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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约翰节前夜:某教堂差役所讲的真实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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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马·格利戈里耶维奇有一种独特的怪癖:他顶不喜欢重复同样的话。有时候你叫他再把故事讲一遍,那么,他一定会加添点新的东西进去,或者完全重新编过,叫你听不出是同样的东西。有一次,有一位这样的先生——我们乡下人不知道把他们叫什么好,说他是个末流文士吧,可又像个我们市集上钻营倒把的买卖人。他们明夺暗骗,剽窃到各式各样的东西,每月或者每一星期印行一本比识字课本厚不了多少的小书。这样的一位先生从福马·格利戈里耶维奇嘴里骗出了这一则故事,可是他本人却完全把这故事忘掉了。有一天,那位穿豌豆绿长襟外衣的青年绅士——我曾经讲到过他,我想,他的一篇小说你们已经读过了——从波尔塔瓦来了;随身带来一本小书,翻出当中的一页,给我们看。福马·格利戈里耶维奇正预备把眼镜架到鼻梁上去,可是想起他忘了用线把眼镜脚扎好,用蜡烛油把它们胶住,所以就把书递给了我。我因为略通文墨,并且不戴眼镜,所以就由我来代劳朗诵。不料我还没有读完两页,他忽然抓住我的手,叫我别往下念了。

“别忙!您先告诉我,您念的是什么呀?”

我得承认,听了这样的问话,我不免一怔。

“问我念的是什么,福马·格利戈里耶维奇!您的故事,您亲口讲的故事呀。”

“谁说这是我讲的?”

“您还要我提出什么更好的证据来呢,这儿明明印着: 某教堂差役口述 。”

“往印这本书的人脸上啐唾沫吧!混账东西尽撒谎。我是这样讲来的么? 一个人要是脑筋糊涂 , 你拿他有什么办法呢 !听着,我现在来给你们讲这个故事。”

我们移近了桌子,于是他开始讲。

*  *  *

我的爷爷(愿他早升天堂!在那个世界里尽吃些小麦面包和蜜饯罂粟馅点心!)是一位讲故事的能手。只要他一讲开了头,你就整天舍不得离开,一直要听下去。他可不比如今的 饶舌家 ,扯着破锣似的嗓子,仿佛三天没吃饭似的,一摆起龙门阵来,管叫你忍不住抓起帽子,扭头就往门外走。我清清楚楚记得,——故世的一位老妇人,我的妈,那时还活着——在漫长的冬夜,外边霜花沙沙地响,把咱们家狭小的窗户密密地封住,她老人家坐在梳棉机的前面,手里拉着长长的线,一只脚摆弄着摇篮,我仿佛现在还听见她在唱歌呢。油盏好像吃惊似的,颤动一下,又爆燃起来,照亮了整个屋子。纺锤嗡嗡地响;这时候,我们这些孩子都聚成一团,听爷爷讲故事,他衰老得已经有五年多没下过暖炉了。可是,无论是关于远古时代,关于查波罗什人的侵袭,关于波兰人,关于波德柯瓦、波尔托尔-郭如鹤和萨加依达奇内的豪侠行为的奇闻轶事,都及不上古老的鬼故事这样地引人入胜,听了这些故事,你会觉得浑身冰凉,汗毛直竖。有时候我们吓到这步田地,到了晚半晌,眼睛里看到的随便什么东西都变成了魑魅魍魉的化身。夜晚有事情上外边走一趟,你就会疑惑有什么孤魂冤鬼爬到你床上睡觉去了。我要是有半句虚言妄语,老天爷就罚我不能活着再把这故事讲第二遍,——我常常把放在枕头边的罩褂当作是魔鬼蜷缩在床上。可是,我爷爷的故事的最主要的特色是,他一辈子从来没有撒过谎,他要是讲什么,那就全是真话。

我现在就要把他的一个奇妙的故事讲给你们听。我知道有许多聪明人,他们在法院里起草呈文,甚至也认得通用的白话文 ,可是给他们一本简单的祈祷书,他们就一字不识,只会露出白牙齿来好像受了羞辱似的,这倒是他们的好本领。不管你对他们说什么,他们总是一笑了之。有这么许多不信神灵的人布满在世上啊!还有呢,——我要有半句虚言妄语,上帝和圣母就降罪于我!说起来你们不会相信的:有一回我谈起妖精——你们猜怎么着?居然有一个愣小子,他不信有妖精!谢天谢地,幸亏我活了这么一把年纪,遇见过大胆的异教徒,他们在祈祷时 撒谎 比我们嗅鼻烟还容易,可是连这些人一听见提到妖精,也还要画十字压压邪哩。让他们梦见我提都不愿提的许多可怕的事情吧,这些人我见不得。

