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刚才收听的是莎士比亚的著作《罗密欧与朱丽叶》,广播剧,由肯尼思·麦克韦恩改编。出演者如下。”
雨停了一会儿。起居室里除了那个念着名单的镇定嗓音,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气氛是如此紧绷,九点,当大本钟那沉重而颤抖的钟声敲响,并合着细微的回音从扬声器中传出时,我被吓得几乎魂不守舍。
“这里是英国广播公司电台国内频道。接下来,由布鲁斯·贝尔福莱格播报新闻。”
脖子一直垂在自己胸间、半昏迷般瘫坐的亚历克起身了。将他的椅子稍微移向收音机——椅子腿尖锐地吱吱作响——他非常专注地把头探过去。
“有报告称,今天下午曾有一架敌方侦察机飞过,为敌方的非进攻性空中活动。”
在离我不远的翼状靠背椅中,瑞塔·韦恩莱特猛然间坐得笔直,后背像是绷紧的弓。她一只手拿着一只空空如也的玻璃杯,什么也看不到。她的眼睛盈满泪水,它们瞬间泛滥,沿着她的脸颊倏然坠落,但她的眼睛一眨不眨,也没有要抬手去擦掉的打算。
熄灯让屋子里热极了。苏利文在不断抽烟。烟雾笼罩在金色台灯的周围,进入我们的眼睛和喉咙。瑞塔动了一下。那无法控制的颤抖,从脖子开始摇晃着她整个身体。她狠狠地喝了一口酒,玻璃杯从指间滑落,轻轻掉在了地毯上,她像个盲人一般,摸索着找回杯子。然后,猛然间。
“瑞塔!”巴里·苏利文说,“不!”
“是,”瑞塔说,“我们说好了。”
亚历克咆哮着绕过收音机走了过来。
“嘘——!”他冲他们嘘声道,又立刻把耳朵贴上扬声器,再次做半梦半醒状。
“——听众大可放心,如果法国有意延续其在欧洲大陆该有的地位和声望——”
瑞塔僵硬地站着,转过头,用手掌边缘轻轻擦了一下她那满含泪水的眼睛。她的眼皮抬了起来,头部从左到右移动着,看起来有些古怪。她意识到了手里还握着酒杯,于是看着它,眨了眨眼,开口了。
“我去拿点冰,放在酒里。”她嘟囔着,嗓音粗重。转过身,大步走向餐厅。像是走向绞刑架一般,尽管这样的想法是没有道理的。她的鞋跟不断叩着地板发出的噪声,环绕着扬声器里传出的泰然自若的嗓音。厨房门开了,她不见了。
“林德伯格上校补充说,在他看来,美国无意参与任何跨大西洋的纷争。”
“我去搭把手。”巴里·苏利文说。
亚历克第三次扭动了一下身体,翻着白眼,请求得到安静。
这个年轻人似乎没有听到,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杯子放在桌上,苏利文向瑞塔走去的路上,努力回避着我的目光。但是,考虑到亚历克,他走得很轻。即便是在他进入厨房的时候,门都没怎么吱嘎作响。那扇门下透出了一丝光线。
我不知道他们两个人回来的时候会发生什么。有时,简单的提议能散发出巨大的力量,而在一瞬的冲动中,也能爬出有毒的蔓藤。要是瑞塔请亚历克去那间厨房,然后那个男孩拿着什么尖锐的东西悄悄潜在一旁的话,我也不会很意外。有目击者在的话,他们应该不会攻击亚历克吧?但为什么不呢?贝沃特斯这么做了,斯通纳也这么做了。瑞塔和苏利文都已喝到半醉。谋杀犯从身后悄悄接近目标的时候,会是什么样?
