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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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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曼去拜访了风趣的公爵夫人,发现她正好在家。只见一位高鼻梁、手拿金头手杖的绅士正在向她道别,因为那人的告退,害得纽曼颔首行礼等了很久,他猜想那人一定是自己曾在德·贝乐嘉老夫人舞会上握过手的神秘达官显贵中的一员。公爵夫人坐在扶手椅里纹丝未动,她的一侧摆放着一只大花盆,另一侧放着一堆粉色封面的小说,一大块绣花锦缎从她的膝盖垂下,正面显得大气而华丽。公爵夫人慈祥谦和,她的一举一动没有一处让纽曼感到局促胆怯。他们一起谈花,谈书,谈戏剧,谈美国稀奇古怪的机构,谈巴黎的潮湿,谈美国女士漂亮的皮肤,谈他对法国的印象和他对女性的看法,两个人谈话风趣机智,十分投机。不过,他们交谈中的精彩长篇大论都是由公爵夫人完成的,和许多法国女人一样,她的思维特征是一味地肯定,而不是质疑;她自己创造词汇 [251] ,然后在谈话中反复使用;她擅长鼓励您发表一个小小的看法,然后干净利落地用恰如其分的法语成语如口吐莲花般将之裹挟而去。纽曼本来是满怀苦衷来找她的,但发现自己身处的氛围根本无法倾诉任何不满情绪,那样的情绪只会让这里的氛围扫兴,这里似乎只有温馨甜蜜和永不消散的知性的芳香。他在贝乐嘉家暗藏危机的舞会上见到德·奥特雷维勒夫人时的感觉又回来了,在他眼中,她是喜剧中令人愉快的老太太,特别积极乐观。他很快注意到她从不问关于他们共同朋友的任何问题,从不暗示他讲述任何详情,对那些情况的变化既不佯装不了解,也不因为那些变化而向他表示安慰。她只是微笑、谈话,比较她挂毯上的柔软淡色羊毛,就仿佛贝乐嘉家族和他们的邪恶不存在似的。“她非常内敛!”纽曼心里想着,作出这个判断后,他立即进一步观察她如何继续这种漠不关心。她做得天衣无缝,在那双清澈、顾盼流连的小眼睛里,让人看到的是妩媚可爱,没有一丝虚情假意;纽曼侵入她的禁区,她也没有丝毫怪罪的意思。“她的确做得好极了,”他默默感慨道,“他们都是勇敢团结在一起的,不管别人是否相信,他们自然会互相信任。”

此时,纽曼对公爵夫人优雅的言谈举止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精准地体会到如果他的婚姻仍然有希望,她也不会对自己有更多的礼貌,反之,她也不会对自己有多么粗俗无礼。发生了那些事之后,他是怀着目的前来拜访,公爵夫人早已料到,尽管天知道他来干什么了。总而言之,公爵夫人有那么半小时还是相当迷人的 [252] ,不过,她下次再也不会见他了。纽曼发现找不到机会讲他的事情,就以超乎预期的冷静态度沉思默想着她说的事情,他像往常一样伸着腿,甚至心怀感激暗自轻轻地笑了笑。接着,公爵夫人又从一句警句讲到她母亲对拿破仑大帝的怠慢,纽曼突然想到她讲的这些有趣的法国野史也许正是特别照顾他感受的结果,也许这正是公爵夫人的细致体贴而不是她的精明世故。他下定决心还是要利用这个时机给她说说自己的事情,就在他正要张口说时,仆人进来通报来了新的客人。那是一位意大利王子,公爵夫人听说了名字,不易察觉地噘了噘嘴,连忙对纽曼说:“请您留下来,我希望他的来访时间不会太长。”听到这里,纽曼暗忖德·奥特雷维勒夫人其实还是想要和他一起讨论讨论贝乐嘉一家人的事。

