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熄火了,我重新启动车子。亚历克一点都不生气:他听起来只是有点疑惑和困顿。尽管你能闻到他身上的威士忌味道,他还是很清醒的。
“电话线被人剪了?”
“我估计是那个该死的约翰逊,”亚历克不带任何怨怼情绪地陈述道,“那个园丁,你知道。他工作不认真。至少瑞塔是这么说的。所以我不得不解雇他,或者至少瑞塔解雇了他。我痛恨与人们发生争执。”
“但是……”
“他这么做存心是要刁难我。他知道我每天傍晚都要给《伦敦宪报》[1]的安德森打电话,看看有没有什么英国广播公司[2]没发布的新闻。结果电话坏了。于是我把它举高了一点,结果线从那个小盒子里溜了出来。有人剪断了线,然后又放了回去。”
有那么一秒钟,我以为亚历克要哭了。
“这是个非常没有格调的恶作剧,一个该死的,没有一点运动员精神的闹剧,”他补充道,“为什么不能放过我呢?”
“瑞塔和苏利文先生呢?”
亚历克眨了眨眼。
“我不知道。应该就在附近吧。”他转动脖子四处环视了一下,“他们不在屋子里。至少,我觉得不在。”
“如果我们一会儿要一起打牌的话,我是不是最好去找他们?”
“是啊,去吧。我去弄些喝的。但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先不打牌。八点半的时候,有一个非常好的广播节目。”
“什么节目?”
“我不确定。我觉得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瑞塔特别想听这个节目,不好意思。”
他在暮色中穿过那片稀疏的草地,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好像立马意识到我可能会觉得他并不清醒,于是他看了看四周,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有尊严地继续走了下去。
我把车开进车库。下车时,感到小腿有一根神经抽动了一下。我并不急于找到瑞塔和年轻的苏利文:我只想有些思考的空间。
首先,我绕到了房子后面。这里的风要更凉一些,轻抚着悬崖边缘狂乱的青草。这片潮湿的红色土壤十分荒芜。那根被剪断的电话线充斥着我的脑海,让我听不见也看不见任何东西。我围着宅子转了一圈,经过了凉亭。
他们一定是听到了我的声音。凉亭内传来一阵遮掩的、受了惊吓的惊叹声。我环顾一番——光线刚好够亮,让人能看到里面——然后快步走开了。
凉亭粗糙的木地板上铺着毯子,瑞塔半坐半躺在上面。她的头被向后压着,苏利文跳开之前,她的胳膊环绕着他的肩膀。他们的脸转向我,两人都惊讶地张嘴,眼里充满了带着负罪感的奇异闪光。被放大的感官,麻痹的痉挛。这一幕在我快步走开之前,刹那间划过我的眼睛。
可我还是看到他们了。
或许你会觉得,像我这样的老家伙不应该为这种事感到尴尬。但我真的十分难堪,也许比他们两个人的程度更甚。那不仅仅是关乎一个漂亮女人正被亲吻这个事实;更关乎凉亭里肮脏的地板上被释放的那种失控的、生猛的感官力量。
注意:危险,有个声音不停在说。注意:危险。注意:危险……
有个沙哑的声音在我背后叫道:“卢克医生!”
如果瑞塔没有叫我,我本不该停下。我假装没有看到他们。他们也该如此回应我,但良知不允许他们这样做。
我转过身。感觉脑袋轻飘飘的,声音沉重,一半是因为震惊,一半是因为愤怒。虽然它不像瑞塔或者苏利文的声音变化那样明显,但还是可以被察觉。
“你好啊!”我发现自己这么说着,这虚伪而故作惊讶的语气,连我听了都想踹自己几脚,“有人在里面吗?”
瑞塔走了出来。她暗色的皮肤变得很有血色,尤其是现在,这说明她此刻的心跳一定快极了。她艰难地平衡了一下呼吸,偷偷抚平短裙——颜色清新的粗花呢西装和白衬衫被揉搓过了。她身后是藏在门廊里的苏利文,在清着嗓子。
“我们——我们刚才在凉亭。”瑞塔叫道。
“我们在聊天。”她的同伴说。
“我们本来想直接过来的。”
“但我们聊了起来。就是这样。”
巴里·苏利文随着自己不断变哑的声音突然咳嗽起来。我之前并没有印象,他看起来竟然如此年少不谙世事。毫无疑问,他是个十分帅气的小伙子,有着率直的眼神和线条有些模糊的下巴。但一年前的那种自信已经无迹可寻:除非我误读了什么信号,不然可以看出,正如瑞塔疯狂地爱着他那样,他也疯狂地迷恋着瑞塔,准备做任何事。
凉亭中忽然有一阵风拂过。他们二人之间的情感温度是如此强烈,如同雾一样笼罩着他们,让人无法逃脱。雨滴渐次落下。
“我——我不确定您是否见过巴里?”瑞塔继续说道,声音如同在踮着脚,越过栅栏呼唤,“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您也在?对吧,卢克·克罗利医生。”
“您好吗,先生?”苏利文嘟囔道,调整着站姿。
“我确信自己非常清楚地记得苏利文先生。”——此情此景,很难让人不表露尖酸——“我相信他是一位十分有前途的西区演员吧?”