如果他们两个回来……
可是他们没有回来。
收音机里的声音似乎一直持续到永远。我六点的时候就听过了所有播报,再次听到的时候,它长到让我觉得可怕。亚历克基本是昏迷的,除了在一些重要的信息处会点点头,从未被惊扰。厨房的门依然纹丝不动,除了广播,一切依然寂静无声。
“今天的新闻播报完毕,现在是九点十八分三十秒。九点二十分您将听到……”
亚历克关了收音机。
他醒了过来,抬头看向我。他一定注意到了我的表情。一个奇怪而狡黠的微笑浮上他的嘴角。
“我亲爱的医生,”他轻声说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不知道什么?”
亚历克冲着厨房的方向点了点头。
“那两个人背着我都做了什么。”他说。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在于,这个说话的人似乎是曾经的亚历克·韦恩莱特。那粗壮的身体放松了一些。他的表情不再模糊,他的眼皮不再抽动,他的幽默与隐忍重新在这个房子里蔓延开来,他的声调和用词甚至都有所调整。他靠在大大的椅子上,双手叠放在胃部。
“是啊,”我扫了一眼桌上的酒瓶,于是他赞同道,“我不停喝酒来让自己获得平静。我甚至都开始忘记了,”他碰了碰收音机,“这个。”
“我应该坐在一旁看你把自己喝死来获得平静吗?”
“这,”他愉快地说,“就是现在发生的一切的总结。”
他确实是从前的亚历克·韦恩莱特,除了那变深了一些的肤色和太阳穴暴起的青筋。
“说到瑞塔……”他继续道。
“你知道她和苏利文的事有多久了?”
“噢,一开始就知道了。”
“那你打算怎么做?”
“这个嘛,”亚历克说着,朝椅子里拱了拱肩膀,调整到一个更为舒服的姿势,“要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大吵一架,让自己显得很蠢?戴了绿帽子的丈夫从来都是被取笑的对象。你不知道吗?”
“那你不介意吗?”
亚历克闭上了眼睛。
“不,”他沉思着回答,“我不能说我介意。我为什么要介意?我已经过了那种阶段了。我非常喜欢瑞塔,但不是那种喜欢。而且我讨厌纷争。这不是她第一次爱上别人了。”
“她曾经在我办公室发誓说——”
“啊哈,”亚历克睁开了眼说,“所以她已经跟你聊过了?”他笑了,“但我也明白她为什么不告诉我。说实话,我其实为她在这方面的勇敢感到骄傲。巴里·苏利文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她可能会走得更远,做得更糟。不,我觉得我最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你觉得这样更好?”
“至少,这是我能为她做得最简单的事。”
“你知道他们两个是怎么看这件事的吗?”
“噢,他们会担心一阵子。”
“担心一阵子?那看来你是完全不明白我是如何如坐针毡地度过了今晚,想着他们会不会在计划谋杀你了。”
尽管已经喝了不少威士忌,亚历克还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他的脸变得扭曲。他并不喜欢自己的理想世界被如此入侵,于是开始大笑,然后又变得严肃。
“我亲爱的医生,快别说这种废话了!杀了我!我看您不了解我的妻子。不,让我们面对这个事实。他们才没打算谋杀我。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他们到底是怎么计划的。他们……”他停了下来,“这股风是从哪儿来的?”
