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刘慎虚《吊孟襄阳》诗云：“在日贪为善，昨来闻更贫。”予尝爱其下一“贪”字最为玲珑活泼。如或他年盖棺后，有人诔我以“为善贪夫”四字，不且荣逾华衮哉？然而清夜扪心，深惧不如孟山人远矣！

偶忆乙未五月神词，鹰性难驯，饥则依人，饱食之后便想飞腾。老于世故之罗西先生，其有鉴于斯乎？而至诚恻怛之养知先生，则尝自慨然曰：“平日待人不设疑忌，其愚有足悲者。”翰鼎于二公，其谁适从乎？”顾自揣性近养知，虽欲学步罗西，终亦画虎不成矣！

庚戌道光三十年秋九月十二日庚子，翰鼎生。癸丑咸丰三年冬十月初十辛巳，仲弟晶鼎生。丙辰六年冬十二月十八日，母氏周恭人弃养。戊午八年九月初十日，继母黄恭人归我先君晋青公，时公已寝疾五日，扶病成礼。冬十一月初二日，先君弃养，大母过恸失声，继母亟以身殉，屡濒于危，遇救乃免。先是先君病笃时，尝口占联语，对亲党指予继母而诵之曰：“看他看出胆，为人为到头。”盖隐然以奉母抚孤之后事重相付托也。而家桐荪叔橄章挽联亦云，岂真曾具有先知？念母老子孤，早觅替身贤佐。至是凡亲党之力挽捐生者，辄引此大义以规之，母意渐释。溯自大父缉熙公之弃养也，大母郑恭人年甫二十有四。我父晋青公生甫七龄而家难丛生，层波叠浪，莫可端倪。大母始终委曲调停，忍受万苦千辛，惟求化险为夷，得以抚孤成立。乃自道光庚戌迄同治丙寅十有七年间，我大母所生之一男四女物化一空，老境不几无生趣乎？惟有一孀妇两孤孙相依为命而已矣。当是时也，凡亲党关心人，每私忧窃叹曰：“以两代苦节母，含悲忍痛，抚此双雏，如或督责甚宽，亦人情也。”而岂知绳过无小，一言一动或即于非几，必被大母、继母之训斥焉。蒙养之功盖自此基也。厥后翰鼎年及冠，晶鼎亦年十六七矣，知识皆渐启，而犹无所变迁。乡中父老乃喜而相语曰：“彼高曾祖父忠厚待人，累世不衰，吾侪自幼佩之久矣。惟虑及双雏督率无人，恐难继志增辉耳。今若此，吾侪可快心矣。此以见善种流传之未艾也。”翰鼎闻此，惕厉弥深，因亟诫仲弟曰：“父老之勤勤若是，良可感哉。然而予兄弟亦何恃哉？不可无道以自处也。凡人以身涉世，不宜自小。自小则自谓不能，甘就卑靡。亦不可自大，自大则自以为不磷不缁。不妨任其磨涅，久而染于习俗。恐为物诱情牵，惟自谨守其身，暴弃固所不甘，独立不移。亦有不敢自必，兢兢业业，无时稍懈，以求固我根株。庶几可以当疾风而无萎折欤？”仲弟悚然称善，亟书贴窗间以自警。

同治丙寅孟春，予赴吊架城曹氏归。道经旷野，丛树短小，人家寥寥。时微雨沾衣，寒风扑面，遥望四野，阴云密布，心甚凄凉。迄仲春二十八夜，忽梦复至此地，踏雪而行，明日乃怆闻李氏仲姑母凶耗，大母一恸几绝，命翰鼎跋涉奔丧。中途又过此地，翰鼎怆然曰：“曾几何时，而情形倍惨矣。”是夜至李家，柏荪姑丈之弟告予曰，旬日之前，夜梦嫂氏立短墙边。头上白梅盛开，隔墙一老妪与之立谈，似详问尔易家诸事。嫂氏顾谓余曰：“今而后，吾幸矣。”忽见诸子侄荷锄荷蓧，自山背小路奔走而来。醒后，余知不祥。盖白梅，凶服也。小儿负荷奔走，急埋葬之事也。谓今而后幸者，免受人世之饥寒也。翰鼎闻言，益增悲哀。因悟夙昔之梦寒林踏雪，其凶兆与白梅同。越日既葬，则见墓山之左，茅屋一椽，曹姓居之。短墙边有梅树数株，宅旁有小路，筑墓者往来由之。墓石一冢，即李柏荪姑丈前妣之墓，是为予曾祖彩臣公第三女也。故一与仲姑相逢，遂详问母家诸事。柏荪姑丈兄弟皆出自继母，其弟梦中见其前妣，故不相识也。呜呼！梦一幻境耳，而事后若合符节，岂不异哉？而圣人深知鬼神情状，诚不远乎人情也？岂不痛哉？

是岁孟冬，翰鼎夜侍大母。大母谈及家计日益窘促，深自咎其绸缪失策。聆之愀然以悲。噫嘻吁！家运衰微，人力难支，而乃滋累衰龄，致自引以为过。为子孙者，益何安乎？因而怃然自警曰：“此后用心，慎宜虑远。百年之事，亦当作眼前观也。身为男儿，一木且难支大厦，而况萱阁中忧伤九死之衰躯？岂可听其枯肠九转而舍生以挽末运耶？”

幼时每遇冬晴和暖，结伴坐山头终日，口诵高人逸士之诗不辍。有时仰卧枯草间，放眼苍天高阔，胸次浩然。

己巳孟冬之走访外家郑氏长沙也，大母命旧人章富以为前导。迄自金井言旋，一路谒访郑姓诸姻长，外家复派黄某以前导之。将近外家旧居之所，富指山背小路，呼予告曰：“昔余常走郑氏，此路经行不下数十次。左偏山谷中即其故宅也。予闻悄然。既而黄某引肩舆，过右偏石桥。富急大呼而止之曰：“子误矣，屋在左偏山谷中耳。”盖富耳聋，平时集议，彼独多所未闻，尚不知外家故庐已属他姓，以为郑人居之，而予将过访也。予时悲感横生，不忍大声呼告，转令仲远告之。登前途，遥望左偏冲内，墙屋依然，山林如故。回首旧游之日，视翰鼎掌上珠者，是何人哉？曾几何时，而竟不可复见也哉。念此泪下沾襟，惟有俯首过之而已矣。是时，口占绝句云：“故旧从行为访亲，岂知王谢已更新。人间木石销魂事，竟遇多情第一人。”厥后癸酉岁暮，翰鼎亦遭家运沧桑，则又以悲外家者转而自悲矣。因念我族纠云公，营田旧居之所，曰傅家屋，出鬻与子筠公已多年矣。静存茂才，子筠公之长子也。一日仲弟晶鼎适湘阴城，村翁唐某送之湘滨，返告予曰：“去舟未得。正偕傅家屋少君往问，尚未知可得否。”予疑静存兄赴县何为，迄仲弟归后问之。仲曰：“未也。”予述唐某言，仲弟怃然曰：“非静存兄，盖少循兄，此即纠云公之长孙也。”呜呼！变迁之局，自古皆然。而野老称名，尚仍其旧，能无动人悲感哉？予因情事相类，附记于此。故人杨恕哉《登古罗城》诗云：“大小洲前水自波，登临何事放悲歌。山川无限兴亡感，尚有城垣号古罗。”同此一叹！

