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周日还有两天,但纽曼已是急不可耐,于是他就走到摩西拿大街,盯着德·辛特雷夫人现在住地的白色外墙,来让自己获得一些慰藉。有些游客会记得,摩西拿大街毗邻巴黎最漂亮的一角,即蒙梭公园,那里到处是现代建筑,设施便利,似乎完全不同于人们想象中的禁欲之地。纽曼心情沉闷地看着新修的没有窗户的高墙大院,想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发誓在那里度过余生,心里既担心又无奈。整个环境给他的印象是修道院进行了现代化改造,虽然隐居的大格局没有打破,仍然单调乏味,但不同于那种苦行僧式的煎熬沉思,可能会有某种愉快的色彩。不过,他知道真实情况可能正好与这表象相反,只是现在自己看到的不是真相而已。如果真相如他所想,那就太奇怪、太捉弄人了,就像从浪漫小说中撕下一页,与他现实生活中的人生经历绝不一样。
礼拜天早晨,按照特里斯特拉姆太太所说的时间,纽曼摁响了白墙上的门铃,大门应声而开,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干净清冷的庭院,远处一座灰暗简朴的高大建筑俯视着他。从门房间走出一位笑嘻嘻的壮硕的杂役修女,听完纽曼说明来意,她指了指小教堂敞开的大门。那个小教堂占了庭院的右半侧,前面有一段阶梯。礼拜仪式还没有开始,里面灯光若隐若现,他一时分辨不清南北东西。过了一会儿,他才看清房间被一张巨大狭长的隔板分割成大小两个空间,隔板的这侧是祭坛,祭坛和大门之间摆了几条凳子和几把椅子,三四把椅凳上影影绰绰有些人影,一动不动,过了会儿,他才看清那些人影是些女人,只见她们全神贯注,非常投入。这地方在纽曼看来似乎非常冷清,熏香本身也是冷冷的。此外,房间还布置了一些灯光摇曳的小蜡烛,照得五彩玻璃发出亮光。纽曼坐下来,祈祷的女人们背对着他,不动声色。他看出来那些人和他一样都是游客,于是就特别想看看她们的正面。这些女人是另外一些诸如德·辛特雷夫人之类无情出家女人的母亲和姐妹,她们心情沉痛,一脸肃穆。但她们的情况好过纽曼,至少她们和那些牺牲自我的女人们的信仰是一致的。又有三四个人走了进来,其中两个是年长的绅士,每个人都很安静。纽曼紧盯着祭坛后的隔板,那后面就是修道院,真正的修道院,是德·辛特雷夫人生活的地方。然而,他什么也没看见,隔板上的裂缝连光也没能透过来。他起身蹑手蹑脚走近隔板,想要朝里面看,但那后面一片漆黑,寂然无声。于是,他只好回到原来的座位。这时,一个牧师和两个祭坛男童走了进来,开始做弥撒。
纽曼怀着冷冷的敌意望着他们屈膝转圈,仿佛他们就是德·辛特雷夫人遁世的帮手和教唆犯,此刻正在诉说吟唱着自己的胜利。牧师冗长沉闷的吟诵刺激着他的神经,加剧了他的怒火,那晦涩难懂的内容和讲话人慢吞吞拖长声调的方式对纽曼来说无不是一种挑衅,这一切似乎只有他自己清楚。突然,从教堂深处、坚不可摧的隔板背后,传来奇怪悲伤的女声吟唱吸引了他的注意。那声音刚开始很轻柔,随后越来越大声,声音愈高愈悲戚、哀伤,那是加尔默罗修女在吟唱,是她们唯一的显示人类特点的说话方式,她们吟唱的挽歌讲述了对情感的埋葬和世俗欲望的虚空。