那位王子身材矮胖,头大得不成比例,肤色黝黑,眉毛浓密,眼神中透着固执和那么点儿挑衅,似乎是在向大家含沙射影说他头重脚轻发起挑战。从公爵夫人对纽曼照顾有加来看,王子并不受夫人欢迎,但她流畅的谈话中一点也没流露出这个意思。她又是一阵妙语连珠,措辞得体地发表了她对意大利知识分子以及索伦托 [253] 服饰品位的看法,预测了意大利王国的终极未来(她很厌恶来自撒丁岛的国王对整个半岛和教皇神权的残暴统治与彻底颠覆),最后她又讲了某某王妃的恋爱历史。这段话引发了王子的异议,他在说的时候,其实他对那件事也并不十分清楚。纽曼没有心情参与他们的对话,也没有嘲笑他脑袋的大小或别的任何方面,王子感到非常满意,于是与公爵夫人开始了热烈的争执。因为公爵夫人一开始就不太欢迎这位王子,所以她对这场争执并没有做好准备。两人关于某王妃情史的讨论最后演变成了对佛罗伦萨一般贵族的道德情感讨论,公爵夫人曾在佛罗伦萨待过五个星期,所以对这个话题颇为了解,当然,讨论中也融合了对意大利个人情感道德的讨论。公爵夫人的观点独辟蹊径,别开生面,她认为意大利人是她见过的最迟钝的人,并且讲了很多他们缺乏同情心的例子,最后她宣布意大利人是铁石心肠。王子听后勃然大怒,奋起反驳,这让他的拜访变得非常迷人。纽曼自然无法插话,他坐在那里,微微侧头看着两位讲话的人。公爵夫人一边说话,一边频频微笑地看着他,仿佛是用法国人颇有魅力的方式提示他也参与话题讨论,但纽曼什么也没有说,最后他的思想开始游离于他们的谈话之外。一种奇特的感觉袭上他的心头,他突然觉得自己此行是多么愚蠢。毕竟,他到底有什么必要非得同公爵夫人讲?他告诉她贝乐嘉家族都是背信弃义的人,老夫人是谋杀犯,他又能从哪一点上在这场交易中获得好处呢?他似乎在道义上做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因此发现事情看起来完全不同了。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决心不再那么坚定,而克制冷静的意识却在复苏。他幻想公爵夫人能帮他的时候,让她把贝乐嘉家族看得很坏来获得安慰的时候,他究竟怎么想的呢?公爵夫人对贝乐嘉家族的看法与他有什么关系呢?只有一个差别,那就是贝乐嘉家族带给她的娱乐成分要比她的看法更重要。至于找公爵夫人帮他,那个冷漠的、肥胖的、愚蠢的、虚伪的女人会帮他吗?在刚才他们二十分钟的谈话时间里,她是那么自以为是,已经在他们之间建了一堵客套之墙,他连门都找不着。难道结果不是他正在向自以为是的人寻求支持,在自己并不认同的地方恳求怜悯吗?他把自己的胳膊放在膝盖上,坐在那里盯着自己的帽子看了几分钟,这时,他觉得自己的耳朵一阵刺痛,自己差点儿做了一件愚蠢的事,不管公爵夫人是否愿意听他的故事,他都不会告诉她了,为了揭露贝乐嘉家族,他还要再坐半小时吗?贝乐嘉家族已经被判了绞刑!突然,他站起身,跨步向前和女主人握手。

“不能再多待一会儿吗?”她和蔼可亲地问道。

“恐怕不行了。”他说。

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我好像记得您有什么特别的事要对我讲的。”

纽曼看着她,觉得有点儿眩晕,此时他的脑子似乎又在旋转一百八十度。那个意大利矮个王子连忙上来救急。“啊,夫人,谁说过那个话?”他轻声叹息道。

“不要教纽曼先生说胡话 [254] ,”公爵夫人说,“他不知道撒谎,那是他的优点。”

“是的,我不知道怎么说胡话 ,”纽曼说,“我也不想说让别人不高兴的事。”

“您真是太体贴了。”公爵夫人微笑着说,点头示意道别,于是纽曼告辞了。

来到大街上,他在人行道站了一会儿,思忖没把那件事讲出来是不是一种愚蠢行为。接着,他确定无论对谁讲贝乐嘉家族的事都会让他非常不开心,在这种情况下,最让自己开心的事是把那些想法赶出自己的大脑,再也不想它们。迄今为止,纽曼并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所以他并没有思考太久,这之后三天,他没有或至少试图不去想贝乐嘉家族的事。他和特里斯特拉姆太太一起吃饭,当她提起他们的名字时,他差不多很严肃地请她停止说下去,这让汤姆·特里斯特拉姆获得了垂涎已久的机会来安慰纽曼。

