他亲吻了父亲的脸颊,然后又吻了母亲,于是便离开了。老夫人和我站在床边。我看着可怜的老侯爵,突然,想到他应该没有死,只是处于一种昏厥之中。可老夫人却不断重复道:‘可怜的布莱德,他死了,他是死了。’我说:‘是的,老夫人,他确实死了。’我心口不一,这是我一时兴起的念头。接着,老夫人说我们必须等医生来,我们就坐在那里等着。有很长一段时间,可怜的老侯爵既没有任何动静也没有任何转变。‘我以前见过人死亡。’老夫人说,‘和眼下状况非常相像。’‘没错,老夫人。’我说,同时继续思考着。夜已很深,可乌尔班先生还没有回来,老夫人开始感到恐慌,她担心他在黑暗中会发生什么意外,或是遭遇强人。最后,她变得异常焦虑不安,决定下楼去院子里等待儿子的归来。我就独自坐着,老侯爵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布莱德太太说到这里又停住了,最会讲故事的人也做不出她这样的效果,纽曼动了动身子,就好像是翻过了小说的一页。“那么就是说他的确死了!”他大声道。

“三天后他躺进了坟墓。”布莱德太太言简意赅,“过了一会儿,我来到前门向院子里张望,很快,我看到乌尔班先生独自一人骑马归来。我等了片刻,想听他与他母亲上楼的声音,但他们一直待在下面,没有上来,于是我就又回到老侯爵的房间。我走到床前,举着蜡烛靠近他,可不晓得为什么烛台掉到了地上。这时,我看到老侯爵的眼睛睁开了——睁得很大!那双眼睛瞪着我。我跪在他身旁,握着他的双手,求他以神迹的名义告诉我,他究竟是活人还是死人。他仍然那样看着我,过了许久,他示意我将耳朵贴近他。‘我要死了。’他说,‘我快要死了,是侯爵夫人杀了我。’我全身颤抖,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我搞不清他现在的状况,先生,您可以想象,他看起来既像活人又像死尸。‘先生,可您现在会好起来的。’我说。接着,他又气若游丝地低声道,‘即使给我一个王国,我也好不起来了,我将不再是那个女人的丈夫。’然后他又说了些话,他说是她谋害了他。我问他她对他做了什么,但他只是答道:‘谋杀,谋杀。她还会杀了我女儿。’他说,‘我那可怜不幸的孩子。’他求我阻止老夫人,接着,他又说他要死了,就快要死了。我不敢动他也不敢离开他,这时,我觉得自己也快死了。突然,他让我去找支铅笔替他记录,我不得不告诉他我不会写字。于是他让我把他扶起来,他自己来写。我说他绝无可能坐起来写字,但似乎某种恐怖给了他力量,他坐了起来。我在房中找到一支铅笔、一张纸和一本书,我将纸放在书上,把笔递到他手中,并将蜡烛移近。先生,您会觉得这一切很奇怪,也的确是奇怪。而最奇怪的是一方面我相信他即将死去,另一方面我又急切地想帮他写字。我坐到床上,从后面用手臂将他扶坐起来。我感到自己力大无比,我想我都能将他抱起来背在背上了。他怎么能写字呢,但他确实做到了,用他的大手涂写着,整个身体几乎贴在了纸上。他似乎写了很长时间,我想足有三四分钟的样子,这期间他一直痛苦地呻吟着。接着,他说写完了,我扶他躺下,头枕在枕头上。他把纸条递给我,让我折好,藏起来,把它交给那个能妥善处理的人。