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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夜,或女落水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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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鬼才知道!基督徒着手做一件事情,他跟个野狗追兔子似的,焦急呀,焦急呀,结果还是一事无成;可是只要碰上了鬼,尾巴一摇,渴望的东西就会自天而降。

一、甘娜

嘹亮的歌声像河水似的泛滥在某村的街上。这时候,由于白昼的工作和劳碌而疲倦了的小伙子们和姑娘们吵吵闹闹围成一圈,浴着清澄的夕辉,用永远带有哀愁的调子倾吐着自己的欢乐。沉思的夕晚如梦如幻地拥抱住深蓝的天空,把万象融化成朦胧的远景。天色已经薄暮,但歌声还没有停息。年轻的哥萨克列夫科,村长的儿子,手里抱着四弦琴,从唱歌的人群里溜出来。哥萨克头上戴一顶山羊皮帽子。他顺着大街走去,一边拨动琴弦,一边踏着拍子。接着,他悄悄地在一幢栽满矮樱桃树的小屋门前停下了。这是谁的屋子?这是谁家的门?他沉默了一会儿,就弹唱起来:

太阳落山了,黄昏临近了,

到我这儿来呀,我的小宝贝!

“不对,我的亮眼睛的小美人儿八成是睡熟了,”哥萨克唱完了歌,向窗户走去,说道,“加榴 ,加榴!你睡了么,还是不想出来见我呢?你准是害怕有人瞅见我们,再不然你是不愿意叫冷风吹痛你白净的小脸蛋!你别害怕:一个人影也没有。夜晚挺暖和。要是有人来的话,我会用罩褂遮盖你,用腰带裹住你,用胳膊围拢你——这样,就谁都不会瞅见咱们了。要是吹来一阵冷风,我会紧紧地把你搂在怀里,用接吻温暖你,拿帽子盖住你白嫩的脚。我的心肝,我的小鱼儿,珠项圈!露一下脸吧。把你白嫩的小手从窗户里伸出来一下也好……不对,你没有睡,骄傲的姑娘!”他用那种即使一霎时的屈辱也引以为耻的人的口吻高声地说:“你成心耍弄我,那么再见吧!”

于是他转过身来,把帽子歪戴在一边,轻轻地拨弄着四弦琴,骄傲地从窗前走开。这时候木把手转动了一下:门呀的一声开了,一个十七岁的妙龄女郎,浸浴在暮色中,怯生生地向四下里张望了一下,扶着木把手,跨出门来。一双明亮的眼睛像夜星似的在朦胧的昏暗里温柔地闪耀着;红珊瑚的项链隐隐地放光。连她颊上羞怯的红晕,也躲不过年轻人鹰隼般的眼光。

“你多么性急呀!”她低声地对他说,“这下子你就生气了!你干吗单挑中这个时候:街上不断地总是有人来来往往……我心里害怕……”

“别害怕,我美丽的小白球花!再靠得我紧些!”年轻人说,搂住她,把那用皮带挂在脖子上的四弦琴扔在一旁,双双在小屋的门口坐下了,“你知道我一个钟头不见你就会难过的。”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姑娘插嘴说,沉思地凝视着他,“我耳朵边总觉得有个声音在对我说,往后咱们不能再时常见面了。这儿村子里的人都坏透了:姑娘们用嫉妒的眼光瞅着你,而小伙子们……并且我觉得,近来我妈对我监视得更严了。说实在的,我还是住在外乡倒痛快些。”

说到最后的几句话时,她的脸蒙上了一层忧郁的表情。

“刚回家乡还没住上两个月你就腻味了!八成你是讨厌我了吧?”

“噢,我没有讨厌你,”她笑着说,“我爱你哟,黑眉毛的哥萨克!我爱你,因为你有一双褐色的眼睛,当你用它们瞧我的时候,我好像打心底里就乐了,真是又快活,又兴奋;因为你魅人地抖动你黑色的短髭;因为你在街上走着,唱着,弹着四弦琴,别提有多么好听啦!”

“我可爱的姑娘啊!”年轻人喊,吻她,把她更紧地搂在怀里。

“放手吧!够了,列夫科!你先告诉我,你跟你爹提过了没有?”

“提什么?”他好像才醒过来似的,“告诉他我要结婚,你打算嫁给我么?——提了。”但“提了”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显得有些气馁。

“怎么样?”

“拿他有什么办法?老家伙照例是装聋作哑:他根本不听我这一套,反倒骂我不该满街乱闯,不该跟野小子们在街上淘气,耍无赖。可是别发愁,我的加榴!我给你哥萨克的保证:我一定要把他说得回心转意。”

“你只要说一句话,列夫科,事情一定会顺着你的意思办到的。我自己有过这样的经验:有时候我想不听你的话,可是你的话一说出口,我就不知不觉地顺着你的意思去做了。瞧,瞧呀!”她继续说,头靠在他肩上,眼睛朝上望,穿过面前樱桃树的蟠曲的桠枝,望到温暖的乌克兰天空无边无际地发着蓝光,“瞧呀,星星们遥远地在那边闪动:一颗,两颗,三颗,四颗,五颗……这不是上帝的天使们打开他们琼楼玉宇的窗户在望我们么?是吧,列夫科?他们是在那儿望我们下界吧?人要是能像鸟儿一样长了翅膀,该有多么好——那就可以一直飞往那儿去,高高地,高高地……唉,真可怕!地上没有一棵橡树能够通到天上。可是,人家说,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棵树,树梢在高空里簌簌地响,每逢复活节的前夜,上帝就攀着这棵树走到地上来。”

“不是的,加榴;上帝有一把很长的梯子从天上通到下界。圣天使长们在复活节的前夜把梯子架好;上帝刚跨下第一级梯子,所有的邪魔鬼怪就都一个倒栽葱翻下去,纷纷跌下地狱,因此在复活节这一天,一个恶灵也不会残留在人间。”

“水波是怎样轻轻地荡漾着啊,好像婴儿睡在摇篮里一样!”甘娜手指着一湾池塘继续说,那池塘被黑黢黢的枫林密密地荫蔽着,哀哭的杨柳用低垂的枝条轻拂着水面。池塘像一个虚弱的老人,把遥远的天空搂在寒冷的怀抱里,用冰冷的吻吹绉满天灿烂的群星,星星们仿佛预感到光华四布的夜的帝王就要驾临似的,在温暖的夜空里暗淡地明灭着。一幢紧闭着百叶窗的古老的木屋斜依在靠近丛林的山坡上,好像在打瞌睡;青苔和野草盖满它的屋顶;茂密的苹果树长满在它的窗前;丛林的阴影包围它,给它染上一片神秘的阴暗之色;胡桃树丛生在它的阶下,一直迤逦到池塘边。

“我记得好像在梦里一样,”甘娜说,眼睛不离开他身上,“那是许久,许久以前了,那时我还很小,跟在妈的身边,大人们时常讲起一桩关于这幢房子的可怕的故事。列夫科,你一定知道的,讲给我听听!……”

“别听这些,我的小美人儿!老乡们的嘴里还会说得出什么好话来!你听了一定会害怕,晚上连觉都睡不踏实。”

“讲吧,讲吧,亲爱的黑眉毛的小伙子!”她说,把脸儿贴紧他的脸,搂着他,“不,你一定不爱我了;你另外有了心上人。我不会害怕的;我晚上睡觉会睡得很踏实。你要是不讲给我听,我倒要睡不着的。我会胡思乱想撇不开……讲吧,列夫科!”