多少年以前啊!在一百多年以前,——故世的爷爷对我们说,——谁都认不出咱们这个村子:那是一个小村落,最最穷困的小村落!十来幢没有粉刷、遮蔽也不周全的破茅屋,疏疏落落地散处在田野中间。这些茅屋没有篱笆围着,也没有像样的棚舍可以安置牲口或车辆。这还只有富裕人家才过得起那样的日子哩;再瞧瞧我们穷光蛋弟兄们:在地上挖一个坑,那就算落了户啦!只有当你看到一缕缕炊烟的时候,才知道这儿住着上帝的子民。你们要问,他们为什么这样生活?倒也不是因为贫穷;那时候几乎每一个人都是哥萨克,都从异乡掠夺到不少的金银财宝;主要的是因为无须建立一个像样的家。那时候到处漂泊着各式各样的人:克里米亚人、波兰人、立陶宛人!也有自己人成群结队地跑来抢劫了自己人。什么样的事情都发生过。

在这个村子里,常常出现一个人,或者宁可说是一个变成人形的魔鬼。他打哪儿来、干什么来的,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寻欢作乐,喝得酩酊大醉,然后消失了,从此音讯全无。过了一阵,忽然又像天上掉下来似的,在村子的街头巷尾蹀躞徘徊,这村子离狄康卡大约不过一百步光景,虽然现在已经连一点痕迹也找不出来了。他跟哥萨克们一混就熟,接着就是:大笑,歌唱,挥金如土,喝酒像喝白开水……他对美丽的姑娘们献殷勤:赠给她们缎带、耳环、颈饰——多得简直不知道往哪儿搁才好!说实在的,美丽的姑娘们受了礼物,心里总不免要嘀咕一阵:天知道呢,这些东西也许真是魔鬼送的。那时候,太姑婆,我爷爷的嫡亲姑妈,在现在叫作奥波什尼扬斯卡雅大道的地方开了一家小酒店,巴萨甫留克(就是那个鬼家伙的名字)常到这儿来买醉,她老人家就说过,任凭给她在面前堆满了金山银山,她也决不收他的礼物。可是怎么能够不收他的礼物呢!只要他皱紧那两条毛茸茸的粗眉毛,把眼珠往眉心里一翻,用森严逼人的眼光望你一下,谁都会吓得六神无主的;可是你要是接受了礼物呢,第二天晚上,一个脑袋上长犄角的怪物就要从沼泽里爬出来,到你家去做客,你的脖子上要是挂着颈饰,他就掐你的脖子,手指上要是戴着戒指,他就咬掉你的指头,头上要是扎着缎带,他就扯你的辫子。收了这些礼物,可就遭了殃啦!可是顶糟糕的是,推又推不掉:扔在水里吧——戒指或者颈饰仍旧会浮出水面,回到你的手里。

村子里有一个教堂,我要是记得不错的话,好像是叫圣潘捷列依教堂。当时那里住着一位教士,那就是已故的阿法纳西神父。他注意到巴萨甫留克甚至在复活节星期日那天也没有上教堂来,所以想申斥他一顿,叫他忏悔赎罪。那才是做梦呢!反倒惹起他的火来了。“听我告诉你, 老爷子 !”他咆哮着回答他,“别管别人的闲事,还是老老实实过你的日子吧,要不然,可休怪我手毒,滚烫的蜜饭 塞住你的山羊喉咙!”这大逆不道的家伙,你拿他有什么办法呢?阿法纳西神父只好当众宣布,凡是甘心和巴萨甫留克来往的人,一概被视为天主教徒、基督教教会和全体人类的敌人。