‘您是指交给谁呢?’我问,‘谁是那个能妥善处理这张纸条的人呢?’但他只能呻吟作答,他因为太虚弱而无法说话了。过了几分钟,他让我去看看壁炉架上的瓶子,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瓶子,他是说那个装有对他的胃有好处的白色物体的瓶子。我去看了看,那个瓶子空空如也。我再回到床边,他睁眼瞪着我,但很快就闭上了双眼,再也没说一句话。我把那张纸藏在裙子里。先生,尽管我不会写字,不过识字还是没问题的,但我没有看纸上写了什么。我靠床坐着,差不多过了半小时,老夫人和儿子才走进来。老侯爵看起来和他们离开时一样,而我对刚才发生的事情只字未提。乌尔班先生说医生被人叫出去给人接生去了,但他答应会立即出发来福乐里雷。又过了半小时,医生到了,一做完检查,他就说是我们大惊小怪了。可怜的老侯爵虽然气息微弱,但他仍然活着。医生这样说的时候,我注意观察老夫人和她儿子,想看看他们是否会互相看对方,但我不得不承认他们并没有那样做。医生说老侯爵没有理由会死去,他一直恢复得挺好。接着,他想了解老侯爵的病情是怎么突转急下的,因为他是极其放心才离开他的。老夫人又说了一遍刚才对我和乌尔班先生说过的那个小故事,医生看着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医生留下来第二天一整天都待在城堡里,几乎一步也没有离开过老侯爵。我也一直待在病人房间里。小姐和瓦伦汀先生来看望他们的父亲,但他还是没有任何动静,那真是奇怪而又致命的昏迷。老夫人也一直侍候左右,脸色和她丈夫的脸一样煞白。她看起来十分傲慢,我见过她那副表情,那是在有人违背了她的命令或愿望时才有的表情,仿佛可怜的老侯爵惹恼了她,她的那副样子让我害怕。来自普瓦捷的医生白天一直陪着老侯爵,我们等着另一位来自巴黎的医生,就是我之前对您说过的那位医生,他此前一直是待在福乐里雷的。他们早上给他拍了电报,晚上他就到了。他和来自普瓦捷的医生在房间外商讨了一会儿,然后一起进来看老侯爵。我和乌尔班先生待在房间里。老夫人接待完来自巴黎的医生后,没有和医生一起进房间。那医生坐在老侯爵身旁,我能看到他将自己的手放在老侯爵的手腕上,乌尔班先生则在一旁手拿放大镜观察着。‘我确信他现在好些了。’来自普瓦捷的小个子医生说,‘我相信他会醒过来的。’他说完这话不久,老侯爵睁开了眼睛,好像刚刚醒来,挨个打量着我们。我看到他看着我,可以说看我的目光很温柔。这时,老夫人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她来到床边,从我和乌尔班先生之间伸出了她的脑袋。老侯爵看到她时,发出一声长长的、最惊世骇俗的哀号。他说了些什么,但是我们没有听懂;他似乎全身痉挛,身体抽搐着,然后闭上了眼睛。医生跳将起来,抓住了老夫人,他是那样有些粗鲁地抓着她,过了一会儿,老侯爵真的完全死去了,如同一块硬石头!这次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了结果。”