高祖耕南公葬长沙县之清泰都，距家山约二百里而近。我家孤寡余生，行将失其墓之所在矣。岂不悲哉？外家郑氏在脱甲桥金井之间，属长沙之尊阳都。此次由尊阳都特往清泰都访墓，询知脱甲桥距童家源较近。故先问童家源所在，客舍主人示以去路。问居人黎名登，则不知也。初，我高祖耕南公葬营田余家坪田姓大屋后，距家仅数里。其地濒古东町湖，固卑湿。我曾祖彩臣公，虑及阴流浸棺，探之诚然，一见痛切，急图改迁而未得其地，驯致寝食俱废，对诸侄以悲号。既而得地长沙，遂远迁而葬焉。其葬余家坪近四十年，及易其棺，究无恙也。既葬长沙，岁时省墓，往来不绝。最后我先君晋青公偕从祖含熙公省墓，未敢信其穴之果安，遂从墓底凿地而观之，无恙，仍塞之。惟高祖妣蒯夫人、吴夫人，朝镇仙两叔父，亦卒于军中。我辈孤苦零丁，未能走省耕南公墓，亦不知墓山之所在矣。我大母郑恭人，虽得记其乡曰清泰桥，然不知其小地名，且不知曾竖碑碣否也，惟恒对翰鼎、晶鼎称述曾祖觅地时哀痛迫切之诚。今日事至于此，深恐将来遗失，急图省之而未可得，悲恨深之，迭询其地于村中父老，鲜有知者。盖当日从往省墓之人多已物故，其存者亦言各不同也。今岁己巳秋八月，翰鼎补充县学弟子员，黄达观表兄谓语曰：“尔此次东行，若犹不能访得墓所，终当失之也。奈之何哉？”予闻而深悲之。自省垣归后，语于大母，大母亟率仲弟登楼，检出长沙黎名登、黄钟奇卖山两契。黎契阴地在长沙清泰都二甲童家源。黎姓屋后反背炭坡，名登父坟之右，坐西北向东南，界址齐于名登父坟尖两尺。黄契阴地在清泰都六甲周家冲，屋对门中嘴，彭姓墓左，坐西南向东北。两契皆无清泰桥名目。时翰鼎养病房中，手抄成折，以便携去照契查访。夙闻里人汤经喜、吴耀祖昔从先君经过，尝就问于吴。吴云：“其地名邱家园，忘其去路。”尝邀汤问之，汤云：“其地名清泰桥，其程途亦不能记忆也。”惟记得墓山形势，墓居中嘴尖头，左右两冲环抱，山前亦属通衢。先君凿地验墓时，汤曾从事于此也。至是予邀汤、吴偕行，皆辞以衰病不能远去。予思汤经喜所云清泰桥，虽与大母之言正合，而两契均未载之。恐亦传讹也，故但以有明文者为问，既得童家源去路，予乃张盖前行，从者三人。鱼贯而进，旋见茅屋中有人，独织草履，入问之，童家源即在前途咫尺间也。黎名登父子皆已物化，故庐已属他姓。童家源居人，亦多近日新来者。欲知墓之所在，须问旧居之人。予承指点复行，白日正中，心殊快慰，曰：“十余年之有愿未逮者，今日可以见我先茔矣。”旋至童家源，敬问田中人以墓所。田夫愕然曰：“黎氏一门，均葬炭坡。别无他姓之墓，更何有远墓哉？无已，则就问金大公公，或可知也。”予闻欣然，急叩其所居，田夫指以示予，予遂行。仲远自请独行访之，而请予及早更衣，以资拜墓。予叹曰：“尚不知墓所之在与否也，更衣何难哉？”转过前山，予偕鼎玉攀木履石，翻山陟岭，寻墓碑视之，皆非也。旋至屋后岭头，仲远亦至。望见炭坡中累累数冢，皆无碑碣，余心惊疑。二子诣视之，予则见前山甚长，左右两冲环绕。因思汤经喜之言，与此相合。窃冀墓在尖头，独往观之，疑喜并集，疾走如飞。一山稍平，一山复起。备尝险阻，直达尽头。竟无所得，独立如痴。缓步下山，乍见一人立山下，向林中答曰：“未见有易姓祖墓。”予急就之，其人年约五十许，盖鼎玉立林中与话。予至，再详问之，叟终茫然。遂问叟家何时卜居此地，康熙中即至。叩其姓，则金氏也。予欣然曰：“叟即金大公公否？”金叟亦恍然曰：“须问此公，或可知也。”即示予走访之。至则皤然一老，坐织草履，入室问之，老人亦茫然。思索久之，曰：“吾年七十矣！自幼采樵于此，至老未离。若有远墓荣迁而至，安有吾不知者哉？”予时心乱，有如醉人，举止失措，莫知所出。问答良久，老人忽恍然曰：“黎名登父墓之右，亦有古墓，相距数尺。岂即是耶？”予闻喜惧交迫，立请老人同观。老人辞以有事须他适，未肯偕行。诸妇人环观如堵者，咸促老人偕往，老人始引予启行。中途遇前五十者，亦语老人曰：“顷忆黎名登父墓之右尚有古墓，或即是也。盍往观乎？”老人曰：“诺。”既别，老人顾予曰：“黎氏既亡，屋与山久归他族。今吾引尔验视，恐彼族疑忌尔家因坟占山也。”予闻而倍惧焉。及至，老人拔丰草示予，一墓将平。翰鼎大惊之至，黯然销魂。窃计先人谙练老成，祖墓远迁至此，必无不竖碑碣，而致令荒凉若是者。然而执契验之，如合符节，于时稍疑其非，深惧其是。伤心之至，泪雨欲坠，而故作恬然之态，恐人生心也。立谈久之，老人辞归。予偕二子细语山头，心甚悲切。仲远请暂还家，再邀昔时经历之人同来验视。鼎玉然之。予曰：“不然。”自吾父弃世后，大母痛切示予。虑其久而失墓，急图省之。然而十余年来，未能一动。今既至此，若复空还，后事不可知也。孟冬之月，今将半矣。予更尽此下半月之期，奔走此乡，访之周家冲不得，即诣清泰桥及邱家源觅之。若皆不得，则走觅旧戚樊氏以问之。又不得，则当远适麻林桥，访之周鉴吾姻长。时南时北，时东时西，不惮烦苦，必得墓所而后归也。仲远曰：“日将西沈，吾辈饥甚，将何之也？”予答以投宿清泰桥客舍，以便乘夜详问居人。翘首斜阳，心伤已极，叹而言曰：“凡人记载详悉者，人每鄙其琐屑，然而不无裨益也。”今日非无所考据，何以至于此窘哉？我族伯华兄，尝拟绘远近祖墓山图，注载其小地名，及其丈尺短长，刊之族谱，传示久远，俾无失冢之虞，诚深人语也。强步下山，邀章富启行。富已饥困，二子皆然。问之清泰桥所向，张盖前行，百忧交集，不禁浩然长叹曰：“今而知凡人行事之不可不忧深思远也。”我先人远迁祖墓于此，其时家甚丰饶，岁时走省，安于自然。岂意历一二传，而孤苦零丁至此，遂致十数年未能一视，而竟失其所在乎？此中艰难，吾将沥胆披肝，谆谆以告后人矣。太息之余，红日渐低。忽见左旁冲内，一山独立，距此约数百丈。山头碑石峨峨，左右两冲环抱。予惊喜，欲往观之。询之一少年，黄姓墓也。予犹不能释疑，卒偕仲远奔视。予素胆小，至是夕阳已沈山外。仰视山头，短树森然，若有人兮山之阿也，心甚怯之。奔至墓前，则诚黄氏碑也。予时倦甚，缓步而还。仲远请乘肩舆，予以觅墓未得，不能安坐。仍前行。章富更行二子后，过人家门外，吠犬追之至近，富犹不闻其声，一胫被咬。主人亟取米泔为涤之，强支而行。此亦谚所云“破屋更遭连夜雨”也。悲夫！仲远曰：“日云暮矣，清泰桥恐难奔至。闻有两姓桥客舍，距此不远，盍往投之？”未几即至。饭后，散步门外，皓月正明，窃思先人之灵，当亦知元孙来访。安得早于冥冥中一相指示哉？明日若访墓而不得，明夜当焚香旷野，祷告先灵，默祈引导。遂向鼎玉、仲远恳切言之。小立入房，小话就寝。枕边草似有人搜动，予初以为鼠戏，声之再四，而声不少衰。心颇疑为先灵所使，然犹恐不若是其显然也。闭眼渐寐，少时即醒，五内萦回，忧心如煎。不忧明日访墓不得，惟深虑童家源荒冢即是耳。然以炭坡形势观之，既与汤经喜所言不合，且知先人行事老成，祖墓远迁他县，万无不竖碑碣之理。此冢之非是明矣。小子惟有竭力求之，必在周家冲，或清泰桥也，寸心始稍慰焉。既而思之，黎名登之契立于道光三年，予家卜地远方，知必亲临验视。若此穴先有古墓，不得公然授受之。若无之，则今日之荒冢，必为我高祖考之茔也。既为高祖考之茔，而无一字之碑志，无论与今日之山主争辩维艰，即我亦未敢自信其诚是也。于时忧思愈迫，双眸不闭。窗外月光甚明，夜静无聊。