“人家说,有鬼附在姑娘们的身上,挑起她们的好奇心,这话一点也不错。那么,你听着吧:许久以前,我的小宝贝,在那幢房子里住过一个百人长。这位百人长有一个闺女,一位漂亮的小姐,皮肤雪一样的白,像你的小脸蛋一样的白。百人长的妻子早已亡故;他总想张罗一房续弦。‘爹,娶了后妈,你还会像先前一样地疼我么?’——‘会的,我的女儿;我要比先前更紧地把你搂在我的怀里!会的,我的女儿;我要给你买更边式的耳环和项链!’

“百人长把年轻的妻带回家来了。年轻的妻长得挺俊俏。皮肤白里透红;但她老是那么怪可怕地瞪着继女,继女一瞧见她就要喊叫起来。严厉的后妈整天一句话也不搭理她。到了晚上,百人长带着年轻的妻到卧房里去了;可怜的小姑娘独自一个人幽居在一间斗室里。她一阵心酸,哭了起来。偶然一回头,看见一只可怕的黑猫偷偷地逼近她的身边;毛闪闪发亮,铁爪搔着地板。她惊慌地跳到长凳上;猫也追了上去。她又跳到暖炕上,猫也紧跟着她,冷不防蹿到她脖子上,扼住她的喉咙。她大喊了一声,使劲把猫摔在地上;可是,可怕的猫又逼近过来。她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墙上挂着父亲的一把马刀。她摘下来,当啷一声向地板上掷去——一只铁爪被斩断了,猫怪叫了一声,消失在黑暗的墙角里。第二天一整天,年轻的妻没有走出房门;到第三天才托着捆着绷带的手走出来。可怜的小姑娘认准后妈一定是一个妖精,她的那只手是被自己砍断的。第四天,百人长命令女儿去挑水,收拾房间,完全像个普通的农妇一样。不准她再跨进内室。可怜虫受够了委屈,可是没有办法呀,只有服从父亲的意志。到了第五天,百人长把女儿赤脚从家里赶出去,临走一片面包也没有给她。小姑娘捧着白嫩的脸蛋哭了起来。‘爹,你毁了你亲生的女儿!妖精毁了你犯罪的灵魂。愿上帝饶恕你吧;而我这个不幸的人,显然他老人家不容许我再活在这世界上了。’——那儿,你瞧见了没有……”说话时列夫科转身对着甘娜,手指着那幢房子,“你往这边瞧:那儿,在房子的尽那边,那个最高的池岸!小姑娘就从那个岸上跳了下去,从此以后,她就不活在人世了……”

“妖精呢?”甘娜畏怯地插嘴说,眼泪汪汪地凝视着他。

“妖精?据老婆婆们说,从那时候起,每逢月色皎洁之夜,所有的女落水鬼都要上岸来,到这宅邸的花园里来晒月亮;百人长的闺女当了她们的首领。有一夜,她在池塘边瞧见了后妈,她就猛扑上去,大叫了一声,把她拖到水里。可是即使到了这节骨眼儿,妖精也有的是办法:她在水底变了一个女落水鬼,这样就逃过了女落水鬼们要用来惩罚她的绿色芦苇编成的鞭子。你去相信这些娘儿们的话吧!她们还说,那位小姐每夜要把女落水鬼们召集拢来,挨个儿注视她们的脸,要认出到底哪一个是妖精:可是直到现在还没有认出来哩。一遇上活人,她立刻就把他抓住,逼着叫他猜;要是猜不出来,就也把他淹死在水里。老年人就是这样讲的呀,我的加榴!……现在的房主人想在这地方建造一所糟坊,并且已经派来了一个酿酒师傅……可是我听见了说话的声音。这是弟兄们唱完歌回来了。再见,加榴!好好睡觉;别尽想娘儿们瞎编的这些鬼话!”

说完这句话,他更紧地拥抱了她,吻了她一下,就走了。

“再见,列夫科!”甘娜说,沉思地凝望着阴森森的树林。

这时候一轮巨大的火焰般的月亮神采奕奕地从地底升起来了。一半还隐藏在地平线下面,但整个世界已经充满了庄严的光辉。池塘上荡漾起银光闪闪的涟漪。暗沉的草地把树影衬托得格外分明了。

“再见,甘娜!”背后有人喊,接着吻了一下。

“你又来了?”她说,向四下里张望;可是,看见面前站着一个不相识的年轻人,她就把脸扭了过去。

“再见,甘娜!”又有人喊,又有人吻了她一下。

“该死的,又是一个讨厌鬼!”她愤愤地说。

“再见,亲爱的甘娜!”

“还有第三个!”

“再见!再见!再见,甘娜!”四面八方都有人吻她。

“这么一大帮人!”甘娜喊道,从争先恐后要拥抱她的年轻人中间挣脱出来,“老是不停地接吻,也不嫌腻味!往后再也不敢上街上来了!”

说完这几句话,门关上了,随后只听见轧拉一声锁上了铁锁。

二、村长

你们知道乌克兰的夜么?你们不会知道乌克兰的夜的啊!看看这夜色吧:月亮从中天向下窥视。辽阔的天宇向四外延伸,显得格外地辽阔。它燃烧着,喘息着。整个大地沐着银色的光辉;奇妙的空气又凉爽,又闷热,充满着甜醉的气息,一片薰香的海洋颤动着。非凡的夜!迷人的夜!黑暗中的森林,不动地、灵化了似的耸立着,投出庞大的阴影。池塘显得安详而寂静;寒冽而幽暗的池水被花园的深绿色的围墙阴郁地锁闭住。野樱和西洋樱的处女林畏怯地伸根在清凉的泉水里,当俊美的环薄儿——夜风来偷吻的时候,树叶就偶或簌簌地发响,好像愤怒和憎恨这种孟浪似的。整个大地睡着了。可是在天空中,一切都喘息着,一切都是奇妙的、庄严的。心里感觉到辽阔和不可思议,一大堆银色的幻象就和谐地在灵魂的深处滋生了出来。非凡的夜!迷人的夜!忽然一切都苏醒了:森林、池塘、旷野。远远传来了乌克兰夜莺的嘹亮的啼声,使人想象似乎月亮也伫停在中天俯耳倾听……好像着了魔似的,村落伏在高岗上打盹。一堆堆的屋宇在月光下显得越发皎洁,越发美丽;它们的短墙越发醒目地在黑暗中凸现出来。歌声停歇了。万籁俱寂。敬神的人们都已经睡熟了。只有几处低矮的窗户还透出灯光。在有些人家的大门道里,错过了钟点的一家人还在吃他们的晚饭。

“哦,戈帕克舞不是这么跳的!这全不对头。老哥们儿怎么说来的……哦,对啦:戈卜,特拉拉!戈卜,特拉拉!戈卜,戈卜,戈卜!”一个喝醉酒的中年汉子一边在街上跳舞,一边这样自言自语着,“真的,戈帕克舞不是这么跳的!我干吗要撒谎!真的,不是这么跳的!哦,对啦:戈卜,特拉拉!戈卜,特拉拉!戈卜,戈卜,戈卜!”

“瞧这人疯疯癫癫的!要是个年轻人倒也罢了,可他又是这么老大不小的人了,孩子见了都要发笑的,三更半夜还在街上跳舞!”一个过路的老婆婆手里抱着一捆稻草,喊道,“回屋里去吧!早就该睡觉了!”

