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札记之一
井田制度在三代时曾否实际存在,学者纷纭其辞。南海康有为(长素)先生曰“制土藉田实为孔子定制,但世多是古而非今,故不得不托先王以明权,且以远祸矣。井田,孔子之制也。”(《孔子改制考》卷九,页二十一,庚申年京师重刊本,)胡适之先生则以井田为孟子“凭空虚造的理想的乌托邦”(参看《胡适文存》第一集,卷二,页二四七至二八四)。郭沫若先生则以为在周金中“寻不出有井田制的丝毫的痕迹”,且综合已发现之周金的材料可断言“周代自始至终并无所谓井田制的施行”(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页二九九至三〇五),而以为或为先秦学者据罗马之都邑田野划分法而创立之说(同书,追论及补遗十七页)。凡此种种,今姑置不具论。盖以自经济影响言之,井田制度曾否在三代时实际施行,尚未见十分重要。就令无此事实,然有此思想,有此传说,则亦已为后世土地改革之所取法。汉之限田、名田、代田,建武(武帝时年号)之际之度(见汉志),王莽之王田(前汉书王莽传),晋之占田,后汉之露田(魏志列传),齐之给授田(隋志),唐之口分永业田(唐志),宋之限田(宋志),清雍正中年之井田(皇朝文献通考),太平天国之均田(天朝田亩制度及日本稻叶君山著《清朝全史》),等等制度,何莫非以此传说上之井田制度为蓝本也。至如横渠先生(张载)更欲“与学者议古之法,共买田一方,画为数井,推先王之遗法,明当今之可行”[朱熹皇朝(宋)名臣言行录外集卷四],是则欲以私人之力量,为井田之试验。故知井田制度只就其古来之传说,思想之本身而考究之,亦不无相当之价值,固不必因其有无历史上的真实性而忽之也。今兹之作,盖欲就其古来各家之学说而研究之,诸家附会揣测之说,亦多在讨论范围之内,良以所注重者在其思想,而不在其历史上之证据也。爰定凡例如下:
(一)关于井田制度最重要之典籍,为孟子,王制,周官,公羊,谷梁,韩诗外传,汉书食货志,司马法诸书,本文即就以上诸书所载比较而解释之。
(二)井田之制,有谓起于三代前者。杜佑通典云:“昔黄帝设井以塞争端,立步制亩以防不足,使八家为井,井开四道而分八井,凿井于中。”钱塘溉堂考古录云:“井田始于黄帝,洪水之后,禹修而复之。孔子所谓‘尽力乎沟洫’也,沟洫既定,不可复变,殷周遵而用之耳。”但三代以前识于此。之历史究已渺茫不可考,故仍以断自三代起为合。
(三)本文详于孟子而略于其他各家。井田之说,孟子先言之:其他各书,疑皆演绎孟子而成(理详后);则孟子之说在历史方面似较重要,故亦详述之。此其故一。孟子泛论三代,其言虽简约,然可辨证之处甚多,非若他书之限于周制,此其故二。王制井田之说,释之者有清谈泰王制井田算法解一卷载在金陵丛刻中。周礼井田之说,考之者有清朱克己井田图考两卷。此二子之作,皆穷经年之力而成。详尽蔑以复加。此外则他家之考证亦多。故不复再为论列。至若公谷韩诗……各书之言,终莫能逃孟子周官之范围,且亦乏新义,故亦不必细论。若孟子之论,则成为千古之聚讼;以科学之方法,析疑发覆,端待后人,不揣浅陋,亦欲稍识孟子之说之真义,而得以解释之。今兹之作,乃其发凡。详于孟子而略于他家,此其故三。抑且各家之说,既由孟子而来,则孟子之说既明,他家之说亦可思过半。此其故四。
(四)本文原为著者在清华大学经济班上之学期论文,所注重者乃经济之思想,至于历史上之考据,则以时间及学力所限,未得多及云。
(五)本文仓卒草成,错误必多。且为读书札记性质,芜杂 驳之处,所在多有。大雅君子,尚望进而教之。
廿年五月六日,初稿。
一 孟子说
孟子井田之说,见于滕文公问为国章。此外北宫锜问(万章下),与“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梁惠王下),“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梁惠王上)等数语,亦可为互证。兹先将孟子所论之三代井田制度(贡、助、彻法)分述如下:
甲,贡法
孟子曰“夏后氏五十而贡。”朱子注云:“一夫受田五十亩,而每夫计其五亩之入以为贡。”是为十取其一。龙子曰“贡者校数岁之中以为常。”盖谓不问乐岁凶年,均取足此常数也。然阎若璩(百诗)则以为龙子所言乃战国诸侯之贡法,而非夏后氏之贡法,阎氏曰:“藉令乐岁不多取,凶年必取盈,赋何以有上上错乎?”(参看四书释地三续)是以禹贡解孟子者也。任启运亦曰:“龙子所讥之贡是后世弊法,非禹本制,看夏谚兴歌休助,当时何曾有取民之虐来?”(四书约旨孟子卷三页四)则反证之理由尚欠充足耳。