纽曼一开始对那奇异的声音感到困惑不解,几乎有些震惊。当他理解了歌曲的含义后,却听得入了神,心脏开始怦怦地跳动起来。他用力听辨德·辛特雷夫人的声音,从刺耳的和声中心想象已经听出了她的声音。(我们不得不说他错了,因为德·辛特雷夫人显然还没来得及成为这个看不见的修女会会员。)吟唱还在继续,机械而又单调;反反复复,令人悲伤;旋律节奏,令人绝望。那声音令人惊骇,叫人毛骨悚然,纽曼越听越觉得自己需要使出浑身的自制力才不致慌乱。他变得越来越心神不宁,热泪盈眶,最终,他凝神想到这令人不解、没有人情味的哀鸣正是德·辛特雷夫人留给他或这个世界的唯一纯净的声音,他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于是陡然起身,夺路而出。走到门口时他停了下来,再次听了听那单调枯燥的旋律,然后慌忙走下台阶来到院子里。这时,他看到那位允许他进来、面色红润、留着扇形发式的快乐修女正在门边和走进来的两个人说话,再看却发现那两人正是德·贝乐嘉老夫人和她的长子,他们也打算用同样的方式来靠近德·辛特雷夫人,而纽曼早已发现这种慰藉方式何其荒唐可笑。就在他要穿过院子时,德·贝乐嘉先生认出了他,这位侯爵先生正带着自己的母亲走向台阶,老夫人也看了纽曼一眼,两个人的眼神一模一样。他们的脸上明白无误地写着尴尬不安,那种忧伤的谦恭是纽曼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显而易见,他吓到了这两个贝乐嘉人,他们一时显得手忙脚乱起来。纽曼急忙擦身而过,恨不得一下子跳出修道院院墙来到大街上。他走到门口,大门自动打开,于是他大步跨过门槛,门在自己身后关上。这时,一辆看上去早已停在那里的马车正准备从人行道掉头,纽曼直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接着,从眼前浮动的晨曦薄雾中,他发现坐在马车里的一位太太正在向他欠身致意。纽曼并没有认出那位女士是谁,马车已经掉头离去,那是一种旧式敞篷四轮马车,有一半蓬是打开的。那位太太的欠身致意是善意的,因为她面带微笑,她的身旁坐着一位小姑娘。纽曼举起自己的帽子,然后女士让车夫停了下来。
马车再次靠人行道边停下,那位女士坐在车中向纽曼示意——那是乌尔班·德·贝乐嘉夫人热情优雅的示意。纽曼并没有立即回应她的示意,而是犹豫了一会儿,这期间他大骂自己的愚蠢,以致让那两个人在自己眼皮底下溜走。他一直在考虑如何才能接近他们,可就在那时那地他却没有拦下他们,自己是多么愚蠢啊!还有比他们把他快乐的希望交给那个监狱更好的地方吗?他刚才患得患失没有拦住他们,但现在他已准备好就在门口等着他们。乌尔班夫人显得有些不耐烦了,再次向他示意,这次纽曼听话地朝马车走去。她身子向外侧着伸出一只手,面带笑容温和地看着他。
“啊,先生,”她说道,“您不会把我也作为恼怒的对象吧?我可是跟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
“噢,我相信您没有从中作梗!”纽曼回道,语气中并没有故意献媚的意思。
“您所言极是,我和这件事没有任何利害关系,影响甚微。总之,我原谅您了,因为您刚才看起来就像是看见了鬼魂。”
“我的确是见到了鬼魂!”