“这就去啦!”那汉子站定了说,“这就去啦。村长我可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魔鬼剥光他祖宗十八代的皮 ,他以为他是个村长,他有权在大冷天用冷水浇人家,所以他就目中无人了。有什么了不起的,村长,村长。我是我自己一个人的村长。老天爷要罚我就罚我吧!罚我吧!我是我自己一个人的村长。就是这么一句话……”他继续说,走近眼前碰到的第一幢房屋,在窗前停下来,伸手在玻璃窗上摸索,要寻找那木把手,“家里的,开门呀!家里的,快一些,我对你说,快开门呀!哥萨克该回家睡觉了!”

“你往哪儿去呀,卡列尼克!你走错人家了,”一群唱完欢乐的歌回家去的姑娘在他背后笑着,喊着,“要不要我们指给你看你的家?”

“指点我吧,众位小姐!”

“众位小姐!听见了没有?”一个人接碴儿说,“卡列尼克多么有礼貌啊!光冲这一点,我们也该指给他看他的家……可是慢着,你得先跳个舞。”

“跳舞?……唉,你们,好狡猾的姑娘们!”卡列尼克慢吞吞地拉长声音说,笑着,用手指威吓着,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去,因为他再也站不稳了,“让我吻一下好么?我要吻你们每一个人,每一个人!……”于是他跨着歪歪斜斜的步子跟在她们后面追过去了。姑娘们喊叫起来,挤做一堆,可是后来看见卡列尼克跑不快,大家就放下了心,跑到街的另外一边去。

“那儿是你的家!”她们向他喊道,一边走远去,遥指着一幢比别家高大得多的村长所有的村舍。卡列尼克顺从地往那边踱去,又开始咒骂起村长来。

可是,引起这许多不利于自己的蜚语流言来的村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啊,村长是村子里一位顶重要的人物。趁卡列尼克还没有到达他路程的尽头的时候,无疑地,我们一定来得及讲一些他的事迹。全村的人见了他都远远地脱帽致敬;姑娘们,即使是最年轻的,也会向他道 日安 。年轻人谁不想当上个村长呢?任何人的桦皮烟匣都任凭村长打开;健壮的庄稼人,当村长把肥大而粗笨的手指伸到他的菩提树皮鼻烟匣里去的时候,只能把帽子捏在手里,毕恭毕敬地伫立在一旁。在村子的集会或者村会上,虽然他的权力只限于少数的几票,但村长总是占上风的,几乎可以为所欲为地派人去辗平和修补道路,或者挖掘沟渠。村长的样子阴郁而森严,不爱多说废话。许久许久以前,当已故的叶卡捷琳娜女皇陛下驾幸克里米亚的时候,他被选作了护送官;这份差使他当了整整两天,居然宠幸有加,能跟御马夫一起坐在驭者台上。从此以后,村长就学会了沉思而庄重地低垂着头,抚摸长长的下垂的八字胡须,斜睨着一双鹰隼般的眼睛。自从那时候起,不管谈论什么,村长总要把话题拉回来,讲起他怎样护送女皇,坐在御马车的驭者台上。村长有时喜欢装聋,特别是当他听到他不爱听的话的时候。他受不住艳冶奢华的装束:他永远穿一件黑粗呢罩褂,束一条花绒腰带,从来没有人看见他换过第二套衣服,只有在女皇陛下驾幸克里米亚的时候,他曾经穿过一件蓝短袄。可是,村里恐怕很少有人还记得那个时候了,并且他把这件蓝短袄珍藏在箱子里,还上了锁。村长是一个鳏夫;但他家里住着一个小姨,早晚烧两顿饭,揩桌洗凳,粉刷房屋,给他织布做衬衫,处理家务。村里的人都说,她压根儿不是他的什么小姨;可是我们已经看到,村长有许多仇人,他们是乐于散布各式各样的谗谤的。然而这中间也有令人怀疑的地方,每当村长走到有许多刈禾女人的田里去,或者到一个有年轻的闺女的哥萨克家里去的时候,小姨总要不高兴的。村长虽然瞎了一只眼,但这只独眼却刁钻得出奇,离开老远就能看见薄具姿色的村姑。然而他每次在窥望美貌的姑娘之前,总要先向四下里仔细张望一下,看看小姨是不是躲在什么地方瞧着他。可是凡是关于村长应该说的话,我们差不多都已经说过了;而醉汉卡列尼克,这时候还没有走到一半的路程,还在呶呶不休地用一切极不体面的话来辱骂村长,那些话是只有他的笨重不灵的舌头才说得出的。

三、意外的情敌。一个阴谋

“不,伙计们,不,我不奉陪了!胡闹得够了!尽玩恶作剧,你们还没有玩腻么?早就该被人家骂作小流氓啦。还是回家睡觉去吧!”列夫科对那些游荡的同伴说,他们还想勾引他做些淘气的事情,“再见吧,哥儿们!祝你们晚安!”于是飞快地离开他们,顺着大街跑去了。

“我的亮眼睛的甘娜不知道睡了没有?”他想道,走近我们所熟悉的四周围着樱桃树的那幢房子。在寂静中,他隐约听见低声的谈话。列夫科站住了。透过树隙,一件衬衫闪着白光……“这是怎么回事?”他想了想,挨近了一些,躲在树干背后。月光下,他面前有一张姑娘的脸闪耀着……这是甘娜呀!可是,这个背向着他的高大的男人又是谁呢?瞧了半天也是白费:树影把这个人从头到脚给遮住了。只有在那人的前面才露出一点光;可是列夫科只要再往前移动一步,就有被人发觉的危险。他悄悄地贴紧树干,决定留在那儿不动。姑娘很清楚地叫着他的名字。

“列夫科么?列夫科是个奶臭未干的娃娃!”那高大的男子用嗄哑的嗓子低声说,“多咱我要是在你家里碰到他,我要扯掉他的额发……”

“我倒想知道,这是哪个骗子,夸口说要扯掉我的额发!”列夫科轻轻地嘟哝着,拼命伸长脖子,想不漏掉一个字。可是,陌生汉子用这样的低声继续说下去,往后他就一点也听不清楚说些什么了。

“亏你不害臊!”等他的话说完了,甘娜又说,“你撒谎;你骗我;你不爱我;我不相信你曾经爱过我!”

“我知道,”高大的汉子接碴儿往下说,“列夫科一定老在你面前胡说八道,把你给迷住了;”(说到这儿,年轻人觉得陌生汉子的声音并不完全是陌生的,好像什么时候曾经听到过似的。)“好吧,我要叫列夫科知道我的厉害!”陌生汉子还是一个劲儿说下去,“他以为我不知道他这套把戏。狗崽子,让他来尝尝老子这对拳头的滋味。”

听了这些话,列夫科再也按捺不住满腔的愤怒。他抢上前去几步,使足劲挥起拳头来,想给那陌生汉子吃几拳,不管他长得多么结实,也要叫他一个筋斗摔出去;可是,这时候月光照到他脸上,这下子列夫科可怔住了,站在面前的原来就是他的父亲。他只能不自觉地摇摇脑袋,轻轻地从牙齿缝里呼哨了一声,用这来表示他的惊讶。一阵衣服的窸窣声;甘娜一溜烟跑回屋里,关上了门。

“再见,甘娜!”这时候一个小伙子挨近来,搂住村长喊道;当他碰到坚硬的胡髭的时候,他吓得扭转身子逃了。

“再见,小美人儿!”另外一个人喊;可是这一回被村长重重地推了一把,一个倒栽葱摔了出去。

“再见,再见,甘娜!”几个小伙子一齐拥上来吊住他的脖子喊。

“滚开,该天杀的捣蛋鬼!”村长拳脚齐挥地抵抗着,怒吼着,“把我当成了甘娜!你们这些龟孙子,一个个都得像你们娘老子一样地上断头台!你们跟苍蝇叮蜜糖似的缠上了她!我教你们再敢来找甘娜!……”