又无旁人一参末议，寸心独运，上下求之，无以自解。血不养心，心思愈滞。渐闻宿客呼主人起备晨炊，知天将晓。窥窗尚有月色，正自无可如何，忽乃天牖其明，恍然而大悟曰：“我高祖妣蒯夫人、吴夫人，不尝由此邦移棺归葬耶？童家源必其废穴也。”于是一种深忧涣然冰释。然万类群动，枕上终难成寐。明日为孟冬十四日，早起，勤勤就问周家冲、清泰桥、邱家源所在。周家冲适在中央，距此较近，第云其地非六甲耳。而诸人口称，不曰周家，而曰周公。予疑六甲别有周家冲，既而思之，地方甲分，虽附近居人，或亦有平时未及确查者，彼处或即六甲，亦未可知。至于土人称名，与载之笔墨者不同，或者本名周公，立契时不便直书，偶易家字耳。晨餐后，坐肩舆去访周公冲，途中问之田夫，教予以直道而行。见枫树下有樊家神石庙，周公冲即在眼前也。予直行未远，路左遇有石桥，亦属通衢。因田中人教以直进，故未过桥。予念黄契但云屋对门中嘴，安能知与谁家之屋相对也？一人过舆前，降舆问之，周公冲地不甚广，所居仅一二人家。昔时亦有黄姓居此，惟黄钟奇之名，则不知耳。未几，至枫树下，见石庙门首镌有樊家神字样。即降舆，偕鼎玉入冲。至屋前，望见对门中嘴，萧然一冢，竖有短碑，左右有山环抱。予喜同雀跃，越上山头，俯视其碑，则又他姓墓也。予时情迫气沮，莫知所为，惟有仰天长叹而已。环顾左右诸山，无有所谓中嘴者，虽见有累累数冢，碑石峨峨，心知其非。与鼎玉鹄立山头，有如梦寐。清风拂面，白日照人。一时热甚，解衣授鼎玉执之。予则手执黄契，注目思之，欲求一字之间，而未有得也。第见右偏屋前，有石工数人镌刻墓碑。旁人与话，不闻何语。予拟就而问之，知无益也。忽闻一人高声以答人曰：“营田易氏客耳。”予乍惊，攀木下山，就访于石工。旁观一少年笑曰：“安有易姓之墓哉？”一石工年约五十许，指少年而谓予曰：“是儿识字。自幼牧牛山间，四山墓碑，悉经观诵也。”予闻心急如焚，悲感益迫，而故作恬然之态，观望徘徊。五十者曰：“君家祖墓在此，岁时祭扫，自当经过。何以不知所在？”予曰：“家人经过者，未暇同来，但云墓在周公冲耳。”五十者置锤错于地，凝神壹志，代予思索。时闻吞吐之声，予惟注意于黄契，欲求一字之间，而未有得也。鹄立久之，乃问此地属清泰都几甲。五十者屈指而答焉。予问六甲何在，清泰桥即六甲否？五十者豁然曰：“卖地契中，当书几甲。君所求，殆六甲耶？”予曰：“然。”五十者欣然曰：“诚如是也，可一往而得之。六甲亦有周公冲也。”予闻，狂喜而问曰：“六甲之地，何以同名？”五十者曰：“此乡有几处，皆同此名。此地赴六甲周公冲须由施家冲黄翰林锡彤屋前经过。”即示予以去路，予深感而谢之。置衣舆中，张盖前行。未几，至施家冲。望见依山一屋，白壁鲜明，门首悬有翰林院匾额。一人甫出门，有事于中田。予呼问周公冲所向，其人诧然而有喜色曰：“尔乃营田易氏来展墓耶？胡为乎二十年未来省视也？”予时如闻春雷一声，劈空而下，不禁手舞足蹈，奋身跃入田中，就而答之。其人曰：“昔尔家人省墓，曾于墓底凿地探验，一无恙也。”予曰：“然。长者亦及见耶？”其人曰：“墓在吾家对门中嘴，吾恒窃怪尔家，祖墓在此，何以二十年无人拜扫。尔营田卖鱼人至，吾恒问焉。”予闻喜极，问冲内同居有几人家。答曰：“惟黄氏与吾家同屋，吾盖乞其房屋而居之。”叩其姓，则叶氏也。叶叟即示予以去路。予时感深肺腑，愿再拜稽首于泥块觚棱之上以谢之。举盖奋飞，穿过前林，行约里许，侧见左偏山头，巍然一墓，碑石峨峨。左右两山环抱，气象雄伟。白日流光，令人想见日照潼关之候。顾盼久之，但不识为谁家墓耳。再行数十步，即右转入周公冲，望见中嘴山头，小碑独立，黯然销魂。趋过屋前，攀木上山。鼎玉追至，恐予跌仆。连呼稍缓，予未及答，已至山头。乍见墓碑，有如渴虎奔泉之状。急欲俯而观之，而心犹怯其非是，尚有不敢近视者。睨而诵之，则曰“易公文学”。翰鼎大惊，意以“文”字为吾祖辈行，“元”字为吾高祖辈行。此碑题曰“易公文学”，岂有族中伯叔祖卜葬于此，尚非我高祖耕南公之墓耶？急视下文，乃曰“字耕南大人之墓”，心始定。因悟耕南公为县学增生，故著“文学”二字。视其墓，高不过尺许，不禁悲感横来，泪雨乱坠。即拟留居数日，负土滋培。仲远曰：“非近大寒，恐不宜也。”议暂缓。复视墓碑，立于道光二十一年，高约二三尺，界石凡四，惟右偏一石尚竖，余皆圮。右偏一墓稍下，墓碑立于嘉庆二年，题曰“彭公华一之墓”。此山居中，高数丈，左右两山环抱，冲内一皆田畴。未及携有南针，聊瞻墓向，实面东北，乃恍然于夙昔之梦，心更悲伤。盖翰鼎由脱甲桥赴童家源之先夕，宿东山源郑献廷表叔家。忽梦先君晋青公还西山住宅，着浅蓝长衣，矮坐前楹东北隅，而面向西南。前门重闭，翰鼎侍立。自念严亲别后，未尝一见。今忽归来，此生之大幸也，心甚哀哀。方垂询琐事，问答未已，适大母至，坐而与言。维时曀曀其阴，倍有黯淡凄清光景，醒后肝肠欲裂。窃思先君见弃，已越十年，未尝入梦。今忽梦见，而坐向西南。岂以翰鼎晨起将行访墓，而示以耕南公之墓向耶？至是，乃见墓向东北，始悟梦中之灵，盖示以拜墓之向。如君南面而立，臣则北面而朝也。于是觅路下山，盥沐更衣，焚香拜墓。旋即入室访叶氏，叶方剪茅补屋，下梯欢迎。予揖之，询知其字曰双和。兄弟凡三人，施家冲指路之叶叟即其仲兄也。茅屋一椽，叶氏居左，黄氏居右。询知黄字忠和。问黄钟奇，则叶双和不知也。略言误入前周公冲，幸遇石工指示，双和曰：“异日来此省墓，须问曾家坳侧之周公冲，则人乃确指此冲也。”予谨记之。问清泰桥，距此仅三数里，始知大母所闻亦非无据。小坐，往揖于黄氏。两家俱谢其频年照顾先茔。出门解衣，执笔登山。伏墓碑前，书记一切。白日正中，风景颇佳。一时慰甚，顾谓鼎玉、仲远曰：“切愿留心览记一切。异日省墓，当请为前导也。”仲远请解囊钱持赠两家儿女，予欣然从之。叶双和却之至再始受。同入室中，托以守墓。双和曰：“墓山颇峻，牛未可登，可无忧也。”问归途，叶曰：“出冲右向，前即通衢，达两姓桥，不过数里。君诚佳客，惜家无兼味，未敢留餐耳。”黄家夫妇亦如是云，予并谢之。复偕鼎玉、仲远，登山细览，墓碑后一皆短树遮蔽。此山似与后山断而不连。亟往观之，实属一气相承。但中腰颇细，山头如鼻准，后山如头额。左右冲内，依山两小塘，恰如两眼，遥望四山晴景，心甚悲伤。二子即循小径下山，检束以备登程。翰鼎独诣墓前告行，不忍遽去，徘徊久之。三子渐饥，呼予催行。予含泪叹曰：“我高祖独卧此山，待我辈二十年矣。今一见而遽别，再来当在何时乎？”举步下山，迟迟吾行。入门道别，托黄、叶两家照顾墓山，殷殷致词。既别，予前行，出冲口即履通衢。汤经喜之言，诚历历不爽也。予顾谓三子曰：“此时如释千钧重负矣。切请留心览记一切，他日当为前导也。”鼎玉以章富五十始衰，虑其不可复来，予闻悄然增感。行数里，遇石桥，即来时路左之石桥也。因田中人教以直道而行，故未过此。未几，复达两姓桥客舍。白日渐西，从者饥甚，予亟买酒肉以犒之，借资慰劳。饭后，坐肩舆启行，过飘峰山庙前，行约十余里，仍达初九日午后所经路店。小憩，予复步行。天将晚，隔溪山色若远若近，清景逼人。仲远高谈于后，予心乐甚，鼓舞欢欣。上灯后，达瞿家山客舍，始知此地实属平江。来时过此，未及问明也。饭后立月门前，回思昨夜情景，苦乐何啻天渊。至是始有归志云。