“那太好了,幸亏我没有跟着德·贝乐嘉老夫人和我丈夫进去。您一定见过他们,嗯?你们的会面友好吗?您听见了里面的吟唱吗?他们说是像地狱里的鬼魂在哀号,我是不会进去的,进去就得听到那样的声音。可怜的克莱尔——身上裹着白布,披着棕色大披风!您知道,那就是加尔默罗教的统一装束 [244] ,不过,她一直都很喜欢那些修长宽松的衣物。我还是不要提她的好,我唯一想说的是,向您表示歉意,假如我能帮您的话,我肯定愿意帮,我觉得每个人都很不光彩。您知道,我很害怕鬼魂,它还没来,我就觉得它在空中盘旋有两个星期了。在我婆婆的舞会上,看到您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就觉得您仿佛在自己的坟墓上跳舞,可我能做什么呢?我只有祝愿您一切顺利,您会说那远远不够!是的,他们确实很卑鄙,我一点儿也不怕这样说,我向您保证人人都这样想,我们并不是都像他们那样想。抱歉我不会再见您了,您知道我认为您是一个非常好的伙伴,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可以邀请您上车同行一刻钟,在我等我婆婆的这段时间。要知道一切都过去了,每个人都知道您已经被拒绝了,一旦有人看到我们在一起,他们就会认为我做得太过分了,即使我也不行。不过,我会抽时间见您的——地点,嗯?您知道,”——这句话是用英语讲的,“我们有一个小小的消遣计划。”
纽曼手扶着马车车门,站在那里听着这些宽慰人的轻言软语,眼里并没有闪出亮光,他不知道年轻的德·贝乐嘉夫人都说了些什么,只意识到她徒劳地絮絮叨叨个没完。突然,一个念头闪进他的脑海,有一个办法让她漂亮的表白产生实效,她可以帮助自己接近那个老女人和侯爵。“他们就要回来了——您的同伴,”他问道,“您在等他们?”
“他们听完弥撒就会出来,不会停留多长时间的,克莱尔已经拒绝与他们会面。”
“我想同他们交流下,”纽曼说,“您可以帮我,帮一下我,好吗?晚回来五分钟,给我个机会接近他们,我就在这儿等他们。”
年轻的德·贝乐嘉夫人双手紧握,面带愁容地说:“我可怜的朋友,您想要他们怎么样?求他们回心转意?那是多费口舌,他们永远不会回头的!”
“但我还是想同他们沟通,请按我说的做吧,离远点儿,给我五分钟时间,您不必害怕,我不会使用暴力,我会很平静的。”
“好吧,您看起来很平静!要是他们有一颗慈悲心 [245] ,您会打动他们,可是他们没有!不过,我要做得比您提议的更好,我不会回来接他们,而是陪我女儿去蒙梭公园散散步,我婆婆也很少来这块儿,正好也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我们可以去公园等他们,我丈夫会把老太太带来的。跟着我,到了公园后,我会下车,您就坐在某一个安静的角落等候,我会把他们带到您身边的,我能做的就这样了!剩下就看您自己了 [246] 。”
这个计划似乎让纽曼甚为满意,它复活了他那萎靡的精神,他认识到乌尔班夫人并不是像看起来那样是一只大笨鹅。他立即承诺自己会赶上她的马车,去公园等候。说完,那辆马车就驶走了。
蒙梭公园风景如画,相当漂亮,但纽曼进去后无心欣赏那些充满着春天清新气息的裁剪精致的植物。他很快找到了年轻的德·贝乐嘉夫人,发现她正坐在此前提到的一个安静的角落里,在她面前,她那个可爱的小女儿正在马车夫和哈巴狗的跟护下,在林间小径来来回回地走着,仿佛是在学习行为仪态课程。纽曼在她妈妈身边坐下来,她说了很多,按他理解的意思,显然是有意让他相信可怜的克莱尔并不是最迷人的那种女人。她又高又瘦,执拗而且冷漠;她的嘴太宽,鼻子太窄,脸上没有一处酒窝;而且她乖僻古怪,冷血无情,她终究是一个英国女人。纽曼听得极不耐烦,一直数着他在等的那两个人什么时间会再次出现,他靠着拐杖默默地坐着,茫然而麻木地看着眼前的小侯爵夫人。最后,她终于说要去公园门口迎接自己的那两位同伴,但走前在拨弄了一会儿自己袖口的蕾丝花边之后,她再次把眼睛落在了纽曼身上。