“村长!村长!这是村长呀!”年轻人们喊着,往四下里一哄而散。

“好一个我的爸爸!”列夫科从惊讶中清醒过来,望着边骂边走开去的村长说,“原来你在玩这套把戏哪!好极啦!怪不得我翻来覆去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一谈起这件事情他就老是装聋作哑。等着瞧吧,老家伙,我要叫你知道该怎么样在年轻姑娘的窗前晃荡,怎么样抢走别人的爱人!喂,哥儿们!这儿来!这儿来!”他喊着,向那些重新聚成一堆的年轻人招着手,“上这儿来一趟!我劝过你们回家睡觉;可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我愿意陪大家玩一个通宵。”

“这才对啦!”被认为村子里第一名浪荡子和促狭鬼的一个宽肩膀五短身材的小伙子说道,“要是不想个什么花招出来,痛痛快快玩一下,我心里可真要憋闷死了。总像是缺少点什么似的。像是丢失了帽子或者烟管一样;总之一句话,那就不像个哥萨克。”

“你们说今儿我们好好地把村长摆弄一下,怎么样?”

“村长!”

“没错,就是村长。他还以为他怪不错的呢!他辖制我们,像个哥萨克统帅一样。驱使我们,把我们看成他的奴才,这还不算,还要来找我们的姑娘寻开心。我瞧整个村子里头没有一个俊俏的姑娘没有被村长沾过手的。”

“真是这样,真是这样。”青年们异口同声地喊道。

“哥儿们,我们为什么是奴才?难道不跟他一样是人么?谢天谢地,我们是自由的哥萨克!伙计们,咱们得让他知道我们是自由的哥萨克!”

“得让他知道知道!”小伙子们齐声地喊,“既然要给村长厉害瞧,那么也不能放过文书!”

“文书也不能放过!我正巧编好了一支挺有味的讥讽村长的歌。走吧,我来教你们唱这支歌,”列夫科继续说,拨弄着琴弦,“还有一件事:有什么衣服,你们尽量改装一下!”

“玩起来吧,勇敢的哥萨克!”那个身体结实的促狭鬼碰击着双脚,拍着手,说,“多么痛快!多么自由!只要一发起疯劲来,你就觉得好像回到过去的日子了。心里觉得轻松、自由,好像登了天堂。喂,伙计们!喂!玩起来呀!……”

一群人吵吵嚷嚷沿着大街走去。敬神的老婆婆们被喊声惊醒了,推开窗户,睡眼蒙眬地画着十字,说道:“唉,年轻人还在玩着哪!”

四、年轻人们寻欢作乐

只有一幢房子还在街的尽头亮着灯光。这是村长的住宅。村长早已吃完了晚饭,并且无疑地早就要睡着了;可是这时候有一个客人来拜访他,这是酿酒师傅,是一个在自由的哥萨克中间占有一小块领地的地主派来开办糟坊的。客人坐在圣像下面的上座——他是一个矮矮胖胖的人,有一双老是笑眯眯的小眼睛,眼睛里面流露出他抽短烟管时所感到的满足之情。他一边吸烟,一边不停地吐口水,用手指捻紧松散出来的燃烧着的烟草。烟云迅速地升起在他的头上,把他笼罩在一层暗蓝色的雾里。仿佛是某一所糟坊的大烟囱不耐烦再蹲在屋顶上,想下来玩一下,于是就端庄地坐到村长家里的桌子上来了。他的鼻子下面翘起两撇短而浓密的胡髭;可是这胡髭在烟雾缭绕中这样朦胧地隐现着,好像酿酒师傅破坏了看守谷仓的猫的专利权,把一只老鼠捉来衔在嘴里似的。村长以家主的身份,只穿一件衬衫和一条粗布灯笼裤,叨陪末座。他的鹰一样的眼睛,像向晚的太阳似的,慢慢地眯细起来,失去了光彩。他手下的爪牙,一个甲长,坐在桌子的另一头抽着烟管,因为表示对村长的敬意,仍旧穿着罩褂。

“照您看,”村长向打呵欠的嘴画了个十字,对酿酒师傅说,“很快就能把糟坊办起来么?”

“要是老天爷帮忙的话,今年秋天,许就可以出酒了。随便打什么赌都行,我敢保险到过圣母节 的时候,村长先生就要灌饱了黄汤,双脚画着德国面包圈形的步子歪歪斜斜走在街上了。”

说这几句话的时候,酿酒师傅的眼睛完全看不见了,代替它们的是一道皱纹横隔在两耳之间;整个身子笑得直打战,快乐的嘴唇暂时也放下了冒烟的烟管。

“老天爷在头上,”村长脸上浮起似笑非笑的表情,“谢天谢地,现在总算增添了几家糟坊。可是,在从前,当我护送女皇陛下经过彼列斯拉夫大道的时候,故世的别兹包罗德科……”

“唉,大哥,你又说起老话来了!那时候从克列门丘格到罗门一共才只有两家糟坊。可是现在……你听说那些该天杀的德国人想出了什么新鲜玩意儿来了没有?听说他们不久就要不像一切正直的基督徒那样用木柴来馏酒了,却要用什么鬼蒸气。”酿酒师傅一边说,一边沉思地望着桌子和搁在桌上的两只手,“怎么使用这蒸气——我可实在不清楚!”

“老天爷饶恕我,这些德国人都是些什么样的坏蛋啊!”村长说,“我真想好好儿揍他们一顿,这些狗崽子!谁听说过可以用蒸汽来煮东西的?照那么说,你要是喝了一勺儿热气腾腾的甜菜汤,嘴唇就该像乳猪似的煮熟了……”

“大叔呀,”盘腿坐在暖炉上的小姨插嘴说,“你这回来,不打算带太太一块儿来住一阵么?”

“带她出来干什么呀?要是人品还不坏,那当然又是一种说法了。”

“漂亮么?”村长眼睛盯住他,问。

“哪谈得上漂亮! 老得像个鬼 。满脸皱纹,活像一只空的钱袋。”酿酒师傅矮小的身体又因为洪亮的笑声而摇动起来。

这时候门外有摸索的响声;门开了,一个庄稼人帽子也不脱掉,跨进门来,踌躇地站在房间当中,张大嘴,凝望着天花板。这是我们熟识的朋友卡列尼克。

“可算到了家了!”他说,在靠门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毫不注意在场的人们,“瞧这狗杂种,撒旦,把路拉得有多么长!走呀,走呀,可是老是走不到头。我觉得好像两条腿被人打断了。家里的,把皮袄给我拿来,给我垫在下面。我不能到暖炉那边去,不能到你那儿去,真的,我走不动:腿痛啊!你去给我拿来,在那边,在圣像旁边:可是留心别把装烟末的罐子给碰翻了。你还是别去吧,别碰翻了,别碰翻了!你也许今儿喝醉了吧……算了,我自己来拿。”

卡列尼克稍微抬了一下身子,可是一种不可克制的力量又把他钉住在长凳上。

“这倒好,”村长说,“到了别人家里,就跟在自己的家里一样!快把这家伙给我哄出去!……”

“大哥,让他在这儿歇会儿!”酿酒师傅拉住他的手说,“这是个有用处的人;这样的人再多一些,咱们糟坊的买卖就好做了……”

然而,并不是善良的天性迫使他说出这些话来。酿酒师傅相信一切预兆,他觉得把一个已经在长凳上坐下的人赶出去,是会招来灾祸的。

“好像上了岁数!……”卡列尼克在长凳上躺下来,嘟哝道,“真要是喝醉了,那倒还说得过去;可是我没有醉呀,我没有醉。真的,我没有醉!我干吗要撒谎?就是当了村长的面,我也这么说。村长算个什么东西?巴不得他一命归阴,狗崽子!我对他啐唾沫!叫他被板车压死,这独眼龙老鬼!他凭什么在大冷天用冷水浇人家……”

“唉!野猪闯进屋里来,还要张牙舞爪的。”村长说,气咻咻地离座而起;可是这当口,一块大石头把窗户击得粉碎,掉到他脚跟前来。

村长站住了。“我要是知道,”他说,把石头捡起来,“我要是知道哪一个该上绞首架的家伙掷的这块石头,我要给他厉害瞧,教他往后再敢掷石头!这样无法无天的胡闹!”他继续说,一封发红的眼睛注视着手里的石头,“叫他吞下这块石头去,噎死他……”

“别介,别介!老天爷保佑你,大哥!”酿酒师傅脸色发白,插嘴说,“老天爷保佑你,死活也不作兴用这样的话骂人呀!”