禹贡甸服(即田赋之事)之法谓:百里赋纳总(禾本全曰总),二百里纳铚(刈禾曰铚),三百里纳秸(半藳去皮曰秸),事(服也,于纳总铚秸外又使之服输将之事也)。四百里粟(谷也),五百里米,盖量地之远近,以定赋之轻重精粗。今附:
(注)禹贡本论尧制,然托为禹所手定之书,故亦可通夏制。又崔述(东壁)曰:“按五十而贡即禹贡之咸则三壤成赋中都也,禹承尧舜之后,故法皆因其后,与汤武承先世之业而崛起一方者不同,故凡经传所传夏礼,即唐虞之礼。此外无所谓夏礼也。”(考古续说卷一页十七)
按:贡法似无公田,故不能谓为井田制度。
乙,助法
孟子述助制曰:“殷人七十而助。”赵岐注曰:“耕七十亩者以七亩助公家。”其说仅就字面解释,将贡助彻之区分混而为一,自是错误。朱熹注曰:“商人始为井田之制,以六百三十亩之地,画为九区,区七十亩,中为公田,其外八家各授一区,但借其力以助耕公田,而不复税其私田”。黄葵峰所言亦略同。可知一夫授田七十亩,所耕则为七十八亩又七五。归于公者恰为九分之一,因其在私田之外,助耕而得,故名曰助。但与“其实皆什一也”一语不符。后儒喜为古人辩诬,故有种种解说,如任启运曰:“九一以田之形言,什一以岁入之数言。”(四书约旨孟子卷三)焦漪园曰:“九一以区数说,九区之中,把一区养君子,而野人收其八区。什一以分数说,十分之中,把一分赋君子,而野人得九。”桂含章曰:“九一以田之区数说,什一以田之亩数说。”以九一说是指田之区数,理固可通,但何以解说田之亩数乎?故知其为牵强附会之说无疑也。朱子曰:“窃料商制,亦当以十四亩为卢田,一夫实耕公田七亩,是亦不过什一也。”然仍为十一分之一,仍非什一。况卢舍之说已为后人痛驳无余(注),故朱子说亦不能成立也。
(注)吴昌宗引诗疏,读礼疑图两书驳论,断定朱子所说,只根据韩诗外传与汉书食货志而言,文多不具录。任启运亦曰:“愚谓为庐必因地形稍高爽处,万无在田中之理,且如朱子之说,则夏公无公田,民皆露处耶?”问得甚有理。余详后。
然孟子以为周人亦用助法,故曰:“诗云:(小雅大田之篇):‘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惟助为有公田,由此观之,虽周亦助也。”又曰:“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朱子注云,“此详言井田形体之制,乃周之助法也”。盖所取仍为九一,与“文王治岐,耕者九一”一语相合。孙诒让曰:“周虽行彻,不妨兼存助法。”不为无见。(说见后)
由上观之:助法取民为九一,所谓“九一而助”是也。所谓“其实皆什一也”者,意殆约略言之也欤?
丙,彻法
孟子曰:“周人百亩而彻。”彻之解释甚多。今略举各家之说于下:
(一)彻取说 赵岐孟子注曰:“民耕五十亩贡上五亩,耕七十亩者以七亩助公家,耕百亩者彻取十亩以为赋,虽异名而多少同,故曰皆什一也。彻犹取人彻取物也。”依此而言,则是贡,助,彻,均无分别也,故知其不确。
(二)彻助同义说 金鹗求古录释彻法曰:“助彻皆从八家同井起义,借其力以耕公田,是谓之助。”通八家之力以共治公田,是谓之彻,其说与朱子相近。惟朱子通力合作指八夫同井而言,金氏则指公田而言,是其差别之点也。黄葵峰说与金氏亦同,曰:“百亩者八夫各授私田百亩,又共授公田百亩也;彻者八家通出其力,以合作公田,惟据公田百亩所登之谷而收之于官也”,均以为彻有公田,实为错误。观于孟子之言曰:“惟助为有公田”,则彻无公田可知矣。(参看崔适三代经界通考)
(三)合作均分说 合作均分说崔适主张最力,且矛盾之处尚少,然实源于朱子,故详论之,朱子曰:“周时一夫授田百亩,乡遂用贡法,十夫有沟。都鄙用助法,八家同井,耕则通力合作,收则计亩而分。故谓之彻。”又云:“公田百亩,中以二十亩为庐舍,一夫所耕公田,实计十亩。通私田百亩为十一分,而取其一”。两说均误,今请先辩正前说。依任启运言:“孟子明言上农所食之别,若通力合作,计亩均分,则勤惰无分,安得复有食九人至五人之别?其不为许子齐物之论几希。”则可知合作均分之说决不能存在矣。崔适亦曰:“果用彻而通力作之,计亩分之与,则八家共耕此九百亩之田,而君与民共分其粟,中外一也,安能指某田为公,而某田为私?果用助,而中为公田外为私田欤,则八家各自耕其百亩,而代耕上之十亩,十亩之粟以奉上,百亩之粟以自食,判然不相通也,又安得谓之通力而作,计亩而分乎?”(三代经界通考)。故知朱子之说,不但不能存在,且亦自相矛盾也。至于后说,亦不可通。考庐舍之说,源于谷梁传宣公十五年云:“古者公田为居,并灶葱菲尽取焉”。韩诗外传又演述谷梁传而有以下之记载:“中田有庐,疆场有瓜,古者八家而井,田方百里为一井……其田九百亩……公家为邻,家得百亩,余夫各得二十五亩,家为公田十亩,余二十亩为庐舍,各得二亩半”。