翰鼎曰：呜呼！先民有言，事非经过不知难，何言之深切而著明也。昔我先人迁墓他乡，时而竖碑，时而省墓。欲去即去，安于自然。失冢之虞，自相忘而不觉耳。岂意后之子孙，孤苦零丁至于此极耶？今乃险阻艰难，尝之殆备。故其伤之也切，而虑之也远。虑之也远，而其记之也详。虽自知重复杂沓，不免贻讥，而亦未遑顾惜也。吾弟吾儿，慎无忽视吾言可也。

仲弟晶鼎，与予同学家园，予恒殷勤口讲指画，仲弟受益良多，驯至日夜心清如水。念予辛苦较甚，每与予同食，予所嗜之肴，仲弟箸不再下，让予饱食故也，予犹相忘于不觉。予妇旁窥而深见其心，亟以告予，予闻而恻然悯之。

暮春时，夜偕仲弟散步杨柳池边，月色凄清，追念先君，心殊凄怆。初夏一夜，步出门前。无意中偶践青草，仲弟急止予曰：“竟日当阳，几濒枯槁，幸夜间可得生气，不宜践之。”余大悦。

予将有远行，手检行笈颇忙。甲麐儿才两岁有半，甚有依依之态，连作呻吟之声，哀戚之音，以呼予曰：“爷爷。”余在此，如是者至再至三，侍立良久不去。予有所需，儿悉自取以授予，循环哀呼不已。其恋恋之情，为何如乎？此即所谓孺慕之诚也。可怜哉！夫此景此情，尽人皆有。而岂容失却吾身至宝耶？予愿与同人共勉之。急起求之芭蕉夜雨蟋蟀寒灯之下，尚能冀其合浦珠还也？

庚午九月初八夜，大母郑恭人之跌地患病也，仲弟晶鼎，抱衾伴宿月余。大母起居上下，皆赖仲弟扶持。大母未寝，虽至夜深，仲弟不敢稍形倦态，谈笑自若，以安其心。迄大母伏枕，为覆重衾，从容坐待，婉询再四，处处皆如大母意，始自就枕。己虽沈入梦乡，乍闻有声触耳，辄自惊醒。起而问之，大母或因气逆，需起坐帐中。仲弟伴而扶之，搜括远近今昔各事，谈笑以博欢颜。数旬之间，剔尽枯肠，几乎辞穷口窘矣！时虽昏昏欲睡，罔不极力撑持，豪谈以自振。明日早起，奔走防护，仍自忘其劳瘁，昼夜相倚，未尝偶离。久之，大母左胫筋骨痛渐减，仲弟始能略自宽弛也。呜呼！此盖为人子孙者侍疾之要道也，不可不大书特书，以垂示后嗣。

同治辛未正月，汨罗黄达观表兄偶博弈棋，座中极动家运兴亡之感。《诗》云：“人之云亡，邦国殄瘁。”王龙标亦云：“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不皆千古之伤心之语哉？是岁也，予大母以季春廿八日弃养，而达观兄亦旋于季夏初七日捐尘。又不意姑丈郭镐丞先生，亦竟于孟冬一病溘逝。六亲同运，可胜悲哉！而翰鼎、晶鼎，不旋踵而遭癸酉家运沧桑之惨状矣。假令大母犹存，人必不敢萌觊觎之念。即达观表兄尚在，洞明机变，思深虑远，而又立言侃侃，人必万难成攘夺之谋。而镐丞姑丈者，世居县城，在士绅中，群推中流砥柱。平时排难解纷，扶弱抑强，口碑载道。倘甲戌尚巍然健在，何至任我家终受欺天枉人之讼累哉？厥后光绪庚寅，醇贤亲王、曾威毅伯、杨厚庵宫保、曾劼刚侯同岁而薨。翰鼎先后闻耗，为之心胆俱寒。盖昔尝被虎之伤，益深虑强邻虎视眈眈。其欲逐逐，而狰狞之可怖，历历如在目前也。是岂寻常之杞忧，无端而浩叹哉？