“你倒给他辩护起来了!这样的混账东西……”

“别这样想,大哥!你恐怕还不知道我去世的丈母娘发生的事情吧?”

“你的丈母娘?”

“是的,我的丈母娘。有一天晚上,比现在稍微早一些,大家正坐下来吃着晚饭:有我去世的丈母娘,去世的丈人,还有男佣工,女佣工,五个孩子。丈母娘从大锅里把汤团倒在汤碗里,等到吃的时候好不烫嘴。干完了活,大家都饿坏了,等不及冷下来再吃。所以把汤团穿在长长的木串上就吃起来了。忽然来了一个人,他打哪儿来、他是谁,大家都不知道,他请求让他坐到饭桌上来。怎么能够不给一个饿肚子的人吃东西呢!就也给了他一根木串。可是这个客人吃起汤团来就跟牛吃草一样。当人家每人只吃了一个,正要用木串去戳汤团的时候,碗底已经光滑得像老爷家里的地板一样了。丈母娘又倒了一些出来;心想客人已经吃饱了,会吃得少些了。没有想到他吞吃得更厉害了!一会儿工夫,又光了一碗!‘让这些团子噎死你!’饥肠辘辘的丈母娘想道;忽然,客人呛了一下,摔倒在地上。大家跑到他身边去一看,——已经气绝了。他真的噎死了。”

“这是他活该,这个该天杀的馋小子!”村长说。

“不过事情不是这么就完的:从那时候起,丈母娘就一直没有安稳日子过了。一到夜里,死人就作怪了。该天杀的东西骑跨在烟囱上面,牙齿缝里还衔着汤团哩。白天静悄悄的,一点响动也没有;可是只要天一黑下来,往屋顶上一瞧,狗崽子,他就已经骑在烟囱上了……”

“牙齿缝里衔着汤团?”

“牙齿缝里衔着汤团。”

“真是怪事,老哥们!我听说去世的女皇陛下也曾发生过一件类似的故事……”

说到这里,村长停住了。他们听见窗前一片喧哗声和跳舞的人们的脚步声。起初,轻轻地拨动着四弦琴的弦索,一个人跟着唱起来。后来,琴声响得更厉害了;好几个人合着一块儿唱起来,歌声像旋风似的鸣响:

伙计们,听说过没有?

咱们的脑袋 长得不结实!

独眼龙村长是个大冤桶,

桶板松开了。

箍桶匠,砸呀,

用你的铁箍!

箍桶匠,敲呀,

用木棍!用木棍!

村长白发又独眼;

老得像个鬼;是个大混蛋!

刁钻再加上好色;

老在姑娘身边打转……混蛋,混蛋!

你敢再来招惹小伙子们!

那你活该要进棺材,

揪胡子,叉脖子!

扯掉你的额发!扯掉你的额发!

“这支歌真好听呀,大哥!”酿酒师傅稍微歪着点头,对村长说道。这时村长看到这种大胆无礼的行为,惊得呆住了。“真好听!可就是提到村长的时候,太不客气了一点……”接着,他又把两只手撑在桌上,眼睛里露出甜蜜的表情,打算再听下去,因为窗前响起了一片哄笑和“再来一个!再来一个!”的喊声。然而,若有一双锐利的眼睛,一定立刻可以看出,并不是惊愕叫村长长久地停留在一个地方。一只狡狯的老猫有时会故意放没有经验的老鼠在尾巴附近跑来跑去;但同时早已打定了主意,决定截断后路,不让它回到洞里去了。村长的独眼还凝视着窗户,对甲长打了个暗号,一只手已经推开门出去了,街上发出了一片喊声……酿酒师傅除了其他许多优点之外还富有好奇心,他很快地把烟草塞在烟管里,直向街上奔去;这时候一群捣乱鬼已经纷纷散去。

“你逃不过我的手掌心的!”村长抓住了一个反穿黑羊皮长袄的人的手喊道。酿酒师傅趁这机会,走近去,要看清楚这平静的破坏者;可是当他看到一把长胡子和涂得狰狞可怖的脸的时候,吓得往后倒退了。“你逃不过我的手掌心。”村长喊道,把俘虏拖进外屋去,那人一点也不反抗,安安静静地跟着他,好像走到自己屋里去似的。“卡尔波,把库房打开!”村长对甲长说,“我们把他关在漆黑的库房里。再去叫醒文书,把甲长们都叫来,今儿我们要抓尽这些暴徒,判决他们!”

甲长在外屋里摇响着挂锁,把库房打开了。这时候,俘虏利用外屋里的黑暗,一使劲,从他手里挣脱了出去。

“你往哪儿走?”村长更紧地抓住他的领子。

“快撒手,这是我呀!”一个尖细的声音喊道。

“没有用的!没有用的,老弟台!你就是尖着嗓子叫得像老娘儿们,像鬼嚎,也骗不了我!”接着,把他推进了黑暗的库房,可怜的俘虏跌倒在地上,嘴里直哼哼;村长由甲长陪同着,向文书的家里走去,酿酒师傅像一条火轮船似的跟在他们后面,冒着烟。

他们三个人都沉浸在思虑中,低着头往前走,忽然在一条黑胡同的拐角处,三个人的头上都重重地挨了一下,痛得叫了起来,对面那个人也报以同样的叫喊。村长眯缝着眼睛,惊奇地看见文书带着两名甲长向这边走来。

“我正要去找你,文书先生。”

“我也正要来找你呀,村长先生。”

“出了一件怪事啦,文书先生。”

“天大的怪事,村长先生。”

“你说出了什么事?”

“小伙子们发疯了!成群结队的在街上胡闹。他们用这样肮脏的字眼提到你老人家——我还真不好意思说出口;即使一个喝醉酒的大俄罗斯人,他的嘴再脏些,也不会说这些话的。”(这时,穿条纹麻布灯笼裤和酒糟色背心的瘦弱的文书把脖子向前伸直,随后又恢复原来的状态。)“我刚打了一下瞌睡,该天杀的捣蛋鬼们就大叫大唱的把我吵醒了!我想好好的申斥他们几句,可是等我穿好裤子和背心,他们已经一溜烟溜掉了。幸亏领头的一个被我抓住了。他这会儿在我们拘留犯人的那间屋子里唱歌呢。我满心想认清楚这家伙是谁,可是他脸上涂了煤灰,活像一个给罪人打铁钉的魔鬼。”

“他穿的什么衣服,文书先生?”