班固因之作食货志云:“井方一里,是为九夫,八家共之,各受私田百亩,公田十亩,是为八百八十亩,余二十亩为庐舍。”赵岐从其说,注孟子五亩之宅,谓:“庐井邑居,各二亩半以为宅”。又注方百里而井一节云:“公田八十亩,其余二十亩以为庐井宅园圃家二亩半也”。何休注公羊,范甯注谷梁,宋均注乐纬,咸与班志同。按孟子言,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是百亩皆属公,何得以二十亩为民之庐舍也?八家同养公田,何得各取十亩治之也?且若公田仅八十亩,则八夫其耕田八百八十亩,以八十亩奉上,是亦不过十一分之一耳,仍非什一也,或又有强解所谓什一,乃为十与一之比者,更觉牵强。诗甫田郑笺云:“九夫为井,井税一夫”,是郑亦谓公田百亩,而非八十亩矣。又据金鹗邑考云:“五亩之宅,皆在邑中,犹今之村落然。诗所谓‘中田有庐’者,乃于田畔为之,以避雨与暑,大不容一亩,必无二亩半之广,在公田之中也。”是则以普通常识观之,二亩半为庐舍之说亦站不住也。今于讨论彻之真义之际,附带谈论及之。
(四)通计税额说 姚文田周官辨非曰:“彻之名义,似较彻取之义,尤为了当。然其制度何若,终不能明。惟周官司稼云:‘巡野观稼,以年之上下出敛法’,是知彻无常额,惟视年之凶丰,此其与贡异处。助法正是八家合作,而上收其公田之入,无烦更出敛法。然其弊必有如何休所云,‘不尽力于公田者’,故周直以公田分授八夫,至敛时则巡野观稼,令百一十亩通计之而取其什一。其法亦不异于助。故左传云:‘谷出不过藉。’然民自无公私缓急之异,此其与助异处……谓之彻者,直是通盘核算,犹彻上彻下之谓,并非通融之义,于此求之,则彻法亦可想见。”(见求是斋自订稿)信如其言,则公田之存在,尚觉多事,反不如(七)说之直接了当耳。
(五)通年之上下地之远近说 孙诒让籀膏述林卷一彻法考曰:“周定赋之法,与贡助不同者有二;司稼云:‘巡野观稼,以年之上下出敛法’,此以年之丰凶为税法之差也。载师云:‘凡任地近郊十一,远郊二十而三,甸,稍,县,皆无过十二’,此以地之远近之税法之差也。盖无论井田与不井之田,皆以此二法通计之,以较其羸朒而之敛法,是谓之彻。彻之云者,通乎年之上下,地之远近,以为敛法。”孙氏训彻为通,然在通征税之方法,而不在通贡助之制度。吾人对其以周官解释孟子其方法正当与否,不能无疑耳。
(六)通贡助而为一说 郑玄周礼匠人注曰:“以载师职及司马法论之,周制畿内用夏之贡法,税夫无公田。以诗春秋论语孟子论之,周制邦国用殷之助法,制公田不税夫。”朱子乡遂用贡,都鄙用助之说,实本于此。然崔适三代经界通考云:“按:彻也者,民共耕此沟间之田,待粟既熟,而后以一奉君,而分其九者也;是故无公田无私田。助也者,民各自耕所受之田而食其粟,而别为上耕其田以代税者也;是故有公田有私田。彻自彻,助自助,判然不能相兼,助则不能为彻,彻亦不能复为助也。……税其田之谓贡;不税其田而藉其力以耕之谓助;通其田而耕之通其粟而析之之谓彻,此贡助彻之法也。十夫有沟,八家同井,其经划之形势然耳。使沟间之田不税,而但藉之以耕,亦不得谓之贡;使井中之田有税,而不藉之以耕,亦不得谓之助。贡,助,彻,之名分于法,不分于形势。既谓之彻矣,安得复有所谓行贡法行助法者哉”。又曰:“朱子集注云:周时,一夫授田百亩,乡遂用贡法,十夫有沟;都鄙用助法,八家同井,耕则通力而作,收则计亩而分。余按:谓乡遂十夫有沟是也,谓用贡法则不合;谓都鄙用助法是也,谓通力而耕,计亩而分,则混助于彻。余欲易其文云:‘乡遂用彻法,耕则通力而作,收则计亩而分;都鄙用助法,中百亩为公田,外八区为私田’,庶为分明易晓。”(孟子事实录下卷)是以贡,助,彻,三者截然不同——盖崔氏之意以为彻者乃“合作均分”之谓也。孙诒让籀膏述林卷一彻法考云:“夫孟子综论贡助彻之法而以为‘莫善于助莫不善于贡’,明彻之为法必善于贡,而不及助,则其立法之大要与行法之细目,必较然别异,非徒沿夏殷旧制可知,说以一代税法之正乃不行于王畿,而唯行于邦国,其义亦有难通者,非所敢信也”,亦可为此说不能存在之证据。
附注:清人东垣何贻霈著成周彻法演四卷(载畿辅丛书内)亦主彻为通贡助为一之说。此书用周官王制司马法各书演绎彻法之一切制度,极为详尽。