东房楼头洒扫，偶得竹簪，翰鼎谨藏之神椟，视同宗器。呜呼！此先世之遗物也，今乍见之，慨然想见我先人勤苦创业，俭陋自甘，一至于此，家道之所由兴隆也。后世子孙，坐享其丰厚者，若竟忘先世之节俭劬劳，得无罪乎？兹谨存竹簪，以资垂示后人，随时触目警心也。案：此宅为我绍唐公创造。而公一生疏食敝衣，自安俭陋，力农创业，历尽艰辛。临终示人，浑身寸骨伤矣！呜呼！后世子孙，坐享田畴万顷，环堵安舒，一若视为固有，试一揆厥由来，自容何地哉？

谚云：“医行明家，医行信家。”呜呼！明家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信家者斯可矣。家青雨先生，孝子也，亦良医也。先生一字子友，医法至为稳重，审慎倍于他医。此予家数十年心悦诚服之人也。独至辛未正月杪，予大母疾作，而子友先生已先卧病于家，是以予家未尝一往迎之。而家梓风兄，亦良医也。仲春中旬，治以金龟肾气汤。大母深忌附片，未敢服。梓风兄示予与仲弟曰：“附片非徒无所忌，且此病非此物莫为功也。”然而大母及翰鼎终疑忌之。厥后季春初中之交，有徐君者，亦名噪一时之医士也，至则治以麻绒、附片、细辛、桂枝，大母略服，而不敢复进。徐君告归，濒行再语坐客曰：“吾所见甚确，必非此物不为功也。”迄大母弃养后半月，子友先生病愈，来吊予家，询悉大母病状，慨然曰：“死生有命，必不可回。但以理论之，此病必以金龟肾气汤为要。”翰鼎聆此，顿足呼天，悲伤无极，如早得闻此老言，我大母必深信，而专心以服之矣。大母如得专心服此，不愈则医书可废，苟愈则天命无凭。良药不得与数争权，是以趋而避之也。可胜痛哉！可胜痛哉！虽然，有理焉，君子不谓数也。语云：“为人子者，不可以不知医。”今而知此言之痛切也，此则万世不易之经也，可勿勉哉！

夜侍罗西先生话事，极伤世道人心之坏，太息痛恨，至为无可如何。盖念寒士得官，正深以迎养老亲，为如愿相偿之乐事。而世俗从旁窃羡者，转以亲老在堂为不幸，而代虑其一旦居忧，不得及时致富。至谓三年之丧，奈何不遇之于早也。噫嘻！人心至此，天理欲烬灭矣！世道复何望哉？干戈水旱，频年迭出，有自来矣！呜呼！是谁之责欤？

罗西先生尝称高年故旧，为吾曹之禹鼎汤盘，不啻万金珍品。良以高曾榘矱，我曹茫然，无可就问者，而此老独能亲切指点，为我详言，令我如置身当年，亲承祖训也。旨哉斯言，实获我心。

方伯太夫人过境，途中走失行李一肩。湘阴县令惧祸，严刑追求，株连颇众。暑天桎梏，命如悬丝。卒以受累之家，日夜叩祷城隍神指究。而拐物者在乡，无故自白其事，宗族执投县辕。今天下险幻多端，有司难以辨察。独聪明正直之神，殊难瞒昧，亦可慑天下奸民之胆，能使勿陷于罪也。岂非末士所深颂祷者哉？神道设教，岂欺我哉？

麐儿三岁有半时，一日过西邻，归告其母曰：“其家有西瓜。”问儿：“曾食之否？”儿对以烹饪未熟。其母以西瓜但宜生食，怪其言之误。及询其形状，则长而小者，盖丝瓜也。儿称“丝”字，口舌未能圆转也。可怜哉，可怜哉！凡人幼时情状，故多未能自记。即其父母，亦且过焉若忘。有心人笔而存之，俾父母儿女一皆班班可考，而历历呈露目前，则父慈子孝之心，皆可油然而生矣。更何待他求哉？《春秋左氏传》“先君为孺子牛”一事，至今读之，犹足令人感叹凄怆也。

客中遇鸭羹，耿耿予怀，恨不能以遗仲弟。良以仲弟久病，阴虚火燥，食此最宜。而吾母屡思谋以饲之，而未得也。又一日，庖人烹进鸡卵甚丰，窃念在家时，吾母深怜长孙甲麐儿，每烹鸭卵，与儿佐食。而予在座中，辄严行监督，使儿不得肆行大嚼。庶几浅水长流，终食一饱。今予在外，独享有余之奉。而云山缥缈，关河绵邈，安得分羹以遗吾儿，借以养吾母之志哉？不禁惕然其难下咽也。

人情震于始，而安于习，惟主敬得以善全始终也。浏阳渡市司榷时，榷舍中庭，旧悬有御书“福寿”二字。每由后苑纳凉返入卧室，不敢肉袒过中庭，往往信步至门，忽尔肃然而止。此固天良所发，自有不容苟简者也。久之习见，而严肃之心若少衰。至门，则须提醒此心，毅然把持，而后不敢径入。益喟然于先儒主一无适之训。诚有功后学也欤？

语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况圣门学者，自强不息，日进无疆，一息尚存，岂能限其所到？俗儒昧昧，但见圣人尝斥责冉有、子路、樊迟、宰我诸贤，以为造诣止此，不无微词贬抑。岂知诸贤一经圣人斥责，便已境界一新，过此以还，岂复被责时之气象哉？

罗西先生曰：“三年之丧，期已久矣。昔人以为宰我故为此言，以求夫子论定，示万世以不易之经。”此说见解最高，由此推之，则凡冉有、子路、樊迟，议论有失当处，皆可作如是观。

吕东莱先生云：“学者不忧良心之不生，而忧良心之不继。”旨哉斯言，不可勿思。古人取义全仁，大抵有初念，无转念也。盖凡事乍遇之时，善念一生，即是天真流露，最宜急起直追，毋使中道而废。若少费一番踌躇，便有利害之见乘之，为善不得终矣。可弗慎欤？

郭桂高表弟之从学仲弟也，时方七岁，频年依宿其大母胡太夫人。太夫人年近八十矣，其于童孙，抚恤怜爱之至，咨嗟慨叹，若有无可如何之状。翰鼎暂客其家，代馆月余。每夜宿隔壁房闻之，回思大母抚予，继母抚甲麐儿情事，曷胜怆然。嗟予大母，劬劳备至，养尔孙成人，抑何用哉？今欲承欢膝下而无从也。终天之恨，其何极哉？切望桂高、甲麐，稍长更事，及时深爱日之忱可也。胡太夫人惟自深爱其孙，故常推恩以恤予兄弟，数谓翰鼎曰：“汝大母当日抚汝，犹吾今日之抚桂孙也。汝今来此教读，亦不得已也。可怜也！汝胆小，夜宿吾隔壁房，吾不闭户，如在一室，汝可无怯。”每见翰鼎澡身后，胸背前未著单衣，辄加催促。历一二次未从，辄怒詈随之，恐受风寒也。每于夜半，闻翰鼎醒，故必作举动及咳嗽声，使闻于予，以壮予胆气。今将还家，历念深恩，焉能恝置。予小子将何以报之哉？特书以传之，俾予后人有闻焉。