事实上,的确有一阵明显能察觉到的气流,从餐厅的方向吹过我们的脚踝。厨房的双开门猛烈地“吱吱嘎嘎”晃着,但没有人进来。
“不会是他们出去的时候忘记关后门了吧。”亚历克有些焦虑地说,“厨房的灯还亮着一盏。这悬崖上的任何一点灯光都能从几英里之外的海面上看到。灯火管制的看守们会大发雷霆的。”
我并没有去考虑看守们是怎么想的。
准确地说,我大概只用了五秒到六秒的时间,就走到了那扇门前。
厨房十分宽敞,贴着白色瓷砖,显得空空荡荡。白色珐琅表面的桌子上放着瑞塔用过的空玻璃杯,下面压着一张从厨房便笺本上胡乱扯下的小纸条。后门大敞着,一阵潮湿的风吹进来,径直吹过我的脸,又有一道光从这里洒了进来。
关好门窗、拉紧窗帘,这些动作就像一种令人紧张的下意识,如同恐惧症一样,永远藏在思绪背后的某个角落。光线不仅仅是一种冒犯,更是一种明目张胆的犯罪。尽管我足够快地走到了门前,但我没有立刻就把它关上。
尽管已经过了灯火管制时间,外面还不是很黑。一片风雨朦胧。悬崖附近几乎寸草不生,但那大片的红色土壤并非完全贫瘠。后院有几处用刷了白漆的小鹅卵石布置划分的几何区域,从这里能看出亚历克对数学的狂热。中心地带是用鹅卵石划分出的四英尺宽的小径。这条小径能将人笔直领向视线中含混不清的、被人称为“爱人之跃”的悬崖边缘。
爱人之跃。
冰箱上有一只被纸巾包裹的手电筒。在我拿起它、关上身后的门、磕磕绊绊地走下那两级木台阶的时候,我那糟糕的心脏威胁着我,有不好的事要发生了。
在那片潮湿而雾气缭绕的天空下,有恰好足够的光线,让我不用手电筒也能分辨出那两串脚印。
那些脚印始于稀疏的草木开始死去的地方。长期浸润于潮湿空气中的土壤,在雨后变得更加柔软。鹅卵石小径如幽灵般延展着,两串脚印向前延伸——一串稳健,另一串则有些迟缓地跟在后面。我开始猛烈地追逐它们。即使在这种状况下,我也没有忘记三十年来时常担任法医积累下来的经验。直觉会驱使你,正如它现在驱使我一样。它猛烈地驱使我躲开那些脚印。
我走到了悬崖边的小路上。瑞塔的脸仿佛出现在眼前。
我很恐高。高度让我感到晕眩,让我想跳下去。所以我并没有走到悬崖边缘向下看的勇气,尽管生活在这里的大多数人都能轻易这么做。顾不上尘土和泥泞,我跪了下来,用手扶地。我爬到了脚印结束处的草木丛外,探出头。
这里通常在下午四点左右开始退潮。所以现在正是再次涨潮之时,潮水刚刚开始覆上悬崖七十英尺下獠牙般尖锐的岩石。四周一片朦胧,我除了手电筒发出的光什么都看不清。但我听到了岩石间潮水的嘶嘶声和海浪的拖拽声。潮湿的海风吹拂着我的脸,压着我的眼皮。
我在尘土中躺了下来,感觉自己是个无用而病重的老家伙。即便像现在这样安全地躺在地上,我都不敢向下看。我张开了手指,任凭手电筒滑走。我看见它翻滚着,一阵猛烈的光,在一瞬的闪耀停留后,它消失在两人消失的地方,无声无息。
过了一会儿,我像个螃蟹一样爬了回来。这要简单得多。我不再有望向深渊时那种轻飘飘的感觉,也不再觉得自己如同一只挂在虚空之网上的蜘蛛。悬崖正面是陡峭的棱纹岩,如人脸般光滑。他们的身体直到落水前都不会碰撞到任何东西。当他们落入水中……
我起身走回大宅。
亚历克还在起居室,站在桌旁给自己倒威士忌。他看起来有些恍惚,似乎还有些满意。
“他们是不是没关门?”他问,然后说,“看看,你这是怎么了?你这一身土是怎么来的?”
“你最好搞清楚一点,”我告诉他,“他们疯了,跳崖了。”
寂静。
他花了一点时间去领会这句话的意思。从前,他们会带着自己的孩子来我这里看病,然后说:“小傻瓜,现在不准闹。你知道卢克医生是不会伤害你的。”这个孩子十分相信我,所以他知道卢克医生不会弄疼他的。但有时候,不管我多努力地避免,都不得不弄疼他,然后这个孩子的下唇就会撇下去,用吃惊而责备的眼神看看我,然后开始哭。亚历克·韦恩莱特,这个年华不再的醉汉,此刻正用同样的眼神看着我。
“不!”他终于明白了这些话的含义,“不,不,不!”