在这个村子里,一个名叫柯尔日的哥萨克的家里雇了一个长工,人们管他叫六亲无靠的彼特罗;也许因为没有一个人记得他的父母。的确,教堂长老说过,在他下生的第二年,他父母就罹瘟疫死掉了;可是太姑婆凭怎么说也不信,总要给他攀扯上几门亲戚,虽然穷光蛋彼得罗不关心这些亲戚,正像我们不关心去年的腊雪一样。据她说,他爸爸现在还在查波罗什,被土耳其人抓去当了俘虏,受了天知道多么厉害的折磨,后来幸亏扮作了太监才逃出虎口。黑眉毛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却不管他的什么亲戚不亲戚。她们只是说,他要是穿上了一件崭新的短袄,紧上一条大红腰带,头戴一顶有着小巧玲珑的蓝色尖顶的紫羔帽子,腰挂一把土耳其马刀,一手挥着长鞭,另外一只手拿着镶嵌精致的烟管,管保他会使当时所有的年轻小伙子都显得暗淡无光。可是,糟糕的是可怜的彼得鲁西 总共只有一件灰色罩褂,那上面的破洞比犹太人口袋里的金子还要多。可是这还不算顶糟糕;糟糕的是:老头儿柯尔日膝下有一个绮年玉貌的闺女,你们恐怕从来没有看见过长得这么俊的美人儿。据太姑婆说,——女人是,不怕玷辱你们的耳朵,你们自己也知道,宁愿跟魔鬼去接吻,也万万不肯称赞哪一个姑娘长得俊美的,——这个哥萨克姑娘的丰满的双颊娇嫩鲜艳,光彩照人,像沐着朝露,展瓣吐萼,在初升的旭日面前搔首弄姿的最轻淡的粉红色的罂粟花一样;两条蛾眉像时下姑娘们向挑着担子在各村打转的大俄罗斯人货郎手里买来穿十字架和古钱颈饰的黑绒线一样,秀丽地弯曲着,仿佛凝望着那一双明媚的眸子似的;被那时的年轻人所垂涎的她的小嘴,好像是专为吐出黄莺般的歌唱而创造的;乌黑得像乌鸦翅膀、柔和得像嫩亚麻一样的头发(那时姑娘们不时兴梳辫子和用漂亮的、颜色鲜丽的缎带编在里面),一圈一圈的垂覆在绣金的外衣上面。啊,我要是见了这样的姑娘不去亲她一下,就让老天爷罚我,别叫我再在唱诗班里唱哈利路亚,虽然我脑门上的短发已经染上白霜,再加上我那老婆子总是死乞白赖钉在身边,像眼睛里的一块白内障一样。是嘛,要是一个小伙子跟一个大姑娘凑到了一块,那就……你们自己知道,会发生些什么样的事情。天蒙蒙亮,在碧多尔卡跟她的彼得鲁西聊过天的地方,常常可以看到红色长统靴的鞋掌的印子。可是,柯尔日决想不到会出什么差错,要不是有一回——不用说,暗中一定有鬼在支使着——彼得鲁西也不往外屋仔细瞧一瞧,就在哥萨克姑娘的粉红色嘴唇上所谓神魂颠倒地印了一个长吻,碰巧魔鬼又作怪,——叫这狗养的梦见圣十字架吧——让这老家伙正在这节骨眼儿推开门走进来。柯尔日张大了嘴,一只手把着门,惊得愣住了。该死的接吻声仿佛完全把他震得昏了过去。他觉得这声音比木杵撞在墙上的声音还要响,当时的农民因为没有火枪和弹药,是用木杵来送走蜜饭 的。

神志清醒过来之后,他从墙上取下爷爷传下来的皮鞭,正要往可怜的彼得罗背上抽去,斜刺里碧多尔卡的六岁大的弟弟伊瓦西跑了过来,惊骇地用小手抱住他的腿,喊道:“爸爸,爸爸,别打彼得鲁西!”有什么办法呢?父亲的心不是石头做的:他把鞭子挂回墙上,悄悄地把年轻人撵出门外:“从此不准你进我家的大门,也不准你走近我们的窗子,否则的话,听着,彼得罗,我一定要扯掉你的黑胡子,哪怕你的长额发足够绕耳朵两圈,我也要叫它离开你的脑袋,我不这么做,我就不叫泰伦蒂·柯尔日!”说完这几句话,他对准后脑勺轻轻地捶了一拳,彼得鲁西一阵晕眩,踉踉跄跄地跌出门外去了。这就是接吻的下场!这一对小情人心里可别提多么愁闷啦;这时候,村子里又纷纷传说,有一个波兰人时常来拜访柯尔日,衣冠楚楚,有胡子,挂马刀,有刺马针,衣袋像司钟人塔拉斯每天拿着到教堂里去打转的施舍袋一样地叮当发响。是嘛,做父亲的要是有一个黑眉毛的闺女,那么人家为什么来拜访他,这原因是不难猜想而知的。所以,有一天,碧多尔卡泪流满面,握住弟弟伊瓦西的手,说:“亲爱的伊瓦西!听姊姊的话,好孩子,你赶快给我像飞箭似的到彼得鲁西那儿去跑一趟;把一切全告诉他:我爱他褐色的眼睛,我要亲他白皙的脸蛋,可就是怨我的命不好。滚热的眼泪已经沾湿了不止一块手巾。我烦闷得很。心里真是难受啊。亲生的爸爸是我的仇人:他要逼我嫁给我那个鬼波兰人。你去告诉他,他们正在忙着给我办喜事,可是当举行婚礼的时候,不会奏音乐;代替八弦琴和笛子,教堂执事要给我唱赞美诗。我不会去跟新郎跳舞;却要让人家抬我走。我的绣房是漆黑漆黑的!那是用枫木做的,屋顶上没有烟囱,有的是十字架!”