“您记得,”她问道,“三周前您给我许下的承诺吗?”纽曼苦思冥想也回忆不起来是什么承诺,不得不承认说自己忘了。于是她提醒道,当时他曾给了她一个非常奇怪的回复,那个回复从连续性的角度来看,她有正当理由为之生气。“您答应我您结婚后带我去布里艾舞会跳舞的,‘您结婚后’是一个重要的点,三天后您的婚事泡汤了。您知道,听到这个消息后,我对自己讲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噢,上帝啊,他不会带我去布里艾舞会了!’我开始真正想知道您是否不曾料到事情会闹到这个地步。”
“噢,我亲爱的女士。”纽曼小声嘀咕着,低头去看那两个人是否沿路走来。
“我会耐心等待,”小侯爵夫人说道,“对一个与修女谈恋爱的绅士不可要求太多,而且,我们都处于忧伤之中,我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去布里艾舞会。不过,我并没有放弃,计划 [247] 都做好了,如果您高兴,我会叫上我的骑士蒂普米尔勋爵!他已回到了他心爱的都柏林,但此后的几个月,只要我确定具体的舞会时间,他就会专程从爱尔兰赶过来,那就是我所说的骑士精神!”
说完,小侯爵夫人和她的小女儿就离开了。纽曼坐在原处,觉得时间似乎特别漫长,他在修道院教堂停留的一刻钟让他的怒火燃烧得如此猛烈。虽然小侯爵夫人让他等了很久,但她并没有食言,她终于和自己的小女儿以及车夫再次出现在路口,身边跟着缓步而行的丈夫,丈夫的手挽着自己的母亲。他们走了很长时间,纽曼坐着一动不动。尽管他情绪很激动,但他有一个特别厉害的本领,能像调低火焰摇曳的煤气喷嘴那样调节自己的情绪。他天生冷静、精明、从容,一辈子尊崇言必行、行必果的信条,在这件事上采取行动要像对待野兽和陌生人一样,所有这些促使他认识到正当的报复行为并不愚蠢,也并不是什么暴行。所以当德·贝乐嘉老夫人和他儿子走过来时,他站起来,觉得自己特别高大,一身轻松。他一直坐在灌木丛旁边,远处不容易看见,但显然德·贝乐嘉先生已经认出他了。德·贝乐嘉老夫人和他儿子继续朝前走,但纽曼大步流星走到他们面前,他们不得不停下脚步。纽曼抬了抬自己的帽子,看了他们一会儿,只见那两个人面色苍白,现出吃惊和厌恶的表情。
“请原谅我拦下你们,”他低声说道,“但我不得不利用这个时机,我有几句话要对你们讲,不知你们愿不愿意听?”
侯爵怒目注视着他,然后转向自己的母亲说:“纽曼先生能有什么值得我们听的话吗?”
“我保证有,”纽曼说,“而且,我有义务讲出来,这是通告,也是警示。”
“您有义务讲?”德·贝乐嘉老夫人说着,薄薄的嘴唇像烤焦的纸片一样微微向上卷起,“那是您的事,与我们无关。”
这时,乌尔班夫人紧紧拉住她的小女儿,摆出一副吃惊且不耐烦的架势,纽曼也颇为惊讶,那架势和他的话语一样起到了戏剧性的效果。“假如纽曼先生要公开大吵大闹,”她嚷道:“我还是把我可怜的孩子带离这个吵闹现场 [248] 吧,她太小,不便目睹这种粗俗场面!”说完,她立即朝前走去。
“你们最好听我说说,”纽曼继续道,“无论你们听与不听,我说的事情都会让你们不愉快,不过,至少你们会有心理准备。”
“我们已经听说了您的威胁,”侯爵说,“您清楚我们的意见。”
“您的想象力太过丰富,等等,”为回应老夫人的慨叹,纽曼补充道,“我充分理解我们现在是在公共场合,您看我很冷静,不会将您的秘密告诉路人,我会首先讲给特定选择的对象听。旁观者会认为我们在友好交谈,以为我在赞美夫人您那令人肃然起敬的美德。”
侯爵突然用拐杖在地面轻轻敲了三下,嘘声道:“我命令您让开道路!”