(七)彻去公田九夫一井说 时人陈顾远云:“我尝考‘彻’字有通字的意思,和‘去’字的解释;‘通’和‘去’在现时很不相同,然古时当无大异,所以孟子只说‘彻者彻也’,可见‘彻’和‘通’和‘去’字义上原没有多大分别。那么,彻的意思,大约是指把井田制度取消而通之为散地,每夫受田百亩,没有公田。这彻字起初或作为动词用,后又变动词为名词,成为一种制度上的称号。我虽没有正面充分的证据,却有一个较有理由的反证。彻法是一夫受田百亩,以十亩所收,归之于官,乃十分取一。所以论语‘盍彻乎’一语,鲁哀公便答道:‘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是明指十取一而不足。……照这说:五十,百亩,既没有什么分别,不是彻和贡名异而实同吗?彻和贡的大要处,本是一样;不过贡是计五亩之入以贡上,彻是百亩里头取出十亩以为君耕,还带有井田制度一点余味。其不能成为井田制度的原故,因井田制度里头,八家同井,中有公田;这里公田已彻,变成九家,每家从百亩内取出十亩助耕公家,只好说是一夫所有的赋田了。”(孟子政治哲学页八六至八七)考陈说源于任启运之说,任之言曰:“……至周而人益众。无田可给,不得不举公田授之民,而于百亩之中,各取其十亩之入以为彻,故孟子曰:‘惟助为有公田’,则周无公田,断可知也。但此时君民相爱,故凶丰皆上下相通,到得后来,民心渐狡,于是百亩之内,名以十亩与君,而私其丰饶,上其瘠薄。君之所入日薄。于是鲁宣公躬行田亩,取其十亩之最丰饶以为例,而民亦无辞。其后哀公又不复计岁之丰凶,而但以田定赋,此彻法之所以变为校岁之贡,而为什而取二者也。”(四书约旨)又云:“周无公田,诗曰‘雨我公田’何也?商制公田在私田外,周制于百亩中取其十亩之入,则公田即在私田中”。(同书)又曰:“解彻法者,谓耕则通力合作,收则计亩均分,就同井而通计,此断非也。孟子明言上农下农所食之别,若通力合作,计亩均分,则勤惰无分,安得复有食九人至五人之别?其不为许子齐物之论几希!此同井中或一人以兵戍出及有疾病死丧,则此八家通力助之,所谓‘凡民有丧,匍匐救之,疾病相扶持’也。其余则否。然则名彻何也?以通乎上下而名之也。贡之法,校岁为常,特于省敛之时,权为损减;彻之法,则与年上下:年丰则君民同其有余,年凶则君民同其不足也。看贡字助字都从君民起义可见。”(同书)则以为彻之征税方法,为通年之上下[参看(五)说],而与贡之校岁为常者不同也。
由上观之彻之真义,究未易骤明。以上各说,互有长短,未可尽非。求一较惬人意的解释,余意仍以为最后一说是也[(七)]。
或曰:“孟子不云乎:‘请野,九一而助;国中,什一使自赋’,考之朱注云:‘周所谓彻法者盖如此’。是则彻法之义,孟子已明告吾人,本不必硬为求解矣。”曰:“是不然!孟子此说,是否即为彻法,尚待考证。如任启运曰:‘言请者,孟子就滕言滕,言为滕计,当如此耳,非周原有是定法也。’注:‘周所谓彻法,盖如此’,是朱子约略计度之词,原非正意。(四书约旨孟子卷三)又曰:‘若谓请野节原是彻法,孟子要行彻法’,则‘盍彻乎,一语可了,何烦辞费乎?’(同书页八)可知孟子此说,未能遽即断其为彻法之解释也。至朱注理论上之不通,已详前第(六)说,兹不具述云。”
以上述贡、助、彻之大意已毕,今请更讨论其附属发生之问题。
其一曰:“三代之所谓贡,助,彻,三法,其授田之亩数不同者何欤?”关于此问题,后儒有种种解说:或曰:“夏时民多,殷渐少,周时至稀,故授田有多寡”。或曰:“夏政宽简,一夫百亩,只税其五十亩,殷政稍急,增税七十,周政烦,亩尽税之”。或谓:“夏时洪水方平,可耕之田尚少,故授田止五十。殷时渐广,周大备,故日增。”考之实际,各说多不可通。盖井田工程繁密,有一定之沟洫经界,若“取十夫有沟百夫有洫之地,而划之为九夫之井:取方里而井之地,而易之以十夫之沟百夫之洫,势必尽坏以前之封疆涂畛而别造之,民之扰不可胜言矣。又取他夫之田以益此夫,而复别取他夫之邻田以益他夫,递移递益,举天下之众,皆嚣然而不得宁,尚得为王政乎?”(崔东壁语,见三代经界通考)考蔡邕独断谓:“夏尺十寸,殷九寸,周八寸。”是可为三代尺度不同之证。王制:“古者以周尺八尺为步,今以周尺六尺四寸为步。古者百亩当今东田(东田即诗之南东其亩也,言南则以庐在其北而向南,言东则以庐在西而向东。一说古帝都西北,垦田偏在东南;周,秦,汉,偏居西,中原称东土,故云东田)百四十六亩三十步,古者百里当今百二十一里六十步四尺二寸二分。”孔疏谓:“古者八寸为尺。以周尺八尺为步,则一步有六尺四寸。今以周尺六尺四寸为步,则一步有五十二寸。是今步比古步,每步剩出一十二寸,以此计之,则古者百亩当今东田52亩71步有余,与此百四十六亩三十步不相应。又今步每步剩古步十二寸,以此计之,则古之百里当今123里115步20寸,与此百二十一里六十步四尺二寸二分又不相应,经文错乱不可用也。”而陈澔谓:古步实为六尺四寸,周步实为五尺一寸二分。周步比古步,每步剩出一尺二寸八分。以此计之,则古者百亩,当今东田156亩25步1寸60分寸之4,与孔疏当今东田152亩71步有余不相应,疏义所算亦误。由此推论,则三代井田面积之不同者,实因尺度之差,与亩法之异。今据陈澔所说,古步实为六尺四寸,周步实为五尺一寸二分推算之。假定夏制一百六十步为一亩,则夏之五十亩恰当周之一百亩。假定殷制一百十五步为一亩,则殷之七十亩当周之一百亩而稍强。孟子之言盖以周之尺与步为准,而推算夏殷亩法,以其成数言之耳。是可见三代授田之亩数,名虽异而积实同也。