“我不信,”亚历克几乎是在尖叫。他放下手中的玻璃杯,它在那被用心擦拭过的桌子表面滚动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出去看看那些脚印。他们俩的脚印。他们走到了‘爱人之跃’的边缘,再没回来。厨房桌上有一张字条,但我还没读。”
“这不是真的,”亚历克说,“这是……等一下!”
亚历克转过身,他僵硬的关节让他颤动了一下。他靠着桌子站稳,然后走向通往大厅的门。我听到他以力所能及的最快速度走上了楼。我听到他在楼上的房间的动静:开门,关门;或者开抽屉,关抽屉。
与此同时,我去了厨房,用热水洗了手。炉子旁的挂钩上挂着一把刷子,我用它清洁起了衣服。那其实是一把鞋刷,但当时我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亚历克回来的时候,我正在耐心地刷着衣服。
“她的衣服还在,”他从干裂的嘴唇中吐出,“但是——”
他手里拿着一把钥匙,不明所以地晃动着它。那是一把很奇怪的钥匙,似乎是用来开弹子锁的,但又要小一些。在它的铬制表面上有小小的刻字:“玛格瑞塔”,还穿着一个同心结。
“别出去!”亚历克摇摇晃晃走向后门的时候,我说。
“为什么?”
“不能破坏那些脚印。亚历克。我们必须马上叫警察来。”
“警察,”亚历克重复道,似乎对这个词有些迟疑。他在料理台旁的白色椅子上坐下。“警察”,他再次品味着这个词,然后,像陷入这个情景的所有人一样,发了疯一般,“但我们要做点什么!我们不能……不能下去吗?”
“怎么下去?没人能爬下那座悬崖。除此之外,现在正是涨潮的时候。必须要等明早了。”
“等,”亚历克小声说,“等。我们不能就这么坐着!”他专心思忖着,“你是对的,警察会知道该怎么做。打电话报警吧。或者我来打。”
“怎么打电话报警?有人把电话线切断了。”
想起这个,他的手扶住了额头。他那醺于威士忌中、情绪变化间体现出的复杂心境,在任何人看来都是十分令人不快的:更别提是在医生的眼里了。
“但我们有车,”他指出,“有两辆车。我们可以开车去,然后——”
“正是如此,如果你的精神状态没问题的话。”
令人吃惊的是,在这安静的厨房里,冰箱开始低声轰鸣了起来。到处寻找着噪声来源的亚历克,第一次发现了桌子上、压在玻璃杯下,从厨房便笺本上撕下,用潦草的铅笔字迹写下的小字条。他移开玻璃杯,拿起纸条。
“我没事。”他说,“我依然不敢相信这一切。这一切……”但他的眼里还是满含泪水。
我不得不去帮他拿帽子——他应付起这些事来,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和雨衣,以防一会儿又下起雨。他坚持要拿另一只手电筒去看看那些脚印。但除了脚印什么都没有,只有瑞塔的音容笑貌不断飘浮在我们面前。
尽管身体不甚灵活,他的精神状态看起来尚可。直到我们去取车的路上、途经大厅时,他才终于崩溃,瘫倒在了衣帽架旁。那把小钥匙,刻着“玛格瑞塔”、绑着同心结的小钥匙,从他手中跌落到实木地板上。我从来都不知道他到底有多爱瑞塔,但那一刻我明白了。我捡起那把小钥匙,把它放在我的外套口袋里。然后开始想办法把亚历克送去卧室。
瑞塔·韦恩莱特和巴里·苏利文的尸体在两天后被发现。他们被海水冲刷到了几英里外海岸的一处卵石滩上。几个小孩报了警。但直到验尸报告出来之后,我们才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