纽曼立即照做了,德·贝乐嘉先生和母亲迈步向前,这时只听纽曼说道:“半小时后,德·贝乐嘉老夫人就会后悔没有准确理解我所说的意思。”
老侯爵夫人已经走了几步,听到这些话后,她停了下来,用两只像亮闪闪冰珠一般的眼睛盯着纽曼。“您就像据货待售的小摊贩。”她说着,发出一声冷笑,勉强掩饰住说话声音的颤抖。
“噢,不,不是销售,”纽曼回道,“我是无偿赠予。”说着,他走近德·贝乐嘉老夫人,两眼直直地看着她。“您谋杀了亲夫,”他低声说道,“也就是说,您尝试过一次,但失败了。接着,在您放弃尝试的情况下,却成功了。”
德·贝乐嘉老夫人闭上眼睛,轻咳一声作为掩饰,这让纽曼觉得实在有些夸张。“亲爱的母亲,”侯爵说,“这些蠢话让您觉得很好笑吗?”
“余下的部分会更好笑,”纽曼说,“你们最好不要错过。”
德·贝乐嘉老夫人睁开双眼,眼神的光亮消失了,眼光变得呆滞麻木,但她微张窄小的嘴唇,优雅地笑了笑,重复着纽曼说过的话:“好笑?我杀过人吗?”
“我并没有把您女儿包括在内,”纽曼说,“但我是可以那样认为的!您丈夫知道您所做的一切,我有证据,您看了一定会相信它是真的。”说着,他转向面色苍白的侯爵,那惨白的脸比纽曼见过的任何一张照片上的人脸还要白。“这张字条是手写的,签的名字是亨利—乌尔班·德·贝乐嘉,写这张纸条的时间是在您(夫人)留下来等着他死,您(侯爵先生)不急不忙找医生的这段时间。”
侯爵看了看自己的母亲,她转身茫然地看着四周,“我得坐下来。”她低声说着,然后朝纽曼刚才一直坐的凳子走去。
“难道不能对我单独讲吗?”侯爵神情怪异地对纽曼说。
“噢,可以,但我得确认我也可以单独对您母亲讲,”纽曼答道,“然后我再找您,就可以跟您讲了。”
德·贝乐嘉老夫人气定神闲地从儿子手臂中抽回自己的手,走过去坐在长凳上,纽曼称之为“勇气”,那是冷铁一般的意志,真是天纵奇才。她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直视着纽曼,脸上的表情纽曼一开始错以为是在微笑,但他走过去站在她面前时,才发现那漂亮的容貌因为激动而产生扭曲。但同时他又看到她在拼尽所有不容改变的意志抗拒着自己的激动,在她冷酷的凝视中没有任何害怕或者屈服。她的确受了惊吓,但她并不畏惧。纽曼大感恼火,自己仍然占不了上风,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可能已经被眼前这样一位寸步不让的女人(不论是有罪还是怎样)打动了。德·贝乐嘉老夫人瞥了儿子一眼,意思是命令他不要开口,听任自己处理。侯爵两只手背在身后,站在她的旁边,看着纽曼。
“您说的纸条是什么纸条?”老夫人问道,装出来的镇定就连技艺高超的老演员都会为她鼓掌。
“就是我刚才告诉您的那张纸条,”纽曼说,“是在您留下来等您丈夫死去到您返回他房间之前几个小时里他写下的纸条,您清楚他有这个时间,您不应该离开那么久。那纸条清清楚楚地说明了妻子的谋杀意图。”
“应该让我看看。”德·贝乐嘉老夫人说道。
“我想过您也许会想看,”纽曼说,“我带了份副本。”他从马甲口袋里取出一张折叠的小纸片。
“把它交给我的儿子,”德·贝乐嘉老夫人说。纽曼把纸条递给侯爵,他母亲扫了他一眼,简单地说:“看看。”德·贝乐嘉先生眼里透着掩饰不住的渴望,他手上戴着浅色手套,用手指拿过纸片,然后打开。他看信的时候,大家都不言语。他读了很长时间,但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呆呆地看着。“原件在哪里?”德·贝乐嘉老夫人问道,声音不急不躁。
“在一个非常安全的地方,我当然不能让您知道,”纽曼说,“您可能想要得到它,”他有意识阴阳怪气地补充道,“不过,这是一份非常精确的副本,当然,字体可能不一样,我要留下原件给其他人看。”
德·贝乐嘉先生终于抬起了头,眼里仍然充满渴望,“您的意思是要给谁看?”