其二曰:“井田之法必方乎?”任启运曰:“程子张子尽之矣!方者有之,要不方者居多也。盖方是法不是形。古之九数,第一曰方田,以其事最重,而算亦最难,故为第一。若其田果方,则执度以往足矣,安用算乎!如今之法,横五尺,纵五尺,谓之一步,何尝不方?横七丈七尺五寸,纵亦如之,谓之一步,何尝不方?究其所谓方者,乃以东西并折半,南北并折半(如东十弓西二十弓则折作东西各十五),而以纵与广交乘之,算方而田不方,故谓之方田也。或疑古井田未及江南,此江南法,不可以论古,则齐、鲁、燕、赵、晋、卫诸境,余尝历之,其高高下下与江南无异。惟西北多山,东南多水,差异耳。而江南之圩田,其平广更胜于北,盖从古此地即从古,此山川山水之性皆以曲而善走,即广野平畴,其脉必自山出。大约中出者必中高,边出者必边高,断未有百十里直如丝平如砥者也。孟子方里云云,亦举一方以为例耳。如天子规方千里以为甸服,而周畿内自陕而入河南,其地斜长而曲,以开方法计之,则西都约方八百里,八八六百四十,东都约方六百里,六六三百六十;总计之,得方千里耳。孟子言滕绝长补短,将五十里,古人所谓方者大约如此。汉儒沟洫之图,只是画个硬局,与棋枰相似,其实天下安有此地哉!”(四书约旨孟子卷三页九)
任氏又曰:“古人立法,必度土之宜,因地之利,如左疆以周索,疆以戎索,此其疆里之大不同也。如左氏异义,或九鸠当一井,或九度当一井;如今折平相似,是人不必皆百亩。周礼园廛二十而一,漆林二十而五。如今荡塘山竹地科则不同,赋不皆什一也,百亩什一,亦举平土以见例耳。”是言百亩什一,为当时(周)税法之常,然亦度土因地,而有出入者也。推之贡、助两法,亦何不然?
其三曰:“三代之贡助彻法,是否通行天下乎?”曰:“似不然!”崔东壁考古续说曰:“世儒皆谓成汤代夏,改彻为助;武王克商,改助为彻。余按诗大雅公刘篇云:‘彻田为粮,度其文阳,豳居允荒。’则是周之彻法,始于公刘,不始于武王也。公刘当夏商之世,而已用彻,则是诸侯各自顺其土宜,初未尝取五畿之法,强天下使皆从之也。民既相安于彻法矣,是以文武皆因之而不改。……然则商之用助亦当如是。相土上甲微以前,本用助法,故汤因之不改,非取贡法而改之为助也。”孙诒让云:“助本殷之正法,而夏小正云:‘初服于公田’。是夏时已有公田,为助法之权舆;彻为周之正法,而笃公刘亦云:‘彻田为粮’,郑笺释为什一之税,是亦彻法之权舆。盖公刘当夏之末造,虽未有司 载师之法,而其肇端,实在彼时。逮文武周公更斟酌损益之,而其法大备矣。知助法之不必始于殷,则可知彻法亦不必始于周,而周虽行彻,不妨兼存助法,亦无足异矣。九服之大,彊索不同,周承二代而贡助两法容有沿袭而未能尽革者,先王以俗教安,不欲强更其区畛,故周诗有公田之文,非谓周邦国尽为公田也。”(籀庼述林卷一页五)故知贡助彻三法,不过各为夏商周三代税法之正宗,未必通行天下也。且知贡法未必始于夏,助法不必始于殷,而彻法亦未必始于周;而曰夏贡,殷助,周彻者,则以三法各为一代之正宗,其规制在当时始最周详,故各以归之夏商周耳。
又近代学者,又以为井田之制,并非土地公有,而仅为贵族私有制。故种田之农夫,乃为佃民,而非田主。其测想之正确与否,著者未敢遽下定论。且此已涉及历史上之考据,超出本文范围以外,故不多及。
以上之枝叶问题,既已讨论完毕,则传说上之三代井田制度亦可得其大概。以下再言孟子以后之各家井田学说。
二 王制说
孔颖达礼记正义引汉卢植说谓:“汉孝文皇帝令博士诸生作此王制之书”,但经陈寿祺辨正,以为卢说出于史记封禅书,据封禅书,文帝时所作王制,乃本制,服制,兵制,非王制也。且史记谓文帝所作王制乃关于巡守封禅之事,今王制中既毫无提及封禅,而说巡守者亦只有一端,可见二者只是名目偶同,并非一书。俞樾云:“王制者,孔氏之遗书,七十子后学者所记者也。王者孰谓,谓素王也。孔子将作春秋,先修王法,斟酌损益,具有规条。门弟子与闻绪论,私相纂辑而成此篇。”王是否指素王,实未易定言。王制是否由孔子“先修王法”所定之法制,亦难知之。唯为“七十子后学者”的儒家“斟酌损益”之记,则无疑问。至其出书年代,疑亦后于孟子。故其所言之田制,亦完全根据于孟子,毫无新义也。兹将此书中关于田制之记载抄录于下,而与孟子所载之说比较之:
“制农田百亩,百亩之分,上农夫食九人,其次食八人,其次食七人,其次食六人,下农夫食五人,庶人在官者,其禄以是为差也。”此则与孟子北宫锜问一章,几乎一字不易。