“狗崽子反穿着黑羊皮长袄,村长先生。”

“你不撒谎么,文书先生?这捣蛋鬼要是现在关在我的库房里,该怎么说?”

“决不会的,村长先生。你老人家可别生气,倒是你自己有点搞糊涂了。”

“点灯!我们去瞧瞧!”

灯拿来了,门开了,村长看见站在面前的是小姨,惊奇得叫了起来。

“你给我说,”她向他逼近了一步说,“难道你连最后一点理智也失掉了么?你把我推进漆黑的库房里去的时候,你那颗只生一只独眼的脑袋里还有一滴脑汁没有?铁钩子没有刮破我的脸还算是造化哩。我难道没有向你大声喊叫,告诉你我是谁么?可是你这该死的狗熊,只顾用你的铁爪子一个劲儿抓住我,把我往里面推!死了到阴间去,让小鬼也这样推你!……”

说最后几句话的时候,她已经走出门外,干自己的活去了。

“不错,这真的是你呀!”村长清醒了过来说。

“你的意见怎样,文书先生,这该天杀的捣蛋鬼是不是一个老奸巨猾的骗子?”

“是一个老奸巨猾的骗子,村长先生。”

“是不是已经到时候了,该把这些二流子好好地收拾一下,叫他们改邪归正?”

“是时候了,是时候了,村长先生。”

“这些混蛋,他们以为……什么作怪?我好像听见小姨在街上叫唤哩。他们以为我跟他们是一律平等的。他们把我当成了自己的同辈,一个普通的哥萨克!……”紧接着的轻轻的咳嗽和眼珠翻到眉心里扫向四周的一瞥,使人知道村长有一番重要的话要讲了,“那是在一千……这些可恶的年份,我一辈子也说不清楚;这一年,当时的专员 列达契 奉命从哥萨克中间挑选一个最富有才干的人。噢!(说这个‘噢’字的时候,村长竖起一只指头)一个最富有才干的人!做女皇的护送官。我那时候……”

“何必说呢!大家早已都知道了,村长先生。大家都知道你受过皇室的宠爱。现在你承认吧:我说的话是对的。你立刻就会知道谁把那个反穿黑羊皮长袄的捣蛋鬼给逮住了。”

“讲到这个反穿黑羊皮长袄的魔鬼,我们要把他从严法办,叫他披枷戴锁,给别人做个榜样。让他们知道知道什么叫作权力!村长要不是皇上派的,那么,会是谁派的呢?我们还要好好地把别的野小子也收拾收拾:我忘不了这些该天杀的搞蛋鬼把一群野猪赶到我的菜园里,吃光了我的白菜和黄瓜;我忘不了这些龟孙子拒绝给我打谷;我忘不了……让他们下地狱吧,我一定要知道这个反穿黑羊皮长袄的骗子到底是谁。”

“准是个鬼灵精!”酿酒师傅说道;在说话的整段时期中,他的两颊不断地胀满着烟,像一尊攻城的大炮一样,嘴唇放下了短烟管,吐出一丝丝喷泉似的烟雾来,“无论如何,叫他在糟坊里打打杂差是挺不坏的;再不然,把他吊在橡树梢上也好,当圣灯点。”这样的玩笑,在酿酒师傅看来,并不是完全愚蠢的,不等别人的赞赏,他立刻自己先嗄声地笑了。

这时候,他们走近了一幢小小的几乎陷进地里的房子,——这些人的好奇心更加增强了。大家挤向门边。文书摸出钥匙来,往锁眼里乱拧了一阵:可是,这是他箱子上的钥匙。大家更是焦急得不耐烦起来。他伸手到衣袋里去摸索了半天,因为找不到钥匙,就破口大骂起来。“有了!”他终于说道,从条纹麻布灯笼裤的大口袋的底里把它掏了出来。听到了这句话,我们主人公们的心仿佛融成了一个。这颗大的心跳得这样厉害,连叮当的铁锁也不能把它的不均匀的搏跳声压倒。门开了,接着……村长的脸像一块布似的苍白;酿酒师傅浑身发冷,头发直竖;文书的脸上笼罩着恐怖的神色;甲长们仿佛连根生在地上,不能闭上他们同时张开的嘴:原来站在他们面前的又是小姨。

她的惊奇也不下于他们,等到神志稍微清醒了一些,正要举步向他们这边走来——

“站住!”村长用粗暴的声音喊,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老天爷!这是撒旦哪!”他继续说,“火把!快拿火把来!我一点也不怜惜这官家的房子!放火烧掉它,烧掉它,不要让一根魔鬼的骨头留在地面上!”

小姨听见门外的这种阴险的决定,吓得逼尖嗓子直嚷。“你们这是干什么呀,弟兄们!”酿酒师傅说,“谢天谢地,你们的头发都白了,还是一点事也不懂;普通的火烧不死妖精的呀!只有烟管里倒出来的火才能够烧死妖魔邪道。住手吧,你们瞧我的!”

说时他从烟管里把燃着的烟灰倒在一小束稻草上,开始把火头吹大。这时候绝望给小姨带来了勇气,她大声地恳求他们,阻止他们这样做。

“住手吧,弟兄们!为什么平日无故要犯罪呢;也许这压根儿不是什么撒旦,”文书说,“不管关在里面的是个什么东西,只要她肯在胸前画个十字,那么这就证明她不是鬼。”

这个意见大家都赞成了。

“老老实实给我待在那儿,撒旦!”文书把嘴唇贴着门缝,继续说,“你要是待在那儿不动,我们就开门。”

门开了。

“画十字!”村长说,一边回头看,仿佛要在退却时预先选好一个最安全的地方似的。

小姨画了个十字。

“见鬼!真的是小姨呀!”

“什么鬼把你拉到这小屋里来的,干妹妹?”

小姨一边哭,一边讲给他们听年轻人们怎样在街上拦腰抱住她,尽管她拼命地抵抗,还是被他们从这幢房子的阔大的窗户里掷了进去,他们把百叶窗也给钉死了。文书抬头一看:阔大的百叶窗上的铰链果真扭断了,在上端用一块木板钉了起来。

“好哇,你这独眼龙老鬼!”她冲到村长面前喊道;村长往后倒退了几步,用一只独眼打量着她,“你那一套鬼主意我全知道:你巴不得烧死了我,好让你自由自在地去追逐女孩子们,没有人看见你这老不死在胡搅。你今儿晚上跟甘娜说了些什么话来的,你当我不知道?啊!我全都知道。就凭你这样的糊涂蛋,再也别想骗得了我。我受够了你的罪,可是往后你等着瞧吧……”

说完这几句话,她挥了挥拳头,留下他一个人呆若木鸡地站在那儿,就迅速地走掉了。“不对,真是出了鬼了。”他想道,使劲地搔着头顶。

“我们把他逮住了!”这时候甲长们进来通报。

“把谁逮住了?”村长问。

“穿黑羊皮长袄的魔鬼。”

“快把他抓来!”村长抓住俘虏的手喊道,“你们疯了!这是酒鬼卡列尼克呀。”

“真倒霉!明明已经被我们逮住了,村长先生。我们走到一条小胡同里,一群该天杀的野小子一窝蜂拥上来,跳舞呀,扯衣服呀,扮鬼脸呀,抢你手里的东西呀……真见鬼!……我们怎么会没有逮住他,反而逮住了这只乌鸦,只有老天爷知道!”