当天真的孩子用口齿不清的声音把碧多尔卡的话讲给他听的时候,彼得罗好像变成了一块顽石,一动也不动地听着。“我这倒霉蛋还想到克里米亚和土耳其去打仗,掳来金银财宝,再回来见你,我的小美人儿!这回可全吹啦!不管怎么着,咱们总逃不出命运的手掌心去。好,我的小鱼儿!我也要办喜事呢!可是举行婚礼的时候,我连教堂秘书也不会有;黑色的乌鸦要代替牧师在我头上聒噪;平坦的原野是我的住家;灰蓝色的云彩是我的屋顶;鹰鹫啄掉我褐色的眼珠;雨露洗涤游子的骸骨,旋风又把它们吹干。可是,我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抱怨谁?向谁申冤?这是老天爷的旨意,——叫你灭亡,你就得灭亡!”接着他就直奔小酒店去了。

太姑婆一眼看见彼得鲁西走进酒店里来,心里有点纳闷,因为这时候正经人都去教堂做早祷去了,当他用大杯子喝酒,灌了足有半桶白酒的时候,她吓得鼓起了眼睛望着他,像突然惊醒过来的一样。可是,可怜虫打算借酒浇愁,是毫无用处的。酒像荨麻一样刺痛他的舌头,味道比苦艾还要苦上百倍。他哗啷一声把杯子掷在地上。“干吗自寻烦恼呀,哥萨克!”一个男低音在他身边轰响。回过头来一看,原来是巴萨甫留克!啊!一张多么可怕的丑脸蛋呀!头发像鬃毛,公牛样的眼睛!“我知道你缺少的是什么:就是这东西!”他脸上浮起恶魔般的冷笑,摇响着挂在腰带旁边的皮钱袋。彼得罗打了个哆嗦。“哇,哇,哇!瞧这有多么亮!”他把金洋钱倒在手上,大声地吼着。“哇,哇,哇!响得多么好听!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你就可以得到一大堆这样的东西。”——“魔鬼!”彼得罗喊道,“一言为定,我什么事情都肯干!”拍了巴掌。“听着,彼得罗,你来的正是时候:明儿是圣约翰节 。凤尾草一年里头只有这一夜开花。你可千万别错过这个机会!半夜里我在熊谷等你。”

我想,母鸡等食吃也没有像彼得鲁西等待天黑这般焦急。他不断地眺望树影是不是伸长一些,落日是不是染上赭红,越等下去,他就越是不耐烦起来。多么漫长的日子啊!看来白昼是把它的尽头遗忘在什么地方了。终于太阳沉没了。只在天空的一边有一抹红光。连这半边天也在昏暗下来。田野里变得冷起来了。暗下去,暗下去,终于变成一片昏黑。好容易盼望到了!他的一颗心激动得几乎要跳出胸腔外边来,他上了路,小心翼翼地穿过繁茂的森林,到了一个叫作熊谷的深邃的峡谷里。巴萨甫留克早已在那儿等着了。四外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们手挽手地走过泥泞的沼泽,常常被丛生的荆棘钩住,几乎一步一滑。好容易才走到了平地上。彼得罗向四下里眺望:他还从来没有到过这地方。巴萨甫留克也停了下来。

“瞧见你面前有三个小丘么?小丘上有许多各种各样的花:可是,愿神力保佑你别去摘取任何一朵花。等到凤尾草开了花,你把它摘下来就走,不管身后发生些什么事情,你也别回头去看。”

彼得罗再想问……一看——那人已经影踪全无了。他向三个小丘走去;哪儿有花呢?什么也看不见。遍地的野草,繁密得把路都给堵塞住了。可是天际打了个闪电,接着在他面前出现了一大片鲜花,都是珍奇的,没有看到过的;其中也有含苞未放的凤尾草。可是彼得罗仍旧有点怀疑,沉思地伫立在花草前面,双手叉在腰里。

“这算什么稀罕东西?这种绿草我一天要看上十几遍;有什么了不起?魔鬼不要是想耍弄我吧?”