又曰:
“方一里者为田九百亩,方十里者为方一里者百,为田九万亩;方百里者为方十里者百,为田九十亿(十万为亿)亩;方千里者为方百里者百,为田九万亿亩。”按此节首句实源于孟子。孟子曰:“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即此制也。以下各句乃演释首句而成,毫无新义。王制又曰:“古者公田籍而不税……夫圭田无征。”二语均不见于孟子。周礼:士田亦有征,士田即圭田也。故又与王制异。
此外王制中有关于当时(周)四海内地远近里数之统计,可资参考。(“自恒山至于南河,千里而近……”与“凡四海之内断长补短,方三千里,为田八十万亿一万亿亩……”两节均为此等记载。)
又王制所载尺度里数,所云“古者以周尺八尺为步,今以周尺六尺四寸为步……”均不可信,已详前。
孟子北宫锜问一章朱子注曰:“愚按此章之说(谓班爵禄之制),与周礼王制不同(按王制班爵禄说与周官制亦不同),盖不可考,阙之可也。”程子曰:“孟子之时,去先王未远,载籍未经秦火,然而班爵禄之制,已不闻其详,今之礼书,皆掇拾于煨烬之余,而多出于汉儒一时之传会,奈何欲尽信而曲为之解乎?”斯为得之。
三 周官说
周礼之来历,人人言殊:贾公彦以为周公所作(仪礼序及序周礼废兴),皮锡瑞以为孔子所作(三礼通论),何休以为六国阴谋之书,至姚际恒著周礼通论十卷始断定其为西汉末年之书,康长素先生更断言其为刘歆所伪托(伪经考卷三上页二十三至二十四)。各说中自以姚康两说为是,盖周官经六篇自西汉前未之见,史记儒林传河间献王传亦无之,至王莽时(即哀帝时)刘歆始列序著于录略。歆欲附成莽业,而为此书。则其出书年代,晚在孟子之后,可断言无疑也。周官所言井田制较他书独详,然与孟子公谷王制之说多相反。今略论之:
小司徒:“乃经土地而并牧其田野,九夫为井,四井为邑,四邑为丘,四丘为甸,四甸为县,四县为都,以任地事,而令贡赋凡税敛之事。”
匠人:“为沟洫……九夫为井,井间广四尺深四尺,谓之沟。方十里为成,成间广八尺,深八尺,谓之洫。方百里为同,同间广二寻,深二仞,谓之浍,以达于川,”按,郑注曰:“田一夫之所佃百亩。”又曰:“九夫为井,井者,方一里,九夫所治之田也。”又曰:“此畿内采地之制……周制畿内用夏之贡法,税夫无公田……邦国用殷之助法,制公不田税夫。”是则郑氏之意以为此即贡法也。然贡法无“井田”,故愚意以为此即彻法。
遂人:“凡治野,夫间有遂,遂上有径,十夫有沟,沟上有畛,百夫有洫,洫上有涂,千夫有浍,浍上有道,万夫有川,川上有路,以达于畿。”按:此处言十夫有沟,与上匠人所载“九夫一沟”之说不同。郑康成注则谓:遂人所言乃乡遂行沟洫之法,匠人所言乃采地行井田之法。郑樵通志力排其说,然其言更多舛错。清朱克己云:“窃谓十夫有沟,犹云千亩之地有沟耳。沟本九夫所有,而云十夫者,盖一井九百亩,东畔为沟,自西而东,积至九井,共九沟,其极东一井,逼近浍水,井间三遂之水,直可入浍,故不复设沟。则是十井九十夫之地,仅有九沟,非十夫有沟而何?至于洫浍川亦然……然则遂人匠人之文,虽若有详略疏密之不同,而其为井田之法则同,盖匠人主分数,遂人主积数,读者但勿以辞害意,则知周家田井之制,实通行于天下,而无乡遂采地之别矣。”(朱克己陈基合订井田图考卷上页三十一)(按:朱氏另有郑氏沟洫井田图说辨附载图说七幅载在下卷可参考。)朱氏之说,亦颇有理。惟以为井田之制实通行于天下,则不无可疑之处。井田之地,必须于平地为之,若高原下隰之地亦为井田,则窒碍诸多,未见其可也。郑司农众释小司徒云:“井牧者,春秋所谓井衍沃,牧隰皋者也。”——考左传襄公二十五年楚 掩书土田之法曰:“度山林,鸠薮泽,辨京陵,表淳卤,数疆潦,规偃瀦,周原防:牧隰皋,井衍沃。”可知古之井田但行于衍沃之地,非谓尽天下之地皆井也。郑玄注亦谓:“隰皋之地,九夫为牧,二牧而当一井,今造都鄙授民田,不易,有一易,有再易,通率二而当一,是之谓井牧。”是只以井牧为标准,而山林薮泽之地,其制又各有不同也。马氏文献通考亦以郑(玄)说为是,故曰:“行助法之地(此指匠人‘九夫有沟’而言),必须以平地之田,分划作九夫,中为公田,而八夫之私田环之,列为井字,整如棋局,所谓沟洫者——直欲限田之多少而为之疆理。行贡法之地(此指遂人‘十夫有沟’而言),则无论问高原下隰,截长补短,每夫授之百亩,所谓沟洫者——不过随地之高下而为之蓄泄。……是以匠人之田……必有一定之尺寸,若遂人止言夫间有遂,十夫有沟,百夫为洫,千夫有浍;盖是山谷薮泽之间,随地为田,横斜广狭皆可垦辟……非若匠人之田必拘以九夫,而其沟洫之必拘以若干尺也。”依马氏之说:则遂人所言,乃为不划井田而但制沟洫之制度。似比“井田通行天下”之说为较近理。