他身体前倾,将手放在纽曼的肩上,抿紧嘴唇,摇了摇头。“我亲爱的朋友,你瞧,事实是您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卷入这件情事,这不是您的问题,我知道,都是我妻子干的,如果您想责备她,我会回避的,您想怎么严厉批评她,都可以。您知道她这一生当中还从来没有受过我一个字的指摘,我想她需要这方面的教育。您为什么不听我的呢?您知道我不相信那种事,那顶多是一种讨人喜欢的幻觉。我不会自诩唐璜或大色鬼 [255] 那种人,这您是知道的,但我敢说我对捉摸不透的异性还是有所了解的。我喜欢的女性最后证明都还是不错的,比如,丽莎就从来没有骗过我,我总是对她保留怀疑态度。不管对我现在的境况有什么看法,至少我得承认我是处于警戒状态的。现在设想您和德·辛特雷夫人的关系进入这种状态,她现在变得冷酷无情,您要随机应变。说实在的,我想不出您能从什么地方找到安慰,侯爵那儿不可能,我亲爱的朋友,他不是那种随和、明白事理的人,您找他谈没用。他曾试过和您单独见面吗?他有过某天晚上要您和他一起抽支雪茄或在您拜访太太们时邀您一起吃点什么吗?我想您从他那儿是得不到什么支持的。至于那位老夫人,她给人们的印象就是一味非同寻常的浓烈苦药。您知道,这里的人有一个很好的说法,叫作‘物以类聚’,一切都是以类分聚的——或者应该说,那德·贝乐嘉老夫人的同情心像芥末瓶一样。总之,他们都是非常——非常冷血的那一类人,我在他们的舞会上就感觉到了,在那里我就像是在军火库、在伦敦塔来回走动一样,真是令人嫌恶至极!我亲爱的兄弟,我这样讲,不要以为我粗俗残忍,您要从这个角度想想,他们希望从您那儿得到的就是您的金钱,我对此略知一二,我能讲出来人们在什么时候想要别人的钱!为什么他们停止要您的钱?我不知道,我想是因为他们可以不用那么费力从别人那里搞到钱。找出原因来没有多大意义,很可能并不是德·辛特雷夫人首先食言,极有可能是那个老女人唆使她这样做的。我觉得她们母女之间的关系非常紧密,是吧?你幸好全身而退,我的孩子,快做出决断吧。如果我说得过头了,那只是因为我非常爱您。从这个观点来看,我可以说一想到那位苍白的高高在上的女士,就让我联想到协和广场的方尖塔碑。”

在特里斯特拉姆先生长篇大论的时候,纽曼坐在那里用没有生气的眼神凝视着他,他对平等友谊的理解似乎还从来没有完全达到汤姆·特里斯特拉姆认识的高度。特里斯特拉姆太太瞥了一眼丈夫,眼神中闪烁着更多的火花,然后略带勉强地微笑着转向纽曼。“您至少一定要客观公正地看待,”她说道,“特里斯特拉姆先生矫正一位热心妻子轻率行为的措辞十分得体恰当。”

但即使没有汤姆·特里斯特拉姆慷慨陈词的怂恿,贝乐嘉家族也已经重新占据纽曼的脑海了。只有他不去想自己的损失和煎熬时,才不会想到他们,日子一天天过去,但这种痛苦并没有减轻。特里斯特拉姆太太徒劳地劝他振作起来,并郑重告诉他,她看到他的面容憔悴就感到难受。

“我怎样可能不想?”他声音颤抖地问道,“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鳏夫,一个甚至都不能去站在妻子坟墓旁边获得安慰的鳏夫,没有权利穿上丧服向妻子表示哀悼。我感觉,”过了会儿他又补充道,“仿佛有人谋杀了我的妻子,而杀人犯却逍遥法外。”

特里斯特拉姆太太没有立即回应,但她最终还是微笑着开了口。因为那笑是挤出来的,所以和她平时漾在嘴唇上的微笑有天壤之别,她问道:“您很确定您会幸福吗?”