忽然,小小的花蕾变红了,像活的东西一样,蠕蠕而动。真是奇妙的景象!越颤动,越变得大起来,大起来,红得像一块烧亮的煤。一颗小火星蓦地一亮,只听得喀嚓一声,一朵花在他眼前开放了出来,像火焰一样,照亮了周围别的许多花。

“现在是时候了!”彼得罗想,把手伸出去。他觉得背后有无数只毛茸茸的手向前伸出,也要去摘那朵花,有个什么东西在后面来回不断地穿梭。他眯缝着眼睛,使劲抓住花茎,于是花就落在他手里了。一切复归于寂静。巴萨甫留克的姿影出现了,他坐在一段树桩上,浑身发蓝,像死尸一样。他连手指都不动弹一下。眼睛定定地注视着什么东西,那是只有他一个人才看得见的;嘴半张着,没有一丝声息。周围没有一声响动。哎呀,真可怕!……可是终于飕的一声,吓得彼得罗浑身直哆嗦,他依稀觉得草儿在低声耳语,花儿用银铃般的声音喁喁交谈,树木发出怒号来响应……巴萨甫留克脸上忽然添了光彩,双目炯炯发光。“你可回来了,老妖婆,”他在牙齿缝里嘟哝道,“瞧呀,彼得罗,你眼前立刻就要出现一个美人儿,她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否则你就要完蛋!”这时候,他用一根多节的手杖拨开荆棘丛,在他们面前出现了一座像童话里所说的撑在鸡爪上的茅舍。巴萨甫留克举起拳头打门,连墙壁都摇晃了起来。一条大黑狗奔出来,尖叫了一声,接着变成了一只猫,扑到他们面前。“别生气,别生气,老鬼!”巴萨甫留克说,又加上了这样一些粗话,正派人听了会塞起耳朵来的。一眨眼的工夫,猫不见了,站在面前的是一个老太婆,脸皱得像苹果干,身子弯得像一张弓;鼻子和下巴紧连在一起,像把夹胡桃的钳子。“好漂亮的一个美人儿!”彼得罗想,浑身直发冷。妖精从他手里把花夺过去,俯下身子,长久地对那朵花念念有词,又洒了一些水。火花从她的嘴里喷出来;嘴唇上直起泡沫。“掷掉它!”她把花交在他手里,说。彼得罗把它掷在空中。说也奇怪,花竟不掉下去,却长久地像火球一样闪耀在黑暗里,像一只船似的漂浮着;终于慢慢地开始往下沉,消失在辽远的地方,像比罂粟籽大不了多少的一颗小星星似的不容易辨认了。“这儿!”老太婆用低沉的嗓子嘶哑地说;巴萨甫留克把铁铲递给他,又找补了几句:“打这儿往下挖,彼得罗。在这儿,你就会找到这么多的金子,你跟柯尔日连做梦也没有梦见过的。”——彼得罗往手掌心里吐了口唾沫,抓起铁铲来,用脚一蹬,然后把泥土翻上来,再一下,再一下,再来一下……碰到了一些硬邦邦的东西!……铁铲当啷一响,挖不下去了。这时候,他的眼睛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只小小的铁皮箱。他想伸手去拿,可是箱子往土里陷下去,越陷越深,越陷越深;他背后发出一阵狞笑,听上去简直像蛇的咝咝声。“不,要是不流一点人血,你还是找不到金子!”那妖精说道,把一个用白床单蒙起来的六岁左右的孩子带到他面前,示意叫他去把首级割下来。彼得罗愣住了。这成什么话,无缘无故地杀死一个人,并且还是一个无辜的孩子!他气疯了,过去揭开了兜在孩子头上的床单,他看见的是谁?原来是伊瓦西站在他的面前。可怜的孩子把两只小手交叉在胸前;头垂倒着……彼得罗像着了魔一样,挥着刀,向妖精扑过去,正待举起手来……