“噢,我目前想先给公爵夫人看,”纽曼说,“就是我在您舞会上看到的那个胖女人,您知道她要我去看她。我想到时候我没有什么可对她讲的,但那份小文件会为我们提供谈资。”
“儿子,您最好留下这份文件。”德·贝乐嘉老夫人说。
“请务必,”纽曼说,“收好,回家后给您母亲看。”
“您把那份文件给公爵夫人看后,又会怎么处理?”侯爵问道,折起那张纸片,然后藏了起来。
“噢,接着给公爵们看,”纽曼说,“然后是伯爵和男爵们,你们曾在所有这些人面前刻毒地诋毁了我的声誉,我已经列好了名单。”
好一阵儿,德·贝乐嘉老夫人和她儿子都不说一句话。老夫人坐着,眼睛看着地面,德·贝乐嘉先生翻着白眼盯着她的脸。接着,她看着纽曼,问道:“您都说完了吗?”
“不,我还想再说几句。我想说我希望你们真正理解我的意图,你们知道我这是在报复。你们以前举行舞会都有明确的目的,对待我就好像我配不上你们,我要向世人表明,无论我多么差,但你们绝不是人们通常说的那样好。”
德·贝乐嘉老夫人再次陷入沉默,过了会儿,她又打破沉默,仍然特别沉着镇定。“我无需问您谁是您的同谋,布莱德太太告诉我您已雇用了她。”
“不要指责布莱德太太的唯利是图,”纽曼说,“她把您的秘密保守了这么多年,延缓揭露您的秘密的时间够长了,您丈夫就是在她的眼皮底下写了那份文件的,他把它交到她的手中,郑重命令她将文件公之于众,她心地太善良,并没有利用这份文件。”
老夫人似乎犹豫了一小会儿,然后轻声说:“她是我丈夫的情人。”这是她为了自卫屈尊作出的唯一一个让步。
“我表示怀疑。”纽曼说。
德·贝乐嘉老夫人从凳子上站起来。“我不是来听取您的意见的,如果除了您讲的那些,再没有别的东西需要告诉我,我想这次奇怪的谈话可以结束了。”说着,她转向侯爵,再次扶着他的胳膊。“儿子,”她说道,“讲点什么吧!”
德·贝乐嘉先生低头看着自己的母亲,手掠过前额,然后温柔而亲切地问道:“我说什么呢?”