至于授田之法,周礼言之特长,为以前各书所无,亦可见当时经济思想之进步。今略述如次:
大司徒:“凡造都鄙,制其地域而封沟之,以其室数制之:不易之地家百亩,一易之地家二百亩,再易之地家三百亩。”
遂人:“辨其野之土:上地,中地,下地,以颁田里。上地夫一廛,田百亩,莱五十亩,余夫亦如之;下地夫一廛,田百亩,莱二百亩,余夫亦如之。”(注:“莱谓休不耕者,郑司农云:户计一夫一妇而赋之田。其一户有数口者,余夫亦受此田也。廛,居也。”)
小司徒……乃均土地以稽其人民,而周知其数。上地家七人……中地家六人……下地家五人。”(注:一家男女七人以上,则授之以上地,所养者众也。男女五人以下,则授之以下地,所养者寡也。)
以上为三等授田法之大概:此外尚有以阶级而分之制度,其所授亩数为普通农夫田五分之一,如载师内之士田、贾田、官田是也,又有无税之田,如藉田(见天官甸师),加田(夏官司勋),等等是也。今均不事细述。
至于田制之行政,约略言之,则为遂人司井田间之交通,近人司井田间之水利,草人稻人司生产畅导之责。此外有五正(如卿正党正),四大夫,三师,二小司徒,一大司徒,其职在分配农地。今顺及之。
四 公羊传说
公羊至汉景帝时始由公羊寿与齐人胡毋子所写定(见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其释春秋宣公十五年初税亩曰:
“初者何?始也。税亩者何?履亩而税也。(何休注曰:‘时宣公无恩信于民,民不肯尽力于公田,故履亩案行,择其善亩,谷最好者税取之’)古者什一而藉。(何休注曰:什一以借民力,以什与民,自取其为公田)。古者曷为什一而藉?什一者,天下之中正也。多乎什一,大桀小桀,寡乎什一,大貉小貉。什一者,天下之中正也。什一行而颁声作矣。”
毛西河四书剩言(卷四页十)曰:“公羊传:‘多于什一,大桀小桀;少于什一,大貉小貉’则似反从孟子语袭入之者。”盖定论也。
此外尚应注意,则公羊之释“初税亩”,只及税制,而不及田制耳。
五 谷梁传说
唐杨士勋谓谷梁为谷梁赤所作。徐彦公羊传疏则谓谷梁乃是谷梁氏之著竹帛者题其亲友,故曰谷梁传,当为传其学者所作。四库全书总目谓:疑徐彦之言为得实,但谁著于竹帛则不可考。阮元谷梁传注疏校勘记序则引郑氏“谷梁为近孔子,公羊为六国时人”之说,而断定谷梁先于公羊。又谓其书非出于一人之手。陆德明释谷梁传注疏序(按,序为杨士勋所撰)谓:“谷梁子名淑,字元始,鲁人,一名赤,受径于子夏,为经作传,故曰谷梁。传孙卿,孙卿传鲁人申公,申公传博士江翁(按此二人均汉初人),其后鲁人荣广大善谷梁,又传蔡千秋,汉宣帝好谷梁,擢千秋为郎,由是谷梁之传大行于世。”综合以上各说观之,当知谷梁之书至汉初始写定。谷梁之释春秋“初税亩”一语则兼及田制,其言曰:
“初者,始也。古者什一,藉而不税。初税亩,非正也。古者三百步为里,名曰井田。井田者,九百亩,公田居一。私田稼不善则非吏,公田稼不善则非民。初税亩者,非公之,去公田而履亩十取一也。以公之与民为已悉矣(集注:悉谓尽其力。)古者公田为居,井灶葱韭尽取焉。”
徐邈注“去公田而履亩十取一”,谓:“除去公田之外,又税私田之十一。”是此时公田与井田之制仍在,其说当不可信。孔广森注谓:“去公田而九家同井,每亩税取其什一。”是则公田虽废而井田仍在,且税法亦由九一而减为十一,更不足信。鲁宣公时当无井田制度存在,故知谷梁公羊均以孟子之井田制解春秋“初税亩”三字也。
胡适之曰:“依我看来,‘初税亩’不过是鲁国第一次征收地租。古代赋而不税,赋是地力所出,平时的贡赋和用兵时的‘出车徒给徭役’都是赋。税是地租——纯粹的land tax。古代但赋地力,不征地租。后来大概因为国用不足,于赋之外另加收地租,这叫做税。孟子不赞成税(他曾希望‘耕者助而不税’),但他又主张‘国中什一使自赋’。这可见赋与税的分别,宣公初行税亩,故春秋记载下来,其实和井田毫无关系的。”其言颇为切当。(参看胡适文存一集卷二页二七一)
六 韩诗外传说
汉文景时韩婴推诗之意而为内外传数万言,其外传言井田制云:
“古者八家而井,田方里而为井。广三百步,长三百步一里,其田九百亩。广一步,长百步为一亩。广百步,长百步为百亩。八家为邻,家得百亩。余夫各得二十五亩。家为公田十,余二十亩共为庐舍,各得二亩半。八家相保。出入更守,疾病相忧,患难相救,有无相贷,饮食相召,嫁娶相谋,渔猎分得,仁义施行,是以其民和亲而相好。诗曰:‘中田有庐,疆场有瓜’,今或不然,今民相伍,有罪相伺,有刑相举,使构造怨仇,而民相残。伤和睦之心,贼仁恩,害士化,所和者寡,欲败谷巨,于仁道泯焉!诗曰:‘其何能淑,载胥及溺’!”