苏利文那张帅气的脸皱了一下。
“我?”他惊叹道,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你是的!”瑞塔喊道,“或者说你会是的!”
男孩看起来更不自在了。“我不想装腔作势,先生。”他说。
“我相信你,苏利文先生,我知道你不想。”
“他的意思是……”瑞塔喊道。
“他的意思是什么?我亲爱的。”
“其实,我从来没在西区演出过,”苏利文说,“只是在乡下参与过一些小型演出罢了,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过去两年我都在露泽尔家族公司做汽车销售的工作。”他的深色眼睛以逐渐拉长的空洞视线移向瑞塔,“我不值得……”
“你值得,”瑞塔说,“不要这样说!”
如果不是巴里·苏利文注意到马上就要下雨,就当时的状态来看,他们几乎马上就要将整个故事全盘托出(或者我当时是这么觉得的)。他抬头看向天空,又看了看自己整洁无瑕的运动外套、灰色法兰绒裤子和坚挺地盘系在衬衫领部的丝巾。他所有的困惑与沮丧都烟消云散了,蜕变为某种活力。
“我要去收一下那些沙滩椅,”他大叫,“它们已经被雨淋过一次了。不好意思。”
“亲爱的,你会被淋湿的!”瑞塔大叫道,语气充满热情与天真,如果不是一切走到了再无法悬崖勒马的地步,这本来会非常有趣。
我与瑞塔一起走到宅子的大门。她双手紧紧相扣,来回转着自己的手指。当然,她也喝过酒了:一靠近她就能察觉到。
“我受不了了,”她平静地说,“我宁愿去死。”
“别胡说八道!”
“您确定这是胡说八道吗,卢克医生?我不觉得您是这么想的。”
“别想了,我亲爱的。告诉我:你最近都在玩什么游戏?”
“您在凉亭里看到我们了对不对?我觉得您看到了。好吧,我不在乎。”
“我说的不是凉亭的事。我想知道是谁把电话线剪断了?”
瑞塔的步伐停了下来,细细的眉毛皱在一起。她的表情是如此疑惑,以至于我无法怀疑她的真诚。
“您到底在说什么?我没有剪什么电话线。我什么都不知道。”她眼中闪过一丝好奇,“有人剪断了电话线吗?我们家的?您觉得这说明什么?”
她打开大门,迅速走了进去,没有给我任何回答的机会。
大宅的会客厅和后方餐厅灯火通明。会客厅的家具上盖着蓝色和白色的绸缎。黄色的灯光柔和明亮,丝毫不像这座大宅的外部那样,让人感觉这个地方无人照料。壁炉上方挂着保罗·费拉尔为瑞塔画的肖像。黄铜的柴火架闪闪发光,地毯十分厚实,墙角桌上有一个酒瓶和一个虹吸壶。
亚历克·韦恩莱特手握一杯加了苏打水的威士忌,站在收音机旁。
“呃——你好,亲爱的,”亚历克咕哝着。他举起酒杯喝了一口。这似乎暖了他的身体,也让他表情明快了不少,“我们一直在找你。”
瑞塔小声嘟囔着。
“巴里和我去网球场了。”
“哦。玩得开心吗?”
“还好吧。你把所有灯都关好了吗?今晚玛莎出去了,你记得吧。”
“都关好了,亲爱的。”亚历克边回复边擦着酒杯,“都被你的小丈夫做好了。今晚肯定会很有意思。”
瑞塔看起来像是一个悲情皇后。你几乎能看到她咬紧的牙关。她看起来内心正在撕扯,一面想要给予亚历克以最诚挚的温柔——他明显正奋力从茫然中挣脱;另一面,她却同样有要把什么东西摔向他的真挚欲望。前者胜利了。瑞塔努力用明快甚至带些羞涩的语调开口说。
“卢克医生告诉我有人把电话线剪断了,这是怎么回事?”
亚历克的脸上布上了一层阴云。
“全都是那该死的约翰逊,”他说,“偷偷溜进来剪断的。就是为了难为我,没什么大事。但如果我们要给火警或者警局之类打电话的话……”
“我想来杯喝的,”瑞塔说,“看在老天的分儿上,到底为什么没人能给我杯喝的?”