“只有一点要说,”侯爵夫人说道,“为这事打断我们的散步真是不值得。”
但侯爵觉得他还可以改进下母亲所说的话。“您的文件是伪造的。”他对纽曼说。
纽曼镇定地微笑着摇了摇头,“德·贝乐嘉先生,”他说道,“您母亲做得比您好,从我第一次认识您,她就一直做得比您好。夫人,您是一个拥有非凡勇气的女人,”他继续道,“可惜的是您把我逼成了您的敌人,我本应该是最倾慕您的人之一。”
“亲爱的 , [249] ”她用法语对自己的儿子说,就好像没有听到纽曼说的话,“您得马上把我带回到马车上去。”
纽曼退后一步,让他们离去,他望着他们的背影,过了会儿,乌尔班夫人带着她的小女儿从侧道走出来与他们会合,老太太弯腰亲了亲自己的孙女。“见鬼,她太有勇气了!”纽曼说,于是带着一点受挫的感觉朝家里走去,她太目中无人了!不过,反复掂量后,他判断自己亲眼所见并不是说老太太就真的稳如泰山,更不是真的无辜,而只是一种非常高傲的厚颜无耻而已。“等她读了那份文件再看!”他自言自语道,并断定他应该很快就会收到她的消息。
他很快就得到了消息,比他预想的还快。翌日上午,还不到正午,他正准备要人给他送早餐来,德·贝乐嘉先生的名片就送来了。“她已经看了那份文件,度过了一个难熬的夜晚。”纽曼说。他立刻让人请客人进来,那客人是以一种大国使臣会见犯上作乱的野蛮部落代表的神态出现的。不管怎样,这个使臣昨夜过得并不舒坦,完美细致的装束略微缓解了他眼里冷冷的怨恨,还有脸上装腔作势的神态。侯爵在纽曼面前站了一会儿,呼吸急促,看到主人指着一把椅子,他迅速摇了摇食指。
“我要来说的很快就说完了,”他声明道,“不必客套。”
“说多说少我都可以,随您的便。”纽曼说。
侯爵扫视了一圈房间,然后说:“什么条件下您才会出让那张小纸条?”
“什么条件也不会出让!”纽曼侧着头,双手背在身后,感觉侯爵浑浊的眼神凝视着自己,他又补充说,“当然,这并不值得坐下来谈。”
德·贝乐嘉先生沉思了一会儿,好像没有听到纽曼的拒绝。“我母亲和我,昨天晚上,”他说道:“讨论了您所说的情况,您也许会感到吃惊,我们认为您那份小文件是一份,”他顿了顿,“真实的文件。”
“您忘记了,对于你们,我已经习惯吃惊了!”纽曼笑着感叹道。
“出于我们对父亲的记忆最起码的尊重,”侯爵继续道,“让我们希望他不至于写出那种恶毒攻击妻子名誉的话,而那个妻子唯一的错误就是长期忍受了无尽的伤害。”
“噢,明白了,”纽曼说,“那都是您父亲的错。”他觉得逗乐时会会心一笑,那是一种无声的笑,双唇是紧闭的。
但是,德·贝乐嘉先生的表情依然很庄重:“我父亲有几个很特别的朋友,他们要是得知……这点……这个消息……将会是真正的不幸,比如说,我们有医学证据支持我们的推测,他一定是发高烧烧坏了脑子,当然,这还有疑点 [250] ,至多说明他病了,病得很重!”
“不要尝试什么医学证据,”纽曼说,“不要接近医生,他们就不会接近您。我不介意让您知道我还没有给他们写信。”
纽曼以为他看到了德·贝乐嘉先生脸色变化的迹象,与他刚才讲的信息绝对相关,但那可能只是他的想象,因为侯爵仍然非常雄辩。“比如您昨天提到的德·奥特雷维勒夫人,”他说,“我可以想象没有什么东西是能吓倒她的。”
“噢,您知道,我已经准备好了要让德·奥特雷维勒夫人大吃一惊,已经列在卡片上了,我期望让很多人都感到惊吓。”
德·贝乐嘉先生检查着手套背面的刺绣,过了会儿,他没有抬头。“我们不会给您钱的,”他说,“我们认为那没有必要。”
纽曼转身,在房间里转了几个来回,然后又走回来。“那你们给我什么?我要根据你们提出的条件作出我宽宏大量的决定。”
侯爵把两只胳膊垂在身边,头抬得更高了一点儿。“我们给您的是一个机会,那是绅士应该接受的机会,要避免抹黑玷污一个人的记忆,这个人固然有错,但他并没有做对不起您的事。”
“有两件事需要说道说道,”纽曼说,“第一件是关于接受您的‘机会’,可您并不认为我是绅士,那是您的主要观点,您很清楚,所以那是个互相矛盾的坏主意。第二件是——好吧,总之一句话,您说的全是废话!”