家泗州老人章坛，同居槐北故庐数年，旋又同居槐南寄庐数年。极承亲爱，至今心感难忘。而老人之家世萧条，尤可悲也！生前米盐奔走之劳，犹其余事耳。然即以奔走米盐论，老境亦颇难堪。忆壬申冬，家居五旬。一日黄昏时，束装登舟，将西赴石门榷舍，门外立待舟子，愀乎其容。久之未至，乃自缓步就询市中。翰鼎见之，心殊恻怆。幸途中遇其子沐吾维鼎来自舟中，告知风波未可行，公始改容同归也。噫嘻！人生苦境，莫如远别家人，此古今人所同慨也。公以九月霜降日到家，正谚所云“寒露霜降水推沙，鱼赴深潭客赴家”也。今天寒岁暮，复将以六十老人，投身六百里外，公其何以堪乎？其辛未孟冬别家诗云：“到家才一月，又做远游人。袖带他乡泪，衣沾别路尘。青山思旧业，白发怨前因。寄语知己者，应怜季子贫。”今老人及沐吾兄皆已长卧山丘，寂寥终古矣！诵此诗，能无令翰鼎、晶鼎悲恸无地哉？

家岳农兄鼎宣，逸仙弟蔚鼎，以壬申仲冬同日分财，赠顾节母陈氏，予心大慰，感同身受。节母年七十有五，居湘阴东乡分水坳。自十七岁茹苦守节，抚子成立而竟夭。有孙四岁而亦殇，茕茕孑立，贫苦万状。既而耳聋目瞽，益自无能以纺绩谋生。邻居一族侄妇，高其节，常为代炊。粮尽，则自分饘粥以与之。然侄妇之家亦贫甚，难以为继也。予一日偶闻杨恕哉言及，心甚怦怦。虽已谋诸仲弟，略为资助。然自嗟绵薄难存赡也，幸同心人闻而分财，以资集腋。其能无引以为慰乎？凡此举动，固救困扶危之义也，抑亦兔死狐悲之感欤？秦穆公曰：“同盟灭，虽不能救，敢不矜乎？”吾自惧也。此亦强恕而行之一端也。顾陈氏之夫，曰顾润吾，其抚子则名德新也。迄恕哉以壬申岁暮还乡，持献缗钱，而节母以壬申九月十九日身故，族党即以此钱为竖碑修墓之资。故时年七十有五，计守节五十有八年。汨罗黄劭生茂才澄，予妻兄也，时在湘阴县志馆襄办志务，一闻顾节母本末，亟行采入志书，俾无淹没，聊以报芳魂于地下云。

邠蘩儿未周两岁时，予偶揽镜自照，邠儿倚立膝前。予未知儿能识镜中人否也，既而儿头撞予，予陡作怒容，儿亦有惧色，对镜中鹄立如痴。予故改容微笑以试之，儿即回首顾予面，乃知儿确识镜中人之为乃父也。惟不知儿是否识耳！

甲麐儿五岁有半时，一日晚天，予偶对家人谈古事，麐儿欣然侍听。盖麐儿平日每索人话事，必专心以听，甚至废寝忘餐。至是，听予叙述王先生猷定《山西义虎亭记》：樵者失足堕虎穴，峭壁未可上，战栗恐惧。虎归，见而怜之，饲以肉，日以为常。既勿伤之，又能养之，于是得延命不死者弥月。浸与虎狎，乞虎背负之以出，且送之通衢。樵者叩谢以归。约某日，宰豕置西关外以报。届期，虎先至，猎者执献于官。将杀之，樵者奔诉前事，官不之信。樵请验之，遂抱虎颈痛哭。问之，点头再四。樵曰：“若请命不得，愿以死从。”虎闻，泪下如雨。麐儿听至此，不觉放声大哭，顿足惊天。吾母急摇手，止予勿言。予闭口结舌，而深惬于心。良以是儿平日，每闻伤心事，鲜不作此情状，不皆恻隐之良所发耶？勉之哉！慎无渐失吾身宝珠也，吾于此有厚望焉。

癸酉五月初四日，翰鼎偕仲弟晶鼎，由家启行，遍省远方祖墓。语云：“君子有终身之丧，忌辰是也。君子有百世之养，邱墓是也。”旨哉言乎！出介家巷，经心字塘，达古坟坪，访知先世避吴三桂兵之敝庐所在。远望咨嗟，此先人虎口余生之地也，不宜为子孙见之流涕者耶？其地旧名太平桥，大约吴兵及北兵皆未尝一临其地也。经栗山至新桥，烹面代饭。经枫树塘，达迁湘始居之东港冲，近暮天矣，亟省墓大明塘、无量山等处，投宿始祖墓邻孙宅。日内行路，约五十里。初五日晨起，就瞻忠节公读书山馆，如见先型，惜此屋早归张姓耳。晨餐后，冒雨遍省花园坡、牛栏坡诸墓毕，走省赵姻丈祥发先生，深幸其健在，此予王姑冢子也，翰鼎幼时尝亲承教诲之人也。祥老引予兄弟诣栗桥，省忠节公墓，仍返赵宅。午后，走谒王姑墓，夜侍祥老拥炉话旧。见此老发脱衣单，家况萧然，恻恻于心不已。晏平仲得禄分润亲党，诚人生慊心之事也，而安得于吾身亲见之乎？夜半醒，闻雨声潇潇，仲弟呼予告曰：“此雨将阻前程，然愚公移山，此志终不懈也。”应之曰：“一心所向，百折不回。何忧乎一雨？”日内行路，往返不及十里。初六日，冒雨踏泥启行，东望密岩神鼎诸山，浓云出岫，沈沈满天。行笈颇重，从者力不能胜。予与仲弟仍分负钱囊，由小径逾越峻岭，著力攀跻，从者汗流浃背。午后，至上丰仓，仰视密岩山，相距仅里许，孤峰峭壁，蕴含苍秀。偕仲弟流连叹赏，不能去云。时三人咸饥，问客舍无有，只得买饧共食。天色欲暝，急行东上，拖泥带水。上灯久之，始达新开市客舍。夜半立春。日内行路，约六十里。初七日，大南风晴，赴长沙纯化都，省周鉴吾姻长，此郑氏外曾王母之兄子，于我大母则为中表兄也。我送舅氏，悠悠我思，欲往省之，非一日矣。此行尚容缓乎？而仲弟自恨辛未孟冬，鉴老远适予家，仅住数日，弟在郭家未及一晤，至今思之为尤迫切云。新开市东南大路，皆平沙，无峻岭，无泥涂，步行视昨日，较为舒展。途中南望高山头，尚有微雪。日晡，出大理塘，至青山市，烹面代饭，复行。呼问田中人，确知鉴老健在，心始安慰。未几，达将军塘杨绍南家，夕阳在山矣。谒省鉴老，悲喜交萦。杨绍南者，鉴老之自出也。鉴老只身无依，不得不视甥犹子，而假馆以为菟裘焉。夜月明，翰鼎平时恶酒颇严，今夜连进数杯，自忘其醉，盖深幸我公之健在也。日内行路，约六七十里。初八日，南风晴。依依鉴老，问答颇忙。鉴老年八十，往来予家最久，相识殊多。“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曷胜今昔之感。夜无月，鸡鸣后闻雨声，知天色变矣。初九日，北风浓雪满天。别鉴老启行，中心十分凄恻。公老矣，后会更知何日也。由青山市赴清泰都，省高祖耕南公墓。途中猛雨迭降，予偕仲弟戴风帽，仍重负钱囊。张盖逆风雨而行，袜履衣襟湿透，双足苦寒。经黑水塘，四围高山，乌云障蔽，气象阴沈，如入深洞。山腰茅屋数椽，仰视如悬壁上，增人画意。烈风吹雨，如尘沙飞舞，殊不可当。然逾山越岭，足愈苦寒，身愈不敢小憩。经寒坡坳，越平石岭，路上无行人可问，迷路数里。薄暮，幸得达曾家坳侧之周公冲，投宿黄忠和宅，宾至如归。途中辛苦万状，皆子孙甘心忍耐之事。夫何惮烦之有哉？惟牵率从者，以至于此，念之心实不安耳。夜偕仲弟早眠，以便尽脱棉衣，托主人倚炉烘炕，而从者亦自烘其衣。与主人同坐，闲话至三更。日内行路，约六七十里。初十日，引仲弟谒耕南公墓，细览墓山半日。午后，告行西归，将迂道省墓妙心塘。日暮，止宿松树铺。铺屋前老松一株，兄弟二人伸手合围而犹未尽。高约四五丈，苍古可爱。夜半醒，闻松涛声，疑为雨，泉声潺潺可听。日内行路，约四十里。十一日，雨竟日。无已时，行数里，达团螺山。予久思访甲寅避兵之彭氏山庄，以便遍览大母先慈居室、先君居楼。至此又无人导往，歉甚悲甚。从者负行笈，先赴妙心塘。予偕仲弟冒雨登螺峰，重雾突起，咫尺不相见。俯仰环观，一白无际，天地混为一色。至绝顶，如凌九霄，太空冥冥，实平生第一回也。岂天怜我辈贪游览，而故设此奇景耶？谒石庙社神，与守庙老人梁彩凤殷勤话旧，深幸其健在。持赠干鱼，聊以将意。拨雾下山，赴妙心塘，经水田狭路，泥滑不可立，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达妙心墓庐，即引仲弟谒绍唐公墓，登妙心山绝顶，以便四览一周。午后，投宿李柏荪姑丈家，引仲弟谒王姑墓、仲姑墓。夜大雨绵绵。日内行路，仅十数里。十二日，烟雨蒙笼，将北行渡汨水，省墓黄谷市，而天雨泥涂，困人至此。从者染寒致疾，甚形力惫精疲，只得暂缓北行。展期清明时节，日内即行西归。迷途数里，午后始至马厂客舍，此翰鼎幼时随大母迭次留餐之所。一切琐事，尚能记忆分明。引仲弟入室观之，悄然增感。夜宿常山塘客舍。日内行路，约五六十里。此次省墓，每日偕仲弟行经数十里，且屡值泥涂风雨，而皆未尝一日负倦，人谓先灵呵护于冥冥也。悲夫！十三日，北风，烟笼细雨，日中抵家，行路约二十余里也。借换沐吾兄棉衣，而自脱浑身之衣，以资烘炕洗濯。累日泥水浸染已深，不堪言状。语云：古人至困之时，其心有所至慰。呜呼！微矣！先民岂欺我哉？