“都在桌上了,甜心。自己拿吧。我们今晚是不会被医生的健康建议束缚的。因为今晚很特别。”
“我想要一杯加冰的。”瑞塔几乎是在对他尖叫。
她的声调升高,十分具有粉碎性,然后她开始控制自己。尽管她试着对我微笑,暗示我一切都好,但她的手还是在颤抖。瑞塔穿过房间去向餐厅。她凉鞋上的小木跟在实木地板上“咔嗒”作响。她在厨房的门前停了下来,再次转过身。
“我宁愿去死!”她的喊声穿过了两个房间:并不多么响亮,却是无与伦比的强烈。她“啪”地用力打开双开门,消失在厨房。
亚历克的表情只有一丝惊讶。从台灯的侧光位看过去,他大而无甚特征的脸,不再那么衰颓或者了无生气。他的大嘴偶尔颤抖一下,但不经常。他洗了脸,用心梳了稀疏的灰色头发。
“有些难堪,我想,”他说,“大热天的,活动得太多了。我一直这么告诉她——啊,亲爱的,进来吧!坐下!给自己倒点喝的!”
我们能听到雨点击打着大宅屋顶的声音。巴里·苏利文从大厅走进来,用手帕擦着手。他的举止即刻覆上了一层自我防卫的色彩,他的羞赧,在亚历克眼里恐怕一览无余。这位年轻人所承受的良知上的内疚比瑞塔更甚。
“谢谢,先生,”巴里说着从桌上拿起酒瓶,“您不介意的话,我就来一小杯。我不常喝。但今晚——”
“今晚是个特别的场合。对吧?”
玻璃杯从巴里的指尖滑落,“咔嗒”一声落在桌上,又滚到了地上,但它落在了地毯上,所以没碎。顷刻间,这位高大的年轻人如同倒塌的晾衣架般跪了下来。起身时,他并未抬头看亚历克一眼。
“我像全世界最笨拙的公牛一般!”他宣称道,猛烈挥舞的手势差点把玻璃杯撞向酒瓶,“我无法想象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它滑下去了。看!就这么滑下去了。”
亚历克咯咯地笑起来。他眼皮上的神经微微抽动了一下。
“我亲爱的孩子!别想了。只要没摔了酒瓶就好!”(亚历克是如此开心,以至于他的笑声都成了一种欢乐的哀鸣。)“坐下吧。八点半的时候,我们要一起听广播——”
“广播?”
“瑞塔有一部想听的广播剧。”他看了看我,“是《罗密欧与朱丽叶》。我从《广播时光》里找到的。听完这个,我们刚好能赶上九点的新闻。乔治播报的新闻,你知道,我为没邀请保罗·费拉尔和他的那几位访客感觉十分歉疚。”
通往厨房的双开门被“吱嘎”一声推开。瑞塔拿着一个装有柠檬和金酒的大玻璃瓶,穿过餐厅走来,冰块叮叮当当地撞着瓶身,她的高跟鞋也“咔嗒”作响。
“保罗·费拉尔怎么了?”她有些尖锐地问道。同时下意识地将玻璃杯举向嘴边,眼光投向壁炉上方的她的画像。
保罗·费拉尔画得到底怎么样,或许是评论家们该辩论的事。我能说的是,我觉得这幅画真的好极了。这是一幅半身像,费拉尔画了她穿着睡衣的样子,脖间戴着一条钻石项链,腕上是一个钻石手镯——这对瑞塔来说似乎品位不佳。但那是亚历克的建议,而且他对此十分满意。
然而画中还是有一丝拙劣模仿的痕迹。尽管画的正是瑞塔,且强调着她的美,但如果亚历克真的读懂了这若隐若现的微笑,或许并不会对它感到满意。现实中,瑞塔本人带着厌恶凝望了这幅画,然后,出于某种原因,迅速看向了别处。
“所以保罗·费拉尔到底怎么了?”她重复道。
“他有位访客,亲爱的。这位访客难道不是您的病人吗,医生先生?”
“不,他是汤姆的病人,”我说,“汤姆让他坐轮椅了,现在他已经换了一辆最新款的电动轮椅——从伦敦寄来的。”
“这位朋友的名字是梅里维尔,”亚历克解释道,“他是位侦探。”
巴里·苏利文给自己倒了一杯烈威士忌,只加了一点点苏打水,一饮而尽。
“这不是真的!”瑞塔大喊道,“帕克尔夫人告诉我他是作战部的。”
“不,他不是一位职业侦探。但他总是在和各种各样的谋杀案件纠缠。这是个事实!”亚历克快速点着头,“本来还想听他追忆往昔之类的呢。没准是好玩的事。我一直对犯罪事件很感兴趣。”
瑞塔和苏利文越过亚历克交换了一个眼神。男孩的表情昭然若揭,如同在说:“我们今晚动手吗?”瑞塔的那一眼便是在用她热烈的本性怂恿着他,回答说,“对。”我承认,那确实是让人焦虑的一刻。巴里又为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这次加了更少的苏打水,又一口喝下。他的眼神惊恐而坚定。瑞塔起身,轻抚丈夫稀疏的头发。
亚历克打开了收音机。
注释:
[1]《伦敦宪报》(gazette),发刊于1665年,英国政府官方传播媒体,法令通告皆须在《伦敦宪报》刊登。
[2]英国广播公司(bbc),成立于1922年,是英国规模最大的新闻广播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