纽曼感觉好像是就着星光读了一份关于一起特大谋杀案的重要证据报告。“那张纸呢——那张纸!”他激动地说道,“上面写了什么?”

“我不能告诉您,先生,”布莱德太太答道,“我看不懂上面的文字,他是用法语写的。”

“但是就没有别人能读懂它吗?”

“我从来没有问过其他任何人。”

“没有人见过那张纸条?”

“如果您看到那张纸条,您就是第一个看到它的人。”

纽曼双手抓起老妇人的手抓在自己手中,用力握了握。“太感谢您了,”他大声说,“我想成为第一个看到那张纸条的人,我想要独自拥有它,不给任何其他人!您是全欧洲最明智的老太太。您是怎么处理那张纸条的呢?”这条信息顿时让他信心倍增,“快把它给我吧!”

布莱德太太庄重地站起身。“事情可不是那么简单,先生,如果您想要那张纸条,您必须等待。”

“可您知道等待太可怕了。”纽曼催促说。

“我确信我一直等待着,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了。”布莱德太太说。

“那没有错,您一直在等我。我不会忘记这点的。但是,您为什么没有按照德·贝乐嘉老侯爵的指示去做,把那张纸条给别人看呢?”

“我该把它给谁看呢?”布莱德太太悲凄地回答道,“要找到那个人并非易事,很多个夜晚我为此彻夜难眠。半年后,他们把克莱尔小姐嫁给那个恶毒的糟老头时,我几乎就要把那张纸条拿出来了。虽然我认为自己有责任处理那张纸条,但我还是害怕极了。我不知道纸条上写的是什么,或写的内容到底有多恶劣,我没有值得信任的人可以咨询。对我来说,让小姐知道她父亲写了些让她母亲蒙羞的话,我猜这大概是他的用意所在,这似乎对我的这位年轻的甜心来说是残忍的好意。我想她宁愿不开心地与她丈夫在一起也不愿意因为亲人反目而不开心。正是为了她和我亲爱的瓦伦汀先生,我才保持沉默。我称之为沉默,但是对我来说这沉默令人身心疲惫。这让我感到十分担忧,并且完全改变了我。但是,我对他人仍然缄口不言,直到现在也没有人知道我与可怜的老侯爵之间的这个秘密。”

“但是显而易见,还是有人怀疑。”纽曼说,“瓦伦汀的想法是从哪里受到启发的呢?”

“是那个来自普瓦捷的小个子医生。他非常不满意,说了一大通。他是个机警的法国人,每天都来这个家里,我想他所看到的远比他看起来看到的要多。而且,可怜的老侯爵一看到老夫人就把脸转开的方式,确实让任何人都会觉得不可思议。那个巴黎来的医生更加随和,他让那个普瓦捷医生不要张扬出去。尽管如此,瓦伦汀先生和小姐还是有所耳闻,他们知道自己父亲是非自然死亡。当然,他们不能指控他们的母亲,正如我对您所说,我闭口不说,像石头人一样。瓦伦汀先生过去有时会看着我,眼睛似乎扑闪扑闪的,仿佛想要问我一些情况。我特别害怕他说话,于是我总是躲开他的目光,做我自己的事去了。如果我告诉他,我确信他以后会恨我的,那是我永远也无法承受的事情。有一次,我擅作主张去找他,亲吻他就像他小时候我吻他那样。‘先生,您不应该看起来如此忧伤,’我说,‘请相信您可怜的老布莱德,如此英勇潇洒的年轻男士没有什么可以为之悲伤的。’我想他是理解我的,知道我是在请求他不要再追问了,于是他以自己的方式做了决定。他脑中带着未问出的问题行事,就如我带着未说出的故事行事一样,我们都害怕让这个伟大的家族蒙羞。同样,小姐也是这么想的。她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情况,她也不想知道。老夫人和乌尔班先生也没有问我,这是因为他们压根儿就没有提问的理由。我就像老鼠一样匍匐不动。我年轻时,老夫人认为我是个贱妇,现在她则当我是个傻瓜,我怎么会有任何想法呢?”

“但是,您说那个普瓦捷小个子医生大吵了一通。”纽曼说,“没有人接着追问下去吗?”

“先生,我没有听到任何风言风语。您可能也注意到了,这个国家的人喜欢搬弄是非、散布丑闻,我想有人会对德·贝乐嘉老夫人指指点点。但毕竟他们又能说什么呢?老侯爵生病是事实,死也是事实,死亡是不可逃避的自然规律。医生不能说他不是真的在抽搐。那之后的第二年,小个子医生离开了这个地方,他在波尔多买了一间诊所。即使有任何流言蜚语,慢慢地也就被人们淡忘了。而且,我认为也不会有多少人愿意听到关于老夫人的流言蜚语,她很受大家敬重。”

听到这最后表示肯定的一句话,纽曼突然爆发出一阵夸张的大笑。布莱德太太开始从坐着的地方起身离开,他帮着她从城墙的豁口处通过,一起踏上回家的路。“是的,”他说,“老夫人的名望实在荒唐可笑,她的光辉形象一定会轰然倒塌!”他们来到教堂前的空地,在那儿停了一会儿,互相看着对方,脸上溢出一对亲密战友的神态——像是两个团结合作的同谋。“但真相是什么呢?”纽曼说,“她对她丈夫做了什么呢?她没有刺杀他,也没有用毒药毒死他。”

“我不知道,先生。没有人亲眼见到。”

“除了乌尔班先生。您说他在病人房间外走来走去,也许他从钥匙孔里看到了。不过,也不会,我认为他是绝对相信他母亲的。”