“凭着我和全体村民的权力,我现在下令,立即把这匪徒逮捕归案;凡有在街头闲荡的人,也都一个不漏地抓来见我!……”

“您开开恩吧,村长先生!”几个甲长匍匐在他的脚下,喊道,“你老人家没有看见那是些怎样的丑八怪啊:说真格的,我们生下地来,受了洗礼——可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叫人恶心的丑脸蛋呢。这份孽可是造大发啦,村长先生,他们把好人吓成这个样子,往后再没有一个老婆婆会来给人‘驱惊’治病啦。”

“我教你们知道驱的是什么惊!你们打算怎么着?不服从命令么?你们一定跟他们是一伙?你们要造反?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一回事?……你们要捣蛋哇!……你们……我去报告专员去!这就去报告!听见了没有,这就去报告。跑吧,鸟一样地飞吧!要不然我要把你们……要你们知道我的……”

大伙儿向四下里跑开了。

五、女落水鬼

这一场风波的煽动人一点也不心慌,也不担心萦骑四出的追捕,慢吞吞地向老屋和池塘那边走去。我想我用不着再说明这人就是列夫科。他的黑羊皮袄敞开着。帽子抓在手里。汗珠像冰雹似的从他脸上直往外冒。

黑黢黢的枫林庄严而又阴郁,只有浴着月光的树梢濛着一层薄薄的银粉。纹风不动的池塘向疲倦的行人送来飒爽的凉气,诱使他在岸边停下休息。万籁俱寂;只有从浓林深处传来夜莺的啼啭。不可抵抗的睡魔迅速地使他的眼皮阖上;疲倦的四肢几乎要松弛了,麻木了;脑袋低垂下来……“不行,这样下去,我会在这儿睡着的!”他说着,挣扎着站起来,揉着眼睛。他环顾一下周围:夜在他的面前显得更加辉煌了。一种不可思议的、令人沉醉的光辉和月光交混在一起。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光景。

银雾笼罩着一切。开花的苹果树和晚香玉的芬芳荡漾在整个大地上。他惊异地凝视着平静的池水:倒映在水中的古老的地主宅邸看来是纯净的,给人明快庄严之感。代替幽暗的百叶窗,他看到的是明亮的玻璃窗和玻璃门。透过洁净的玻璃,闪烁着灿烂的金光。于是他觉得好像有一扇窗子打开了。他屏住气,身子一动也不动,不眨眼地注视着池塘,他觉得仿佛自己也到了水底,他看见:先是一双洁白的臂肘倚在窗口,随后探出一张和颜悦色的小脸蛋来,支倚在臂肘上,一双明亮的眸子在深亚麻色的发浪中静静地发着光。他还看见:她轻轻地摇着头,她招着手,她微笑着……他的心突然跳动了起来……涟波漾动,窗子重又关上了。他悄悄地离开池塘,往宅邸那边望了一眼:幽暗的百叶窗敞开着;玻璃在月光下辉耀。“旁人的话是多么难以听信啊,”我们的主人公在心里想道,“房子是崭新的;油彩鲜明,好像今天才粉刷过一样。一定有人住在这里面。”——他默默地走近前去,可是房子里面一片寂静。夜莺们的优美的歌声有力而嘹亮地应和着,当这歌声仿佛消逝在困倦和逸乐的气氛里的时候,就听见蟋蟀振翅的声音和唧唧的鸣声,或者水鸟用光滑的扁嘴啄击广阔的水镜发出来的低沉的声音。他心里感觉到了一种甜美的宁静和怡然的欢畅。他拨弄着四弦琴,弹奏起来,唱道:

噢,你,月亮,我的好月亮,

你,晚霞红又亮!

噢,照着那边的茅屋,

那儿有一位美貌的姑娘。

窗子轻轻地打开了,他刚才在池水里看见了倒影的那张小脸蛋在那儿窥探着,聚精会神地倾听他的歌唱。长睫毛半遮着她的眼睛。她的脸色苍白得像布帛,像月光;但却是多么高雅,多么美丽!她笑了!……列夫科打了一下寒噤。“年轻的哥萨克,给我唱一支歌吧!”她轻声地说,把脑袋歪向一边,浓密的睫毛完全把眼睛遮住了。

“给你唱一支什么歌呢,我的漂亮的小姐?”

泪珠慢慢地从她苍白的脸上滚下来。“年轻人,”她说,声音里蕴蓄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激动的情绪,“年轻人,把我的后妈给我找来!我毫不吝啬地把什么东西都给你。我要酬谢你。我要慷慨而丰富地酬谢你!我有绣花的紧袖、珊瑚、项链。我送给你珍珠串的腰带。我有金子……年轻人,把我的后妈给我找来!她是一个可怕的妖精:她害得我在这世上没有过过一天安宁的日子。她折磨我;叫我像个普通的乡下女孩子一样地干活。瞧瞧我的脸:她用妖法夺走了我脸上的红晕。瞧瞧我洁白的脖颈:洗不掉哟!洗不掉哟!她的铁爪抓出来的这些青紫的斑痕任凭怎么洗也洗不掉。瞧瞧我洁白的脚:它们走了许多路;不但在地毯上,——并且也在灼热的砂石上,潮湿的泥地上,多刺的荆棘丛中走过!还有我的眼睛,瞧瞧我的眼睛!它们被泪水迷糊得看不清楚东西……把她给我找来,年轻人,把我的后妈给我找来!……”

她的声音突然提高起来,立刻又中断了。两行眼泪顺着苍白的脸滚下来。一种充满怜悯和哀愁的沉重的感情,紧压着年轻人的心。

“我什么事情都肯为你效劳,小姐!”他衷心激动地说,“可是叫我上哪儿去找她呢?”

“瞧呀,瞧呀!”她迅速地说道,“她在这儿哪!她在岸上,跟姑娘们挤在一起跳环圈舞,晒月光。她又乖巧,又狡猾。她也扮成女落水鬼的模样;可是我知道,我感觉到她在这儿。我为她而感觉到痛苦,窒息。有了她,我就不能像鱼儿似的自由自在地游泳。我会沉下去,沉到水底,像把钥匙一样。去把她找到吧,年轻人!”

列夫科往岸上眺望:在银色的薄雾里,闪动着一群少女们,像影子般轻盈缥缈,穿着像开满铃兰花的草原似的洁白的衬衫;金项链、颈环和钱串在她们的脖颈上放光;可是她们脸色苍白;她们的身体仿佛是用透明的云彩雕刻成的,在月光下照得透亮。环圈舞越跳越近了。他听见了说话的声音。

“来玩乌鸦捉小鸡吧,来玩乌鸦捉小鸡吧!”大伙儿骚动起来,仿佛黄昏寂静的时刻,河边的芦苇被轻狂的风吻了一下一样。

“谁当乌鸦呢?”

拈了阄——于是一个少女从人群里走出来。列夫科仔细地瞅她。脸、衣服、身上的一切都跟别人一样。不过可以看出,她很不愿意扮演这个角色。人群排成一长列,迅速地从凶猛的敌人的袭击下逃开。

“不,我不想当乌鸦!”少女疲惫乏力地说,“我不忍从可怜的母亲的怀里把小鸡抢走!”