此则忧时之论而托古以见意也。至其“余二十亩共为庐舍”一语,乃由演述谷梁“公田为居,井灶葱韭尽取焉”两语得来。
七 汉书食货志说
汉书食货志之言曰:“理民之道,地著为本。故必建步立亩,正其经界,六尺为步,步百为亩,亩百为夫,夫三为屋,屋三为井,井方一里是为九夫,八家共之,各受私田百亩,公田十亩,是为八百八十亩,余二十亩以为庐舍。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救,民是以和睦而教化齐同,力役生产可得而平也。民受田:上田夫百亩,中田夫二百亩,下田夫三百亩;岁耕种者为不易上田,休一岁者为一易中田,休二岁者为再易下田,三岁更耕之,自爰其处。农民户人已受田,其家众男为余夫,亦以口受田如此。士工商家受田五口乃当农夫一人。此谓平土可以为法者也。若山林薮泽原陵淳卤之地,各以肥硗多少为差。有赋,有税:税,谓公田什一及工商衡虞之入也。赋,共车马甲兵士徒之役,充实府库赐予之用。税给郊社宗庙百神之祀。天子奉养百官禄食庶事之费。民年二十受田,六十归田,七十以上,上所养也,十岁以下,上所长也。十一以上,上所疆也。种谷必杂五种,以备灾害;田中不得有树,用妨五谷。力耕数耘收获,如寇盗之至。还庐树桑。菜茹有畦,瓜瓠果蓏,殖于疆易,鸡豚狗彘,毋失其时。女修蚕织,则五十可以衣帛,七十可以食肉,在壄曰庐,在邑曰里,五家为邻,五邻为里,曰里为族,五族为党,五党为州,五州为乡,乡万二千五百户也。……此先王制土处民,富而教之之大略也。”
班固汉书晚出,故其井田论尤为赅博,盖乃参酌孟子韩诗外传与周礼而成。其所言民受田归田之幸,尤为以前各书所无。且对于耕种方法,言之独详。由是可见井田之说,至汉时而大备。据胡适之言,汉代的井田详说,除食货志外,尚有下列两家:(一)何休公羊解诂。这又是参考周礼、孟子、王制、韩诗、食货志做的。他不取礼的三等授田法,一律每人百亩,但加了一个“三年一换主易居”的调剂法。(二)春秋井田记。后汉书刘宠传注引此书,所引一段多与何休说相同。(从何休公羊解诂一行起,均用胡适之原文。)
八 司马法
司马法一书,四部正讹谓为真伪相杂。姚际恒古今伪书考断定其为后人伪造无疑。又谓其篇首但间袭戴记数语。可见此书之成,更在戴记之后。然司马法今存之五篇,于井田制度毫未置喙。其论井田制者只见于逸文。逸文者,乃佗书所引,多不见于五篇中者也。(附注:汉志:“原书百五十篇,今存五篇,他书所引,亦有不见五篇中者,皆逸文也。”)
其言曰:
“六尺为步,步百为亩,亩百为夫,夫三为屋,屋三为井,四井为邑,四邑为丘,丘有戎马一匹,牛三头,是四匹马匠牛。四丘为甸,甸六十四井,出长谷一,乘马四匹,牛十二头,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戈楯具,谓之乘马。”
又曰:
“成方十里出革一乘。”(原注:“案有脱讹字”)
又曰:
“六尺为步,步百为亩,亩百为夫,夫三为屋,屋三为井,井十为通,通为匹马,三十家,士一人。从二人。通十为成,成百井,三百家,革车一乘,士十人,从二十人。十成为终。终千井,三百家,(愚按:此应为千字,想系印误)。革车十乘,士百人,从二百人。十终为同,同方百里,万井,三万家,革车百乘,士千人,从二千人。”(录自张澍二酉堂丛书道光元年初版)
此则行井田之制,而寓兵于农也。由上观之:可知自井以上,有以四进者,有以十进者。说者谓以四进者为政治上之小单位,所以便军事上之贡赋。以十进者为政治上之大单位,所以谋封建授受之便利。世又以为此为文王治岐之法云。
(原载《广东留平学会年刊》第二三期,193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