纽曼瞪眼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很渺茫,”他说,“将来不会了。”

“唉,”特里斯特拉姆太太带着一种胜利的姿态说,“我不相信您会有幸福的感觉。”

纽曼笑了笑。“那就是说我本就应该体会这痛苦,我应该喜欢痛苦的感觉,而不是幸福的感觉。”

特里斯特拉姆太太开始若有所思地说:“我当时应该是很好奇,觉得您的感觉很奇怪。”

“您是出于好奇心才鼓励我去尝试娶她的吗?”

“有一点儿。”特里斯特拉姆太太说,语气变得更加放肆。纽曼生气地看了她一眼——他迟早会这样做的。然后他转过脸,拿起自己的帽子。特里斯特拉姆太太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听起来很残忍,但事实并非如此。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好奇心的成分,首先,我非常想看看这种婚姻是否真的能成功,其次,如果你们真的喜结良缘了,又会出现什么情况。”

“所以,其实您是不相信我们能喜结连理的。”纽曼愤愤地说。

“不,我当时是相信的,相信您会成功,您会幸福。否则,基于我的那些推断猜测,那我也太无情了。不过,”她继续说道,同时把一只手放在纽曼的胳膊上,壮起胆子,庄重地微笑着,“那是大胆的想象飞得最高的一次!”

说完,她建议纽曼离开巴黎出去旅游三个月,换个环境或许对他有好处,一旦看不见曾经见证过这段情感的景物,他也许很快会忘掉自己的不幸。“我真的觉得,”纽曼回道:“好像离开您至少会对我好些,而且不用那么费力。您越来越玩世不恭了,这令我震惊,也让我痛苦。”

“很好,”特里斯特拉姆太太好脾气地或最有可能被认为是玩世不恭地说道,“我肯定会再次见到您的。”

纽曼非常愿意离开巴黎,他在幸福时光里穿行过的那些色彩艳丽的街道,当时似乎是在用更加艳丽的色彩向他的幸福致意,而现在则已洞悉他失败的秘密,并用其光鲜亮丽嘲弄他的失意。他要去一个地方,无所谓什么地方,他为此做起了准备。接着,一个偶然的上午,他驱车前往踏上去布洛涅 [256] 转往不列颠海岸的列车,在列车滚滚向前的轰鸣声中他自问自己的复仇计划怎么办,他能说的就是现在只能将它束之高阁,保存在极安全的地方,直到需要的时候再拿出来。

他抵达伦敦的时候正是英国最好的季节,对他而言,他似乎首先可以在这儿把自己从沉重的心理包袱中解脱出来。他在英国一个人都不认识,但是,大都市壮观的场面把他从冷漠中唤醒过来,任何庞然大物通常都会得到纽曼的青睐,英国林林总总的能源和工业在他的沉思中搅动出隐隐的快活涟漪。此时的天气是英国有史以来空气质量最好的时候,他步行至很远的地方,从各个方向考察伦敦;他坐在肯辛顿公园靠近大马路的地方,用大把大把的时间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和车马,还有面容姣好的丽人、穿着时髦的花花公子以及一身制服打扮的仆人。他去看了歌剧,发现这儿的歌剧比巴黎的好看,听了戏剧中他能理解的最精彩的对话后,他发现戏剧有一种令人吃惊的魅力。在旅馆侍者的推荐下,他去乡下游玩了几次,因为诸如此类的缘故,他和侍者建立了互相信赖的关系。他在温莎森林观赏了梅花鹿,在里士满山欣赏了泰晤士河,在格林威治品尝了银鱼、黑面包和黄油,在坎特伯雷大教堂的绿荫下散步。他还参观了伦敦塔和杜莎夫人蜡像馆。有一天,他想到去谢菲尔德,但转念一想又放弃了。他为什么要去谢菲尔德?他感觉连接自己和刀具制造业潜在投资的纽带已经断裂了,他无意“探究”任何成功的企业,不愿投入哪怕最少的资金和最精明的监工去洽谈最“辉煌的”商业细节。

