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佩尼曼太太告诉凯瑟琳——两人此时正坐在后会客厅里——她已跟莫里斯·汤森德会面了。姑娘听到这个消息,骤然一惊,心上掠过一阵剧痛。顷刻间,她感到愤怒,这几乎是她生平第一次感到愤怒。她觉得姑妈这是多管闲事,她不禁隐约有些恐惧,害怕有的事情可能会被她毁了。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去见他。我认为你这样做不对。”凯瑟琳说。
“我很为他难过——我觉得应该有人去看望他。”
“除我以外没有人该这么做。”凯瑟琳说,觉得自己仿佛在发表此生最放肆的演说,但同时有一种直觉告诉她,她这么做是正确的。
“可你不会去,亲爱的,”拉维妮娅姑妈回答,“而我不知道他的情况怎么样。”
“我没有去见他,是因为我父亲禁止我这么做。”凯瑟琳简简单单地说。
这句话中包含的单纯天真,着实令佩尼曼太太感到十分不快。“假如你父亲禁止你睡觉,难道你还真的一直醒着不成!”她嘀咕道。
凯瑟琳注视着她。“我不理解你。你看上去很奇怪。”
“噢,亲爱的,你总有一天会理解我!”佩尼曼太太又重新读起她的晚报来,每天她都会从第一行仔细读到最后一行。她让自己保持沉默,她打定主意,在凯瑟琳请她讲关于与莫里斯会面的事之前,绝不主动开口。然而,凯瑟琳长时间默不作声,她几乎都要失去耐心了。就在她刚准备说她毫无心肝时,姑娘终于开口说话了。
“他说了什么吗?”她问。
“他说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随时准备娶你。”
凯瑟琳对此并未作答,佩尼曼太太又一次快要失去耐心了。由于这个缘故,她终究还是主动提供了信息,说莫里斯看上去依然英俊潇洒,只不过面容十分憔悴。
“他看上去忧伤吗?”侄女问。
“他的眼圈发黑,”佩尼曼太太说,“与我第一次见到他时迥然不同。假如我是在这种情况下与他初次相识,说不定我会更深地被他打动。在他的痛苦中,存在着某种光彩夺目的东西。”
这番话在凯瑟琳的脑海中呈现出一幅生动的画面,尽管她不想去凝视它,可还是有些情不自禁。“你是在哪儿与他会面的?”她马上问。
“在……在波威里街,在一家糖果店里。”佩尼曼太太说,她有一个大致的想法,就是对这件事应当稍加掩饰。
“靠近什么地方?”稍停片刻之后,凯瑟琳又追问。
“你是想去那儿吗,亲爱的?”姑妈问。
“噢,不!”凯瑟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向壁炉,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出神地望着燃烧的炭火。
“凯瑟琳,你怎么这样含而不露?”佩尼曼太太到底忍不住说道。
“这样含而不露?”
“这样冷淡——毫无反应。”
姑娘蓦地转过身来。“是他 这么说的吗?”
佩尼曼太太犹豫了片刻。“我会告诉你他都说了些什么。他说他只担心一件事——担心你会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你父亲。”
凯瑟琳再次向壁炉转过身去,稍停片刻之后说:“我就是 害怕父亲。”
佩尼曼太太急忙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朝侄女走去。“那么,你是打算放弃他吗?”
凯瑟琳一动不动,双眼久久地凝视壁炉中的炭火。末了,她抬起头望着姨妈。“你为什么要这样逼我?”她问。
“我没有逼你。我以前什么时候跟你说起过?”
“我觉得你已经跟我说过好多次了。”
“恐怕是有这个必要,凯瑟琳,”佩尼曼太太说,神情相当严肃,“可能你没有体会到那种重要性……”她踌躇了一下,凯瑟琳望着她。“那种不让一颗勇敢而年轻的心失望的重要性!”说罢,佩尼曼太太回到灯旁的椅子边,猛然一伸手,再次拿起了晚报。
凯瑟琳站在壁炉前,倒剪着双手,凝视着姑妈。姑妈觉得姑娘的目光中还从未有过这般阴郁而坚定的神情。“我认为你不理解……你不了解我。”她说。
“如果我不理解你,这也没什么可奇怪,你对我又有几分信任!”
对于这项指责,凯瑟琳无意反驳,好一会儿,两人都默然无语。不过,佩尼曼太太此时浮想联翩,手中的晚报也未能束缚她的想象力。
“如果你屈服于父亲的淫威,”她说,“我不知道我们还会有什么结果。”
“是他 让你跟我说这些的吗?”
“他让我对你施加影响。”
“你肯定是搞错了,”凯瑟琳说,“他信任我。”
“我希望他永远不要感到懊悔!”佩尼曼太太轻轻拍了拍报纸,侄女突然间变得这么刻薄而逆反,她无计可施,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这种倾向在凯瑟琳身上甚至表现得更加明显。“你最好再也不要跟汤森德先生约会了,”她说,“我认为这么做是不对的。”
佩尼曼太太站起身来,神情庄重威严。“我可怜的孩子,你是在嫉妒我吗?”她问。
“哦,拉维妮娅姑妈!”凯瑟琳嘟囔道,顿时羞红了脸。
“我想你还没有资格来教训我什么是对的。”
凯瑟琳毫不示弱。“欺骗人总是不对的。”
“我肯定没有欺骗你!”
“欺骗了,但我答应过我父亲……”
“我丝毫不怀疑你答应过你父亲,但是我什么也没有答应他!”
凯瑟琳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于是她只好默认了。“我相信汤森德先生也不会喜欢这样的。”她终于说道。
“不会喜欢与我会面?”
“不会喜欢与你偷偷摸摸地会面。”
“那不是偷偷摸摸的,那里到处都是人。”
“但那是个偷偷摸摸的地方——远在波威里街上。”
佩尼曼太太有点难堪。“这类事情令先生们感到愉快,”她稍后说,“我知道先生们喜欢什么。”
“如果我父亲知道了,他是不会喜欢的。”
“请问,你打算告诉他吗?”佩尼曼太太问。
“不,拉维妮娅姑妈,但请你再也不要这样了。”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下次再这样,你就要告诉他了?我可不像你那样怕我的兄弟,我向来知道如何维护我自己的地位,你太忘恩负义了。我原以为尽管你的个性不太自然活泼,但是我相信你意志坚定,我还告诉你父亲他会发现这一点的。我现在大失所望,不过你父亲是不会失望了!”说罢,佩尼曼太太跟侄女草草道了声晚安,就匆匆回自己的房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