我前面已经说过,处于极度痛苦中的纽曼在人前一直保持着冷静,避免说话过分,但当他说完这些话后,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太过刻薄,后悔不已。不过,他很快注意到侯爵并不像预期的那样暴跳如雷,他就像仪态高贵的大使,继续采取无视对手任何无礼言行的对策。他注视着对面墙上镀金的蔓藤图案,过会儿又把视线转移到纽曼身上,好像他也是十分粗俗的家装体系中庞大而古怪的图案。“我猜您知道,于您自己而言,那绝对行不通。”
“您是什么意思?”
“咳,您当然是在毁掉您自己,不过,我想那是您计划中的一部分。您向我们身上泼脏水,您相信、您希望,其中有些会溅到我们,而我们则很清楚根本不可能,”侯爵思路清晰地解释道,“但您这么做了,无论如何都想表明您自己的手也不干净。”
“这个比喻不错,至少有一半很好,”纽曼说,“我选择了这样一件黏黏糊糊的事,但我的手却很干净,我只是用指尖来处理这件事的。”
德·贝乐嘉先生朝自己的帽子看了会儿。“我们的朋友都是支持我们的,”他说道,“我们怎么做,他们就会怎么做。”
“我要听到他们这样说,才会相信,同时,我认为人性都是向善的。”
侯爵又看了看自己的帽子。“德·辛特雷夫人非常爱她的父亲,如果她知道您打算用那张纸条上的几句话来造谣中伤,她会为了她的父亲,傲慢地要求您交出来,然后看也不看地毁掉它。”
“那的确非常可能,”纽曼回道,“不过,她不会知道。我昨天到过那个修道院,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上帝啊,救救我们!您可以猜猜我是否选择宽恕!”
德·贝乐嘉先生似乎已经黔驴技穷,但他依然站在那儿不动,坚定而高贵,就像一个人相信,只要他本人出现,他就有说服人的价值。纽曼望着他,自己在主要问题上当然要寸步不让,但感到一时间的善念冲动,违心地帮对方体面退出这种僵局。
“您瞧,您这次来访没有成功,”他说,“因为您给的条件太少了。”
“那么您来说说看。”侯爵说。
“你们怎么把德·辛特雷夫人从我身边抢走,还照原样把她还给我。”
德·贝乐嘉先生的头一下子耷拉了下来,脸色刷白。“永不可能!”他说道。
“你们不可以这样!”
“即使我们能做到,也不会那样做!什么也不能改变我们反对她这门婚事的态度。”
“‘反对’得好!”纽曼大声道,“您来这儿只是告诉我你们并不为自己感到羞愧,这一点儿意义也没有,我早已猜到了!”
侯爵朝门口缓步走去,纽曼跟在后面,为他开了门。“您的提议令人非常不快,”德·贝乐嘉先生说,“显而易见,看来是没有其他办法了。”
“在我看来,”纽曼回道,“那已经足够了!”
德·贝乐嘉先生盯着地面站了会儿,仿佛在绞尽脑汁寻找其他方法来挽救自己父亲的声誉。接着,他冷冷地叹息一声,似乎表示自己非常遗憾,只能拱手让老侯爵接受他自己奸邪所带来的惩处。他近乎不经意地耸了耸肩,从门厅仆人手中接过自己那把干净的雨伞,迈着绅士的方步走出大门。纽曼一直站在原地,直到听到大门关上,他才慢慢大声说出:“好吧,我现在应该开始感到满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