昔尝对友人言，凡人旅居在外，不见家人，每令孝友慈爱之情益笃。“离别”二字，本人生苦境，而乃足以养其至性，葆其天良，岂亦生于忧患之谓欤？

客中每念家人，有无限恻然哀矜之状，盖怜贫之意居多。因而眼前物品，虽微如片纸，亦罔不甚加护恤。此种情事，殆非游子莫罄形容也。

客中念及甲麐儿朴讷肫肫之状，恻然矜怜，亟欲手摩其头顶，而山河远隔。然本质既如此，苟充之以学，可不失我高曾祖父忠厚一脉也。麐儿他日勉乎哉！邠蘩儿未周两岁时，一日哭索饼饵，久而又久，始自得之，竟又走觅麐儿，分与同食，甚饶亲亲之意，爱兄之诚。客中遥念及此，恻然悯之，此一天地弱小沙鸥也，欲手摩其头顶而不得。心甚怦怦，坐不安席。

读书之顷，或静处之时，往往天良勃发，蔼然恻然。满腔纯是理义，凡不容自已之事，罔不欲惟力是视以行之。一遇攻伐之缘，遂有以夺吾劲气，而使素志难伸，不亦深堪痛恨耶？夫以藐躬遇有攻伐，犹能了然于心，郁郁其怀，而甚不愿屈吾志。然而有难恃矣。《书》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何言之亲切有味也！予兹藐焉，混然中处，将来何以自全也哉？念及此，无限忧从中来也！

家书之语语沈痛者，宜莫如仲弟晶鼎癸酉季春廿八日一函。匪惟霜清露白之悲，抑亦家运沧桑之朕兆也。兹录存之，聊备家庭掌故。书略云：昨夜致奠大母灵筵，陈时馐五盂，焚冥钱六包。时北风生寒，一庭寥寂，厨中火灭，倍增凄凉。追忆辛未此时，何堪回首？而家庭近况益窘于前日，支撑残局亦艰矣。然则何时而已哉？昔大母每逢端阳中秋岁暮，预筹账务，计无所出，其中心十倍摇摇者。弟与母氏，今继当之，始知我大母当日之苦心筹画，诚不堪矣。今夕何夕，能勿悲哉？近来数夜，母氏恒梦见大母。嫂氏亦迭于夜半醒，闻中庭震动有声。呜呼痛哉！岂非大母之灵陟降耶？此种家书，他人尚不忍卒听，况孙子乎？

癸酉岁暮，家运沧桑之变，甲麐儿方周六岁。闻说西山最高峰将随庐舍田园出卖，似甚引以为歉。予勉广其意曰：“膏腴沃壤，自与轻裘肥马为缘。泉石疏林，终与逸士幽人为侣，江山无太白，寥落几千年。自古山林无定主，惟真能爱山者乃其主耳！且古人洁身砥行，立名不朽，百世犹重其里居。是虽朝代屡更，而山林至今未尝易主。所争者大，所据者高也，吾儿勉乎哉！”

一夜，与仲弟久话至更深，情词痛切，不堪言状。良以世教衰微，士风淫荡。每遇朋辈聚谈，辄好言辞秽亵以为欢娱，而不知旁听之徒已神摇魄夺矣！如此，则一与物接，触处皆是危机。少年人将何以自全心德性命乎？旨哉刘元城先生之言曰：“子弟宁可终岁不读书，不可一日近小人。”夫父兄岂有不愿子弟敬业乐群者哉？而为此言者，势不得已也。翰鼎平日兢兢自持，又兼以防范子弟生徒，无非念昔先人，有怀二人，不忍使情欲稍流，忘身丧德，致伤泉下之心也。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此四语者，自是遏欲存理要诀。尤愿多得良师益友，以资薰陶，使我兄弟有所矜式，倍生严惮，不益善乎？而吾辈接待他家子弟，亦惟以曲引善心，潜消淫念为事云。

一夜偕仲弟邀来故人，纵谈长夜，悲时悯俗，心殊蔼然。此君平日性好清洁，频年客游闹市，从未肯瞻徇同人，一履花街柳巷。虽与朋辈聚谈欢笑，未尝一言涉及闺阃。遇有异己者，则必托词他故，趋而避之。似此，则可免摇荡少年心志之弊。予兄弟以孤身履险，栗栗危惧，而欲于滔滔狂澜中一呼将伯之助，能无于此君，有一节之取乎？故别久而甚思之，非徒故者无失其为故也。