一天下午,他散步走进海德公园,慢慢挤过公园大道旁熙熙攘攘的人流,路上车流也很密集。看到一些豪华的车辆载着奇异肮脏的塑像来到户外,他像往常一样惊叹不已,那些塑像让他想起了他曾经在书上看到的东方和南方国家,在那些地方,有时会把稀奇古怪的神物偶像抬出寺庙,用金色战车运到国外向民众展览。在穿过挤得几近崩溃的人群时,他看到女士们用长羽毛装饰的帽子下那漂亮的脸蛋。坐在高大庄严的树木下小椅子上,他注意到有许多眼神恬静的少女,这似乎让他眼前一亮,他原以为这种美的魔力已经随德·辛特雷夫人在这个世上消失了,从其他的年轻女人眼里再也看不到那恬静的眼神。不过,那些眼神不值一提,她们非但不能安慰他,简直就是对慰藉的一种讽刺。有时,夏天的微风从身前吹过,他就那样不停地走着。他听到身旁有人说话,他的耳朵能够分辨出那人讲的是生动的巴黎方言,讲话的声音似乎让他更是觉得似曾相识。他把视线转过来,看到和他走在同一个方向的年轻女士那司空见惯的优美的发梢和肩膀。显然,尼奥什小姐已经来到了伦敦寻求更快更高的发展,他再一瞥,意识到对方也看见了自己。一位绅士正走在她的身旁,专心致志地听着她讲话,因为太入迷而双唇紧闭。纽曼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但从他的背影可以知道是一位衣着考究的英国人。尼奥什小姐非常引人注目,经过她身旁的女士都要回头审视她那完美的巴黎装束。她衣裙上巨大的荷边装饰似瀑布般从腰间落下,直扑到纽曼的脚前,为了避免踩上,他只得侧身站到一旁。他这样做完全是出于本能反应,因为即使这不太完美的一瞥也让他低落的心情为之一震。她仿佛是一块大自然的脸颊上令人作呕的污点,他希望她在自己面前消失。他想到瓦伦汀·德·贝乐嘉尸骨未寒,而正是这个厚颜无耻的荡妇掐灭了他年轻的生命。这个年轻女人鲜艳服装上的香水让他恶心,他扭头准备掉换自己的路线,但拥挤的人群迫使他在她的旁边多待了几分钟,于是他听到了她说的话。

“啊,我肯定他会想我的,”她喃喃道,“我离开他真是太残忍了,恐怕您会认为我是一个非常无情的人,也许他和我们一起来就完美了,我觉得他现在一定很难过,”她补充道,“在我看来,今天他不是很开心。”

纽曼不清楚她说的是谁,正好这时旁边有人腾出空间,他就顺势离开了,不过,他心里想也许她是遵从英式礼仪,学习体贴挂念她的爸爸,那个可怜的老头儿还在追随她的邪恶之路吗?他还在向她传授自己因恋爱经历获得的好处吗?他渡过英吉利海峡来做她的翻译了吗?纽曼紧走几步,然后又开始折回,并小心翼翼不要和尼奥什小姐的路线交叉。终于他在树下看到一些座椅,但椅子上已经坐满了人,他正准备离开,这时看到一位绅士从座位上站起来,纽曼不顾四周的游客,就在那个座位上坐了下来。他在那儿坐了一会儿,心无旁骛地沉浸在因刚刚看见尼奥什小姐旺盛得离谱的活力而产生的烦躁和痛苦之中。但过了一刻钟,他一低头,发现一只狮子狗蹲坐在离他很近的小路上,那只狗体型很小,不过是非常纯种的那类狗。它从他身边走过,用它黑色的小鼻孔嗅了嗅这时髦的世界,它的脖子上套着一条蓝色的带有玫瑰花饰的大狗绳,牵在纽曼邻座的一个人手里,绳子很长,所以狗可以四处来回走动。纽曼将注意力转移到邻座这个人身上,立即意识到他是这位邻座的唯一目标,而他正在用那双一动不动的白色小眼睛抬头看着自己。纽曼一下子认出了这双眼睛,他已经在尼奥什先生旁边坐了一刻钟了,刚才他就隐隐约约感到有人在盯着自己,尼奥什先生还在望着他,他看上去想离开,甚至要避开纽曼那一瞥之间的眼神。