“您可以放心,我常常在思考这个问题,”布莱德太太说,“我确信她的手没有触碰过老侯爵,我在他身上各处都没有看到任何蛛丝马迹。我认为事情应该是这样的:他感到一阵剧烈疼痛,于是让她去取药,她没有给他药,相反却把药在他面前倒掉了。于是他明白了她的意图,加上当时他已经虚弱无力又孤独无助,他受到了惊吓,感到十分恐惧。‘您想杀了我。’他说。‘是的,侯爵先生,我想杀了您。’老夫人说着,坐下来,盯着他看。您知道老夫人的眼神,我想,先生,她就是用她那双眼睛杀了他;她的眼神里带着她那邪恶而强烈地想置他于死地的决心,那就像花朵被蒙上了一层霜冻。”

“好吧,您真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您非常谨慎细心,”纽曼说,“我会非常看重您作为女管家的工作能力。”

他们开始下山,布莱德太太一直走到山脚下都一言未发。纽曼轻轻地迈着步子走在她的身旁,他仰头看着星空,觉得自己似乎是在银河中怀着复仇的信念遨游。“因此,先生,您是认真的吗?”布莱德太太轻声问。

“您是说为我管家?噢,那是当然,我要为您养老送终。您不能再和那些人一起生活了。而且,您知道,我们今天谈话后,您也不应该再和他们一起生活了。您把那张纸条给我,然后就搬出来。”

“在我这个年纪调换东家,似乎显得很轻浮。”布莱德太太悲哀地说,“但如果您要把这个家给掀个底朝天,我宁愿搬出去。”

“噢,”纽曼胜券在握,用轻松的口气说,“我想我不会让警察介入此事的,可能这也是您的意图所在。不管德·贝乐嘉老夫人做了什么,恐怕法律都不能制裁她。不过,这也正是我高兴的地方,一切都由我来处理!”

“先生,您真是一位勇敢大胆的绅士。”布莱德太太小声说着,从她宽边软帽的边缘看向纽曼。

他将她送回城堡,宵禁的钟声已经为白天劳碌的福乐里雷村民敲响,街上已经熄了灯火,空无一人。她向他保证半小时后他会拿到老侯爵写的那张纸条。布莱德太太没有从正门进去,他们沿着一条蜿蜒小径,绕到公园围墙边的后门,她有门上的钥匙,这样她就从城堡后门进去了。纽曼与她商定,他等着她进去取那张他觊觎已久的纸条。

她进去后,在昏暗的小巷等待的半小时对他来说似乎特别漫长,不过,这让他有充分的时间进行思考。终于,后门打开了,布莱德太太站在那里,一只手扶着门闩,一只手递过来一张叠得很小的纸条。他立即接过来,将它放进上衣口袋里。“到巴黎来找我,”他说,“您知道的,我会安顿好您的将来。我会将可怜的德·贝乐嘉老侯爵写的法语翻译给您看。”他从未有过像此刻这样对尼奥什先生充满了感激之情,正是他教会了自己法语。

布莱德太太呆滞的双眼一直盯着那张纸条,直到它从自己眼前消失,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好吧,先生,您已经做了您想对我做的事情,我想您还会再做的。从现在开始您得照料我了。您是个非常积极乐观的绅士。”

“刚才,”纽曼说,“我还是个急不可耐的绅士呢!”他向她道了晚安,然后快步走回客栈。他让人准备好回普瓦捷的车辆,然后关上卧室房门,跨步走到点着蜡烛的壁炉架旁边。他把纸条拿出来,快速打开。那上面满是铅笔字迹,在微弱的烛光下,起初似乎看不清楚。然而,纽曼强烈的好奇心促使他从这些颤抖的笔迹中读出了意义,其英文大意如下:

我妻子已经试着要杀死我,并且已经采取了行动。我就要死了,就要可怕地死去了。置我于死地的原因是她要将我可爱的女儿嫁给辛特雷先生,而我坚决反对这桩婚事——阻止它的发生。我精神正常——可以问医生,问布太太……今夜我在这里是多么地孤单,她攻击了我,置我于死地。如果有谋杀的话,这就是谋杀。问医生就知道一切了。

亨利·乌尔班·德·贝乐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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