“可是你为了那个姑娘,答应过什么来的?……”巴萨甫留克喊道,他的话像子弹一样直贯他的背脊。妖精顿起脚来:蓝色的火焰从地下冒出;把地底完全照亮了,像用水晶制成的一样;地下的一切全都清清楚楚地映入了眼帘。在他们站立的那块土地下面,一箱箱一锅锅的金银珠宝堆积如山。他的眼睛烧红了……头脑紊乱了……他像个疯子似的,拿起了刀,于是无辜者的鲜血喷溅到他的眼睛里……魔鬼们的笑声在四周轰然而起。狰狞的魍魉成群地在他面前蹦跳。妖精双手抱住无头的尸体,像狼似的吸食里面的血……他的头脑在旋转!他拼命往前跑。眼前的一切被一层红光笼罩着。树木都浴在鲜血里,仿佛在燃烧,在呻吟。通红的天空战栗着……闪电似的火花使他的眼睛晕眩。他气急败坏地奔回他的茅屋,像一束庄稼似的倒在地上。立刻就死一样地睡去了。

彼得罗一连睡了两天两夜没有醒。第三天醒来了,他长久地打量着各个角落;可是发生过的事情他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他的记忆宛如一个老守财奴的衣袋一样,任凭你怎样也休想从里面挤出一文钱来。他伸了一个懒腰,忽然听见脚边喀嚓一响。一瞧,原来是两袋金子。他这才做梦似的想起了曾经出外觅宝,他一个人在森林里碰到了许多可怕的事情。可是他花过什么样的代价,他怎样把这两袋金子弄到手的,这一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柯尔日看见了口袋,心软了下来:“彼得鲁西为人别提有多么好啦!我不是挺喜欢他的么?我不是一直把他当作亲生的儿子看待的么?”老头儿天花乱坠地胡说了一通,说得对方感动得流泪了。可是,碧多尔卡觉得有几分蹊跷,当她讲起几个过路的茨冈人把伊瓦西拐走的时候,彼得罗竟连这孩子也记不起来了。该死的魔鬼使他昏迷到这步田地!再没有理由多耽搁了,他们用冷言冷语把波兰人打发走开,接着就举行婚礼:他们烤好了喜事面包,缝好了手巾和手帕,搬出了大桶的烧酒;让新郎新妇坐在桌子前面;切开了大圆面包;四弦琴、琵琶、笛子、八弦琴一齐吹奏起来——于是欢乐开始了……

从前的婚礼跟现在的可大不相同。太姑婆时常跟我们讲——那真是一时的盛会!姑娘们戴着缠有金边穗绦的用黄色、蓝色和粉红色缎带做成的华美的头饰,穿着接缝处用红丝线刺绣和镶有小银花的又薄又细的衬衣,脚登高鞋掌的摩洛哥皮长统靴,像孔雀样飘逸多姿,像旋风似的发出飕飕的声音,跳着乌克兰舞。少妇们头戴船形帽,顶上整个是用金色锦缎织成的,后面留出一条小缝,可以看到下面的金头饰,一前一后耸出两个用顶细致的黑羔皮做成的犄角;穿着蓝色的、上等丝织的、有红色裾襟的外衣;她们风度翩翩地撑着腰,一个个走到前面来,有节奏地跳着戈帕克舞。小伙子们戴着高高的哥萨克帽,身穿细呢罩褂,外束绣银腰带,嘴里衔着烟管,在她们面前赔小心,闲磕牙。柯尔日眼望着这些年轻人们,忍不住也想起了往日的雄姿。老头儿手里抱着四弦琴,一边吸烟管,一边哼着歌,把酒杯顶在头上,在狂欢的人们的鼓噪声中跳起蹲步舞来。醉意醺然的时候,什么主意想不出来啊?一开头,他们会戴上假面具,老天爷,丑得简直不像人!那是跟现在举行婚礼时的化妆完全不同的。现在怎样呢?——不过是装扮个茨冈人或者大俄罗斯人。可是在从前的时候,有的人装扮成犹太人,另外一个人装扮成魔鬼,先是接吻,然后扯头发……去你们的吧!简直要把你笑得直不起腰来。他们穿着土耳其服,鞑靼服,火似的灿烂发亮……等到他们开始摆弄人,恶作剧起来……那简直就毫无约束了。太姑婆曾经闹过一个有趣的笑话,她那回也去参加婚礼来的;她穿了一件宽大的鞑靼服,手里拿了酒杯去敬大家喝酒。忽然鬼使一个人从背后把伏特加酒泼在她身上;另外一个家伙更有趣,点了火,在她身上放起火来……火苗直往上蹿,可怜的太姑婆吓坏了,当着大家把衣服脱了个精光……这阵子闹呀、吵呀、混乱呀,活像在市集上一样。总而言之,老年人也不记得有过这样热闹的婚礼。