“天哪!”纽曼说,“您也在这儿?”他看着与自己比邻而坐的人,从来没见他如此慌乱无措。尼奥什先生戴了顶新帽子和一双山羊皮手套,他的衣服样式似乎比以往的老款式更新了点。他的胳膊上搭着一件女式小披风,那披风是用轻薄亮丽的材质做成的,边饰白色蕾丝流苏,很明显是别人交给他保管的。他的手紧紧挽着蓝色狗绳,脸上除了略微僵滞的恐惧以外,没有任何认出熟人的表示,或者根本什么表情也没有。纽曼看了看狮子狗和蕾丝披风,然后再次对上那位老人的目光。“您认识我,我知道,”他继续说,“您以前还和我说过话。”尼奥什先生仍旧什么也不说,但似乎对纽曼而言,他的眼睛开始有点儿泛起泪光,“我没想到,”纽曼继续说道,“在离开故国餐厅如此之远的地方能见到您。”老人仍旧不吭声,但毫无疑问纽曼已经触动了他的泪腺。这位邻座的老人就那样望着他,纽曼补充道:“怎么回事,尼奥什先生?您过去很能说啊,难道您忘记教我法语会话的事儿了吗?”

听到这一句话,尼奥什先生决定改变态度,他弯腰抱起狮子狗,举到脸前,在它柔软的小背上擦拭着自己的眼睛。“我害怕同您讲话,”过了会儿,他越过宠物的肩头看着对方说,“我希望您没有注意到我,我应该早点走掉,但我担心我一动,您就会注意我,所以我就坐着不动了。”

“我怀疑您良心变坏了,先生。”纽曼说。

老人放下小狗,并小心地将它抱在怀中。然后,他摇了摇头,眼睛仍然盯着对方。“不,纽曼先生,我良心很好。”他喃喃道。

“那您为什么想要从我面前溜走?”

“因为……因为您不理解我的处境。”

“噢,我想您有一次对我解释过,”纽曼说,“不过,似乎您的处境有所改善。”

“改善!”尼奥什先生压低嗓音抗声道,“您把这叫作改善?”他扫了一眼怀中的宝贝。

“难道不是吗?您可以到处旅游,”纽曼回道,“这个季节来伦敦旅游,当然是日子过得很红火的迹象。”

为了回应这句残忍的嘲讽,尼奥什先生又把宠物举到脸前,用他无神的小眼珠窥视着纽曼,这个动作显得有些弱智。纽曼不知道他这是在以一种不合理但实用的方式假装逃避,还是真的黔驴技穷表示接受侮辱。对于这个愚蠢的老人,相比较后一种情况,他更同情前一种境遇中的他。不管负不负责任,他都同样是他那可憎的恶毒的女儿的帮凶。纽曼正准备突然离开,这时老人茫然地凝视中出现一缕哀求的眼神,“您要离开吗?”他问道。

“您想让我留下来?”纽曼问。

“我应该让您离开——出于敬重,但您以这样的方式离开,让我的自尊备受折磨。”

“您有什么特别的事要对我讲吗?”

尼奥什先生四处望望,见没有人在听,就用非常低而清晰的声音说:“我没有原谅她!”

纽曼短促地大笑一声,但老人似乎此刻并没有注意到,他怅然若失地凝视着远方自己难以平抚的虚幻形象。“您是否原谅她并不重要,”纽曼说道,“我向您保证总有不原谅她的人。”

“她做了什么?”尼奥什先生再转过身低声问道,“您清楚,我并不知道她做了什么。”

“她做了可怕的伤天害理的事,至于什么事,并不重要,”纽曼说,“她是红颜祸水,应该阻止她。”

尼奥什先生悄悄伸出手轻轻放在纽曼的胳膊上,“阻止她,好,”他低声说,“对极了,立即阻止,她正在潜逃——必须阻止。”然后,他停了会儿,看看四周。“我的意思是阻止她,”他继续道,“我只是在等待我的机会。”

“我明白,”纽曼说着又短促地大笑了一声,“她在逃跑,您在追赶,您已经追了很久了!”