一夜梦至一书馆，馆师外出，生徒数人皆俊慧，年龄相若，不过十岁有奇而已，乃群相谑浪为欢，语甚秽亵。予闻，心甚忧之。呜呼！童子何知，此种语言，必皆平日闻诸轻薄狂夫者。今尚幼稚，即已习熟如此。他年知识渐开，其流毒又将何如也？真精耗散，丧失终身，可为痛恨，又况惨祸尤多不忍言者哉？吾愿以告为人父兄者，维持子弟，此其第一关隘云。及醒，毛骨为之悚然。追念童子数人，犹历历如在目前也。

家运桑沧之未形诸事实也。九月杪一日，仲弟省予汨罗馆中，故尚无片言及此，惟夜话家山诸事，大变小变，令人神伤。痛汀叟族谊之偶乖，知祖宗伤心泉下，哀梅溪公之孙枝零落。五瑞堂神主无欢，自怜家计之艰难，先人遗物，已多未能保守。追悼敬方兄之永诀，安能起九原而再聆药石之言？悲感横生，百端交集，吁嗟慨叹，不足以摅抑郁，直欲大声号咷也。时已伏枕，心尖作痛，犹与仲弟絮话不休，至三更后始寐。黄子和平时劝我开荡胸襟，毋使郁郁，固亲友关切之至意。然似此情景逼人，又从何处趋避哉？呜呼！此种阴惨之状，固血性男儿之情不自禁也。然以观是岁癸酉笔记之全卷，抑何伤心之语，随地随时，几乎触眼皆是哉？语云：“亡国之音哀以思。”唐太宗则谓将亡之政，民必愁苦，故触耳而悲耳。兹者家运沧桑之惨状，亦与古人之亡国同情也。而岂意先机之动，亦令人触耳触目，一皆伤心之故哉？

汨罗馆中，一夜更深人定，予偶观诵吴梅村诗，至《圆圆曲》，不禁拍案大骂曰：“胜国诸臣，何无人心一至于此哉？”怀宗以励精求治之君宵旰焦劳于上，痛念生民血流膏野，天颜恒惨然不悦，虽田畹进以陈圆圆之绝色，不足以稍动其心。贤君忧乱之诚，良可哀矣！为田畹者，若稍有人心，见其君如此，当亦有动于中，而忧存民社乃不稍出此。徒内顾身家，思结党援以自固。复举陈妓之绝色以陷溺人情，竟使大将雄心销磨于粉黛，岂不可恸也哉？大声疾呼，鬼神欲泣，锦之在旁注视，不知何为。予因举甲申三月，李自成陷京师，明帝鸣钟召集百官，一无至者，遂书衣襟为诏，自殉社稷，以示锦之。锦之愀然动容，助予唾骂。一堂豪嘈，声震遐迩，邻家士人惊起，隔窗呼问何为。予以实告之，且谓之曰：“藐躬平日痛恨淫朋恶客，与人家子弟聚谈闺阃，不顾其摇荡心志，丧失终身。况此流寇横行，祸关人民社稷，而又兼强邻逼处，危如累卵乎？甚矣哉田畹之无良也，而一人一念之私，至贻害万方万姓之公若此。然则古今治乱兴亡之故，学者可无眼光四射而精心细审哉？”

邠蘩儿甫周三岁，甲麐儿将周六岁，寒夜欢嬉跳跃，举手张牙，口呼捉到，如狮子搏球之状。予偕仲弟坐而观之，慨然谓仲弟曰：“凡人兄弟，同怀共气，幼小时日同嬉戏，依依父母，兄若弟固甚相亲也。一至长大，男子受室而析爨，女子嫁人而远离。兄弟姊妹遂日远一日，而情若渐疏。如转忆蚩蚩儿戏，团坐父母膝上时，当有不堪回首者。今吾日记，惯详儿曹琐事，想儿曹异日见之，则幼时情事，历历迫于目前。孝悌之心，得无油然而生耶？”仲弟亟为首肯，太息久之。

途中乍遇老樵夫，似曾相识，点首相迎。目顾予与仲弟背负小儿，去未远，叹而言曰：“养儿待老，积谷防饥。”予念此翁情词黯然，必老而无子者也，与仲弟相向怃然。入告母氏，母氏亦恻然悯之。

甲戌元旦，俗累萦怀，寤寐间心殊耿耿。夜坐，对母氏、仲弟痛论“仁义”二字岂容偏废。义有时似与仁相反，而其实适足以相成。盖人心不古，变诈多端。徒一味仁厚以处之，往往不能善后。惟裁之以义，济之以刚健，而仁乃无害，而仁乃不穷。此盖阅历有得之后，而始知浮云蔽日，变幻多端也。然则周公之过，不亦宜乎？

故事，乡邻贺年，凡遇亲故，辄沿门晋谒，酒茗欢迎，颇饶出入相友，百姓亲睦之风也。予偕仲弟，一日至团山塘吴绍美老人家，老人扶杖倚立，延入室中坐谈。老人昔在予曾祖彩臣公时，恒雇充夫役，并耕种予家田。晚年目双瞽，今已七十有余矣。闻予兄弟至，慨然追忆我曾祖忠厚待人之情事，喃喃称述，感喟咨嗟。极望予兄弟努力前途，以为先人光。且谓家运偶尔沧桑，无庸介意。惟愿昆仲孜孜力学，振衰起懦，以再致兴隆。谓此亦明德之后，操券可获之理也。临别，复申言曰：“今观少年人最易沾染者，无如吸鸦片烟一事。平日逢人辄问及，汝昆仲确能超越关津，吾心喜而无极。切望终身把持，全始全终为要。”予兄弟聆此直言明训，缠绵恳切，眼中犹如见先人，不觉感深肺腑。愿再拜稽首而谢之，此情真可感可敬也！观此，亦痛念先人德荫，而不胜乐武子甘棠遗爱之思焉？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而何以今之父母，转将幼女锥破皮肤，折断足骨，而忍心害理以殉流俗哉？呜呼！此岂父母甘心乐为之事哉？势不得已也！从古无穿耳裹足之事，三代以后，渐尚浮华，至六朝李唐而日甚。穿耳裹足之恶习，积久益相习成风，牢不可破。予尝见有士人之妻，自幼丧母，裹足未能屈曲，竟群起而訾之。而其鄙陋之夫君，亦且深加疾视，致令此妇郁郁成疾而亡。此吾乡共见共闻之事也，今举一以概其余。可见凡人父母，不敢不从俗以戕贼其幼女者，正恐违俗独立，而贻累此女终身耳！夫以至极不情之陋习，而竟流毒千年，固结不解，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安得移风易俗之君子，大展旋乾转坤之魄力哉！愚窃为百万生灵日夜馨香祝之。同治甲戌春记。

邠蘩儿三岁有半时，一日因内火生疡，家人备清品之肴以饲之，其味颇佳，儿嗜之。吾母念麐儿近亦微有内火，分以饲之。邠儿曰：“西邻仲姊，我犹爱之。且思分与之食，况我兄乎？我岂有不爱者？我更思多与之。”予闻快然，喜其具有厚薄自然之理，足破异学爱无差等之说。盖稚子无心流露之言，纯乎天真也！

偕仲弟晚步田间，顾盼农夫多人，各种红薯，天暝亦不敢稍休，心甚为之怡然。既而遇一妇人，担荷稻草以归，任重难胜，蹒跚以行。予偕弟及早退让路旁，惟恐当路，稍滞其行也。因睪然于豳诗之情真语挚。其中“田畯至喜”一“喜”字，“嗟我妇子”一“嗟”字，皆古人公理至情之流露焉！岂若后世词人，我忱不属，而故为欣喜嗟叹之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