“你不是妖精!”列夫科想道。

“哪一个当乌鸦?”姑娘们又准备拈阄。

“我来当乌鸦!”人群中间有一个女人自告奋勇。列夫科目不转睛地盯住她的脸。她敏捷而大胆地追赶着这一群,往返扑击,想攫住她的猎物。这时候,列夫科看到,她的身体不像别人那么透亮:里面有一些黑色的东西。忽然传出了一声锐叫:乌鸦扑到行列中的一个人身上,把她抓住了,列夫科仿佛觉得她张开了爪子,脸上辉耀着凶恶的喜色。

“妖精!”他忽然指着她,回头向宅邸那边喊道。

小姐笑了,少女们吵嚷着把假扮乌鸦的人带走了。

“怎么样酬谢你呢,年轻人?我知道你不需要金子:你爱甘娜;可是严厉的父亲阻碍你娶她。他现在不会再阻碍你了;把这张纸条拿去,交给他……”

雪白的纤手伸出来,她的脸上奇异地放着光彩……他带着不可思议的战栗和难受的心的跳动,接过了那张纸条……于是醒了。

六、梦醒

“难道我做了一场梦?”列夫科从小丘上站起身来,自言自语道,“这样逼真,好像真的一样!……奇怪,奇怪!”他向四下里张望,重复地说。

头顶上的一轮皓月,告诉他已经是半夜了;到处静悄悄的;从池塘那边送来了凉气;在池塘边上,黯然地耸立着百叶窗紧闭着的古屋;青苔和杂草说明这儿已经很久不住人了。接着,他松开了睡熟时握得紧紧的拳头,他觉得纸条还在手中,惊愕得叫了起来。“唉,我要是认得字就好了!”他想道,把纸条在自己面前翻来覆去地看。这时候,他背后发出了一片喧声。

“别害怕,上前去抓住他呀!干吗这么胆小?咱们有十来个人哪。我敢打赌,这是个人,不是鬼!”村长向伙伴们喊道,于是列夫科觉得被几只手抓住了,其中有几只手还瑟瑟地发抖哩,“朋友,剥掉你的可怕的假面吧!你把人耍弄得够了!”村长抓住他的领子说,可是再睁眼一看时,他愣住了。“列夫科,我的儿子!”他惊奇得往后倒退几步,放下了手喊道,“这是你呀,狗崽子!瞧,你这鬼养的!我还在纳闷儿,这小无赖是谁,是哪一个反穿皮袄的小杂种在捣鬼!原来这全是你干的呀,你这块堵塞在你爸爸喉咙里的半生不熟的果子冻!你在街上闹得天翻地覆,还编小调来咒骂你爹!……嘿,嘿,嘿,列夫科!这是怎么啦?许是你的背脊又在发痒了吧!把他给我捆起来!”

“慢着,爹!有人叫我把这张纸条带给你。”列夫科说。

“这会儿还提什么纸条不纸条!把他给我捆起来!”

“等一等,村长先生!”文书把纸条打了开来,说,“专员的手谕!”

“专员?”

“专员?”甲长们机械地重复说。

“专员?奇怪!这就更想不通了!”列夫科心里想。

“念吧,念吧!”村长说,“专员在纸条上写些什么?”

“我们听听专员写些什么!”酿酒师傅说,把烟管叼在嘴唇皮上,打着了火。

文书咳了一下嗓子,开始念起来:“字谕村长叶甫吐赫·马柯果年科,据报汝昏聩老朽,不知追缴欠租,维持村中秩序,近反变本加厉,丑声四播……”

“说真格的!”村长打断了他,“我一点也听不见呀!”

文书又从头念起:“字谕村长叶甫吐赫·马柯果年科,据报汝昏聩……”

“住嘴,住嘴!别往下念了!”村长喊道,“我虽然没有听见,可是我知道这一段是不关重要的。念下一段吧!”

“准此命汝即刻为汝子列夫科·马柯果年科与本村哥萨克女子甘娜·彼得雷琴科娃完婚,并着即修理驿道桥梁,不得余之许可,纵令官府差遣,亦不得擅自将村马交付法院甲长使用。如余出巡发现上述命令有未能遵行者,则必执汝自问。专员,退职陆军中尉 库兹玛 · 杰尔卡奇 - 德利施邦诺夫斯基 。”

“原来是这样呀!”村长张大了嘴说,“你们听见了没有:村长负一切的责任,所以你们必须服从我的命令!无条件地服从!要不然,可就对不起你们……还有你!”他转向列夫科,继续说下去,“奉到专员的手谕——虽然我纳闷儿这件事怎么会传到他老人家耳朵里去的——我决定给你完婚;不过你先得留神我的马鞭子!你知道我挂在墙上圣像旁边的那一根鞭子么?我明儿要把它修理好……这张纸条你打哪儿拿来的?”

列夫科虽然由于事情的这种出乎意外的转变惊得呆住了,却还有足够的聪明,准备好另外一套话来回答,把拿到纸条的真实经过隐瞒起来。

“昨儿傍晚,”他说,“我上城里去,刚好碰见专员从马车上下来。他知道我是从咱们村子里去的,就把这张纸条交给了我,还叫我给你捎个信,爹,他回来时要在咱家吃午饭哩。”

“他说过这个话?”

“说过。”

“听见了没有?”村长转脸向伙伴们威风凛凛地说,“专员要亲自来访问咱们哥儿们来啦,换句话说,要上咱家吃午饭来啦。噢!”说到这里,村长翘起一只手指,把脑袋歪成这样的一种姿势,仿佛在听什么人说话似的,“专员,听见了没有,专员要上咱家吃饭来啦!你的意见怎样,文书先生,还有你,老兄弟,这面子可不算小哇!是不是?”

“据我知道,”文书抢着说,“还不曾有一个村长请专员吃过饭哩。”

“同样一个村长可大有高下之分啦!”村长带着自满的神气说。他的嘴唇一歪,于是一种仿佛远处打雷似的沉重而嗄哑的哄笑从他的嘴里送了出来,“你的意见怎样,文书先生,为了迎接贵宾,是不是应该传令下去,叫各户人家至少每户送来一只鸡,一块布或者别的什么……啊?”

“应该的,应该的,村长先生!”

“多咱办喜事呢,爹?”列夫科问道。

“办喜事:我教你再提什么办喜事!……可是,看在贵宾的面上……明儿个神父会给你举行婚礼。去你妈的吧!这回要让专员瞧瞧,我是多么尽职!好吧,伙计们,现在该去睡觉了!回家去吧!……今儿的事情让我想起从前,那时候我……”说到这里,村长照例又把眼珠往眉心里一翻,投出了庄重的意味深长的一瞥。

“村长又该讲他当年护送女皇陛下的事了。”列夫科说,于是迈开飞快的步子,快乐地向那幢被低矮的樱桃树围绕着的熟悉的房子走去。“祝你早登天国吧,善良而美丽的小姐!”他心里想,“祝你在那个世界里永远和圣天使们一起微笑吧!今儿晚上发生的奇事,我决不告诉任何人;只讲给你一个人,只讲给你加榴听。只有你一个人会相信我,会同我一起祝祷那个红颜薄命的女落水鬼灵魂得到安息!”

这时候他走近了那幢小屋:窗子敞开着,月光从窗口泻进去,照在睡熟在窗前的甘娜的身上;她的脸枕在臂肘上;双颊微晕;嘴唇翕动着,含糊不清地唤着他的名字。“睡吧,我的小美人儿!愿你梦见世界上一切最美好的东西;可是,无论多么好的梦,也不会比我们醒来时更美好的了!”他对她画了个十字,关上窗子,悄悄地走开。几分钟以后,村子里一切都睡熟了;只有月亮还是同样皎洁而奇妙地在华美的乌克兰夜空的辽阔无际的旷野里浮泛着。高空里充满着同样庄严的气息,而夜,灿烂的夜,雄伟地发着光。大地还是同样地瑰丽,笼罩在奇妙的银辉里;可是,不再有人来领略这些:一切都沉入了梦乡。只有偶然的犬吠声打破一下静寂。还有酒鬼卡列尼克仍旧蹒跚地走在睡熟的街上,寻找着自己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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