碧多尔卡和彼得鲁西小两口子日子过得很好。丰衣足食,称心满意……可是正派人看到他们生活的情况,都暗暗摇头。“魔鬼不会带来幸福的,”大家异口同声地说,“要不是靠了诱惑正教徒的魔鬼的力量,他怎么会发财的呢?哪儿来的这么许多金子?为什么在他发财的那一天,巴萨甫留克连人影也不见了?”——你说吧,人们够多么会编排!可是说真的,不到一个月,谁都不认得从前的彼得鲁西了。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只有天知道。他老坐在同一个地方,不跟任何人交谈。他一直在沉思,好像要记起什么事情来。有时碧多尔卡好容易把他逗开了口,他才暂时怡然忘情,说起话来,甚至还露出了笑容;可是只要无意中看到了那两口袋金子——“慢着,慢着,我忘了!”他就会这样喊,又堕入沉思,努力要记起什么事情。他有时在一个地方坐了老半天,忽然觉得头脑清醒起来……可是一下子又糊涂了。他仿佛记得坐在酒店里,要了酒;酒烧痛他的舌头;酒使他呕心。有一个人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可是再想下去,一切又笼罩在烟雾里。汗珠冰雹似的从他脸上淌下来,他筋疲力尽地又在老地方坐下。

碧多尔卡什么法子都给他想遍了,请来巫医,做过了“驱惊”和“泡肚子” ——毫不见效。夏天就这样过去了。许多哥萨克收割完了,许多更为凶悍些的哥萨克出外打仗去了。成群的鸭子还麇集在沼泽上;可是鹪鹩已经一只也不见了。草原变成了红色。庄稼一堆一堆像哥萨克帽子似的布满整片田野。村路上常常看到有满载着枯枝和柴薪的货车走过。土地变得更加坚硬,有的地方结了冻。不久下起雪来了,树枝上挂满白霜,像披上了一层兔子毛似的。在晴朗寒冷的日子里,赤胸的灰雀像浮华的波兰贵族似的在雪堆上踱步,寻觅谷粒吃,孩子们用粗大的棍子在冰上打陀螺,而他们的父亲正安静地躺在暖炉上,时或嘴里衔着点着的烟管跑出来,把正教国家的大冷天痛骂一顿,或者出来透口新鲜空气,舂打堆放在外屋的庄稼。终于雪开始融化了, 梭子鱼用尾巴捣碎了冰块 ,可是彼得罗还是老样子,反而越来越阴沉了。他呆坐在房间当中,好像被锁住了似的,脚旁边是两只装着金子的口袋。他离群索居,蓬首垢面,样子看起来怪怕人的;他只有一个心思,努力要记起一件什么事情,因为记不起来,就愤恨填膺。常常猛地从位置上直竖起来,挥动着双手,眼睛向前凝视,好像要抓住眼前的一件什么东西似的;嘴唇微微翕动着,仿佛要说出一些早被遗忘了的话——可是又停住了……暴怒侵袭他,他像疯子似的把手咬着、嚼着,愤怒地一把把扯掉自己的头发,过了一会儿,镇静下来,好像昏迷欲睡了,然后又开始回忆,又暴怒起来,受到痛苦的折磨……

这是怎样的天降之灾啊?碧多尔卡过的不是人的生活。起初她害怕一个人待在屋里;后来,这可怜虫慢慢地对自己的痛苦习惯起来。可是,你再也认不出来她是先前的碧多尔卡了。红晕褪色,笑影消失;她憔悴了,衰弱了,一双明亮的眼睛哭干了。