但尼奥什先生执着地盯着对方。“我会阻止她!”他低声重复道。

他再没说什么,这时,他们前面的人群被某股冲击力分开了,好像是在为重要人物让道。过了会儿,从人群分开的口子,尼奥什小姐走上前来,纽曼刚刚注意到的那位绅士陪在旁边,现在他看到了绅士的面庞,认出了蒂普米尔勋爵那不匀称的身形,那不怎么正常的肤色,以及那和蔼可亲的表情。这时,纽曼像尼奥什先生一样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诺埃米小姐突然发现自己与纽曼正面相逢,瞬间迟疑了一下,然后她轻轻点了点头,就好像昨天刚见过他似的。接着,她温柔地微笑着说:“天啊 [257] ,我们怎么老是见面!”她看上去完美无瑕,连衣裙的前襟也是一件令人惊叹的工艺品。她走向父亲,伸开双手,父亲温驯地把小狗放在她的怀中,她边吻着小狗边轻声埋怨道:“想到单独丢下他——他一定认为我是一个多么缺德、多么可恶的人!他已经很不开心了。”她补充道,扭头动情地给纽曼作出解释,眼睛里迸发出令人作呕的厚颜无耻的火花,像针尖一样刺人:“我觉得他很不喜欢英国的气候。”

“他似乎异乎寻常地喜欢他的女主人。”纽曼说。

“您是说我?对我还是老样子,谢谢您,”诺埃米小姐表示并不赞成,“但他更喜欢老爷 [258] ,”说着,她向跟上来的同伴抛了一个媚眼,“这样子情况,谁能够淡定呢?”她坐在她父亲坐过的位置,开始整理玫瑰花饰。

因为在这儿与一位情敌不期而遇,恐使他这位不列颠人变成陪衬而有失颜面,蒂普米尔勋爵感到有些难堪,他脸涨得通红,点点头,突然迅速咕哝一声算是打了招呼,纽曼本来就听不太懂英国人说话,所以也没搞清那声咕哝是什么意思,而蒂普米尔勋爵则是借此和那没什么用的小狗争风吃醋。那位年轻人手叉在髋部,故意咧嘴笑着,疑惑地站在那里盯着诺埃米小姐。突然,他似乎恍然大悟,然后转向纽曼说:“噢,您认识她?”

“是的,”纽曼说,“我认识她,我相信您并不了解她。”

“哎呀,我当然了解她!”蒂普米尔勋爵说,又咧嘴笑了一下,“我在巴黎认识的她——通过我可怜的堂兄瓦伦汀认识的,您知道,他认识她,可怜的小伙子,不是吗?您知道,她正是导致那个不幸事件的原因。太令人伤感了,不是吗?”年轻人继续说着,难堪也随着他率直个性的显露而消失了。“他们编排了一些有关教皇的谎言,有关别人诋毁教皇道德的谎言,您知道,他们总是那样做。他们扯上教皇,是因为瓦伦汀曾经当过轻骑兵,可谎言是有关她的道德的——她就是那教皇!”蒂普米尔勋爵继续说着,一双因这些玩笑话变得兴奋发亮的眼睛盯着诺埃米小姐,她正姿势优美地俯身看着宠物狗,显然对谈话听得入迷。“我敢说您会认为我继续与诺埃米小姐来往相当奇怪,”年轻人继续道,“不过,她自己也无法控制,您知道。瓦伦汀只是我的第二十一个堂兄,我敢说您会认为这很无耻,我带着她逛海德公园,在那里还没有人认识她,她的身材如此之美……”蒂普米尔勋爵说完把眼睛转向那位年轻的女士,投去求证的目光。

纽曼转身离开,他已经再也无法忍受她了。尼奥什先生已经走过去站在女儿的身边,离她很近,俯视地面。在他和纽曼之间,他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无法原谅自己的女儿。就在纽曼将要离开之时,尼奥什先生仰起脸朝他走去,纽曼意识到老人有特别的话要说,就低头等了一会儿。

“您有一天会在报纸上看到它的。”尼奥什先生低声说。

纽曼敛起笑容道别。尽管报纸是纽曼主要的阅读方式,但自这天之后,他再也没有读到过这个口头声明的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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