有一回,一个人对她起了怜悯之心,劝她去找住在熊谷的女巫,据说这人能医治世上一切的疑难病症。她打定主意作最后一次的尝试;她费了许多口舌,才把老太婆请到了家里。这时已经傍晚,正巧是圣约翰节的前夜。彼得罗迷迷糊糊地躺在板凳上,没有看见客人进门。他慢慢地抬起头来,凝视着她的脸。蓦地浑身直打哆嗦,好像被绑在断头台上一样;头发一根根直竖起来……接着,他纵声大笑,一阵恐怖直穿入碧多尔卡的心坎。“我记起来了,我记起来了!”他带着可怕的狂笑喊道,抡起一把斧头,用足全力往那老太婆身上砍去。斧头砍进了橡木门足有两俄寸深。老太婆没有了,一个穿白衬衫、蒙着头的七岁左右的孩子站在房子当中……床单掉落了。“伊瓦西!”碧多尔卡喊,向他身边跑去;可是,幻影从头到脚流满鲜血,使整个房间充满了红光……她恐惧地逃到外屋去;可是,神志稍微清醒一些之后,想回去搭救她的丈夫;哪儿还来得及呢!门已经紧紧地关上了,她怎么也推不开。来了一大伙人,咚咚的打门,后来冲了进去:里面一个人影也没有。整个房间里烟雾弥漫,只有在彼得鲁西站过的屋子当中留下一堆灰烬,还在那儿冒着烟呢。走近口袋去一瞧,哪里有什么金币,只剩下一些破砖碎瓦罢了。哥萨克们瞪着眼珠,张大了嘴,连胡子都不敢抖动一根,呆立在那儿,像被钉住了一样。这件奇事使他们惊恐到了极点。

后来怎样,我不记得了。碧多尔卡许愿要去圣地朝山进香;她收拾了父亲遗下的财产,过了几天,果然村里就看不见她了。谁都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几个乐善好施的老婆婆说她已经到彼得罗去的地方去了;可是,有一回,一个从基辅来的哥萨克说,他在大修道院里看见一个尼姑,干瘦得像一架骷髅,老是不停嘴地做着祈祷,乡人们从他口述的一切征象上推测,知道一定是碧多尔卡;据说,从来没有一个人听见她说过一句话;她是徒步走来的,给圣母像带来了一副镜框,上面镶嵌着这样明亮的宝石,使人看了连眼睛都睁不开。

听我往下说呀,这还没有完呢。就在魔鬼把彼得鲁西藏起来的这一天,巴萨甫留克忽又出现了;可是大家见了他都远远地避开。大家知道他是个什么家伙:除非是个撒旦,才会变了人形来发掘财宝;既然邪恶的手接触不到财宝,所以只能引诱年轻人给他帮忙。这一年,大家离开自己的土窑,搬进了新的村子;可是即使在这儿,该天杀的巴萨甫留克也还不给他们过一天安宁的日子。太姑婆时常讲,因为她关掉了从前奥波什尼扬斯卡雅大道上的酒店,所以他把她恨入骨髓,竭力要把一肚子怨气发泄在她身上。有一回,村里的长辈们聚集在酒店里,挨着尊卑的次序在桌子边坐下,桌子中央摆着一只烤羊,要说它小,可是罪过。他们谈着各种各样的奇闻轶事和稀有的奇迹。忽然看到——要是看到的只有一个人,倒也罢了,然而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到了——烤羊抬起了头,它的一只淫荡的眼睛添了生气,炯炯发光,忽然又生出了黑色的刚毛般的胡须,向在座的人意味深长地翘动着。大家立刻认出羊头上长的是一张巴萨甫留克的脸;太姑婆甚至以为他快要向人要伏特加酒喝了……

正直的长辈们抓起了帽子,三脚两步地溜回家去。另外有一回,不时喜欢对着祖传的古老酒杯嘟哝上半天的教堂长老,还没有喝干两盅,觑冷子看见酒盅对他鞠起躬来。去你的吧!他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这时候,他的老伴儿也发生了一件奇迹:她刚把生面倒在桶里,忽然这只桶不翼而飞。“停住,停住!”怎么叫得住呢!桶庄重地双手叉腰,在满屋里跳起蹲步舞来……你们听了会发笑的;可是我们的祖先却欲笑不能呢。阿法纳西神父带着圣水走遍整个村子,用圣水刷 在所有的街道上驱除邪鬼,也还是徒然,故世的太姑婆还是一个劲儿诉苦,说一到晚上总有人敲屋顶、抓墙壁。

还有呢!你们瞧,现在,在我们村子所在的这块地上,看来仿佛平静无事似的;可是在不久之前,我去世的爹跟我都还能记得,正派人是不敢打那荒废倾塌的酒店门前走过的,那一回事情发生之后过了许久,那酒店曾由魔鬼的后裔自己花钱修理过。从熏黑的烟囱里升起一缕缕青烟,这青烟升得这么高,当你抬头看时,提防你的帽子会从脑袋瓜上落掉,并且还把带火星的余烬吹遍整个旷野,而魔鬼呢,——提到这家伙就叫人不痛快,狗杂种——常常在洞穴里哭得这样凄惨,使受惊的白嘴鸦从附近的橡树林里成群地飞起,呱呱地叫着,在空中飞来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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